李興華
弘中先生說:做品保、做檢查,就要讓別人討厭你。練出火眼金睛,善于“挑刺兒”。
大學畢業(yè)來小松應聘的時候,只知道小松是世界五百強的企業(yè),是做挖掘機推土機等大家伙的,全然不知它具體是一個怎樣的企業(yè)。
進入小松工作后,我—下子感受到小松的氣息。雖然我在的公司是小松新建的一個工廠,但小松特有的氣息是那么濃。精益求精的技術氛圍,迅速決策立即行動的高效工作方式,直面問題、層層分析、徹底改善的問題應對方式,視品質為生命、以不給客戶帶來麻煩為使命的質量觀念,平等民主、車間與辦公室無界線的待人原則,對環(huán)境的時時刻刻的關懷……之所以說這是小松特有的企業(yè)文化,是因為,把這些當做口號的企業(yè)有很多,但是讓我切實感受到實際就是這樣做的,只有小松。
文化和氣息自然是由人而生的。讓我每天感受到小松氣息并逐漸也感染了這種味道的,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幾個日本人。他們風采各異,卻都帶著同樣的氣息。這里,我想介紹—下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他是一位長者,更是一位嚴師。他就是弘中先生。
弘中先生是我們公司的品質保證部部長,我一進公司就做了他的翻譯。很多人告訴我“弘中可不好惹,做他的翻譯你得小心點”,后來我明白,他的確“不好惹”。他嚴厲的目光和語氣讓誰都不敢有敷衍塞責的念頭;他精通鋼鐵材料和熱處理技術,滿口的專業(yè)術語讓翻譯不上進都不行;他還有一口關西口音……但是我多么幸運,遇到的第一個上司是弘中。他教給我那么多,他讓我知道了為什么小松的產品受到那么多人的信賴。
日語有個詞叫“朝禮”,可以翻譯成早會。朝禮在小松是非常重要的,班組每天都有,班長強調當天的工作重點、安全事項等;各部門每周一次,部長(大的科為科長)主持,傳達公司方針、精神和新近變化等;公司全體員工每月一次,由總經理總結匯報上月生產及銷售業(yè)績、公司安全狀況(比如發(fā)生了幾起事故)、公司目前的經營情況等。所有朝禮都是站著進行,時間短暫,結束后立即進入工作狀態(tài)。弘中先生在品保部朝禮上講得最多的幾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檢查科的人都是警察,作為警察要守衛(wèi)好兩個門口:一個是人口,就是不能讓一件不合格的零部件或原材料進入工廠,流入生產工序;一個是出口,就是決不能讓一件不合格的產品流出工廠,給客戶造成麻煩。
——做品保、做檢查,就要讓別人討厭你。練出火眼金睛,善于“挑刺兒”,找出所有質量問題,讓問題在工廠內被發(fā)現(xiàn)解決而不是從客戶那里返回。
——小松的生存靠的就是品質和信賴性。
——關于安全,牢記三點:安全高于一切;警惕,別讓自己受傷;保護你的搭檔,別讓他陷入危險。
弘中先生不是個只說不做的人。把好品質關,靠的是技術。我們公司的產品質量關鍵靠鋼鐵材料的熱處理工藝來保證。而材料熱處理技術在中國真正受到重視,時間尚短。所以面對生產技術部門只從大學書本上學了一些理論知識的年輕人,弘中先生又變成了一個“啰嗦的老頭兒”。他一遍一遍地講解熱處理的原理,從料筐的形狀、尺寸到裝爐方式,所有細節(jié)他都是一邊畫圖一邊解說。他對大家說:“要想技術有長進,就放手去做試驗,不弄臟你的雙手,就成不了真正的技術人員。”
在我眼里,弘中先生是個“神人”。他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就無比肯定地說“你這樣做,5個小時也升不到指定溫度”,“這樣淬火之后,硬度會在57左右”……我們都感到懷疑,可是結果總是如他所料。我是學語言的,對于材料啊、熱處理啊、機加工啊一概不懂,弘中先生說:“如果翻譯都不懂,我想表達的東西就無法準確地傳達?!彼砸挥袝r間我就做他的學生,聽他講怎樣的熱處理方式會出來怎樣的硬度,講珠光體、鐵素體、貝氏體、馬氏體、索氏體都是怎么形成的,跟他學畫鐵碳相圖,學什么是正規(guī)分布。他總是不厭其煩,像教一年級小學生一樣耐心而細致。我能夠在每月的品質會議上準確而有條理地翻譯每一個人的觀點,能夠在一整年遠離城市不用日語之后重操舊業(yè),全得益于弘中先生的教誨。與其說是上司,不如說他更像一個老師。
他不只是我們公司的老師,他在濟寧的很多機械企業(yè)早就小有名氣。來濟寧之前,他在小松(常州)工作了兩年。那時候他就經常來濟寧,給小松的一些外協(xié)企業(yè)做熱處理線的設計指導。所以常有當?shù)仄髽I(yè)的總經理來拜訪他,感謝他曾經的指導,順便再請教新的知識。也有經別人介紹,來請他去幫忙檢查新上的熱處理設備是否合理、生產線布局是否科學的。他總是很樂意去做這些指導,因為他覺得“大家都重視產品的質量是件好事”。
弘中先生在工作上要求苛刻,對產品質量追求完美,在辦公室看到的他總是目光嚴厲,不茍言笑,但是在工作之余,他還是個很有情調的人呢。我們幫他搬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有一把吉他。問他,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會彈古典音樂。”不過他有兩件特別得意的事情,經常跟我們炫耀:“有一首中文歌曲我唱得很好哦,雖然只有一首,但別人都說唱得很好,就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蹦悄甑哪陼医o他報名唱了這首歌,他唱得那么投入那么深情,讓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歌聲來自一個完全不會講漢語的日本人。當然,他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另外一件他引以為豪的事情,是一個冠軍的頭銜。他說:
“我可是得過冠軍的,乒乓球大賽的冠軍?!?/p>
我很吃驚:“什么乒乓球大賽?”
“在常州的時候,外國人乒乓球大賽?!?/p>
“那很了不起呢?!?/p>
“你乒乓球很厲害吧?中國人乒乓球都很厲害的?!?/p>
“我,完全不會,還不會握拍呢。”
“真的?你是不是中國人?”他嘲笑我。
后來我們公司舉行乒乓球比賽,他欣然湊熱鬧。久未碰球的他居然還是招招凌厲,年近六十竟也威風凜凜。在一邊觀戰(zhàn)的我又想起“你是不是中國人”這句話,心想我真得學學乒乓球了,
我只做了一年弘中先生的翻譯,之后辭職去云南做了一年志愿者。回到濟寧時,弘中先生已經任期屆滿,而且到了退休年齡,按計劃他是要回國安享晚年的。但是,剛剛3歲的小松履帶,還有那么多“刺兒”需要他挑,還有那么多年輕的嚴格執(zhí)法的“警察”需要他培養(yǎng)。而且他親眼看著一片農田變成一個工廠,又把自己的心血澆灌給這個新生命,他自己,也是很難割舍小松履帶,割舍濟寧這片土地吧。所以,在公司的邀請下,他繼續(xù)留在濟寧,繼續(xù)做著“人見人怕”的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