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

陳敏

一個丹桂飄香的季節(jié)，鐘會征戰(zhàn)歸來，被朝廷加官晉爵，賜田封侯。他心情很好，一心只想做一件事：結(jié)識天下第一才俊、號稱“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

他沐浴更衣，肥馬輕裘，領(lǐng)著百十號人，浩浩蕩蕩前去拜會，不料見面后竟是一場尷尬：嵇康和向秀只顧在茅庵邊叮當(dāng)打鐵，將鐘會百十號手提馬鞭躬身等候的人晾在一邊。

自打六歲開始，鐘會就隨父拜見王侯將相，還從未受到如此冷遇。更可恨的是嵇康豐神秀逸，站如玉樹臨風(fēng)、倚似玉峰將傾，讓八尺之軀的鐘會相形見絀，顯得俗不可耐。鐘會憋了一腔悶氣。

不過，他沒有立即揚長而去，而是在嵇康鐵匠鋪不遠(yuǎn)的地方住了下來，并派使者送去親筆信一封，說要和嵇康把酒言歡，一展胸中之志。誰料，這個傲慢的嵇康一點面子都不給鐘會留，他不但痛罵了鐘會一通，還用打狗棍痛打了使者一頓，警告使者如若再來，就把他扔進(jìn)煉鐵爐。鐘會氣得眼睛冒火，積滿了一肚子的殺氣。

洛陽菊花怒放的時節(jié)，鐘會決定讓這個狂妄文人命歸黃泉。他隨便翻開一卷案宗，就把嵇康給卷了進(jìn)去。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嵇康的性命拿走了。

讓他沒料到的是，這個人死后，給他留下了個病根。

從嵇康引頸受刑的那個秋夜開始，鐘會就犯了心痛病。嵇康面對死亡的冷傲，把他這個一次次直面鮮血和刀光劍影都不曾汗顏的人，擊成了碎片。

三千名太學(xué)生聚集刑場為嵇康請愿的呼聲不絕于耳，如同嵇康在刑場上彈奏的那首《廣陵散》，總也揮之不去，讓他心慌意亂。從肉體上消滅一個人，本想求個耳根清凈，讓那種酸溜溜的嫉妒從此絕了根，天下奇男子的美譽為自己所獨享，那個不修邊幅就能傾城傾國的帥男從此不可復(fù)制，這一點，他做到了?？伤麉s依然抹不去心底深處那種空蕩蕩、無著無落的痛感。沒有競爭、沒有對比的日子像反復(fù)飲用的茶水，失去了生命的真味。

連續(xù)的失眠讓鐘會打不起精神。他怕黑暗，也怕寒冷，白天里也燃著一盞燈。他在歪斜的燈影里打盹，耳畔便傳來一聲斷喝：拿琴來！那是嵇康臨刑前的聲音。他在命令誰？這個聲音具有可怕的穿透力，穿過歲月在他耳邊轟然響起。鐘會的記憶在這個聲音里再次蘇醒。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數(shù)以萬計的人群。他們摩肩接踵，探著頭，踮著腳，屏住呼吸，將帶淚的目光投向嵇康。只見嵇康傲然昂首向前，在夕陽中緩步走到琴前，從容地提提衣袖，然后席地坐下，雙手輕輕地伏在琴弦上，十指聚攏，就那么瀟灑地一撥，琴音乍起，群情頓時一片沸騰。起初是舒緩的輕撥慢挑，弦音幽怨，淡遠(yuǎn)疏落；逐漸便轉(zhuǎn)為悲壯、憤懣、抑郁；突然，節(jié)奏轉(zhuǎn)快，力度驟增，隨著手指在琴弦上飛舞滑動，琴聲雄壯激越，猶如騎手橫刀立馬，叱咤風(fēng)云，又似力士扛鼎，穩(wěn)如泰山。激越處，恰似峰頂石進(jìn)，激流噴涌，眾人已是淚如雨下。嵇康、生命、琴聲此刻融為一體。

那夜，竹影疏斜，有風(fēng)吹過。鐘會打了個寒噤。他聽見屋內(nèi)有一絲琴聲幽幽地傳來，讓他分不清身在何處。那宛如游絲般的琴音隱約滲入耳際。整個侯府大院雖然點著上百盞朱紅宮燈，可他的心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覺得那一股琴音，離他熟悉的地方很近。他拉開隔門，看見正面的帷幕，輕微的一陣晃動后復(fù)歸于平靜。他瞥見夫人的手，在他出現(xiàn)的那一刻里突然一驚，在琴架上來了個定格。鐘會加快步伐迅速地繞過妻子的身體，循著妻子溫婉的手臂，抽出了一卷嵇康撫琴圖。畫面上，一個美男子斜倚巖石間、溪水畔，正埋頭琴上，撫琴吟唱，遠(yuǎn)處的煙云、近處的竹影美若天境一般。鐘會詫異的目光頃刻一片渾濁。

以他多年來的壞脾氣，此時給夫人兩個耳光也不算什么，可此時，他連一投足一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怏怏地退出內(nèi)室，穿過掛滿路燈的長廊。他明白了《廣陵散》中那些滑音的全部意義。嵇康臨行前的演奏已經(jīng)把他給預(yù)殺了。

又是一個秋葉凋零的季節(jié)，鐘會率十萬大軍入蜀。一路狂殺過后，他如愿以償?shù)胤斄耸駶h后主劉禪，又囚禁三國時代最后一位英雄姜維，徹底終結(jié)了這樣一個總攬?zhí)煜掠⑿鄣陌足y時代。而就在凱旋中，就在他精心策劃的那場政變馬上讓他看到一片新天地的時候，他的耳邊頓時響起了《廣陵散》中的滑音，“噗噗──”之音不絕于耳，他突然心痛如絞。他看見營帳轅門上新結(jié)了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蛛網(wǎng)又很快化作一架琴，琴聲從頭頂彌漫而起，隨之涌來了潮水般的嘩變士兵……

一把無形的劍在追蹤他。他高大的身軀被牢牢地困在帳外，再也移動不得。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架血色的天梯。

前后不到兩年的時間，中原大地上失去了兩個俊男。一個嵇康，一個鐘會。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