籟寐客
天邊燃燒著火紅的云彩,搖椅上的老人望著遙遠的天幕。那片上天倉促畫下的涂鴉,真像一個羽翼著火的天使在狼狽地逃跑。
老人輕輕地笑了,那是1941年埃及大漠中的黃昏,他在回家的路上,撿到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天使。
第一節(jié)
“喂,疼的話你就哭出來!”艾米爾硬著頭皮,大聲地說著蹩腳的英文。
床上的女子身體繃得像塊硬鐵,疼得肌肉一直在顫。艾米爾知道她忍得很辛苦,綁繃帶的手不禁更加輕柔了。上回穆罕家的兒子摔斷了腿,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個月才消停。傷筋動骨連一個大小伙都受不了,何況一個瘦巴巴的女子。幾天前,他和村民把她從沙堆里拖出來,這灰頭土臉的女飛行員嗓子已被濃煙嗆傷,雙腿和肋骨都骨折了。這樣重的傷,她卻一直忍著沒哼一聲,真是個女金剛!
拿掉她口里咬著的布巾,艾米爾看到她的眼神。一雙大而幽黑的眼睛,眼神卻空洞迷茫,眼皮無力地眨了一下,好像隨時都會合上,再也睜不開了。
艾米爾心驚肉跳地道:“喂,你快看看這個!”他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一條項鏈,接口處掛著一枚鑲著鉆的圓環(huán)。從飛機廢墟里扒拉出來時,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他洗了大半天,希望帶給她一些安慰,卻沒想到令她瞬間就崩潰了。她的手像觸了電般抖了一下,然后緊緊地將那枚吊墜握進手心里。她雙手捂著臉,單薄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口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在無聲地哭泣。艾米爾心里不是滋味,猶豫了一下,他伸手拿開她遮臉的手,一張臉滿是淚水。他拿來一塊濕帕子給她擦臉,甕聲甕氣地安慰她。他半跪在床畔,呼吸輕柔地擦著她的脖頸,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搶過來自己擦。這時,她聽到了他腔調(diào)怪異的英語:“別再哭了,多好看的一姑娘啊,哭起來卻像金剛一樣丑!”
艾米爾頓時發(fā)出一聲慘叫。
“當兵的女人真是野蠻,逗她開心都不行……”艾米爾捂著鼻子走進自己的帳篷,嘴里在埋怨著,可是笑意卻從眼角溢了出來。
頭上又挨了一記重捶,他大叫:“老頭子,你干嗎啊?”
首領(lǐng)卡扎一手搓煙絲,一手拿煙斗戳他的臉:“我讓人打聽了,鎮(zhèn)上的盟軍醫(yī)院還沒撤,你趕緊把人送過去。萬一讓德國人知道了,你想讓這么一大把年紀的老爹我和你一起倒霉嗎?”
沙漠里整天到處都是飛機坦克,納粹德軍和以英軍為首的盟軍,為了爭奪北非地盤打得不可開交??ㄔ鷰ьI(lǐng)全村的人遷到沙漠的更深處,以免村民被炮彈誤傷。他還挨家挨戶地上門叮囑道:“外面誰打誰都和咱們沒關(guān)系。”
按理說,他不該管閑事的。艾米爾平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天她拖著破了個洞的降落傘掉下來的情形。他有些疑惑,她明明是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東方人,駕駛的卻是英國皇家空軍的戰(zhàn)機。在她昏迷期間,他又跑回飛機墜毀的現(xiàn)場,在一堆殘骸里細細地搜羅了一遍,才從灰燼里扒拉出一份燒得差不多的證件和那條令她當場崩潰的項鏈。
Lian Yi——照片上是一個非常清麗可人的東方女孩,正值最好的年華,她笑容澄澈而甜美。透過不完整的證件照,艾米爾似乎感到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沁如心脾,就像雨后的倫敦一般。
“伊蓮……”艾米爾猜測著她的身份。中國人?朝鮮人?其實,她來自哪個國家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把照片塞回貼身的兜里。她走的時候,得記得還給她。
卡扎抽著煙看他自言自語,有些瞠目結(jié)舌,心想完了!沙漠里經(jīng)常有飛機往下掉,從沒見過這個臭小子這么熱心。他八成是看在人家飛行員是女的,而且長得俊的分上才這樣的。
笫二節(jié)
暮云火紅,黃沙遮道,一輛敞篷軍車在道邊停住。年輕的盟軍統(tǒng)帥阿倫站在車上端著槍,從瞄準鏡里觀察撤遠的軍隊。
他回過身,黑魃魃的槍口把風塵仆仆趕來的部下嚇了一跳。
“怎么樣?”
“將軍!那片沙漠已被敵軍截斷,搜救隊如果繼續(xù)前進,將面臨巨大的損失……”
阿倫放下槍,掏出煙,幾次才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被風吹到臉上,他瞇著眼睛把駕駛位上的士兵轟了下車。
部下急了:“將軍……”
他擺擺手:“傳令,搜救隊和戰(zhàn)地醫(yī)院全部后撤!”
“您決定了?”
“廢話!決定了,我自己去!”他發(fā)動車子,絕塵而去。
沙漠里晝夜溫差大,伊蓮靠在床上,漸漸覺得有些冷了。這一天又過去了,帳篷外傳來村民們夜晚集會的歌聲和笑聲。她嗓子受傷還不能說話,也聽不懂當?shù)氐恼Z言,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著這些熱情淳樸的牧民。真是不爭氣啊,第一次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就出事了。他一定急瘋了,這次回去,只怕他真的要把自己趕回倫敦了。“戰(zhàn)爭,是男人的事!”他常這樣一本正經(jīng)地訓(xùn)她。
“晚上好啊,美麗的伊蓮!”艾米爾歡呼著踱進來。他踏著舞步上前給她加蓋毯子,看到了她臉上的微笑,艾米爾驚喜不已,她的氣色真是好多了。
他坐到她的床側(cè),給她的傷腿換藥。微微的有些癢,伊蓮不由得捂鼻皺眉,那黑綠色的藥膏實在不好聞。艾米爾柔聲道:“別動,這藥是用孔雀的骨頭制的,很難得。我可都記下了,你又欠了我一大筆賬哦!”他英語說得不地道,可語調(diào)卻是很特別,低沉又節(jié)奏分明,還有一種寵孩子似的溫柔,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信任和依賴的感覺。
他長長的影子投在帳篷上,隨著燈火搖曳。伊蓮喜歡每天的這個時候,他在床邊天南海北地跟她吹牛。她發(fā)現(xiàn)這個游牧青年去過很多地方,足跡幾乎遍布整個歐洲和非洲。他跟她講沙漠中不為人知的秘密,叢林里古老部落神圣而又好笑的習(xí)俗,以及在西歐游學(xué)的艱苦歲月里,在英國倫敦偷一個胖墩的面包,在巴黎大街上和流浪的畫家老頭兒一起賣藝……這些顛沛又精彩的故事,他慢慢地向她說起,琥珀色的眼睛散發(fā)著迷離的光彩。
“我喜歡流浪!”他似乎能讀懂她眼中的疑惑。
伊蓮含笑靜靜地聽著,她抬起眼簾,透過窗子的縫隙望著沙漠深夜的天空,心里一片寧靜。
她漸漸地入睡了,長長的睫毛輕顫。艾米爾為她蓋好毯子,準備離去,在起身的那一剎那他呆住了。他們民族的傳統(tǒng),是女人不能對外露出自己的臉,更不能和陌生男子單獨相處。他從未這樣打量過一個年輕女子如此姣美的容顏,那種心悸就像沙漠里的風沙劈頭蓋臉地吹來,卻只覺得和煦而不覺得凜冽。他忍不住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發(fā)出一聲囈語,他頓時驚醒過來,連忙狼狽地逃走了。
“阿倫!阿倫!”
艾米爾驚詫地回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她如此深情婉轉(zhuǎn)地叫著一個名字。她的項鏈露了出來,在燭光中,那顆晶亮的鉆石光華璀璨。他知道,那是西方人用來見證婚約的戒指。
回去后,他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張冰雪容顏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他卻只能仰望。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只覺心房戰(zhàn)栗,微微有些窒息的感覺。起身找出風琴,輕輕地彈奏起來。他本不是開朗外向之人,很長時間,都是孤身一人四處流浪,很多心底的秘密并不習(xí)慣和別人分享??墒?,為什么對著那個陌生的女孩,他便有說不完的話呢?他怕她悶著,一心想逗她開心,甚至心里還有隱藏的想法——講了那么多在歐洲的往事,他只是想告
訴她,他與她的距離并不遙遠。
紛亂的思緒隨著琴聲在沙漠的夜色里繾綣浮沉。不知不覺間,天已經(jīng)亮了。
笫三節(jié)
伊蓮的身體在漸漸地康復(fù)中,她已經(jīng)可以拄著拐杖慢慢地走路了。早上,外面?zhèn)鱽磬须s的忙碌聲。
她好奇不已,走了出去。第一次看到這個綠洲中村落的全貌。窄小的沙石徑兩旁,高高矮矮的氈房,交相蔓延到看不見的盡頭。
一群人正在木棚里給一頭難產(chǎn)的老駱駝接生。艾米爾卷著袖子揮汗如雨,他看到她,神情馬上變得舒緩起來,他對著她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指揮大伙兒行動,潔白的長衫在風中飛舞。不笑時面寒如水,一笑又肆意豪爽,這個青年,真不簡單啊!伊蓮坐在高處,認真地看著底下的人在忙碌著。
潔晨的陽光下,剛出生的小駱駝濕漉漉的茸毛漸漸干了,它支起瘦弱的小腿慢慢地爬起來。艾米爾用毛氈把它襄在懷里抱給她。小東西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看她,可愛極了。
“你看它走路晃悠悠的像不像你?”伊蓮白了他一眼,一拳捶到他的肩上。艾米爾呵呵大笑起來,嘴角現(xiàn)出兩個大大的酒窩,額上細密的汗珠閃著晶瑩的光。伊蓮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有風吹來,把她的頭發(fā)吹到他的臉上,艾米爾心里一動,伸手去抓她飛舞的秀發(fā)。
“艾米爾,我該走了……”
他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謝謝你照顧我這么久,我必須歸隊了!”伊蓮又繼續(xù)說道。
艾米爾沉默著,笑容有些僵硬,他點頭道:“好呀,我送你回去!”
在沙漠中走了兩天兩夜,他們在第三天正午時到達了盟軍指揮部的駐地托布魯克,但卻發(fā)現(xiàn)不少德軍的裝甲車在來回地巡邏。
伊蓮沮喪不已。她穿著當?shù)厝说哪醒b,頭上纏著長長的頭巾,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明亮幽黑的大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著繁亂的街市。異國女子的眼神像窖藏多年的駝奶酒,似飄著醉人的芬芳,在北非建筑獨特的花紋涂繪之間流連忘返。
“喂,進來喝杯涼茶吧!”
非常標準的漢語。伊蓮一愣,看到一個人從二樓的窗戶處探出身來,她才意識到那人是在跟自己說話。
并不年輕的男子,有著西歐人典型的外表,即使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西褲,但全身干練和出眾的氣質(zhì)卻依然鋒芒畢現(xiàn)。
熄滅手中的紙煙,他為她拉開凳子。
“請原諒我的冒昧。在這見鬼的沙漠中,遇到如此美麗的東方小姐,怎能不讓人激動呢?”
“你是歐洲人嗎?怎么會到北非來?你會說中國話?”伊蓮拉下頭巾,烏黑的秀發(fā)披在肩上,閃著綢緞一般的光澤。
那人看著她,把倒好的茶推給她,避重就輕地道:“我是個商人,哪里有錢賺就去哪里。為了混口飯吃,只好來雞不下蛋的大沙漠扎根。沒有美酒和美人,So bad!”
商人?伊蓮擰眉:“那你可真是不要命啊!”
那人呵呵一笑,知道她不相信自己。他繼續(xù)為她倒茶湯:“那小姐是哪里人呢?”
伊蓮聽他漢語說得流利,知道他在明知故問,于是答道:“我來自中國?!?/p>
“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們現(xiàn)在喝的茶啊,打仗用的大炮啊,都來自那里!”
伊蓮有些哭笑不得:“現(xiàn)在到處都兵荒馬亂的,本想來逃難的,可是沒想到這個窮地方也正打得火熱!”
“哦,來非洲逃難?”那人看著她,笑意在臉上漾開,眼角的笑紋,是歲月積淀的痕跡。他又挑眉道,“是想借道去美國嗎,簽證可不好弄啊,不過我可以幫你!”
伊蓮驚奇地道:“你?”
那人從褲兜里掏出鋼筆,煞有介事地說:“請問小姐芳名是?”
“我,我叫……”
“伊蓮!”艾米爾鐵青著臉出現(xiàn)在門口。
埃爾溫站在二樓的窗口伸著懶腰,居高臨下地看著怒氣沖沖的阿拉伯小伙兒一路拉著那位中國姑娘消失在街角。
真是有趣!他擰開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下兩個方塊字——伊蓮。
第四節(jié)
“你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
“不認識就和人家一塊喝茶?小姐,虧你還是個軍人!”
“沒關(guān)系,他是個歐洲商人!”
“歐洲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德國人,或者意大利人呢?貌似整天在我們的土地上打來打去的,就是你們歐洲人!”艾米爾神情異常的冷峻,聲音有些顫抖。
伊蓮覺得奇怪,拉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道:“怎么了,生這么大氣?”
沉默了片刻,艾米爾神情稍稍舒緩了些,他沒好氣地說:“我擔心你嘛!以后不許亂跑了啊!”
不許?伊蓮睜大眼睛,這強勢又寵溺的語氣讓她心里涌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們一起出城。艾米爾告訴她打探來的消息——托布魯克早在一個月前就被德軍占領(lǐng)了,盟軍往埃及境內(nèi)撤了,其余的散兵正被德國那個號稱“沙漠之狐”的埃爾溫將軍,追得滿沙漠亂跑。
托布魯克失守了?伊蓮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德軍只換了個主帥,就連連讓他們吃了那么多敗仗。他怕是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不會丟下你的!”
“謝謝你,艾米爾!”伊蓮看著他微笑道。
他回頭看著她,怪聲怪氣地說:“客氣什么!”
城里的人忽然歡呼起來,奔走相告,好像在說一件喜事。伊蓮不解:“他們在說什么?”
艾米爾淡淡地答道:“他們在幸災(zāi)樂禍,埃及國王翹辮子了!”
“你是說魯法克?國王,是法老嗎?”
艾米爾斜她一眼:“什么年代了,還法老呢!”埃及國王魯法克十幾歲繼位,國家正處在內(nèi)憂外患中,但他依然奢侈縱欲至極,前幾日暴斃在后妃的床上??杀氖?,災(zāi)難深重的埃及人不以為悲,甚至當成了戰(zhàn)亂中振奮人心的消息,真是令人無語。
沙漠里的夜空非常清明,滿天碎星如鉆,仿佛伸手可觸。篝火上兩罐駝奶酒正冒著熱氣,身后兩匹駱駝交頭而臥,為他們擋著寒冷的大風。他們圍坐在火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艾米爾默默地喝著悶酒,伊蓮發(fā)現(xiàn)他從城里出來后就心情不好了,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于是便主動講起自己的事給他聽:“小時候,家里的后院很大,花園里的花一年四季都會開,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虎丘塔。那時候的夜色也好,一到晚上,就能看到天上有好多星星,阿娘便抱著我一遍一遍地給我讀爸爸的來信……”
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她說的話他有些聽不太懂。可是他看到了那雙黑眸中遙遠的回想,那必然是最美好的回憶。
“阿娘病重,爸爸沒趕上見她最后一面。他當時穿著軍裝,直接倒在了地上。辦完喪禮,我便跟著爸爸,隨他去南京、上海,然后到倫敦留學(xué)。就在那一年,我收到來信,爸爸在淞滬會戰(zhàn)中殉國了……”
艾米爾聽到她嗚嗚地哭了。他挪過去,大手溫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輕輕地安撫著她。伊蓮擦去淚水,笑著問他:“流浪的艾米爾,你的家在哪里,你都沒說過呢!”
他傻傻地笑了,枕著手平躺下來,望著夜空:“我是埃及人,越過這片沙漠就到我家了!”
那笑容里透著無盡的蒼涼。伊蓮便不再問了,也像他一樣躺下,嘴角彎起來,哼起家鄉(xiāng)古老的歌謠。
艾米爾聽不懂,只覺那綿長的音調(diào)婉轉(zhuǎn)地漫入胸膛,繞了幾圈,柔和地纏在心口,又癢又疼,塵封太久的童年回憶慢慢地蘇醒。他一直睜著眼,直到天邊曙光微明,他側(cè)頭看
到她已經(jīng)睡熟了,嘴角還帶著昨夜的笑意。能夠這樣相隔咫尺地看著她,已經(jīng)是非常好了,他微微地閉上眼睛。笫五節(jié)
陽光燦爛。他們被汽車的隆隆聲給吵醒了。
“老鄉(xiāng),問個路!”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跑過來,突然驚叫,“伊蓮上校!”
伊蓮驚喜交加,那正是一個英國軍人。
這時,駕駛室另一側(cè)的門打開,跳下一個人。他身材挺拔,軍裝上衣的袖子高高卷起,在早晨的陽光中一步一步地走來。
伊蓮捂住嘴,烏黑的眸子一瞬間盈滿淚水,她大聲叫道:“阿倫!”
阿倫上前一把抓住她。他的手觸碰她的眉眼,像捧著水一樣掬著她的臉。她回抱住他的腰,淚水簌簌而下。終于,他輕呼一聲,猛地將她攬入懷中,仿佛要把她揉進身體里?!耙辽?,伊蓮……”他連續(xù)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中帶著哽咽。
艾米爾看著這對久別重逢的情侶緊緊地相擁,默默地微笑,獻上祝福。
遠遠地看到村口兩棵碧綠的胡楊樹,艾米爾示意停車:“就送到這兒吧!”
阿倫一手拉著伊蓮,一手放在心口,向艾米爾深深地行了一個禮:“好心的義士,你救了伊蓮一命,于我也是再造之恩。他日一定回報!”
艾米爾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與她項鏈上吊著的,正是一對。他故作輕松地開玩笑道:“你對她好,少打幾場敗仗,就算回報我了!”
“艾米爾……”伊蓮伸手跟他告別。她的手伸在半空,艾米爾感到輕微的眩暈。如此容顏,近在咫尺,卻仿佛有千里之遠,就像流過指間的沙,終無法握住。
他一步一步地后退,揮手與他們告別:“wu hi buki!”
“那是什么意思?”伊蓮擦著眼淚大聲問他。
“再見!”他大聲回答。
“再見!”他們離得越來越遠了,伊蓮含淚大聲地喊,wu hi bu ki!
他和她同時轉(zhuǎn)身。他走了幾步,還是站住了。他按著胸口,原來是這樣,深深地喜歡一個人是說不出口的。今日說再見,恐怕今生都不能再見了。
他還是回頭看著她的背影。他看到,車子慢慢發(fā)動,一身戎裝的將軍把她壓在車子后座上,緊緊地摟著她纖細的脖子,狂熱地吻著她。車子在滿天飛沙中越行越遠……
擋風玻璃前是茫茫一片沙海。
“好了,別再看啦!”
阿倫溫柔地扳過她的頭,知道她這些日子吃足了苦頭,心疼不已,仔細詢問她的傷勢。伊蓮看著后面,心不在焉地問:“隊伍不是撤了嗎?你怎么還在這里?”
“找你嘛!”他說得輕描淡寫,再次摟住她。
伊蓮從他的懷里掙脫開來,阿倫覺得有些異樣,微微地皺了皺眉,隨即笑道:“我是不想輸給那只老狐貍,他以為自己是誰啊,我的軍隊想往哪兒趕就往哪兒趕。失去的城鎮(zhèn)我遲早會奪回來的。”
幾架飛機轟隆隆地從頭頂掠過。
伊蓮驚道:
“他們是朝村子方向去的……”
阿倫回頭看了一眼,聳肩道:“鬼知道呢!”
“是你,德軍追著你才會到這兒來的,我們得回去!”伊蓮急著讓司機掉頭。
阿倫按住她,不解地盯著她:“你瘋了嗎?”
伊蓮著急地道:“快回去!”她隨即打開車門。
正在駕駛的士兵一驚,急踩剎車,疾馳的車子從沙丘上滾了下去。
“沒事吧?”伊蓮從翻車里鉆出來,直接踏著及膝的沙海往上面爬去。
阿倫擦著滿頭滿臉的沙土站起來,點燃一支煙,在風沙中用力地抽了起來。望著她義無反顧越走越遠的背影,心像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身體里最重要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流逝。他不知道她這三個月經(jīng)歷了什么,與她重逢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已悄然落向遠方。她于他,不是軍校里的集訓(xùn),不是戰(zhàn)場上的對陣,敗了還有再來的機會。她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年第一次在劍橋與她相遇,他就確信她是他要與之相伴一生的人。阿倫狠狠地把煙掐滅,在大漠余暉中驅(qū)車追了上去。
第六節(jié)
遠遠地看到村子里冒起的濃煙,伊蓮從車子上跳下去,摔了個趔趄。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可心里翻涌著巨大的恐懼,她想,她寧可付出生命,也不能讓她擔心的事變成事實。
艾米爾站在炮火中,懷里緊緊地護著一個孩子。在他的身后,跪滿了身著王室服飾的阿拉伯人。奄奄一息的老卡扎支撐著匍匐到他的腳下:“殿下,請您回去吧……”
“老爹,老爹!”艾米爾拉起他,卻發(fā)現(xiàn)他雖然睜著眼,可是已經(jīng)咽了氣。這個從他與母親離開王宮便一直守護在身邊的老侍衛(wèi),他一直當做父親一樣地對待?,F(xiàn)在,他真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天上,德國人的飛機在肆意地盤旋著。
這幫渾蛋!艾米爾雙眼血紅,奪過一把機槍朝著天空拼命地掃射。他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艾米爾!”
他大驚失色,在炮彈的隆隆聲中似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一回頭,他便看到她沖到他面前,與他隔著燃燒的大火相望。艾米爾啞著嗓子沖她吼:“你快走!”
子彈從天上掃射下來,伊蓮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皠e!”艾米爾反身護著她倒地。
“伊蓮!”他抱著她,他們兩個已渾身是血。
“殿下,您的手……”
艾米爾的右手已經(jīng)鮮血淋漓,可他依然艱難地支撐自己托起她的頭。一顆子彈,貫穿了他的手掌,射入了她的頭顱中。
艾米爾無法自持,驚慌地叫著她的名字,虛弱的她睜著眼睛,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鮮血浸透了她的頭發(fā),順著脖頸往下流,可是嘴角依然為他綻開著笑容。那是錯覺嗎?在那雙美麗的黑眸中,他看到的分明是她對他如深海般的情意。不要!你不能走!他俯下身,半跪在她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將她擁入懷里。
時間在那一剎停止了。
第七節(jié)
夕陽西下,又是一個黃昏。
兩個男子站在窗前持杯而立,背景是高遠的藍天,是黃沙中的城鎮(zhèn),是指點的江山。
“你放心!埃及男兒的血同樣是滾燙的!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土地和女人,維護自由平等和正義,同樣可以粉身碎骨!”埃及王子長身玉立站在對面,光芒自斂,可王者之風已展露無疑。
這話鋒所指的豈止是德軍?戎裝筆挺的盟軍統(tǒng)帥心里吃驚,面上卻談笑白若:“為了自由,干杯!”
艾米爾高高地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讓我見見她??峙伦源艘院缶驮僖惨姴坏搅税?”艾米爾揚起嘴角,微笑著,但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艾米爾慢慢地走過去,在她的病床前站住。已經(jīng)看得夠清楚了,這輩子都無法再忘記了。原本纖瘦的她更加瘦弱了,臉上的傷痕已經(jīng)消失了,可她還是在昏睡中無法醒來。他發(fā)現(xiàn)她的發(fā)問多了幾根白發(fā)。心痛的感覺無法遏制,他彎下腰將她瘦骨嶙岣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他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想了想,千言萬語,也只有幾句道別的話罷了。他把她的手放回毯子里,卻沒有發(fā)覺,那纖細的手指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艾米爾……”伊蓮悠悠地睜開眼,眼珠微微轉(zhuǎn)動。過了好久,她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你醒了?”阿倫不敢置信地道。
“我這是在哪里?”她向他伸出手,阿倫全身一顫,立刻上前將她拉起,同時坐到她身后。伊蓮靠在他懷里,微微地閉著眼,又問道,“艾米爾在哪兒?我剛才聽到他
說話了?!?/p>
暮色的光影里,阿倫克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溫文爾雅地一笑,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秀發(fā):“他來看過你,剛剛離開,改天帶你去見他!”
第二天,城里響起整頓軍隊的聲音,駐扎的軍隊全部撤離。阿倫親自駕車在城里巡視,副駕駛座上坐著伊蓮。晌午的陽光異常灼熱,空氣中的硝煙味更濃了。
一整片低矮的土墻被炮彈炸出了缺口,可以看到墻外是漫無邊際的大漠。他先下車,然后繞過去為她開車門。他拉著她的手信步走上去。城墻的廢墟上,落下兩個人深黑的倒影,這一刻,他牽著她的手,可是。他還能牽多久呢?
他深吸一口氣,說:“伊蓮,你也看到了,明天全軍將前去北部的阿拉曼,在那里將進行一場生死決戰(zhàn)。我無法帶著對你的牽掛上路,請你給我一個了斷……”
阿拉曼決戰(zhàn)?伊蓮一驚,之前和德軍的較量一直處于下風,現(xiàn)在要全力反擊,伊蓮忍不住為他擔心起來。她低著頭,眼神閃爍不定。
“伊蓮,看著我!”這一刻,她的神情深深地刺傷了他。他伸出左手,無名指上閃亮的戒指灼痛了她的眼睛?!澳氵€記得嗎?當初我把那條項鏈戴到你的脖子上時,我是怎么說的?”
伊蓮低下頭,看到吊在胸前的鉆戒。她當然記得,二十歲生日那天,正是他奉命上北非戰(zhàn)場的日子。他帶她去教堂,單膝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跟她告別。
“我說,我如果能從北非活著回去,就把這枚戒指戴到你的手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他雙手捧起她的臉,低下頭,以一種謙卑的語氣問她:“你真的不再愛我了嗎?”
伊蓮垂下眼簾沉默無聲。在難熬的沉默中,她終于抬起眼簾看向他,幽黑的眸子里盈滿淚水,她默默地取下了那條伴隨了自己七百多個日夜的項鏈,在淚水落下的那一瞬間,她脫口說道:“對不起……”
阿倫冰藍色的眼睛漸漸地變成了灰色,他放開了她。在如火的陽光的照射下,他習(xí)慣性地掏出煙匣,摸遍了全身卻發(fā)現(xiàn)沒帶打火機。叼著沒點燃的煙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突然呵呵地苦笑起來。
“他現(xiàn)在在開羅……十幾萬德軍包圍了開羅,你知道,那座城市對于埃及的意義,為了牽制敵軍的力量,也為了守住埃及人最后的尊嚴,他說過,他將死守開羅……”
這句話立刻讓她有了反應(yīng),她瞪大雙眼看著他。
阿倫望著那雙盛滿焦急和無助的眼睛,整顆心如刀絞一般。他是真的失去了她。
“去開羅還是阿拉曼,你自己做決定!”慘白的太陽下,她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根本沒來得及思考,只是下意識地轉(zhuǎn)身而去。下一秒鐘,她就暈倒在了沙地里。
第八節(jié)
深夜,一個黑影在墻上吊繩索,準備翻墻跳進夜色中的大漠。
幾道刺眼的燈光在她的身上亂掃。
阿倫坐在黑暗的駕駛室里抽煙。從她出房門后,他便一直跟著她。
伊蓮看著曾經(jīng)的未婚夫一步步地走到自己面前,他的背后是森然而立的軍隊,以及沙漠最深沉的夜色。
他低下頭,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你真的要去開羅?”
他狠狠地盯著她,眼中似有火苗在燃燒,他伸出手,在她點頭的瞬間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把她壓倒在車上,狠狠地咬著她的唇。伊蓮本能地掙扎著,但他卻更緊地抓著她,在她的唇上輾轉(zhuǎn)吸吮,直到她無力掙扎,直到他們的唇齒間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直到她就要窒息在他的懷抱里。
他放開她,為她整理好被扯亂的衣衫,冷聲命令部下:“派人送伊蓮上校去開羅!”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伊蓮?fù)麤Q然離去的背影,眼淚簌簌而下。她似乎又看到春風雨霧中的劍橋,這英姿颯爽的英俊學(xué)長,吹著口琴,立于船頭,在康河的柔波中含笑而來,從此進入了她的生命??墒牵橹蛔?,心之所鐘,有時自己也無法做主啊!對不起!
開羅已被德軍包圍,尼羅河這條水路也被截斷。雖在國王逝世后,突然冒出個王子作為精神領(lǐng)袖,帶領(lǐng)埃及人民進行反抗斗爭,可他們根本不堪一擊。只要攻占開羅,便能征服埃及!德軍個個興奮不已,躍躍欲試,想強攻。
這天入夜,開羅城外的兩名德國守軍被放倒。伊蓮化裝成德國大兵混進城中,她身材嬌小,卻極具風情。雖著男裝,但一看便知道是個女人,她被兩個眼賊的德軍逮了個正著。
軍帽被甩下,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被摁在地上的伊蓮心想,這下真的死定了。
一輛軍車駛過,經(jīng)過她后又慢慢地倒了回來。
伊蓮抬起頭,從車上探出一個頭來,與她對個正著。
兩人同時驚呼:“是你!”
德軍的行營很是簡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伊蓮強裝鎮(zhèn)定,看到整潔的寫字臺上有一張全家福——少年軍官戎裝筆挺,春風得意,雙臂中一左一右的他美麗的妻子以及他可愛的兒子,真是一幅動人的畫面啊。
一杯熱茶推到她面前:“怎么,到開羅逃難來了?”
依然是字正腔圓的漢語。伊蓮抬眼看他,德國軍校向來自詡培養(yǎng)精英,他們的學(xué)員多才多藝,掌握了多國語言,看來果然不是吹牛的。她正色道:“我要入城,請將軍幫我!”
“哦?為什么?”埃爾溫的臉上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笑容。
“我與將軍也算有緣,我們雖然陣營不同,但將軍個性雅達,是個性情中人,定會成全伊蓮人生之中最后的心愿的。我的愛人就在城中,請將軍讓我們團聚!”
這番話從他一向認為柔弱含蓄的中國女子口中說出,而且還說得不卑不亢,這帶給他不小的震撼。與此同時,他看到潔白的案幾上,慢慢地落下一滴滴血來。他驚詫不已,忙叫軍醫(yī)??蓭子柝实呐訁s堅定地制止了,依然眼神堅毅地看著他,無聲地請求著。他微微地皺了皺眉,終于點點頭:“好,我放你進去!”
伊蓮展眉一笑,不再多話,深深地行了一禮。
笫九節(jié)
艾米爾一夜未眠,與幾個大臣商議完城郊的布防和抵御之策時,天已微亮。窗外,全城燈光熹微,從尼羅河上吹來淡淡的風,微覺涼意。艾米爾輕輕地嘆息著,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回聲。這豪華的殿堂太過空曠,讓他感到孤獨。他的母親因受不了國王丈夫風流成性和被他虐打,所以毅然出走了,即使在風雨交加中病死異國也不肯回頭。時隔十幾年再次回到王宮,記憶中陰森冷酷的感覺可一點都沒變。
他從懷里掏出照片,輕輕地撫摸著。在此時,也唯有這個異國女孩潔新可人的笑容,能帶給他一絲欣慰了。
王宮守衛(wèi)一路小跑著來通報喜訊。他足足地愣了半刻,才如夢初醒地大叫一聲,沖了出去。
她站在噴泉下靜靜地等候著,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窈窕的身影。他慢慢地走過去,連呼吸都變得謹慎。早晨的陽光清新明亮,噴泉里的水花折射出絢爛的七彩之色。她轉(zhuǎn)身看著他,微微地笑了,仿佛一個天荒地老的傳說。他的眼眶濕潤了,但他卻無法抑制地笑了,他們看著彼此笑著,眼淚都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走到他面前,他向她伸出雙臂,剎那間,他們緊緊地抱住對方。
在旭日照滿皇庭的時候,法老的神像似乎都在偷笑,他們的王子在和心愛的女子在深深地擁吻著……
伊蓮伸了個懶腰,透過紗幔仰望房間四壁上古老的涂繪,呆了呆,方覺自己真的已身在開羅了。她的房間正是王宮最高的殿堂,推開窗就能俯瞰整個開羅,甚至能隱約
看到金字塔的塔尖。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艾米爾從后面擁住她,吻了吻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低聲問道:“你在說什么?”
她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古詩:“窮荒絕漠烏不飛,萬磧千山夢猶懶。身逐塞鴻來萬里,手披荒草看孤墳?!比缓?,她逐字逐句地譯成英文說給他聽。
他喜歡上了這些抑揚頓挫的句子:“還有什么?”
她攬住他的脖子,仰頭道:“還有,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還有呢?”
“還有,wu hi bu ki!”
“啊?”
“我愛你!”
“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只懂這一句阿拉伯語!那天要不是你對我說你愛我,我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你這個傻小子!”
“原來是這樣啊!”艾米爾更緊地抱住了她,滿臉的得意,“還有什么甜言蜜語,我還想聽!”
伊蓮擰了擰他的耳朵,嬌嗔道:“換你跟我說,每天都要跟我說一句。你要對我好,不能欺負我,還要做飯、洗衣、養(yǎng)駱駝……”
艾米爾伸手捂住她的嘴,溫柔的眼波在她的臉上流淌:“我來說!”他輕輕地笑了,嘴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低頭,他輕輕地含著她的耳朵,“親愛的,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了你!”
“肉麻兮兮的!”伊蓮?fù)崎_他,聽到他喊疼。他的右手掌白那日被打穿后,一直無法痊愈,一動就疼。那顆子彈仍然留在她的腦中,并日益讓她感到死亡的迫近。生死關(guān)頭,他們都可以為了對方去死,這顆子彈倒是最好的見證。
伊蓮思緒萬千,雙手捧著他的手掌,輕輕地吻上他手心的那道疤痕。
他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頭,用力地吻住她的唇。她摟著他的脖子,他抱起她,一路走回內(nèi)室,將她放倒在紗幔低垂的大床上,他俯下身來,更深地吻住了她,但卻在最后一刻,放開了她。
他漲紅著臉說:“阿拉伯的傳統(tǒng),必須在婚姻之內(nèi),擁有心愛的女人!”
她滿臉羞紅,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到:“你們阿拉伯的傳統(tǒng),丈夫可以娶很多個妻子!”
“我只有你一個!”艾米爾雙手按在胸口發(fā)誓,“和我牽手到老的人,只有你一個!”
“做不到怎么辦?”她反問道。
艾米爾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微微一笑:“如果誓言無法實現(xiàn),那就讓我死在誓言沒有變更之前,讓它成為永恒!”
伊蓮眼波流轉(zhuǎn),上前抱住他。他無法看到,她埋在他懷里的笑容,無比凄涼:“我相信!”
第二天,開羅之戰(zhàn)正式拉開了序幕。德軍被埃及當?shù)剀娒窈碗S后趕來的盟軍前后夾擊,大敗而退。當所有的埃及人民在慶祝勝利之時,他們的王子艾米爾丟下手中的槍,一路跑回王宮,準備擁抱他的妻子并向全世界宣告他們的婚約,她卻永遠地倒在了他的懷里。
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口鼻中涌出,染紅了他的白衫。她已看不清他的臉,她的雙手在他的臉上來回地撫摸著,你的樣子我記住了,永遠也忘不掉了。最后,她對他說:“誓言無法實現(xiàn)了,還是讓我來承擔吧……”
女子在落日余暉中閉上了雙眼,如血的殘陽在天邊躑躅著不肯離去。王子捧著故去愛人的臉失聲痛哭,淚水洗去她臉上的血跡。容顏如此靜好,命運卻不給半分成全。
“如果誓言無法實現(xiàn),那就讓我死在誓言沒有變更之前,讓它成為永恒!”
“親愛的,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了你!”
尾聲
紅彤彤的落日已然消失不見,老人摘下眼鏡,再一次擦拭相框。小小的黑白照上,女子正值最好的年華,笑顏甜美而清新。不管太陽升起落下多少年,你永遠擁有這般的容顏,而我已是垂垂老叟。其實,誓言根本無需用死亡來踐約。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