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李紳其人知者不多,如果提到《憫農(nóng)》詩——“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恐怕就眾所周知了?!稇戅r(nóng)》是李紳年輕時的作品,一千兩百多年后仍然是一代又一代學(xué)童的啟蒙作品,影響是巨大的。在當(dāng)時的時空中,一個尚未步入仕途的青年人,借《憫農(nóng)》以“言志”,畢竟難能可貴。
然而,人們大多知道《憫農(nóng)》的李紳,而不知顯貴的李紳。此人后來曾在中晚唐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趙國公,權(quán)傾一時,新舊《唐書》都為其立傳。應(yīng)當(dāng)說,李紳在正史中的形象也是正面的。正如我們不能不假思索地將官史當(dāng)作信史一樣,“‘官修而加以‘欽定的正史”不過是“為帝王將相作家譜”(魯迅《且介亭雜文》);也不能不假思索地將野史一篙打翻,“野史和雜說”“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保斞浮度A蓋集》)因此,我們不妨參看一下野史對李紳的評價。
宋代出了一部類書——《太平廣記》,雖然也是奉旨編纂,但其中收錄的卻是漢宋之間的小說、野史、傳記、傳奇等雜著。該書卷二百六十九“酷暴”類下有“李紳”一節(jié)。因有童蒙時的“灌輸”在先,讀到這段文字頗有些驚異。據(jù)載,李紳在淮南節(jié)度使任內(nèi)完全是一副酷吏形象?!袄罴澮耘f宰相鎮(zhèn)一方,恣威權(quán)”,“持法峻,犯者無宥。狡吏奸豪潛形疊跡。然出于獨(dú)見,僚佑莫敢言”。在他治下,既是“一言堂”,也是“閻王殿”,不僅獨(dú)斷專行,而且酷刑峻法?!敖评艏楹馈钡故恰皾撔委B跡”了,僚屬百姓也噤若寒蟬。
李紳未發(fā)跡時曾寄居江都,每到李元將家中作客稱其為叔(“每館于元將而叔呼焉”)。而在已是“高干”的李紳面前,李元將別說以叔自居了,就是自稱兄弟或侄子,李紳都不高興(“榮達(dá)后,元將稱弟稱侄皆不悅”)。李元將自稱孫輩,才算勉強(qiáng)接受(“及為孫,方似相容”)。人說官升脾氣長,李紳官升輩分也長;人說屁股決定腦袋,李紳是屁股決定人倫;人說人性、官性不兩立,果然,李紳當(dāng)了官,只剩官性而喪失人性。何以故?時空不同也。
李紳的年代不講“人性執(zhí)法”,在這種暴戾恣睢、六親不認(rèn)的官員治下,黎民百姓終日惶惶,不知何時大禍臨頭,于是紛紛渡江淮而逃難(“邑客黎人,懼罹不測,渡江淮者眾矣”)。當(dāng)他接到屬下“戶口逃亡不少”的報告后,竟然輕描淡寫地說:“你見過用手捧麥子嗎?顆粒飽滿的總在下面,那些隨風(fēng)而去的秕糠,不用報告”(“汝不見掬麥乎?秀者在下,秕粏隨流者不必報來”)。此時的他,早已忘記了“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的農(nóng)夫,早已習(xí)慣了“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的“盛世”。何以故,時空不同也。
“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魯迅《準(zhǔn)風(fēng)月談》)《太平廣記》關(guān)于李紳的這則記載,是否也在“訛傳”、“恩怨”之列,不得而知,就文本說文本,我們不能說李紳的《憫農(nóng)》詩,真是文非其人,言不由衷。中國古代詩人,無論是名標(biāo)青史的李青蓮、杜少陵,還是《全唐詩》不載、《全宋詞》難尋,只會謅幾句順口溜的文人墨客,其詩作總會“言志”的,只不過這“志”有文野、高下、妍媸之別罷了。
詩人之“志”并非抽象而玄虛,它是作為客觀事物的反映而存在的,所謂“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外物感焉?!保ā睹娬x》)窮困時之“言志”,落魄時之“言志”,“在野”時之“言志”,并不能成為判斷其富貴時、顯達(dá)時、在朝時“志向”之依據(jù)?!爸尽敝煌?,不在其詩,而在其人。賦詩“言志”,只以時空為轉(zhuǎn)移。青年李紳的《憫農(nóng)》詩,其所“言”之“志”是樸素、純真、善良、正直的,詩中不僅寄托了對“貧下中農(nóng)”的深切同情,而且表達(dá)了對統(tǒng)治階級的尖銳批評。而高官李紳之行,則體現(xiàn)了權(quán)力的丑惡、跋扈、驕橫與暴虐。因此,《憫農(nóng)》詩的此時此地之“志”,顯然不同于當(dāng)朝宰相的彼時彼地之“志”。志會變,人亦會變,可見以一時、一詩判斷人的一生,有時是并不可靠的。
【原載2011年6月26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