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欣旺 王雪
作為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首屆畢業(yè)生,蔣碧昆有幸參與了1954年憲法的制定。與劉少奇的親戚關系,加上憲法學者的身份,令他的一生命運跌宕起伏。多年后,已是我國憲法學界泰斗的蔣碧昆評價:“那個時候,五四憲法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先進了?!?/p>
2011年4月,武漢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丁字橋寓所。
中國憲法學界的泰斗、85歲高齡的蔣碧昆,坐在一把泛黃的藤椅上,回想起半個多世紀前親身參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制定時的情景,仍是感懷不已。
與劉少奇同鄉(xiāng)與親戚的關系,加上憲法學者的身份,令他的命運一生跌宕起伏。
他上中國人民大學是劉少奇決定的,正因如此,作為人民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生的他才有幸參與了1954年憲法的制定,從此與憲法結下不解之緣;在文革中,也是這層“皇親國戚”的關系使他飽經(jīng)坎坷。
蔣碧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這輩子的路實際上與劉少奇息息相關。”
“我上人民大學就是劉少奇定的”
在文化大革命前,實際上并沒有多少人知道蔣碧昆與劉少奇之間的關系?!拔液蛣⑸倨媸呛蠈庎l(xiāng)老鄉(xiāng),解放前和劉少奇的外甥女魯綺昌結了婚。家鄉(xiāng)人只知道劉少奇在外面是個大官,但并不出名,所以我們的關系在當?shù)厝丝磥硪埠芷匠!!?/p>
1949年7、8月間,長沙剛解放不久,蔣碧昆的妻弟魯勛昌給舅舅劉少奇寫了一封信,表達想去北京的想法。“當時湖南已經(jīng)解放,不過我們想要去北京讀正規(guī)大學,而不是去讀湖南的短期培訓班式的革命大學?!笔Y碧昆說。
接到信后,劉少奇派了侄子劉允明回來,了解情況后,帶著他們一起去了北京。“老解放區(qū)還好,剛解放的地方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加上劉少奇的兄弟子侄,我們一行10多個人過武昌到鄭州,走到黃河就過不去了。于是繞道徐州,經(jīng)濟南北上天津,走走停停,輾轉一個多月才到北京?!?/p>
到了北京,他們被安排住在中組部旁邊的招待所。不久,劉少奇在中南海家中見了他們,詢問各人家里的情況。蔣碧昆記得,劉少奇的住處隔壁就是光緒皇帝當年被囚禁的瀛臺。到了這時候,他們才知道,劉少奇是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家鄉(xiāng)真的出了大官,都感覺親切而又激動。
當時,恰逢劉少奇51歲的生日。11月24日生日這天,劉少奇請家鄉(xiāng)來的親人們到他家簡單吃了頓飯。
不久,在一次家庭聚會上,劉少奇問大家有什么打算。蔣碧昆和魯勛昌都說,想上正規(guī)大學。
劉少奇轉身問王光美:“是要搞個人民大學,按照蘇聯(lián)模式建正規(guī)大學吧?”王光美說:“是的是的,快要籌備了?!眲⑸倨嬲f:“你們年齡差不多,文化程度相當于高中水平,還可以,那就去人民大學吧。但是要按組織手續(xù)辦,要參加考試?!?/p>
蔣碧昆進校時,進的還是人民大學的前身華北大學。他們首先要參加一系列的政治學習、思想改造,交代家庭、社會關系等。
1950年秋天,中國人民大學正式成立,劉少奇出席了開學典禮。
蔣碧昆通過考試,成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第一屆學生。他感慨:“實際上,我上中國人民大學就是劉少奇這樣決定的。”
人民大學建校之初,只設置了法律系、經(jīng)濟系、工廠管理系等八個系,以經(jīng)濟類為主。蔣碧昆感興趣的是文學和歷史系,對與數(shù)字相關的經(jīng)濟不感興趣,因而最終選擇了法律系。
1954年6月,蔣碧昆大學本科畢業(yè),被分配至坐落于武漢的中南政法學院(現(xiàn)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任教。中南政法學院是全國第一次院系調整后誕生的高等法律院校,當時正在籌辦本科,急需師資。
到學校后,蔣碧昆才知道,自己帶隊報到的6人隊伍中,只有自己成了國家法(后改為憲法)專業(yè)教師。彼時蔣碧昆對于憲法的認識僅僅停留在“共同綱領”和“蘇聯(lián)國家法”,因為他本科階段其實并沒有學過憲法。
直到1959年當面求教于劉少奇時,動輒得咎的憲法學對于蔣碧昆來說,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得要領。此是后話。
全民討論整理了14大本意見
蔣碧昆到中南政法學院后的那個暑假,人民大學舉辦教師進修班,因此,行裝甫卸不到半個月,他又回到了母校,進修包括憲法、財政法、行政法在內的國家法。
“在我們進修期間,憲法起草委員會邀請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的師生參加制定憲法的相關工作,正好我的一位老師去了中南海,我由此參與其中?!?/p>
蔣碧昆有幸參與的,是中國第一部憲法(即五四憲法)的起草工作。
中共中央原本考慮,暫時不制定憲法,繼續(xù)以《共同綱領》代替憲法,等基本進入社會主義、階級關系有了根本改變以后,再制定社會主義類型的憲法。但斯大林對此不贊同。
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劉少奇秘密訪問蘇聯(lián)時,斯大林就建議中國,現(xiàn)在可暫時用《共同綱領》,但應準備制定憲法。
斯大林說:“敵人可用兩種說法向工農群眾進行宣傳,反對你們。一是說你們沒有進行選舉,政府不是選舉產(chǎn)生的;二是國家沒有憲法。政協(xié)不是選舉的,人家可以說你們是用武力控制了位子,是自封的;共同綱領不是全民代表通過的,而是由一黨提出,其他黨派予以同意的東西。你們應從敵人手中拿掉這個武器,把共同綱領變成國家的根本大法?!?/p>
1950年初毛澤東第一次訪蘇時,斯大林再次提出這樣的建議;1952年10月劉少奇訪蘇,就中國向社會主義過渡的設想征求意見時,斯大林第三次建議,將制定憲法的時間提前,“可在1954年進行選舉和通過憲法”。
這一次,中共中央認真考慮并接受了斯大林的建議。
毛澤東親自掛帥,擔任了憲法起草委員會的主席。他對憲法起草工作的重視非同一般,據(jù)蔣碧昆后來所了解:“最早是毛主席親自帶隊到杭州起草,搞出了一個草案。他甚至開出了包括資本主義國家在內的各國憲法以及中國歷史上各部大法做參考書目。為了方便政治局討論,他還要求所有的政治局委員和在京的中央委員抽空閱讀這些參考文獻?!?/p>
1954年6月14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通過。兩天后,《人民日報》全文刊登憲法草案并發(fā)表社論,號召全國人民討論。
多年以后,蔣碧昆獲知,這次全民討論參加人數(shù)達1.5億人之多,占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如在福州,300多個擴音器分別以福州話、閩南話向全市50萬人播送草案內容。由于當年夏天發(fā)生特大洪災,不少地方的政府是在防洪堤壩上組織民眾討論的。因為洪水沖垮了公路、鐵路,為了能將討論意見送到北京,地方上用油紙、油布把文件包裹后,空運到了中南海。
1954年8月,蔣碧昆到憲法起草委員會辦公室(簡稱“憲草辦”)報到,被分到秘書組。時隔57年,他仍然清楚記得,工作證上職務一欄寫的是“臨時編輯”。
“我和一位叫小周的工作人員負責把全國各個系統(tǒng)的意見匯總整理。大至國家要務,小到標點符號,均要記錄在案?!?/p>
據(jù)蔣碧昆回憶,當時整整記錄了14大本(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韓大元教授編著的《1954年憲法與新中國憲政》一書認為是16冊),分成社會制度、國家制度、國家機構、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國旗國徽首都五大類。
1954年9月15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蔣碧昆和其他大會工作人員則集中在中南海紫光閣小會議室聽廣播。
劉少奇在大會上作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在報告的第三部分,他專門針對討論憲法草案時提出的各種意見作了簡要回答。他說,由于采納了群眾的意見,憲法草案已經(jīng)有了若干改動,有些是內容的改動,有些是文字和修辭上的改動。他還列舉了未被采納的一些意見:有些人提議在序言中詳細地敘述我國的革命歷史;有些人提議在第五條中列舉我國現(xiàn)有的各種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的時候,還應當提到國家資本主義;有些人提出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也應當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一樣設立常務委員會;還有些人提議在憲法中增加規(guī)定我國疆域的條文劉少奇還一一說明了沒有采納這些意見的理由。
9月20日,憲法三讀通過。蔣碧昆回憶當時:“臺上臺下一片鼎沸,新中國有了根本大法的那種激動溢于言表?!?/p>
多年后,作為憲法學權威學者的蔣碧昆評論這部憲法:“那個時候,五四憲法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先進了,也發(fā)揮了它應有的價值,尤其是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個原則的提出,是非常了不起的?!?/p>
但他同時認為,這部憲法也有其局限性:“到了1982年憲法修訂的時候,大家才有了對憲法實施的監(jiān)督制度的思考與設置。這個問題在1954年憲法起草的時候,據(jù)我所知,沒有任何人提起過。而這個制度正是憲法能否實施的重要保障。”
保護不了國家主席的憲法
一屆一次人大會議之后不久,蔣碧昆結束了進修,回到中南政法學院,在中國憲法專業(yè)任教,授課內容主要是毛澤東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的“憲草講話”、劉少奇所做的“憲草報告”以及新制定頒布的憲法。
上世紀50年代中期,蔣碧昆編著了憲法的第一部普及讀物——《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名詞簡說》,反響很好。“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普及憲法知識。我記得在憲草辦的時候,田家英(憲草辦主任)曾告訴我們,毛主席對憲法文風的要求就是普通老百姓能看得懂?!?/p>
然而,作為研究者,蔣碧昆自己當時對憲法卻頗多困惑。比如,憲法中規(guī)定,全國人大是最高權力機關,但當時又有一個最高國務會議,而后者在憲法中實際上沒有得到表述,那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總體而言,這部憲法只是過渡時期憲法,這一點在制定之初就有深刻的認識。這也是斯大林前兩次建議中國制定憲法,中國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的原因所在?!笔Y碧昆后來完全理解了五四憲法所受的限制。
社會主義改造本身對于社會的改變是巨大的,隨之而來的整風與反右運動,使國家的政治生活進入一種新的緊張狀態(tài)之中。憲法所代表的精神——對法制的尊重——顯然并不符合政治運動的需要。
隨著政治運動的深入,蔣碧昆發(fā)現(xiàn),所講授的內容在現(xiàn)實面前越來越蒼白無力?!霸谀欠N情境下,講課的空間并不大,主要是照本宣科,充其量不過是做些解釋?!?/p>
這種苦惱在1959年達到了頂點。這一年的3月,蔣碧昆和另一位老師到河南遂平、鄭州和河北唐山等地,調研城市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問題。這個課題對于一位憲法學教師來說是令人困惑的,因為,在號稱國家根本大法的憲法中,政社合一這樣一種政權機構并不能找到依據(jù)。
在路過北京稍事停頓時,蔣碧昆專程去看望了舅舅、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劉少奇。在中南海劉少奇辦公室一樓的會議室,兩人有了一個小時的長談。
期間,劉少奇主要詢問了老家的生產(chǎn)和生活情況,也問了蔣碧昆的工作,蔣回答是搞憲法?!八恢每煞?,只是說,你年紀輕輕搞憲法有點浪費了?!笔Y碧昆笑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覺得他本人在當時并不看好這個職業(yè)?!?/p>
蔣碧昆忍不住將憲法教學中的困惑提了出來,其中包括一直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我國的國家主席到底有什么樣的特點?劉少奇的回答是,“有點虛君共和的味道”,卻并未進一步說下去,只是讓他“多學政治經(jīng)濟學”,顯然并不看好他在憲法這個領域能有所發(fā)展。
這次見面一個月之后,在1959年4月召開的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劉少奇當選為國家主席。
多年后,蔣碧昆才理解劉少奇說這番話時的復雜心情。在當時,就如劉少奇多次強調的,這個國家只有一個主席,那就是毛主席?,F(xiàn)在,隨著國家政治生活的正?;?,國家主席這一職位在中國恢復了名副其實的國家元首地位。
但蔣碧昆和劉少奇的這一次見面,卻成了永訣。
文革開始后,劉少奇被打倒,蔣碧昆因此受到牽連,經(jīng)常被審查和批斗。
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命運則更為慘痛。
1967年8月5日,在中南海院內經(jīng)受了又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坐噴氣式飛機”的殘酷批斗之后,劉少奇手拿《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抗議道:“你們怎樣對待我個人,這無關緊要,但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我要捍衛(wèi)國家主席的尊嚴。誰罷免了我國家主席?要審判,也要通過人民代表大會。我個人也是一個公民,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破壞憲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的!”
多年后,蔣碧昆通過檔案獲知:1954年5月29日,劉少奇主持憲法起草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討論檢察機關能否查辦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時,劉少奇認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常務委員會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副主席、國務院總理、副總理犯了法,要經(jīng)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批準,檢察機關才能查辦。
一語成讖。
1969年11月,國家主席劉少奇病逝于河南,遺體被易名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