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鵬
抗戰(zhàn)西遷時,當竺可楨到貴州商議學校選址一事時,很多地方都在暗暗擔心會落到自己頭上。湄潭卻例外。時任縣長嚴溥泉鼎力邀請浙大來此辦學,并在浙大駐足湄潭期間,動員全縣鄉(xiāng)民把最好的房屋提供給浙大師生
遭遇湄潭是在不經(jīng)意間。在此之前,我對這個名字柔軟清婉的小鎮(zhèn)只有少得可憐的認知,那還是緣于一部上世紀60年代的老電影《菟絲花》,電影改編自瓊瑤的同名小說。看它,不是因為粉瓊瑤,而是粉此片導演,與我同為遼寧籍的傳奇影人李翰祥先生。故事中那足以撩撥少年心弦的女主角叫孟憶湄,因她的父母——一對浙大學生,是在湄潭讀書時,相識相戀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浙大與湄潭的關聯(lián),對這座黔北小鎮(zhèn)也一無所知,但“湄潭”二字卻與青春一起融入記憶,不乏美好。
從貴州遵義沿326國道向東行,至湄潭只有70余公里,但因一路山道,再加上堵車,車至湄潭,已是中午。
其實,在黔北山區(qū),從遵義到湄潭這段地勢并不算險,只在臨近湄潭的一段,山谷密匝起來,倒像持戟的衛(wèi)士,不愿讓你輕易突破他們亙古的守護。
臨近湄潭,可以看見一條白亮的河水,在車道旁的山隙里時隱時現(xiàn),舒緩前行,這便是湄江。如果那重巒疊嶂的無盡大山讓人心生懈怠,這徘徊纏繞的湄江卻逗引著你繼續(xù)向前。
當?shù)仃P于湄潭的名字有兩種說法,都與湄江相關。一說是,縣城被江水環(huán)繞,彎彎若眉,匯而成潭,故稱湄潭;另一說則顯然是附會:仙人張三豐云游至此,一不小心,從空中把酒壇跌落在湄江邊上,便是湄潭。前者的解釋無疑更合湄潭的氣質(zhì)。
驅(qū)車在湄潭行走是一種奇異的體驗。路時而在山腰,時而在山谷,時而在山巔。由近至遠,綠色的山峰被薄薄的白色霧靄一層層抹淡。路旁的山坡上則是一道道翠潤的梯田,寬寬窄窄,依山而上,間或可見幾間青瓦白墻紅窗欞的民居。行到低平開闊處,一片片的油菜花,黃燦燦蔓延至極遠,花香隨風襲入車內(nèi)的每個角落。最養(yǎng)眼的則莫過于那滿山滿坡的茶園,浩瀚如碧海,偶有白色、粉色的杏花桃花點綴其間,而湄江河就在一旁緩緩流淌,靜若少女的呼吸。
入湄潭縣后,從326國道轉(zhuǎn)入狹窄難行的土路,我們被從大巴分流至兩輛小巴上。我所在的車上,上來一個當?shù)氐墓媚?,她在向我們介紹湄潭時,提到了瓊瑤的《菟絲花》。結果,埋藏極深的記憶像被GPS瞬間定了位,老電影、女主角、那對浙大學生????一下子都清晰起來,我于是迫不及待,追問浙大在湄潭的遺址。
時近黃昏,在湄潭鄉(xiāng)下乘車轉(zhuǎn)悠了一個下午之后,終于來到湄潭縣城所在地——湄江鎮(zhèn)。這是一個被湄江環(huán)繞、橫縱只有幾條街道的小鎮(zhèn)。
浙大西遷舊址就在城東的皂角南巷。如今,這里已經(jīng)被修建成闊大的浙大文化廣場。廣場前端,橫臥著一整塊碩大的黑石,上面刻著“浙江大學西遷辦學紀念碑”,然后是錯落有致的臺階,如梯田般向上延伸。
如果延伸回70年前,不知道孟憶湄的父母會在這小城的哪里捧卷相依。但對浙大師生及當時的湄江百姓而言,那段歲月并不浪漫。
抗戰(zhàn)期間,大量高校被迫內(nèi)遷,這其中,由竺可楨任校長的浙大的西遷過程最為曲折。從1937年9月開始,在兩年半時間里,浙大曾先后四次遷徙,途徑浙、贛、湘、粵、桂、黔六省,行程2600余公里,直到1940年2月,才來到遵義,安定下來,在遵義、湄潭辦學七年。他們行經(jīng)的路線正好與之前中共中央主力紅軍長征的前段路線吻合,又是在遵義交匯,1986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視察浙大時,稱這段歷史為“文軍長征”。
但不論文軍武軍,大量外來人口突然聚集,對當時中國任何一個小城鎮(zhèn)而言都是難以承受的,更不用說百姓度日尤為艱辛的貴州。事實上,當竺可楨到貴州商議學校選址一事時,很多地方都在暗暗擔心會落到自己頭上。湄潭卻例外。時任縣長嚴溥泉(曾任江蘇江陰縣長)鼎力邀請浙大來此辦學,并在浙大駐足湄潭期間,動員全縣鄉(xiāng)民把最好的房屋提供給浙大師生。當?shù)厥考澰谪摀谷哲娂Z的同時,也竭盡所能,以便宜的價格把米賣給浙大人。
結果,就在這湄江小城,從1940到1946年間,一半的地方居住著浙大的師生。那段時間也是浙大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學校規(guī)模由抗戰(zhàn)前的3個學院16個系,發(fā)展到6個學院25個系,且還設立了研究所、學部、研究院、分校和農(nóng)場。
在浙大文化廣場的盡頭,便是當初浙大用來做辦公室、圖書館和醫(yī)務室的文廟。這座已有400年歷史的古建筑群,如今已被改建為浙大西遷歷史陳列館。紅墻黑瓦的院落里,那深深淺淺的石雕已被歲月侵蝕得滄桑斑駁。位于正殿兩側(cè)的高聳鼓樓,當初便是浙大印度留學生的居所。
1944年,這個江邊小鎮(zhèn)迎來了英國生物化學家和科學技術史專家李約瑟。他在參觀了這個遍布整個湄江鎮(zhèn)的西遷高校后,在文章中寫道:“在那里,不僅有世界第一流的氣象學家和地理學家竺可楨教授,有世界第一流的數(shù)學家陳建功、蘇步青教授,還有世界第一流的原子能物理學家盧鶴紱、王淦昌教授,他們是中國科學事業(yè)的希望?!彼旬敃r的浙大稱為“東方劍橋”。
如今,半個多世紀已過,但對湄潭,浙大當初的痕跡并未消失。這其中,影響最深的,莫過于湄潭的綠茶了。
在湄江鎮(zhèn)城南的湄江西側(cè),有一座火焰山,山頂樹立著一把巨大的“茶壺”,高74米,直徑24米。在巨壺之下,山邊江畔,沏一杯湄潭翠芽,還真能感受到一點張三豐真人迷醉于此的仙家氣象。
湄潭古屬夷州,是《茶經(jīng)》里記載的產(chǎn)茶盛地。1940年浙大來此時,茶學專家將西湖龍井工藝融入湄潭的制茶工藝中進行再造,制出與西湖龍井品質(zhì)相當?shù)匿靥洞淦?。如今在舊有翠片基礎上,湄潭茶人又研發(fā)出湄潭翠芽,成為中國扁形茶的代表。據(jù)當?shù)夭柁r(nóng)講,每年采茶之后,都會有大量的浙江茶商來此收茶,以龍井茶的名義高價出售,很多人竟也喝不出真?zhèn)?。但在湄潭,即使一斤頂級的翠芽,也不過數(shù)百元。
黃昏之時,行走在一望無際的茶山上,看厚密的茶樹從山那邊鋪來,又從山的這邊向林間隱去,綿延數(shù)百里,年輕的茶娘在那里一葉葉采著茶青,于是,記憶中《菟絲花》里回憶湄潭的詩句突然間蹦了出來:“點點孤峰銜落日,行行哀雁帶斜暉?!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