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百年

黃艾禾

在經(jīng)歷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甲午之戰(zhàn)、庚子之亂和日俄戰(zhàn)爭后，那些舶來的共和種子在中國四處播撒，而且一旦扎根生長，便再也無法扼殺

一個幽靈，一個叫做“共和主義”的幽靈，在19世紀末的中國大地上徘徊。

在此前，這片大地上不曾有過共和、民主、憲政等等這些現(xiàn)代意義上的概念，數(shù)千年來，中國人更熟悉更習慣的是皇帝天子、君君臣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概念。

這并不是說“共和”這兩個字早先在中國沒出現(xiàn)過。在《史記·周本紀》中，有這樣的記載：“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闭f的是周代厲王時，行暴政，民間造反，厲王逃跑，后由召公、周公共同執(zhí)政，號“共和”。學者金觀濤指出，一直到19世紀，在中國人的典籍和奏章中，“共和”一直是這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用法：即皇帝缺位時的上層貴族精英統(tǒng)治。

這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共和”，差距實在太遠了。

對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共和”，學者劉軍寧有過三條定義：

一、公。即天下為公。共和政體是能夠實現(xiàn)正義的政體。在共和國里極其重要的是，不僅要保護社會、防止統(tǒng)治者的壓迫，而且要防止一部分社會成員對另一部分社會成員的不公平。公的制度體現(xiàn)為限任制、中立國家和權力的分權制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二、共。國家權力是公有物，國家的治理是所有公民的共同事業(yè)。這意味著不得有世襲的、獨占的、不可讓渡的權力。共的制度體現(xiàn)為官的限任制、定期選舉、自由秘密投票制度。

三、和。即用和平的方式參與和處理政治事務和政治糾紛。這意味著執(zhí)政的多數(shù)也不得以公與共的名義濫施暴政。共和一直包含著排除君主制的意思?！昂汀斌w現(xiàn)為信仰自由、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等。

雖然有學者一直在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哲學中尋找與現(xiàn)代共和理想的相通之處，但是可以想見，如果沒有19世紀中外國堅船利炮打破中國大門，及隨之而來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秩序的崩塌，這樣現(xiàn)代的共和觀念很難在這塊土地上落地并開始生長。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直接啟動了中國的“洋務運動”，從引進西方的先進工業(yè)技術到引進西方的思想觀念，給中國社會帶來從未有過的新鮮玩藝。然而，真正促使中國人痛感需要引進的不光是西方的技藝而且是西方的制度文明，是經(jīng)歷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三場戰(zhàn)爭之后。這三場戰(zhàn)爭是：甲午之戰(zhàn)，庚子之亂，日俄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這三場戰(zhàn)爭后，共和的種子在中國四處播撒，而且一旦扎根生長，便再也無法扼殺。

甲午之戰(zhàn)：開啟以敵為師的“東學之漸”

在甲午海戰(zhàn)之前，中國已經(jīng)有了許多洋務機構。有官辦的江南制造局等工廠企業(yè)，有同文館等外語學校，而大大小小的洋務學堂到戰(zhàn)前也有了30余座。這些學堂里開始傳授一些西方近代科學技術，而洋務機構附設的翻譯館則開始翻譯一些西方自然科學和少量社會科學書籍。其中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翻譯的盧梭的《佐治芻言》后來發(fā)揮了重大影響，它宣傳自由、平等思想，成為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人維新思想的一個重要來源。

據(jù)學者張鳴的研究，當時的一份雜志《萬國公報》，在第340卷上刊載了《譯民主國與各國章程及公議堂解》一文，在中國首次介紹了西方三權分立、代議制度和選舉制度。但這樣的文章屬鳳毛麟角，當時翻譯過來的“西書”，大多還是以自然科學知識為主。

1894年的甲午海戰(zhàn)，將這一局面全面打破。在海戰(zhàn)前，不少中國人還盲目樂觀，認為憑中國老大天朝，又有在洋務運動中造就的世界第三噸位的中國海軍，打敗日本不在話下。戰(zhàn)敗消息傳來，敗在昔日學生“蕞爾小國”日本手下，而且敗得如此之慘，對中國人的刺激尤其強烈。康有為等人的“公車上書”，聯(lián)合各省舉人上書呼吁全面改革，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發(fā)生的。

接下來，是中國人痛下決心以敵為師，開始了“東學之漸”。大批的中國學生東渡日本留學，大量的日本翻譯西方的著作被再次翻譯成中文引進。在這種熱潮中，進入中國的西學，其內(nèi)容就遠遠不僅是西方的科技，而且是思想、制度、文明。

在近代，最早用“共和”來翻譯republicanism的，是在明治維新前的日本。1845年，日本學者箕作省吾接受另一學者大木規(guī)的建議，將荷蘭著作《坤輿圖識》中的republiek翻譯成“共和政治”。而“共和”這個詞以西方代議政治的意義在日本普及，是日本著名思想家福澤諭吉在明治維新早期的貢獻。在1870年至1880年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中，“共和”是與專制相對立的。根據(jù)學者金觀濤的考察，最早在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共和”一詞的是熟悉日本的黃遵憲，那是在1879年。

應該說，康有為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了超人的敏銳。他自己并不熟悉日文，但他要自己的長女康同薇學習這種“東文”，并由她協(xié)助于1897年編成《日本書目志》。早在1879年到1880年間，康有為在香港游歷，在友人陳煥鳴家看到諸多日本所翻譯的西學書，當時就非常震驚，于是托人買書并組織翻譯?？涤袨楸纫话愕闹袊烁绲乜吹讲⒖绯鲞@一步。到甲午之后，由日本翻譯的西學名詞已經(jīng)在中國的新潮報紙滿天飛，諸如科學、經(jīng)濟、政治、國家、社會……求變的思想，蔓延到中國的學子、士紳到官員各階層，而康有為已經(jīng)開始致力于向當朝皇帝建策維新。不過，“共和”在此時還不算是一個熱門詞匯，對當時中國最前衛(wèi)的人們來說，想到取消帝制建立西方式的代議政治，還早。

光緒皇帝熱愛看新書。時任總理章京的張元濟回憶說，光緒當時常常寫條子到總理衙門要書，他就給皇上送過一部黃遵憲寫的日本國志。1898年1月24日，康有為被召至總理衙門“問話”，康有為面對李鴻章、翁同龢、榮祿等朝廷重臣，滔滔不絕講了三個小時。從此，那一場變法拉開序幕。

因這場問話中康有為提到他編著的《日本變政考》和《俄皇大彼得變政考》，光緒令康有為立即進呈。這兩本書堪稱是戊戌變法的最重要文獻之一，用學者張鳴的評價，“變法的思路基本上是由此引出的?！笨涤袨楦嬖V光緒，要學俄彼得大帝“專以新國新民為志，不為強鄰所攝，不為守舊諸臣所移”，而變法的具體步驟與操作方案，則應以日本明治維新為準。《日本變政考》中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共和”，但已經(jīng)提到了西方政體的三權分立，也寫到了政治改革。

但是，日本明治維新建立的只是二元君主制，離代議制政體還相距甚遠，所以康有為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日本官制改革，要裁員、健全負責制等等。所以，這一場維新變法，在政體上的改革實際離共和憲政還差得很遠。

戊戌變法僅維持了103天就宣告失敗，維新派的先驅們死的死，逃的逃。光緒頒布的那些曾讓人眼前一亮的新政，除了京師大學堂保留下來，其余全部被廢除——但是，有誰想到，時隔三年，在慈禧的主持下，新政會再度開始推行？變法，立憲，乃至共和……這些舶來的種子經(jīng)歷了那一場變法后，已經(jīng)在中國人心中扎下根，一遇時機，就會再次生長。

庚子之變：生出新政異果

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fā)，6月16日，慈禧向列強宣戰(zhàn)，8月15日，八國聯(lián)軍攻進北京城，慈禧帶著光緒倉皇西逃，其狼狽比1860年隨咸豐逃往熱河更有過之而不及。這一場戰(zhàn)事下來，給中國帶來的是空前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王朝搖搖欲墜，慈禧臉面丟盡，她不得不接過維新派們的旗幟，宣布“變法”。

這一場“新政”主要內(nèi)容有：改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為外務部，增設商部，撤詹事府、通政司等；設立鐵路、礦務、農(nóng)務、工藝各公司，訂立相應律例；設立商會，保護利權，整理財政，設廠鑄幣；廢除科舉，設立大中小學堂；編練新軍，設立武備學堂；辦理巡警，準滿漢通婚等等。

這些新政有些是洋務派早已提出的，有些是在戊戌維新時期推行的。雖然新政并不新，但是這次它們真正卻在中國得到了實實在在的推行，對這個國家發(fā)生了深遠影響。有些改革甚至在今天看來都是堪稱大膽。

新政下的中國輿論界分外活躍，眾聲嘈雜。來自日本留學生、來自國內(nèi)的開明人士的主張立憲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亮。梁啟超在海外開始系統(tǒng)闡述他的憲政思想，當然，他主張的是君主立憲，而一批批西方和日本的政治學名著和憲政書籍在國內(nèi)被翻譯出版，在當時的《中外日報》《政藝叢報》《大公報》等報刊上，主張立憲成為一種越來越流行的思潮。梁啟超這段時期做的一件事不能不說：后來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回來要寫報告，苦于憲政知識有限寫不出，竟然秘密地托人找到梁啟超這個朝廷通緝犯代筆！

據(jù)學者金觀濤的研究，在甲午之前，人們是不太區(qū)別“民主”與“共和”兩詞的用法的。甲午后，1896年，嚴復在翻譯《天演論》時，曾用“數(shù)賢監(jiān)國”來解釋republicanism，雖然這個解釋不那么全面，但是已經(jīng)在把“民主”和“共和”區(qū)別開。“數(shù)賢監(jiān)國”含有精英治國的意思，所以特別受當時中國士紳階層的青睞。

金觀濤的《觀念史研究》一書指出，1895年之前，“民主”這個詞同時包含democracy和republicanism兩種含義，人們一般只用“民主”，而“共和”這個詞很少用；從1895年到1901年，社會精英開始區(qū)別“共和”與“民主”二詞，報刊上使用“共和”一詞的頻率驟然增加；1901年清朝新政后，報刊上使用“共和”的次數(shù)開始超過“民主”，而使用的高峰，發(fā)生在1906年和1915年。

這兩年發(fā)生了什么事？

1906年正是中國東北大地上的日俄戰(zhàn)爭剛剛結束一年。這場戰(zhàn)爭大大刺激了中國人的立憲熱情。而1915年，是袁世凱稱帝。這件事在下文會另行討論。

日俄戰(zhàn)爭：“立憲”戰(zhàn)勝“專制”

日本和俄國為爭奪中國利益在中國土地爆發(fā)日俄戰(zhàn)爭，這是一場加在中國人頭上的恥辱之戰(zhàn)，因為中國人竟然無力干預。然而，在當時的特定歷史背景下，中國的報刊輿論的興奮點，更多地是關注日本是否能戰(zhàn)勝俄國，在當時中國人眼中，這是一場立憲的日本與專制的俄國的對決。

隨著戰(zhàn)爭的進程，日軍突破俄軍防線，節(jié)節(jié)勝利，立憲派的人士們抑制不住興奮之情，斷定“專制之不可恃，數(shù)千年相沿之習庶幾可捐……數(shù)年之間必有大波軒然而起，雖政府竭力沮之，吾知其不能也?！奔爸炼碥姀氐讛”?，他們備受鼓舞，在報紙上表達著政見：“以小克大，以亞挫歐，赫然違歷史之公例，非以立憲不立憲之義解釋之，殆為無因之果。于是天下之人，皆謂專制之政不足復存于天下；而我之士大夫，亦不能如向日之聾聵矣?！睂W者侯宜杰在他的《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一書中對立憲派人士的觀點有這樣總結：“全球富強之國不是立憲，就是共和，沒有專制者?！彼麄冋J為中國的自強復興希望，惟寄托于憲政。

這就有了轟轟烈烈一時的清末立憲運動。

先是1905年清廷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1906年9月1日朝廷發(fā)布仿行立憲的上諭，立憲成了基本國策。接下來是官制改革，各省有了議會性質的咨議局，到1910年10月3日，作為過渡性的全國立法機構的資政院，首次開會議事。

這段時間各種立憲團體空前活躍，“共和”這個詞成了人們使用頻度最高的熱詞之一。

不過，按金觀濤的研究，在1905年之后，人們使用“共和”一詞的頻度雖然大大超過“民主”，但是比起另一個關鍵詞“立憲”，還是遠不如，因為立憲運動在當時已是取得各主要政治派別共識的主流。

但是應以怎樣的形式實現(xiàn)憲政？革命派主張“民主立憲”，建立共和國，要以武力推翻清政府。而立憲派，主張君主立憲，因為這樣的政治改革來得更穩(wěn)妥而對國家有利。換句話說，革命派的主張，是純粹的“共和”，立憲派主張的是如今天日本英國這樣的國體，還是要保留皇帝的。這兩派的爭論相當激烈，立憲派曾經(jīng)是占著絕對優(yōu)勢，但是隨著清政府的一系列應對失措，激化矛盾，一直到1911年的保路運動爆發(fā)，絕大多數(shù)的立憲派倒向了革命派一邊，共和終于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旋律。辛亥革命爆發(fā)時，推翻清政府的主力，與其說是革命黨，不如說是深信立憲與共和主義的士紳階層。而就在辛亥槍響后，康有為曾緊急表示：君主立憲，“雖有君主，不過虛位虛名而已，實則共和矣，可名曰虛君共和?！?/p>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打響，到10月12日，新成立的湖北軍政府發(fā)布《布告全國電》：“是所深望于十八省父老兄弟，戮力共進，相與同仇，還我邦基，雪我國恥，永久建立共和政體，與世界列強并峙于太平洋之上，而共享萬國和平之?！?/p>

中國的第一個共和國就這樣誕生在這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國。這也是亞洲出現(xiàn)的第一個共和國。

共和的歷史車輪：惟有前行

上文我們說到，在1915年，是中國人使用“共和”這個詞匯頻度最高的另一個年頭。這一年，正是袁世凱稱帝。

說起來，在袁世凱稱帝之前，他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物。在民國大總統(tǒng)的任上，他把那些革命黨人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民主制度一步步瓦解，到后來簡直就是玩弄議會于股掌之中，解散國會，廢約法，已經(jīng)成了不稱皇帝的準皇帝。到他終于決定稱帝的前夕，人們還看不出他的政權有什么虛弱的跡象，然而，就在他稱帝之后，全國的討伐聲浪竟然將其淹沒，數(shù)月之后，袁世凱一命嗚呼。

當時梁啟超的一篇雄文可謂擊中要害：“歷史習俗上一種似魔非魔之觀念，以保其尊嚴?！┲T范雕木偶，名之曰神”，而一旦“投諸混，經(jīng)旬無狀，雖復舁取以重入殿龕，而其靈則已渺矣?！彼且酝度朊聊旧裣駸o法再受到人們的崇敬來比喻，指出在君主制下，皇帝依靠的是習慣的權威，一旦被推翻，就再難恢復往日威權了。

歷史的車輪一旦向前推進了，就不能再倒行逆施。1917年，中國還發(fā)生了另一場復辟：張勛率領5000辮子兵闖進北京，把清朝末代皇帝又推上皇位寶座。但這場復辟比袁世凱來得更慘：袁世凱還當了83天皇帝，張勛的復辟只維持了12天。共和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民的堅強民意，民意不可違。

令人意味深長的是，在中華民國的頭10年，由于民初共和政治的不成功，據(jù)金觀濤的統(tǒng)計，從1919年以后“共和”這個詞又漸漸被人們冷落，取而代之的熱詞是“民主”。

此后幾十年，在殘酷激烈的政治軍事較量中，“共和”的本來意義卻越來越少被人討論。然而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對共和這種國體的尊崇始終沒有動搖。在第一個共和國出現(xiàn)在中國的土地上38年后，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至今，13億中國人是這個共和國的公民。當年武昌起義宣告“永久建立共和政體，與世界列強并峙于太平洋之上”的理想，正在一步步地成為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