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文學最重要的功能在交流之中”
許鈞:你7歲的時就開始在輪船上寫小說《漫長的旅行》了。那時寫作的動因是什么?
勒克萊齊奧:說起來動因,每個時期都不一樣。但是每個人不斷地讀書,眼睛看得多了,總要有想法的。畢飛宇跟我說,他小時候是因為沒有人聽他說話,他就有一種說的欲望。寫東西其實就是渴望跟別人溝通,文學最重要的功能也是在交流之中。正是因為交流,使人與人之間親近起來,隔膜都有可能在交流之中被了解,有了了解就可能產(chǎn)生一定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作家都是和平主義者,總是希望和諧。
許鈞:你的成名作《訴訟筆錄》中有一個人物叫做亞當,而且他還帶一條狗。為什么會用亞當這個伊甸園里男人的名字?你怎么會想到寫這樣一部小說?
勒克萊齊奧:寫小說一定是因為心中有什么疑問、想法,有話要說。如果是為寫小說而寫小說,這樣的小說沒有人看,寫出來自己也不愿意看。
你可能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的寫作跟我當時的狀況相關。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來歲了,二十來歲在法國有一個問題,就是要去當兵,我不愿意去——那個時候恰恰爆發(fā)了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我很可能就要到阿爾及利亞去。我一直反對打仗,又不能當逃兵,怎么辦呢?而且在城市里,樓越建越高,步伐越來越快,現(xiàn)代的東西越來越多,可是人心惶惶,很少有人去關心你的內(nèi)心,沒有屬于自己的地方。所以我就寫了這部小說。
許鈞:你在前言里說,“主人公不知道是軍營里跑出來的,還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這兩句話我終于明白了。
勒克萊齊奧:當初我的心境就是這樣。一是要去當兵,我不想去;二是我對這個社會不了解。這個社會像瘋了一樣,發(fā)展得那么快,我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上能干什么,真的就是糊涂,像精神有問題一樣。
許鈞:你作為一個年輕人跟社會當時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可是又要繼續(xù)在社會里成長,只能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這一切,要把社會的想法看出來——哪怕是批評的、質疑的,所以看起來很像瘋了的亞當在廣場上的發(fā)言,讓我難忘。
勒克萊齊奧:小說里寫到咖啡館,也是對我當時心境的一個寫照。當時我們年輕人沒有地方去聚、去“藏”,只有咖啡館??Х瑞^還有酒,喝酒以后瘋狂了,還能說說心里話。所以真正的人是只有非瘋了不可的時候,才能把自己心里的話喊出來。這一喊出來,心里就好多了。
小說家是要帶著讀者走出封閉
許鈞:其實這種“瘋”,是真正的清醒,這樣才能把自己對周圍環(huán)境的看法說出來。你這樣的創(chuàng)作有好幾部,比如《沙漠》,再比如《戰(zhàn)爭》《巨人》,對城市都是懷有敵意的,你跟它完全格格不入。而且城市里潛伏著危險,危險里就可能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爭又好像無所不在。
勒克萊齊奧:當時我一直寫這個東西,說明我的心情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對社會的問題還沒有完全看透。社會,特別是城市里的所謂的文明,這種戰(zhàn)爭實際上是你的心理跟整個社會飛速發(fā)展不協(xié)調的反應。所以我一直不想去當兵。還好后來有了機會:在法國不當兵的話可以選擇去外國教書。
許鈞:你當時選了哪個國家?
勒克萊齊奧:我選了中國。我當時申請到中國來,因為當時正好文化大革命,法國的青年特別關注這個。等啊等,不知道什么原因,等來的結果把我派到了泰國去。
許鈞:后來聽說你被泰國驅逐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勒克萊齊奧:說起來是很有趣的經(jīng)歷。我到了泰國以后他們讓我教政治學,那我就要講講有關的東西。我當時有一本法文的《毛主席語錄》,就在課上讀毛主席語錄、講毛澤東,而當時泰國的政治很封閉,特別是對于中國,連“毛澤東”的名字都是不能提的。很快不知道誰把我告發(fā)了,他們就限定我七天出境。后來又把我派到了墨西哥。
許鈞:很有趣,你終于因為政治(原因)到了另外一個文明中;而墨西哥正是你非常喜歡的地方,你的小說和博士論文,都與墨西哥文明有關。在早期的《戰(zhàn)爭》《訴訟筆錄》《巨人》之后,我覺得你的小說有很多變化。尤其讀了80年代的《沙漠》以后覺得你的風格完全變了——故事里已經(jīng)沒有非常緊迫的東西了。以前的每一個詞都像一顆子彈,隨時可能爆炸,密度特別大。
勒克萊齊奧:寫作就是這樣,有什么樣的心境,你想表達什么樣的東西,就應該用相應的方法。當時我的心境有變化,慢慢地長大了,對社會的看法都有所轉變。一個人的目光一轉變,理解力就不一樣了,理解不一樣,心境就變了。而心境一變,寫作的方法也會變。并不是手法在前,而是目光在前。
許鈞:這個有道理,我能不能做一個總結:你前期的小說非常有趣,總是有批判的目光,你不喜歡、甚至厭惡,但小說在現(xiàn)實面前真的是“無能為力”——就像這次你在華東師范大學演說中講的那樣——“是警示,是消遣,還是詛咒”。后來你就換一種喜歡的東西,比如喜歡非洲的文明,喜歡人與人之間、與大自然之間友好的相處,跟小動物說話,看著藍天、觸摸到非洲的一塊石頭就感到溫暖。你是以另一種方法,把大家往美好的地方引。
勒克萊齊奧:你的總結和理解很有趣。確實作為一個小說家,讓自己從封閉中走出來是非常重要的。你走出來了等于帶著讀者一起走出來,去看更遠的、跟自己不一樣的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人類還有那么多美好的、跟我們不一樣的東西。
我的目光不斷打開,所以才寫到墨西哥、非洲。對“他者”文明的關注,特別是對少數(shù)民族的關注,從本身就是對于歷史的慢慢的理解,對居住在地球上的其他的人的關心。打開目光,走出封閉,再打開心靈。
寫作都是試圖建立一種倫理
許鈞:作為一個作家,你覺得自己的責任是什么?
勒克萊齊奧:要特別關注文化間的差異。這種差異根本就沒有落后與先進之分,要讓不同文化的聲音讓大家都能傾聽到,這是作家最重要的任務。
小說可能確實沒有辦法改變社會,但是你可以去解釋它,讓人家看到,引起別人的關注,甚至有反抗。筆跟墨有時候比石頭更有力量,可以對抗暴力。我們要為那些不能夠擁有自己聲音的人寫作,有一些人他們經(jīng)濟、政治、社會的地位處境當中,他們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們也許可以為他們說話,成為他們的聲音,這個我想也是作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許鈞:文學有一個介入的姿態(tài),法國有介入文學的傳統(tǒng),用介入的姿態(tài)對于作家來說很有意義。
勒克萊齊奧:作為一個文學的寫作方式,介入文學在法國可能已經(jīng)過時了,但是不管怎么說,對于一個作家來講,即使我們不講介入寫作,總是要建立某一種道德或者說倫理。哪怕是法國的一些年輕作家,他們不管是講述家庭的故事還是講述社會當中的事情,都是試圖在寫作當中建立一種倫理,哪怕這種倫理是一種冒犯,或是一種不倫理的東西,但總是在建立一種他認為是倫理的東西。
許鈞:這次你到中國來的兩次演講都講到小說家的重要性。那作為一個小說家,你這輩子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東西?
勒克萊齊奧:我什么也不想得到。我只是做一個作家,我要不斷地寫,只要寫得動我就寫。在我們的世界上,書的命運跟人的命運一樣?,F(xiàn)在像書籍的命運好像是不妙,發(fā)達國家好像每個人都能讀到書;但在有些國家,書還是很難得到的。
我特別想能寫點什么。我在毛里求斯跟一些朋友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叫作“跨文化與和平基金會”。我們能做的就是通過閱讀來實現(xiàn)跨文化的交流,傳播和平的思想。我特別希望大家都來提供一些書,比如通過合作出版,通過建立些小的基金,在這些國家設一些圖書閱覽室,或一些流動圖書館。通過這種不斷地閱讀,能擴大自己的眼光,跟別的世界慢慢溝通。
許鈞:游歷生活給很多獲獎作家?guī)砹素S富的創(chuàng)作源和感悟。你覺得自己的旅居生活經(jīng)歷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你創(chuàng)作中的想象力?
勒克萊齊奧:要是說游歷也不是特別多。我在美國住了12年,在墨西哥住了12年,哪一天也希望能在中國住12年。關鍵是要用心,真正融入當?shù)氐纳鐣?/p>
許鈞:一些其他的國家你也都去過、寫過,你有沒有想對中國寫些什么東西?我看到你在路上一有空就讀書,比如中國的《道德經(jīng)》,還有《古詩百首》。
勒克萊齊奧:我也寫了一點點小說,寫了幾頁,但是我覺得首先得認識、了解這個國家才可以寫。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在中國鄉(xiāng)村住上幾個月。中國跟其他的國家不一樣,城市化還不是那么普及,我想寫寫中國鄉(xiāng)村在城市化過程當中的一些想法。但是還沒有具體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