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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自行車

      2011-06-02 07:10:20三三
      椰城 2011年7期
      關(guān)鍵詞:四叔母親

      ■三三

      那年春天,父親去了一趟省城。他兜里揣著一百多塊錢,那是母親讓他買窗簾的,可是,窗簾沒買成,他一時心血來潮,買了一輛自行車,一路晃蕩著騎了回來。

      當(dāng)父親和那輛自行車一出現(xiàn)在街口,正如他一路上愉快而得意地預(yù)料和期待的:整個雞姆落鎮(zhèn)吃了一驚。那時正是晚飯時間,人們手里端著碗,各自蹲在自家的院門口,邊吃邊聊著。傍晚的風(fēng)貼著地面在腳邊低旋,一枚杏色的落日正悄悄地滑向地平線。這時,四叔從碗沿上方望過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老天爺……”他張大了眼睛,嘴里停止了咀嚼。人們順著他的目光向街口望去,只見我的父親身披耀眼的霞光,騎著一輛有兩個輪子的車,搖搖晃晃,仿佛正從金碧輝煌的天上而來。

      父親跳下車,由于慌亂與不熟練,自行車突然一歪,車的前轱轆沖進(jìn)了四叔家門前的花壇,壓倒了幾棵桃金娘。嚇得坐在花壇邊吃飯的四叔大叫一聲,一個高就躥到院子里。父親沖著車轱轆皺了皺眉,仿佛發(fā)生這樣的事,全是它的責(zé)任似的。他湊上去瞧了瞧,檢查車轱轆是否受傷,對那幾棵壓倒的桃金娘和被嚇得驚惶未定的四叔卻毫無歉意。因為那輛自行車,大家很快就忘記了他的莽撞和過失,圍攏上來,興奮而好奇地瞧著它。

      我激動地站在人群里,從四叔三角形的胳膊肘空隙里,觀察著父親和那輛自行車,感到又驚訝又害羞,在心里暗自說道:現(xiàn)在,正有一件大事,在我們家發(fā)生哩……

      它看上去很不錯,黑色的油漆光滑锃亮,車把和輪子上的輻條雪一樣發(fā)著光,即便在這樣的黃昏,也照亮了人的眼睛。它就像個黑天使,沒有一絲預(yù)兆,就降臨到我們家了。在這之前,我還從未聽父親或者母親說起過這玩意,更別說買它的打算了。倒是有一次,隔壁新發(fā)叔對我說:“看著吧,我就要買車了,有一種兩個輪子的車,它就像馬一樣,你想去哪兒,它就把你帶到哪兒……”

      我打量著那輛自行車,隔著人群,用目光撫摸著它油亮的黑漆和美妙的線條,并不時飛快地瞟上父親一眼。他的臉微紅,透著一絲酒醉的微醺,熱切而認(rèn)真地傾聽著每個人的意見,或者說每個人的贊嘆和艷羨,不住地點點頭,跟著附和一句,鼓勵對方說下去。時不時地,他把右手握成拳頭,對著它咳嗽一聲。作為他的兒子,我很容易就認(rèn)出了這個動作:他在掩飾心中的得意。

      這時,父親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我,沖我招招手。我躊躇著,心里想著要不要跑開,可是我的腳卻已經(jīng)把我?guī)У搅塑囎痈?。我抬頭看了看父親,他沖我微笑著,用他剛才注視自行車的那種眼神看著我。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光亮的車把和后座,那么硬,那么堅不可摧,簡直就像一艘坦克一樣。

      “來,上來!”說著,他兩手架住我的胳肢窩,使勁一提,把我放到自行車前面的大梁上。我的心隨著身子的懸空,一下子懸了起來,手不由地緊緊抓住了車把(大家一下子笑了)。我還以為車子會倒,可是沒有。父親歪著頭,兩只大拇指掛在褲兜上,繼續(xù)欣賞著自行車。我懷疑他把我放在車上,只是為了看看自行車上坐上一個小孩子的效果。說白了,我只是一個道具,一個點綴,就像一頂帽子或者圍巾對于一個人那樣。

      大家圍住我和自行車,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繼續(xù)欣賞和品評著,或者說,欣賞品評著這輛車前梁上坐著小男孩的自行車。這其間,有人講了個笑話,大家都笑起來,尤其是父親,笑得最響,他仰頭沖著亂云飛渡的天空,閉著眼睛,全身抖動得像面篩子一樣。我也想笑,可是我剛一咧開嘴,就趕快收住了。我真擔(dān)心我一笑,車子會突然倒下去。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孤立無援地坐在自行車上,自行車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間的空地上。我看著自己的腳尖,又緊張又害羞,等著有人把我解救下來。

      我一抬頭,看見母親也在人群中。她站在人群的后面,暮色的前面,兩手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我忽然高興起來,心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我悄悄地舒了口氣,緊緊抓住車把的手也放松了。我還以為她會來救我,可是沒有,她只是站在那兒,朝這邊看著,冷冷注視著人群中神采飛揚、高談闊論的父親。

      “聽說,在法國,每年都要舉行環(huán)法自行車大賽……”

      這時,父親一扭頭,也看見了母親,他剛想沖她笑一笑,可是,那微笑剛剛起程——他嘴角的笑紋肌只是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便沒了動靜,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與不自在掠過父親的臉龐。“他們的自行車不像我們的這么笨……車座很高,騎的時候屁股蹶著,像駝鳥一樣……”他努力想像剛才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談笑風(fēng)生,可是,他的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脖領(lǐng)子里灌進(jìn)了芒刺,他不時地翻看自己的手掌,好像那里開了一朵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像個被針扎了一個小洞的氣球,正以一種均勻的速度不可阻擋地干癟下去。而那根針——我的母親,正遠(yuǎn)遠(yuǎn)地、冷冷地瞧著他。

      母親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她的臉漸漸模糊,頭發(fā)和裙子的邊緣正慢慢消融在暮色中。遠(yuǎn)遠(yuǎn)地,她用一種可怕的沉默,有力地懲罰了我父親,并且,我預(yù)感到,這種懲罰還沒有結(jié)束,才剛剛開了個頭。盡管此刻,自行車的大梁把我的屁股硌得生疼,并開始出現(xiàn)發(fā)麻的感覺,我仍能抽出些同情心給母親:她從早上父親邁出門坎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給她買回來的美麗窗簾。結(jié)果,希望落了空,她想要的窗簾沒等到,父親卻買回來這么一個不中用的玩意。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現(xiàn)在,恐怕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我不再害羞,只是一絲緊張還停留在我的尾骨和小腿肚上。我試著移動了一下胳膊,輕輕地按了一下車鈴,登時,美妙的鈴聲擦亮了整個黃昏!正當(dāng)我想再來一次的時候,我看見母親一轉(zhuǎn)身,出了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父親忽然住了嘴,望著母親遠(yuǎn)去的背影,喪氣地嘟噥了一聲。他把手放在車座上,拍了拍,瞬即,危險解除,我立馬感到安全了,并像條蟲子一樣在車上亂動起來。

      天快黑了,人群慢慢地散了,我和父親還站在廣場的空地上,暮色沉沉地壓下來,把我們罩在下面?!盎丶野?!”父親嘆了口氣,踹了一腳車撐,自行車旋即運轉(zhuǎn)起來。我坐在車上,快樂極了,對它的恐懼和憎恨也一掃而光,還沒走到家門口,我已經(jīng)像只狗皮膏藥,再也不想從自行車上下來了。

      一進(jìn)院子,一陣萵苣的氣味混和著夜晚的氣息迎面撲來,我和父親喉嚨里相繼發(fā)出一兩聲咕咚聲。母親坐在餐桌旁昏黃的燈影里,壁櫥的陰影剛好能遮住她蒼白的臉龐。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用側(cè)臉對著我們,兩手交疊放在腿上,我們撲撲的腳步聲,我賴賴唧唧不愿從車上下來的央求聲,以及咔地一聲車撐落地的巨大聲響,都沒能讓她把頭轉(zhuǎn)過來。

      父親支好自行車,磨蹭著,并不急于走進(jìn)充滿著萵苣與熏肉香味的屋里去。他圍著自行車轉(zhuǎn)了一圈,抓抓車閘,拍拍車座,蹲下身去,轉(zhuǎn)動著車蹬子,讓它發(fā)出細(xì)細(xì)嗡嗡的音樂聲,時不時地,他抬起眼皮,透過前輪光亮的輻條間隙,向門口的母親張望一眼。這時,母親開始準(zhǔn)備開飯,她垂著眼睛,身子像剛漿過的布匹一樣僵硬,以準(zhǔn)確的方位感和死板的腔調(diào)吩咐悄聲走到她身后的我洗手去。我走回院子里,洗了手,對仍蹲在那里轉(zhuǎn)著車蹬子的父親喊道:“吃飯了!”我知道,在所有這樣的局面里,我得擔(dān)負(fù)起活躍氣氛的責(zé)任。父親答應(yīng)了一聲,仍舊蹲在那兒,研究般轉(zhuǎn)動著車輪,一門心思地想要發(fā)現(xiàn)車輪運轉(zhuǎn)的奧秘。母親垂著眼皮,一聲不響地喝著湯,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聲響。她有時就是這樣,心腸真硬,一個招呼都不打,仿佛院子里根本沒有那個人一樣。盤子里,萵苣的小山很快就被挖去了一個角,酸湯魚的數(shù)目也正以勻速遞減,可是,父親還沒有來吃飯。趁母親起身盛飯時,我飛快地跑到院子里。父親仍然蹲在那里,獨自探索著自行車的奧秘,微微蹙起的眉頭盯著車軸,一副很忙的樣子。聽到我的喊聲,他“嗯”了一聲,聲音羞澀,里面分明透著隱秘的期待。我覺得他可能希望我再叫他一次,于是,我又叫了他一聲:“吃飯吧!”我像是勸說又像是催促著。父親抬頭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我油光光的嘴上。他飛快地瞄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問道:“桌上放了幾雙碗筷?”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告訴他:“三雙?!备赣H笑了,那笑從嘴角綻開,慢慢地擴散到眼角眉梢?!白撸燥埲?!”他忽地站起身,大聲對自己或者對這個世界宣布道,并拍了拍手掌,抖落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擺出一副剛剛忙活完了的模樣。

      母親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一勺一勺地喝著湯,父親坐下的時候,她連眼皮都沒抬,當(dāng)他是一團空氣。父親一點都不介意,他摸了摸桌子邊,按一按椅子的扶手,喜滋滋地沖我眨眨眼睛,仿佛為這個位置的失而復(fù)得暗自得意??諝鉀鏊稍铮鹤永锏亩∠汩_始散發(fā)芬芳,這樣的時候適合交流一天的見聞,吹牛和講笑話,或者在小廣場的花壇邊散步。可是沒有,我們一人占據(jù)著一個桌子邊,低頭看著自己的碗,傾聽著各自的咀嚼聲和內(nèi)心的聲音,像是在玩“我們都是木頭人”的游戲。

      我正琢磨著說點什么,活躍一下氣氛,這時就聽父親說道:“等明年,我們再買臺照相機,脖子上掛的那種——”他把嘴里的飯咽下去,在脖子上比劃了兩下,又接著說道,“這樣就可以方便地到任何一個地方拍攝了?!蔽易⒁獾剑赣H把“攝”讀成了“nie”。他總是讀錯這個字,盡管他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的照像館,幾乎每天都會用到這個字。每次讀錯,母親都會忍不住糾正他,她受不了人家把“攝”讀成“nie”!我扭頭看著母親,等著她來糾正他??墒?,母親卻一聲不響地吃著飯,像沒聽見一樣?!斑€能到野外攝(nie)一些風(fēng)景作品?!备赣H說完,放下碗筷,扭頭期待地看著母親,等著她像以往那樣微微蹙起眉頭,慍怒地瞪著念錯字的人,然后一本正經(jīng)糾正道:“攝,攝影!”可是沒有,母親依舊耷拉著眼皮,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只是,她的臉有些紅,胸脯微微起伏?!棒[不好,一不留神成為一個攝(nie)影家?!备赣H煞有介事地?fù)u搖頭,不無煩惱地說道。我料想母親這下肯定坐不住了,因為,我都忍不住想笑了。父親得意地沖自己點著頭,向我眨眨眼睛,他夾了塊魚放進(jìn)嘴里,鼓起腮幫子,暗暗地使著勁,用舌頭將魚刺和魚肉分離,一邊偷眼觀察著母親。母親放下筷子,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她望著碗里的湯,一勺一勺地喝著。她可真夠堅強!這是一種可怕的,然而經(jīng)起得尊敬的品格。最終她還是讓父親失望了。父親收回目光,垂下肩膀,懊喪地看著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那手白暫微胖,手心朝上,充滿了失敗者的虛弱),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忽然,她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向櫥柜,從里面拿出一個葫蘆形的小瓶子。我們爺倆靜靜地看著她,像兩棵向陽性植物一樣,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只見她將葫蘆形的小瓶子搖了搖,接著旋開了瓶蓋,朝著眼前的湯碗傾灑了兩下。頓時,一陣清新刺鼻的氣味——芥末味撲面而來。父親大叫了一聲,奪路而逃,還沒跑到門口,一串響亮的噴嚏從他身體里噴薄而出??蓱z的父親,對芥末過敏的父親,作為對他擅作主張買自行車的懲罰,讓他打幾個噴嚏其實一點都不過份。

      我在心里替父親數(shù)著打的噴嚏,暗暗地同情著他,當(dāng)噴嚏打到五十多個的時候,忽然,一陣疲倦漫過全身,我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可能是因為剛才坐在自行車大梁上太緊張了,然后是飽食后的眩暈……在父親的噴嚏聲中,我手里捏著半個饅頭,頭歪倒在飯桌上,睡著了。

      今天,父親要帶我們?nèi)ザ碉L(fēng)。

      一大早,我們就準(zhǔn)備好了。我和父親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回力球鞋也用粉筆擦過,以便和嶄新的自行車相匹配。我們站在陽光下,像新生的嬰兒般潔凈,一塵不染,難以置信。我早早就爬上了自行車,占領(lǐng)了大梁的位置,其實,我也只能呆在那里,因為,你不可能讓一個女人坐在大梁上。父親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自行車,他不時地把腿抬起來,來個鷂子翻身,重復(fù)練習(xí)著從后面上車的動作。每隔一小會兒,他就會扭過頭去,向屋里眺望一下,看看母親出來了沒有。

      “去!看看你媽收拾好了沒有?”父親對我吩咐道。他抬頭看看天空,無奈地?fù)u搖頭,一個人小聲嘀咕著:“女人出個門啊,比上轎還難!”

      我從車上跳下來,向屋里跑去。母親正在廚房里洗盤子。她用力清洗、擦試著那些盤子,一遍又一遍,也許,她想把它們洗得跟她的臉一樣白。她總嫌自己的臉太蒼白,為了使自己的臉顯得紅潤,她有自己的一套改善膚色的方法:她像潛泳一樣憋一口氣,連續(xù)讓自己一分半鐘不呼吸;有時,她故意把什么東西丟在地上,然后低頭彎腰地把它撿起來。

      “走啦!”我站在門口對她說。母親頭也不抬地擦洗著盤子,問:“去哪兒?”那些盤子產(chǎn)自我外祖父的碗窯,上面印著妖嬈繁復(fù)的藍(lán)色花紋,美麗而毫無用處,又占地方。為了懷念她父親,母親每年都要把它們拿出來擦試一遍。擦試完的盤子順勢放在水池邊的桌子上,已經(jīng)摞得老高,搖搖欲墜。

      “兜風(fēng)?!蔽业谝淮问褂眠@個詞,有點害羞,為了擺脫這種感覺,我又重復(fù)了一遍:“父親要帶我們騎車去兜風(fēng)?!?/p>

      “不去!”她干脆利落地說道。我站在那兒,手扶著門框,愣愣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這個局面。“去告訴他,我可不愿跟著他去丟人!”母親很快朝院子里瞥了一眼,露出一副不屑與鄙夷的神態(tài)。那里,父親正懷著一個美好的愿望,一廂情愿地翹首等待母親出去。

      我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計可施,只好走回來,對父親說道:“她不去。”基于對他被拒絕的同情,以及擔(dān)心取消兜風(fēng)的顧慮,我沒有把母親的原話告訴他。父親失望地站在那兒,悵然若失地垂著手,有那么一會兒,他竟然像個孩子似的不知所措。我看著他,靜靜地等著他這股難受勁過去,趕快好起來,然后對我說:走吧,她不去我們倆去!

      父親掀開帽子,撓了撓后腦勺,滿臉沉思的神情。他來回踱著步,不時抬頭望一眼窗口,忽然,他站住了,微笑著,像是想出了一個好主意。父親把我叫到跟前,說道:“你就說,大壩上的木棉花開了??烊ァ蔽冶凰屏艘话?,腳步遲疑地向屋里走去,邊走邊回頭懷疑地看著他。父親無聲地沖我抬抬手,示意我照著他說的去做。

      我站在母親身后,看她擦洗著那些沒用的盤子,心里排練似的默念著父親說的話。我再一次回頭看看父親,他沖我點點頭,做了個鼓勵的手勢,嘴巴無聲地對我發(fā)出信號:說呀!快說呀!我又站了一會兒,然后對著母親僵硬的后背,毫無把握地喊了一嗓子:“大壩上的木棉花開了……”

      沒有人理我。我干巴巴的、聽上去有些突兀的聲音,尷尬地在屋里、在我的耳朵里回蕩著。我靜靜地站在那兒,等待著她的裁決和宣判,嘴巴微張,兩手下意識地?fù)崦澗€。母親沒聽見似的,仍然低頭擦著盤子。桌子上的盤子摞得更高了,并且像比薩斜塔一樣向一邊歪斜著,隨時都有可能倒塌。我可不想看到這一幕,也不想傻瓜似的在那兒等下去,我飛一般地跑回到院子里。

      父親勇敢地迎接了這次失敗。我們父子倆用眼神交換著彼此的沮喪和對母親的不滿,嘴里不約而同地嘆著氣??墒菦]過一會兒,父親又把我給攆了回去,讓我再跑一趟,“你就說,順便去一趟大舅家……帶上一罐腌菜?!蔽蚁耄@下有門!母親可是早就吵著要去大舅家了,從這個春天起,一直說到現(xiàn)在。那罐腌菜也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直埋在窗前那棵胡椒樹下。

      這次,我興沖沖、信心十足地向她報告了這個消息,為了讓這個理由聽上去具有感染力和誘惑力,我把“一罐腌菜”說了兩遍。母親站在敞開的櫥柜前,她把比薩斜塔拆了,那些盤子正被一對一對地放進(jìn)櫥柜。“去告訴他,別去給我娘家丟人!”母親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櫥柜門,并回頭瞪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滿了慍怒與警告。我心里一驚,暗想,她準(zhǔn)是也順帶著生我的氣了。我知道在這件事上,她是想讓我和她站在一起,共同反對父親,可是我卻讓她失望了。

      我哭喪著臉回到院子里。誰也甭想讓我做傳話筒了,他們這一套,讓我真是膩煩透了。我站在臺階上,想了一下自己的處境,決定就在那里呆著,不接受任何人的指派與命令。父親看著我,不用問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哭喪的臉,我被惹惱的倔樣子已經(jīng)告訴了他一切。他抬頭看看天空,那里,天高云淡,清風(fēng)習(xí)習(xí),正是騎車兜風(fēng)的好天氣,而且衣服已經(jīng)換好了,路上有好多行人正等著看他的自行車呢……父親轉(zhuǎn)過臉來,拍了拍車座,“走,上車!”他大聲命令道,聲音干脆明亮,生怕屋里的人聽不見似的。我愣了一下,遲疑著向前走了兩步,繼而快樂地飛跑下臺階,一頭鉆進(jìn)父親的肘彎,不用任何人幫忙,踩著車蹬,相當(dāng)熟練地攀上了自行車的大梁。父親把左腳蹬轉(zhuǎn)到起蹬的位置,助跑了幾步,然后搖搖晃晃、心里沒底地跨上了自行車。

      我和父親終于踏上了我們的兜風(fēng)之旅。

      在這里,我很想描述一下一路上所見風(fēng)光:那不斷出現(xiàn)和消失的地平線,永遠(yuǎn)在我們前面,等著我們?nèi)コS它。大壩上,腥紅絢爛的木棉樹,迎著我們飛一般地向我們身后奔跑。香蕉園、咖啡林,以及沙地上成片的仙人掌田,像藍(lán)色天空下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綠色蛋糕……一群鼠灰色的水牛,站在空曠的路中央,傻瓜似的瞪著我們,眼看著車子到了跟前,忽然“哞”的一聲,四處逃散而去。車子駛過去,我從爸爸的胳膊肘里往后一瞧,只見它們還立在原地,目光呆滯,正遠(yuǎn)遠(yuǎn)目送著我們。經(jīng)過那片季雨林,我看到一只懷孕的黑山羊,身子臃腫、沉重,肚皮快垂到了地上,在靜寂的山路上寂寞而優(yōu)雅地走著。我估計,當(dāng)我們回去時,沒準(zhǔn)會看到它率領(lǐng)著一群小黑羊散步呢……

      我發(fā)現(xiàn),人坐在自行車上看到的風(fēng)景,與用腳走路時看到的風(fēng)景是不一樣的,起碼我感覺是這樣。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感到驚訝不已??墒沁@一切,遠(yuǎn)沒有自行車上的我和父親風(fēng)光,更值得我向你描述。

      當(dāng)上車時的慌亂與不安消失之后,父親變得從容自在起來,他在我耳邊,用他那個破鑼嗓子,悠然自得地哼唱著一支不成調(diào)的曲子,一點都不怕我笑話。拐彎處,父親讓我負(fù)責(zé)按車鈴;而空曠的地方,他則孩子氣地讓車子沿著S形路線前進(jìn)。上坡時,父親在我頭頂上咻咻地喘著氣,費勁地蹬著車子,我抱歉地坐在車梁上,心里想著要不要下來……下坡時最痛快,車子不用蹬,輕快而飛速地向下滑行,風(fēng)鼓動著父親的衣襟嘩拉拉地響著,像鳥兒拍動著翅膀。我想這樣一直騎下去,不要停,遲早會到達(dá)地球的另一端。

      一路上,人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驚訝地看著我們和自行車,仿佛那不是一輛自行車,而是一頭怪物。一群愣頭愣腦的小孩子,跟在后面追著車子跑,嘴里喊著:“看呀,看那輪子……”父親很享受地接受著大家的注目,他想藏起心里的得意,但是藏得不徹底,他只得微微皺起眉頭,掩蓋住嘴角眉稍流溢出的得意之色。他一百次地下車,接受大家的欣賞、詢問與艷慕,又一百零一次地上車,趕去前面迎接下一波同樣的致意。

      我耐心地、好脾氣地坐在車上,聽父親重復(fù)地、毫不厭煩地說著同樣的話:站在人潮涌動的大街上,他是怎樣突然心血來潮想買輛自行車;由于帶的錢不夠,他又是怎樣跑去向小舅借;以及,他如何從省城把車子一口氣騎了回來……只有一件事他沒有說——母親對他的懲罰。對此,他只字不提。

      當(dāng)我的目光躍過人們的頭頂,遠(yuǎn)眺前面的地平線時,我心想,照這樣子,午飯時也到不了大舅家。好在父親及時調(diào)整了自己,他抬頭看了看天,把左腳放到車蹬上,擺出一付準(zhǔn)備啟程的姿勢,心滿意足地就此向大伙告別。當(dāng)車輪重新轉(zhuǎn)動起來,朝著木棉樹絢爛盛開的大壩駛?cè)サ臅r候,我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總的來說,這是一次愉快之旅,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新鮮、快樂,以及隱秘的炫耀。爸爸關(guān)于自行車的虛榮心,也得到了空前的滿足。兜風(fēng)結(jié)束的時候,這位照像館負(fù)責(zé)人兼地方志撰寫者,已經(jīng)決定把這輛自行車寫進(jìn)地方志,讓它在本地歷史上留下光輝的一筆。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終沒鬧明白,當(dāng)我們越來越接近舅舅家,從舅舅家的磨房里飄出來的咖啡的香氣越來越濃的時候,父親不知怎么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看了看那罐腌菜,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看,還是下次再來吧!下次和你母親一起來?!比缓?,他招呼也不打一個,調(diào)轉(zhuǎn)車頭,肌腸轆轆地駛上了歸程。

      車子買回來一個月了,卻從沒見父親騎過。

      一下班,父親就把車子搬到院子里,像摔跤手似的,圍著車子轉(zhuǎn)圈子。他按一按車鈴,抓一抓車把,在后車輪極速旋轉(zhuǎn)時,來個急速剎車。有時,他把身體的重量全部落在一條腿上,而讓另一條腿快樂地抖動著,這時他身體松弛,平日里那雙略帶迷茫的眼睛瞇虛成了一條縫。欣賞夠了,他就從車座肚子里掏出一條抹布,開始擦起車來,好像買這輛車,只是為了觀賞,或者為了給自己找份擦車的活干。其實,自行車光鮮明亮,一塵不染,簡直能照得出人影來,因為它一直呆在屋里,書柜的旁邊,除了兜風(fēng)那一次,父親壓根就沒有給它任何蒙上灰塵的機會??伤褪且粒?!一次,我看見他蹲下身去,對著明晃晃的車輪,把嘴湊了上去,我愣了一下,還以為他要親吻車輪。只見他沖車圈哈了口氣,就著哈出的霧氣用抹布細(xì)細(xì)地擦試。還有一次,他竟然趁母親不在的時候,飛快地潛進(jìn)廚房,從油瓶里倒了一些花生油在抹布上。被花生油擦試過的自行車亮閃閃、香噴噴地站在院子中,一只蜜蜂被它的光芒照懵了,圍著車子暈頭轉(zhuǎn)向地亂飛亂撞。父親擦得那么帶勁,那么有滋有味,看得我的手直癢癢,于是,我給母親要了塊布頭,也想過過癮??墒?,他斷然拒絕了我的好意,看也不看我一眼,讓我“一邊玩去”。我知道,他不讓我插手,純粹是想獨享擦車的快樂。

      每次擦車,父親嘴里總哼唱著那首《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并按著這首歌的節(jié)拍擦試。搞得我那段時間,一聽到這首歌,腦子里就不由地閃過那輛自行車。母親最見不得父親擦車,每次聽到父親在院子里哼起那首歌,她的眉毛就蹙起來,她站在窗前,身子挺得筆直,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漠看著院子里的父親。一次,我聽見她狠刀刀地對著空氣嘟囔著:“擦吧,不把那層漆擦掉,他心里難受……”我站在她旁邊,揣摩著這事的可能性,時而憂慮,時而又放心了。我想,母親還在記仇呢,跟自行車有關(guān)的一切,都會讓母親感到不悅:如果父親擦的不是自行車,而是地板或者桌子,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父親決定給自行車做個套子。

      那天,當(dāng)他在飯桌上說出這個打算,我和母親都睜大了眼睛,嘴里一時都忘了咀嚼?!澳憧?,樹都有衣服……”他朝窗外河堤方向抬了抬下巴,那里,有一排新栽的面包樹,枝條幼嫩,剛剛抽出清新的嫩芽。不知誰多此一舉(我猜準(zhǔn)是新發(fā)叔?。o它們用山茅做了件衣服。每個孩子都心知肚明,那都是防我們的:怕我們禍害那些樹。在春天,我們喜歡嚼面包樹的皮,它的皮清香且甜,河灘上那些白花花、光溜溜的在風(fēng)里站著的樹,全是我們干的。父親心里沒底地嘟噥著,話還沒說完,他已然知道了事情的結(jié)果。他很快瞥了母親一眼,然后看著我,用目光號召我,爭取我的支援,直到我決定站在他那一邊。

      “那肯定很費布。”我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卻說了出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忐忑不安地看著父親,揣摩著這句話對父親造成的不利影響。父親拿眼瞪著我,嘴里失望地嘆了口氣,他正想給我一句,這時,只見母親把碗往桌上一撂,用一種新近才有的,確切地說是隨著自行車的到來才產(chǎn)生的新情緒,和一種與之相配套的死板腔調(diào)說道:“有必要嗎?找塊油布蓋上就行啦!”

      父親搜腸刮肚,極力搜尋一些有力量的詞語,爭取說服母親。母親閉緊了嘴巴,要說的已經(jīng)說完,她決計不再多說一句話。她收拾起碗筷,腰背挺直,轉(zhuǎn)身朝廚房走去。父親失望地望著她的背影,無奈地、虛張聲勢地嘆了口氣,用一種小聲的,然而可以確保讓走到門口的母親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看來,也只好求小白鴿幫忙了……”小白鴿是鎮(zhèn)上的裁縫,她的皮膚很白,就像她的姓一樣;兩根辮子一左一右正好落在乳房的位置上。她從街上走過,總有一些男人扭過頭去看,而總有一些女人,心里油然而生失落感。母親沒有停下來,繼續(xù)朝廚房走去,然而一種細(xì)微的、不是親近的人根本不易察覺的停頓輕輕拂過她的身體。父親笑了。

      正如他期待和預(yù)料的那樣,第二天,母親沉著臉出了門,筆直地向商場走去。事后,她趕著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向我解釋著:她只是不想看到父親每天像個瘋子似的擦車,把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侍候那輛沒用的破玩意上!

      父親一直舍不得騎自行車,不,是一直找不到機會騎。天氣總是那么不盡人意,讓父親很容易就找到不能騎車的理由:雨天是騎車的大忌,想都不要想,就像皮鞋不能浸水,雨水會讓自行車生銹,變形,縮短自行車的使用壽命。而風(fēng)會把車子刮倒,或者把你帶到一個根本不想去的地方,讓方向完全脫離騎車人的意志,讓人像個傻鳥似的就地轉(zhuǎn)圈。太陽會把車胎曬爆,漆褪色……即使在我看來是絕好的晴朗天氣,他也能看出哪片云里飽含著雨意,哪片云里裹挾著疾風(fēng)。當(dāng)然,晚上是不能騎車的,人和車子會跌進(jìn)水塘,向魚兒道晚安,并且,晚上騎車會讓騎車本身失去一部分的意義。

      所以,父親一直沒有找到騎車的機會。

      當(dāng)終于有一天,排除了以上所有該死的可能之后,機會降臨了。

      那天,父親把自行車從屋里搬出來,掀去套子,自行車便裸露在陽光中了,靜靜地閃爍著羞澀的光芒。我和父親穿上上次兜風(fēng)穿的衣服,鞋子用白粉重新刷過,臨出門前,父親還用清水制服了頭上一縷支楞著的頭發(fā)。母親依然不肯去,她不想和自行車有任何關(guān)系,并且,事實證明她也做到了:在以后長達(dá)幾十年的人生中,她從沒有碰過它。

      既然母親不去,我決定坐在后車座上(車梁對我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未免有些狹小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忐忑不安:跳上行駛中的自行車也是一門技術(shù),需要適度的力量、勇氣與判斷力,瞅準(zhǔn)機會,向上一躍。有一次去省城,在路上我看到一個瘦小的女人奔跑著追趕一輛行駛中的自行車,她抓住后車座,在一陣子長得讓人看著心焦的助跑后,終于下決心往上一躍??墒?,她太猛了,勁也用得過了頭——她整個人翻到了自行車的另一側(cè),屁股著地,痛苦地坐在地上,嘴里還嚼著胡蘿卜!

      想不到,我那么輕而易舉就跳了上去。我的心被小小的成就感占據(jù)著,出發(fā)前的那些不安一掃而光。一路上,我像麻雀一樣不停地聒噪,快樂地張開手臂,讓清風(fēng)和陽光通過它們。父親微笑著蹬著車,空了的車梁讓他感到舒暢,他肩背挺直,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車把上。他在注視著騎車中的自己。有時,他會轉(zhuǎn)過頭去,端詳一下我們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臉上現(xiàn)出一種驚訝的神情,仿佛那影子不是我們,而是別的什么人。

      藍(lán)色的雛菊在清風(fēng)中搖曳,星星般散落在草間,一直綿延到天邊。在一處水草豐美的地方,父親停了下來,吩咐我下車采一些雛菊。我知道,他是想回去送給母親。自從買了自行車,他一直想辦法討好母親,希望得到她的原諒。有時,他在窗前踱來踱去,嘴里哼唱著母親喜歡的俄羅斯民歌。下班的路上,他會采一些短莖雛菊,回去插在廚房的果醬瓶里。起先,母親拉著個臉,看都不看,一把扯下扔出窗外??墒蔷驮谧蛱?,母親卻好像沒有看見一樣,于是,一整天廚房里都散發(fā)著雛菊的芬芳。這讓父親很高興,也更激勵了他。現(xiàn)在,他采啊采,把我和自行車丟在路邊,一直走向原野的深處,如果不是我在后面一個勁地叫魂般的喊他,他能把整個原野的雛菊采回家。

      是不是我們在快樂的時候忘記了心懷感激,而惹惱了老天?在我們越玩越野,離家越來越遠(yuǎn)的時候,它派一朵雨云追蹤而來。父親的臉像天空驟變,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飛快地往回騎。鼠灰色的云彩在我們頭頂呼呼地疾走,一路追趕著我們。遠(yuǎn)處河灘上,一群孩子在風(fēng)里倒退著跑,邊跑邊扯開喉嚨唱:“風(fēng)來了,雨來了,雷公背著鼓來了……”我把臉貼在爸爸的后背上,扭過頭去看著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地平線盡頭。

      一滴冰涼的雨滴啪地砸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激靈,更多的雨在后面跟著來了。父親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嘴里含糊不清地罵了句臟話,他弓起背,在風(fēng)里伸長脖子,腳底下一陣子猛蹬。風(fēng)裹挾著雨點,使勁地?fù)肀е液透赣H,還有那輛新買的、未曾經(jīng)受過風(fēng)雨的自行車。父親慌亂地蹬著,不時彎下腰去,低頭看看自行車,看看它是否已經(jīng)變形、生銹。我把頭躲進(jìn)父親的衣服里,臉貼著他的后背,聽著他身體里隨著蹬車的節(jié)奏發(fā)出的喘息聲:車——啊,車——啊,車——啊……

      為了公平起見,當(dāng)我們繞過仙人掌田,沿著咖啡廠那條路向北行駛的時候,風(fēng)向變了,路把我們翻了個個兒,我們不得不又把身體的另一面交給風(fēng)吹雨淋了——就像煎面餅一樣,煎完這一面,翻過去再煎另一面。這時,風(fēng)吹著我們像水中順流而下的浮木,自行車根本不用蹬,自個兒就呼呼地向前跑。

      父親一句話都沒有,埋著頭朝前趕路,他身體緊繃,心懸著,內(nèi)心朝向自行車。他的這種情緒也感染著我,而且,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這種憂慮比大人來得更加飽滿、沉重,無法排解。我的喉嚨發(fā)緊,上顎隱隱作痛,一個勁地在心里祈求著老天:快讓雨停下來!快讓我家出現(xiàn)在眼前!

      當(dāng)車子駛上大壩,今天所有焦慮與痛苦的高潮,早已在這兒埋伏好等著我們了!我和父親眼前一亮,一條美麗的路出現(xiàn)在跟前,紅艷艷的木棉花瓣落了一地,一直鋪展到路的盡頭。然而,美麗之下往往隱藏著險惡,當(dāng)自行車的輪子輾過落滿花瓣的路面,就連我這個坐車人也在驟然減慢的車速與父親吃力的動作中,感到了路面的泥濘。車子剛一駛過,那些車轍的深溝隨即就被雨水充滿了。泥漿很快濺上了車身,這讓父親一陣子揪心,當(dāng)他查看完車子的慘狀抬起頭來時,痛苦讓他的臉變了形。

      父親抬頭看了一下天空,突然生起氣來:他怪罪老天爺無常,看他買了一輛新車,就心生妒忌,故意跟他作對。數(shù)落木棉花瓣落了一地,讓他看不清路面,而正飄墜著的花瓣飛經(jīng)他的眼前時,遮住了他的視線。接著,他罵自己疏忽,沒有早點發(fā)現(xiàn)那片含雨的云彩。批評我這么大了,一點都不懂事,整天就知道吵著要出去兜風(fēng),兜風(fēng)!就連呆在家里的母親他也沒放過,也給了她一句:埋怨她沒有積極地出面阻止這次出行。最后,他竟然命令我下車,一路跑步回家,而他自己,則把自行車扛在肩上,費勁地在雨中向前跋涉。

      那天,幾乎整個雞姆落的人都看到了這樣的畫面:雨不停地下著,天地之間一片迷蒙。忽然,一個瘦小的孩子出現(xiàn)在雨中,他佝僂著肩,兩只手臂抱在胸前,瑟瑟抖動著在大雨里狂奔。緊接著,一個男人深一腳,淺一腳,肩上扛著一輛自行車,跌跌撞撞地在雨中走來。他神情疲憊、憂傷,一縷頭發(fā)耷拉在眼睛上,如果不是被某種信念支撐著,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無論是那個孩子,還是扛自行車的人,兩人無一例外渾身濕透,雨落在他們的頭上,臉上,順著濕刮刮的衣服流下來,落向泥濘的地面,每走一步,都濺起一個小水坑……那天,所有看到這個畫面的人都感慨萬分,鄰居四叔,那個愛晃著膀子走路,自以為是的家伙,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他不住地?fù)u著頭,嘴里咝咝地嘆著氣:“這哪里是買車,分明是買了個爹嘛!”

      母親憤怒地數(shù)落著,把我當(dāng)做物品一樣翻轉(zhuǎn)著用毛巾擦干,手勁大得嚇人,然后,像趕一只小狗那樣,把我趕到床上去。我躺在被窩里還在瑟瑟發(fā)抖,覺得自己還沒有停下來,還在雨里奔跑,奔跑……屋外,母親對著老天爺和一聲不吭的父親發(fā)著誓:如果孩子生病了,她會讓人直接把車開到廢品收購站去!

      一天,四叔在路上攔住我,對我說:“告訴你父親,晚上我找他有點事?!彼旖Y(jié)婚了,臉上有一種即將成為新郎的人特有的故作的持重,因為心里有了事,原來身上的那種年輕人的浮躁被掩蓋了一部分?!笆裁词??”我問他。他沒說,沖我揮揮手,那樣子就好像我不配知道。

      當(dāng)我把這話告訴父親時,他正在院子里擦車。自行車被雨淋后,并沒有生銹變形,也沒有出現(xiàn)縮短使用壽命的跡象,這讓他感到欣慰。聽我說完,父親那只快樂勞作的手慢慢停了下來,他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他找我能有什么事?”我搖搖頭:“誰知道!”接著,我又小聲地嘀咕一句:“那頭豬!”作為對他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回應(yīng)。四叔的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當(dāng)他有求于你的時候,才讓它暫時低下來。父親瞇虛著眼睛,望著眼前的空氣愣起神來。

      接下來那個長長的下午,父親時不時地會想起這件事來——晚上,四叔有事來找他。我一看到他停下手中的活兒,目光停留在一個點上,手下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子;或者,當(dāng)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沉思著望著你,那眼神空洞,渙散,其實根本沒有看見你,我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心思又到了別處??蓯旱乃氖澹锰崆邦A(yù)告他的到來,顯示他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讓父親東想西想,心神不寧。

      傍晚的時候,父親給自行車裝上套子,搬進(jìn)了里屋。約摸吃頓飯的功夫,他從屋里出來了,耷拉著眼皮,向我們展示著一雙滿是油污的手:“車子壞了……”母親哼了一聲,小聲嘟噥道:“整天擦,不壞才怪呢!”我吃驚地看著那只黑乎乎的手,掂量著母親所說的可能性,稍微感受了一下它的發(fā)生對我造成的影響:無非是一些夸大的、毫無用處的孩子般的憂慮?!八趺磯牧耍磕睦飰牧??還能修好嗎?”我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是父親一個也不想回答,他心思重重,張著兩手,朝洗手池走去。

      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四叔終于來了。像以往每次來一樣,他進(jìn)門時沒有估計到自己的身高同門框的關(guān)系,就聽咣的一聲,腦門撞到了門框上。他就是這么不長記性,每次都會毫無懸念地來這么一下。而這次,我沒有笑,父親也沒有笑,我們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說明來意。母親為自家的門框感到很抱歉,安撫般的要去給四叔盛一碗飯,被他拒絕了。他坐在門口一張為客人準(zhǔn)備的椅子里,兩只猩猩般的大手掌放在膝蓋上,天上地下,東拉西扯,卻沒有一樣說到點子上。我從碗沿的上方觀察著他,揣測著還要等多久他才會把那事說出來。每隔一會兒他就朝里屋瞟上一眼,讓目光在開滿藍(lán)色雛菊的花布門簾上做一下短暫的停留;每一眼,我感覺都會讓父親輕輕地哆嗦一下。這時,父親就會趕快轉(zhuǎn)開話頭,積極主動地引出一個新的、耐人尋味的話題吸引他的注意力,像是回避,又像是等待著四叔開口說出那件事。

      四叔將上身彎向桌子,眼巴巴地看著對面的父親,終于開口說出了來意:結(jié)婚那天,他想借爸爸的自行車去接新娘。除了母親,我感覺大家都悄悄地松了口氣。父親將身子倚向椅背,點了點頭,好像早已知道四叔的來意?!靶械故切小彼亮瞬磷彀?,然后把擦嘴巾扔到桌子上,“不過,車子壞了,恐怕騎不了了?!备赣H皺著眉頭,咂著嘴巴,發(fā)出了一聲遺憾的嘆息。四叔臉上的微笑只綻放了一秒鐘,瞬間便凋謝了,他挺直的肩背塌了下來,半張著嘴,露出一口難看的蟲牙,一臉失望地望著父親。

      父親站起身,朝里屋走去,四叔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我放下碗,泥鰍一樣從他胳膊間滑過,超過他,趕在他前面跑到自行車跟前。父親掀去自行車套子,蹲下身,指著車蹬讓四叔瞧:“你看——”只見車鏈子脫離齒輪,像根腸子似的耷拉了下來。父親轉(zhuǎn)動車蹬,失去羈拌的車蹬毫無用處的瘋狂旋轉(zhuǎn)起來。我替四叔驚訝地叫了一聲。他的美好計劃在瞬間泡了湯,一顆心被失望充滿著,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

      我忽然高興起來,多么巧,多么是時候!自行車幸虧壞了,否則借給他,我心里會很不痛快。就在剛才,當(dāng)他說明來意,我試著在心里替父親草擬了一份自行車的出借名單(盡管我父親誰都不想借,誰都不想借?。氖宀恢牢乙寻阉旁谧詈笠晃涣恕?/p>

      參觀完壞了的自行車,我們按著與剛才相反的次序往外走:四叔耷拉著腦袋走在前面,父親在中間,我斷后。臨了,我又回頭瞧了一眼那截耷拉著的腸子,我發(fā)現(xiàn),父親忘了給車套上套子了。一邊往外走,父親一邊拍打著四叔的肩膀,安慰著他,好像壞了自行車的人不是他,而是四叔:“沒有自行車,難道就不能把新娘子娶回家?!”

      母親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直到父親把四叔送走,嘴角掛著一絲得意之色回來時,才讓目光從腳尖上離開。她一聲不吭,冷冷地注視著父親。每次使用這種表情時,她的目光冷冽,眼白總是多于眼黑,目光所經(jīng)之處,所有物體都閃爍著痛苦的光芒。像含羞草被人戳了一下,父親一下子就焉了。

      隔一日,四叔又來了,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一個人。

      那時,我和父親正在院子里釀酒。我們在面包樹的樹身上掏一個洞,把新釀的米酒倒進(jìn)去,用樹皮封好,過不了多久,就能喝上又甜又醇的面包樹酒了。當(dāng)我抬起頭,正看見四叔和那個人走進(jìn)來,我認(rèn)出來,那人是西街的修理匠,他個子瘦小,從來不笑,留著列寧那樣的小胡子,一雙手像女人的手一樣靈巧。據(jù)說,這世界上的東西沒有他不會修的,天漏了他也能像女媧一樣給補上,而且,補得比女媧還要好。我捅捅父親,父親直起身,手里拎著一個空了的酒罐,愣愣地看著他們,臉上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一時之間,他還沒鬧明白這對組合出現(xiàn)在這里,其中所蘊含的那令人不可捉摸的含義。

      四叔拉一下修理匠的胳膊,兩人又走近了些,一直走到還在迷惑中的父親跟前?!按蟾?,我把他給你帶來了?!彼氖逯钢感蘩斫?,對父親說道。父親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又看看修理匠:“帶來什么?”四叔眼睛看著修理匠,嘴里叨咕開了,一只手還數(shù)著另一只手的手指頭:“他什么都會修,鐘表、收音機、車……”這時,父親一下子明白了,他微張著的嘴慢慢地合了起來,臉上的肌肉也開始收緊?!澳氵€記得上次吧,那輛大陸來的拉香蕉的大卡車,陷在這半個多月,還以為就此報廢了,沒想到,他鉆到車底下只鼓搗了兩下,車子就活了……”四叔激動地、滔滔不絕地推銷著修理匠,迫切地要父親認(rèn)可他,并授權(quán)讓他趕快把那輛壞了的自行車修理好。修理匠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兒,左手握住右手,不住地點著頭,對四叔的每句話都表示贊同。父親沉思著,瞇起眼睛盯著修理匠的小胡子,手下意識地?fù)崦约汗夤獾?、泛著青白色的下巴。忽然,他向修理匠伸出了那只擅長握手的手,緊緊抓住,熱情地?fù)u了搖,然后,他把閑著的那只手大力一揮:“進(jìn)屋坐!進(jìn)屋坐!”仿佛他讓進(jìn)屋的不只是這兩個人,還有滿院子的樹木、清風(fēng)和陽光。他吩咐我去倒茶,而他自己則率領(lǐng)兩個客人到客廳就坐。

      我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拖著腳走路。四叔對我們家自行車的那股子熱心勁,讓我感到不舒服,我想用目光提示他:去年冬天發(fā)生的那件事,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吧……那天晚上,我想讓他看電影時帶上我,走到半路,他三拐兩拐就把我給甩掉了。像所有沒有孩子,對孩子的世界不了解、不感興趣的人那樣,他根本一眼都不朝我瞧,一會兒看看父親,一會兒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修理匠。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輛自行車上。

      父親熱情地招呼兩人入座,他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點都不擔(dān)心車子修好后會被四叔借走。他喜歡做中心人物,把持著話題的走向,這次也不例外:從天上到地下,從國內(nèi)到國外,大到國際政治局勢,小到籠子里的一只鳥。他說到哪里,大家的思維就跟到哪里,像個三軍統(tǒng)率,引領(lǐng)大家的思想,五湖四海,縱橫馳騁。只是,他閉口不提修車的事。

      “要不,先讓修理匠大哥看看車子壞的地方?”四叔試探著對父親說。他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前傾,朝向父親,兩只猩猩般的手掌放在一直抖個不停的膝蓋上。父親擺擺手:“不急!不急!”修理匠聽得正帶勁,因為父親正說到他感興趣的如何教鳥說話這個問題上,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父親,看都沒看,伸出手去準(zhǔn)確地拍了拍四叔抖動的膝蓋,隨著父親說道:“不急!不急!”

      三個人各灌了一肚子茶水后,開始走馬燈似的上廁所。四叔起身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聽見他肚子里的水晃晃直響,就像清早街上駛過的水罐車發(fā)出的聲音一樣。父親望著四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話題突然一轉(zhuǎn),說起修車的事來,他朝著廁所的方向,無奈地?fù)u著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修理匠說:“該壞的時候就讓它壞吧,我們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的規(guī)律,而不是違逆它……”如果我理解的沒錯,父親還暗示對方,如果可能,他準(zhǔn)備把修理匠寫進(jìn)地方志,名留千史,因為他的手那么巧,幾乎接近神奇,完全有資格把名字留在上面。

      修理匠一下子紅了臉,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是,他對地方志不感興趣,他紅著臉,吞吞吐吐,羞澀地向父親提出一個要求:他想讓父親給他照一張相片,因為他有好多年沒照相了,上一次照相,還是四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嬰兒。父親愣了一下,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并許諾要給他照兩張,附送一張全家福。

      后來我在照相館的桌子上,看到了那些照片:修理匠和他的家人拘謹(jǐn)?shù)乜粗?,他們涂著一樣的紅嘴唇,紅臉蛋。這都是母親干的。她負(fù)責(zé)給照片上色,用狼毫小筆蘸著顏色涂在照片上,就像給尸體涂脂抹粉一樣。

      當(dāng)四叔放完水從廁所回來時,屋里的這兩人已經(jīng)達(dá)成一致,沒等四叔開口進(jìn)行新的一輪催促,父親就主動站起來,率領(lǐng)眾人,向里屋那輛壞了的自行車走去。不用我說,結(jié)果大家肯定知道了:當(dāng)修理匠悶著頭,蹲在地上,裝模作樣地鼓搗、忙活了一陣子后,他站起身,向父親和四叔無能為力地?fù)u搖頭,表示自己修不了時,四叔失望極了,他那懷著美好的愿望計劃好的婚禮,再也不能如他所愿風(fēng)光地進(jìn)行了。

      為了安慰他,作為不借給他車的補償,也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小氣的人,父親爬上樹,摘了一個大個兒的菠蘿蜜,讓四叔扛走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只菠蘿蜜是母親留給小舅的。它們在樹上還沒成熟時,就已經(jīng)編了號,有了主人。我心說:這下好了,父親麻煩大了!我替父親難過著,打算母親回來后一字不提,讓她自己發(fā)現(xiàn)好了。

      父親低頭沉吟著,在院子里來回踱著步,看樣子他在回味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我想起他同修理匠的交易,他們?nèi)銎鹬e來表情多么松弛,不動聲色,就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由此我想到,大人的世界真是可怕,充滿了我這樣的小孩子無法想象的險惡。想到這些,我不由地對將來心生出一絲惶惑不安來。

      父親忽然停下步子,轉(zhuǎn)頭看著我,他在觀察我,并揣測我剛才看到了多少,是否已經(jīng)給我那幼小純潔的心靈造成不良的影響。為了讓他放心,我沖他咧嘴笑了笑,那微笑很干凈,一塵不染,就像他期望中的那樣。

      父親不想讓別人和他一起分享自行車。

      這個想法是隱秘的,拿不上桌面的,讓父親感到一絲羞愧與無奈。當(dāng)初,他如何也想不到,他買回一輛自行車的同時,也帶回來一連串的問題。這些問題,沒有一樣讓他省心的,動不動就要爬上他的心頭。我很理解他:他看著那輛自行車多嬌呀,就像他的另一個孩子一樣;自己都舍不得騎,怎么可能隨便讓別人騎呢?可是,我的這種理解對他來說是無用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掌控的,不用擔(dān)心會失去的,就是我這個兒子。

      他的那些鄰居、朋友,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卻不這么想。他們有著共同的記憶,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時代……對往事的記憶把他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他們喜歡分享,也習(xí)慣分享:食物、工具、思想……并且,在分享中獲得快樂和友誼。他們?yōu)楦赣H,不!為雞姆落有了這么一輛自行車感到高興和自豪,就像它是他們自己的一樣。

      這種無私的親近感讓父親感到忐忑不安,沒過多久,他們就讓父親的這種不安升級為煩惱了:先是四叔,然后是其他人,開始向父親要求借自行車騎。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每一個理由聽上去都是那么合理、充分,讓你無法拒絕。四叔之后,還有兩個年輕人想借自行車騎著去相親,以提高相親成功率。那個整天陰沉著臉、好像誰欠了他一百大洋的副食店的小孫,為了讓他那個多年不說話、互相嫉妒的兄弟難受,想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到他兄弟的眼皮底下走一圈,炫耀炫耀。甚至,隔壁的新發(fā)叔居然想用父親的自行車練習(xí)騎車,以便自己買了自行車能順利地騎回來……一天傍晚,我和父親散步時,看到醬菜店老板的大兒子,那個長著一副相撲運動員那么可怕的身材的家伙站在前面路口處,父親二話不說,拉著我,急忙拐向旁邊的一條小巷。他不許我回頭,壓低聲音說道:“沒準(zhǔn)兒,他在等著我們哪,等著向我借自行車。如果我猜得沒錯——”父親把手放到我的后腦勺上,為的是不讓我回頭看,“他準(zhǔn)會說,他想騎車到那個當(dāng)初離開他的姑娘門前走一遭,好讓她看到他,讓她為當(dāng)初拒絕他而追悔莫及……”

      那段時間,父親在借與不借之間煩惱著。他思前想后,權(quán)衡利弊,考慮再三,終于有一天,他用右手狠狠地?fù)舸蛄艘幌伦笫郑约阂粋€人嘟噥道:“不能借!不能開這個頭,借給這個人,不借那個人,那個人就會有意見。借一個,大家都會跟著借,很快,這輛自行車就變成了大家的公共財產(chǎn),嶄新的自行車很快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買這輛車我多不易呀,多不易呀,到現(xiàn)在,孩子他媽還不拿正眼瞧我呢!”

      父親學(xué)會了撒謊。每次出門前,他肚子里就已準(zhǔn)備好了幾套謊言,以備隨時拿出來應(yīng)對借車人。他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嘴里念念有詞,有時還會下意識地配合著一些身體的動作:比如無奈地?fù)u頭;臉上浮現(xiàn)出若干遺憾的神情……一次,我竟然看到他微笑著伸出手去,同空氣中一個虛無的假想者的手大握特握。我站在窗前,看著院子里的父親一個人演出的獨幕啞劇,感到又好笑,又難過。

      一天黃昏,我們校長,那個一向不茍言笑,臉上長著黑猩猩那樣的多層眼皮的老家伙敲開了我家的大門。在門口,他慈祥地對我笑著,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瓜,跟在學(xué)校里簡直判若兩人。我驚訝地看著他,感覺著他手摸的地方。幸好父親及時出來了,他把右手里的水壺交到左手,以便騰出來同校長握手。在一陣子廢話般的寒喧后,校長終于說明了來意:星期六,他想借一下父親的車去開會。我看著父親,緊張得心咚咚直跳,盡管我不怎么喜歡這個校長,可還是不愿看見他被拒絕,我在心里暗暗祈求著:“答應(yīng)吧!快答應(yīng)吧!”父親沒有聽到我內(nèi)心的呼喚和請求,沒等校長的話音落穩(wěn),父親居然一點都沒打閃,隨著他嘴里發(fā)出的一聲清脆的表示遺憾的“叭答”聲,他臉上立刻現(xiàn)出一副頗為難的神情:“啊,真不巧!那天我正好要用車,去省城辦點事……”

      到了星期天,為了圓這個謊,父親只好丟下手中正忙著的活兒,真的去省城了。走的那天,父親特意繞道從我們校長門前經(jīng)過,大聲跟人寒喧著,好讓校長聽到,讓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去省城,而不是在撒謊。

      一天傍晚,父親從外面回來,他看上去疲憊極了,頭發(fā)一根根豎著,兩只胳膊無力地垂下來。他沒進(jìn)屋,而是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一臉沮喪,獨自望著愈來愈濃稠的暮色發(fā)呆。我坐到他身邊,陪著他,用沉默來體貼、安慰他。父親看夠了暮色,慢慢地收回目光,從身體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他抬起一只手,把它放在心口上,用嘶啞的聲音對我說:“累啊,好累??!這顆心快耷拉到地上了……”

      現(xiàn)在,父親一聽到人家跟他提自行車,心里就一哆嗦。他害怕那些等待、迎接他的面孔,寧可繞道走。一次,為了躲開廣場上那些閑聊的人群,他繞到河堤旁邊的小路上,從后院爬墻進(jìn)了家門。晚飯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扎堆神侃了,寧可自己一個人在家呆著,一個人寂寞地在院子里踱著步。

      因為那輛自行車,父親把自己給孤立起來了。

      她站在電影院高高的臺階上等著我們。豌豆綠的裙子在傍晚的風(fēng)中翻卷,兩根細(xì)細(xì)的辮子繩子一樣耷拉在胸前。她是小丑的姐姐,每天放學(xué)后在這兒等著小丑回家。我有一本她用過的寫字本,是我用一只卷筆刀跟她弟弟換的。不過,她的字寫得很爛,遠(yuǎn)不如她本人那么好看。

      我們磨蹭著,假裝沒看見她,你給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地打鬧著,短短的一段路我們能走上一兩個鐘頭。她站在臺階上,大聲叫著她弟的名字,從小名、大名到外號輪流叫了一個遍,我們裝作沒聽見,仍然說笑打鬧著。忽然,她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臉頰緋紅,白白的碎米牙緊咬著嘴唇,不容分說,揪住她弟的耳朵就走。小丑咧著腮幫子,歪脖縮肩地呦呦直叫,伸出腳夠著去踢她。沒走兩步,她忽然又回過頭來,伸出另一只手來揪住了我的耳朵。那一刻,我愣在那兒,像是被嚇住了,又像是期待著。就這樣,她一手一個,像拎著兩個豬頭,嘴里還大罵著:“我讓你們裝!我讓你們裝!”我們呲牙咧嘴地笑著,快樂得直叫。我的快樂來自我的內(nèi)心,來自我長時間以來對她似是而非的愛慕,而小丑則是因為有人陪他受罪。當(dāng)她松開手,我們立刻就老實了,我滿臉通紅,羞澀地垂手站著。她用揪耳朵這一簡單的動作,一下子就將我收服了。

      她看著我,用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盯著我,“聽說,你們家買了一輛自行車?”我愉快而羞澀地點點頭,牙齒咬著下嘴唇,為的是防止流露出得意之色?!皶T嗎?”她又問。當(dāng)她看著你時,眼睛仿佛能穿透你的心靈。我搖搖頭,然而并不覺得丟人:在雞姆落,有幾個人會騎車呢?“我會騎!”說完,她定定地看著我,好像等著看我吃驚的表情。“我姨媽家有一輛。她家在省城?!蔽铱粗?,被她揪過的那只耳朵還在灼熱而幸福地跳動著,此時此刻,直至將來,我愿意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敖o我騎一騎,好嗎?”她微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愣了一下,在心里告誡著自己:可不能讓她覺得我像父親那么小氣,不能!我心里飛快地考慮著,很快,就把自己從這個局面中解救出來。我點點頭,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父親上班去了,只要在他回來之前把車放回去,就應(yīng)該沒事。

      我讓他們到我家旁邊的小廣場上等著,自己則一溜小跑著回家取車。家里空無一人,照像館老板和他的助手還沒有下班回來。我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向老天爺表示了感謝,開門時手都不聽使喚了,真心祝福兩位照像館工作人員工作愉快,生意迎接不暇。當(dāng)我推著自行車,飛跑著到小廣場上與他們會合時,火燒云上來了,天空一片絢爛,瞬息之間變幻著深淺,把整個大地都映紅了。小丑和她的姐姐站在流金溢彩的廣場中央,變成了兩個紅彤彤的小人。我們互相看著對方,感到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包括那輛被偷騎出來的自行車。一切仿佛都在夢幻中。

      小丑的姐姐從我手里接過自行車,看都沒看,一腳踩在車蹬上,另一腳像撐桿似的不斷蹬向地面,飛快地在小廣場上兜起圈子來。我和小丑跟在車后,嘴里撒歡般地尖叫著,拼命追趕著車子。我的眼睛盯著她豌豆綠的裙子,和那隨著腰身的起伏晃動著的辮子,一點都不理會旁邊小丑邊跑邊向她發(fā)出的停車的威脅以及各種怪叫聲。這時,我看見她踩在車軸上,稍稍猶豫了一下,翻身上了車。車子在我急速的心跳和小丑的尖叫聲中搖晃了一下,很快,就被她穩(wěn)住了,自行車平穩(wěn)、快速地行駛起來。

      啊,她的身手多么矯健,她騎車的樣子又是多么美,窮盡了我這個年齡對女性的所有想象。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目光追隨著她,滾動的車輪在火燒云漸漸暗淡的天際下,繞著我和小丑一圈圈地騎行。

      當(dāng)我一抬頭,忽然看見父親正沿著小路向這邊走來,他的出現(xiàn)立即給這幅美麗的畫面增添了幾絲不和諧。我愣怔了一下,很快就預(yù)料到即將出現(xiàn)的局面:他會氣得暴跳如雷,把我關(guān)進(jìn)黑漆漆的耳房,鬧不好還會請出那只打人很疼的尺子……我是不是應(yīng)該就此逃走,躲進(jìn)深山老林,從此隱姓埋名,永不再與他見面?還是,在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我們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把自行車放回原處,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性格決定了我選擇后者。

      “快,我父親回來了!”我壓低聲音叫著,飛似地追趕著去告訴她??墒?,她以為我像剛才那樣同她追著玩呢,灑下一串咯咯咯的笑聲,腳下騎得更快了。這時,父親已經(jīng)走到醬菜店門口,他嘴里哼著小調(diào),慢悠悠地走著,還不知道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我抓住跑過來的小丑,讓他趕快攔住他姐,通知她我父親來了。小丑看著我驚慌的神色,知道大勢不好,飛跑著去追他姐,邊跑邊不住地回頭朝我父親來的方向張望,扯著嗓門大聲喊:“糟啦!糟啦!他們家的人回來了……”

      小丑的嗓門大極了,這下可好,不光她姐聽到了,我父親也聽到了。他停下腳步,抬起頭朝我們這邊望著,臉上露出一絲迷惑不解的神情,很快,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見照像館老板那張大長臉像簾子似的呱答一下撂了下來,陰沉著,氣勢洶洶地朝著我們來了!小丑和他姐姐嚇得撒腿就跑,慌亂中,只聽咣當(dāng)一聲,自行車被慣到了地上。我的心一哆嗦,本來沒想逃跑,因為這聲巨響,促使我跟在他們后面,拼命地向街口跑去。

      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地響著,路兩旁的樹和樓房飛快地向著我們身后奔跑,此刻,當(dāng)我朝著前面河堤的方向飛奔,我的心卻變得平靜下來,像綢緞一樣又垂又平,而且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憂傷。淚水止不住地涌滿了我的眼眶:我離父親、離家越來越遠(yuǎn)了!我剛剛逃離家,就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想它了。

      他們兩個跑得快極了,一會兒就消失在那片面包樹林中,沒影兒了。天空很低,暮色正沉沉地壓下來,風(fēng)在耳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我放慢腳步,不停地打量著周圍,除了一只晚歸的黑羊(它跟在我身后,同我始終保持著一步之遙,用一種懷疑、戒備的眼神時不時地打量我),再無其他活物,恐懼就這樣慢慢爬上了我的心。我思慮重重,內(nèi)心充滿了各種聲音,揣摩著我離開后家里的情形,盼望著他們來找我。我頻頻回頭,而身后,除了跟蹤而至的沉沉暮色,空無一人。

      那天晚上,當(dāng)母親在河堤上找到我時,我饑腸轆轆,身子瑟縮成一團,背靠著一棵面包樹快睡著了。母親拉起我就走,嘴里連聲嘆著氣,心疼著她的小兒子,大聲數(shù)落著我父親:“當(dāng)初就不該買那個破玩意,自從它來到我們家惹了多少麻煩!”我被她拉得踉踉蹌蹌,身子歪斜地跟在后面。我知道,車子買來的第一天,這話就在她心里了,今天,她終于有機會將它說出了口。快到家時,她停下腳步,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我,小聲告誡道:“以后,我不準(zhǔn)你再摸破車,更別說騎了——壓壞了小雞雞怎么辦?”為了加重語氣,她還把我的手用力扽了一下。我感到又驚訝又迷惑,低頭思忖著這事的可能性,打算趁他們不在時試一試。

      父親一句話都沒說,本來,他是想說我兩句來的——當(dāng)他在我身后踱著步,目光落在我的后脖頸上,我感覺那里一陣刺癢,忍不住想伸手撓一撓。忽然,身后那來回踱著的步子停了下來,我心里一哆嗦,感覺他就要開口了,要罵人了,于是,我更加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著飯,以喚起他的惻隱之心,打消他準(zhǔn)備罵我的念頭。

      那天放學(xué)后,我看見父親站在院子里,正身心放松、悠閑自在地教鳥說話。自從買了自行車,他整天顧慮重重,想東想西,把那只鳥都給冷落了。他的這種情緒也影響到了鳥,現(xiàn)在,鳥在籠子里一天到晚地沉著臉,神色憂郁,當(dāng)你從它眼前經(jīng)過,它的羽毛會突然支楞起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緊張地看著你,以為你要算計它?!坝淇?!愉快!”父親耐心地對鳥重復(fù)著這個詞,示意鳥看他的口形,用一種稍帶口音的普通話幫它復(fù)習(xí)那些生疏了的詞匯。我在旁邊站了一會兒,那只鳥閉緊嘴巴,就是不開口,還拿眼睛不住地一眼一眼地瞅我。父親沖我擺擺手,說:“走吧,你在這兒它不說?!背酶赣H不注意,我沖鳥揮了揮拳頭,呲了一下牙,轉(zhuǎn)身走了,嘴里還學(xué)著父親的腔調(diào)說著那個詞:“愉快!愉快!”

      我一回屋就去看那輛自行車,可是,那個位置空著,一只存放廢棄底片的箱子占據(jù)了它的位置?!败嚹??”我問母親。母親正在梳頭,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看也沒看,就用手中的梳子朝天上一指。我迷惑地看著她,順著梳子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見自行車騰空而起,被懸掛在房梁上!

      “怎么回事?”我吃了一驚,回頭看著母親。又長又密的頭發(fā)松散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僅從剩下的那半邊臉上,我就知道了答案。她低垂著眼皮,不動聲色地梳理著那一匹頭發(fā),那樣子好像說:憑著她對父親的了解,無論他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她都不會吃驚。

      我仰著頭,看著懸掛在房梁上的自行車:一根粗粗的繩子穿過兩只車輪,在靠近車座的地方打了個結(jié),通過一只滑輪,與房梁上斜伸下來的另一根繩子匯合了。我驚訝地看著這個裝置,和那輛四腳懸空的自行車,禁不住會心地笑了:對于那輛自行車,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去處!這樣一來,父親再也不用擔(dān)心別人借他的車了,也再也不用提防如我這樣偷騎車的人了。

      春天將盡的時候,鄰居新發(fā)叔也買了一輛自行車。雖說是雞姆落鎮(zhèn)的第二輛自行車,但它所帶來的那種驚艷與風(fēng)光,絕不亞于父親的第一輛車。

      那天,我和父親散步回來,老遠(yuǎn)就看見新發(fā)叔家門前圍了一圈人,我們擠進(jìn)去一看,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它比新娘子還新,光茫四射,簡直讓人睜不開眼,我看到它心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它比爸爸的那輛自行車好看。

      大家一看我父親來了,自發(fā)地讓開一條路。眾人的目光約好了似的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發(fā)言。他當(dāng)然有這個資格,因為他是第一個買自行車的人。父親沉吟著,權(quán)威般的用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則托著這只托下巴的手。他圍著自行車轉(zhuǎn)著圈子,相馬似地打量著這輛車。當(dāng)他轉(zhuǎn)圈子的時候,他像母親一樣不動聲色。我心情復(fù)雜地站在那兒,盯著自行車的后車轱轤。它的出現(xiàn),讓我心里生出一絲隱約的不快,并摻雜著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父親的那輛自行車,再也不是唯一的了!我不敢抬頭看父親,如果他此時的心情和我一樣,我的心將會雙倍的難過!新發(fā)叔熱切地看著父親,期待著他的意見,由于緊張,他那雙本來就愛眨巴的眼睛此刻眨巴得更快了。父親沉吟了好半天,才開口道:“對男人來說,這車女氣了些?!彼p輕地?fù)u了一下頭,咂摸了一下嘴巴,表示出一絲遺憾。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心里一下子就釋然了。我愉快地看了一眼新發(fā)叔,他虛心地點著頭,表示對父親的看法認(rèn)可。不過,我倒是覺得,新發(fā)叔跟這輛車很配:他的皮膚很白,長著女人那樣肥而翹起的屁股,我想這是因為他是個會計,一天到晚坐著的緣故?!翱偟膩碚f,這車還不錯!”這時,仿佛為安撫他,父親又為剛才那份鑒定作了個補充。

      新發(fā)叔一高興,伸出一雙又喧又白的汗手同父親握起手來??礃幼铀麆偟郊?,還沒進(jìn)家門,他渾身熱氣騰騰,像馬一樣散發(fā)著汗氣。由于不會騎,五十多里地,他是溜著回來的。所謂溜,就是一腳踩在車蹬上,另一腳像狗刨似的在地面猛蹬,遇到順風(fēng)及下坡時,可借助風(fēng)力慣性,讓那只狗刨腳暫且回到另一只腳旁邊,歇息一會兒。如果當(dāng)初父親把自行車借給他學(xué)一學(xué),沒準(zhǔn)也不會這樣。也許父親也想到了這一層,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窘迫,不過,很快他就替自己解了圍——他蹲下身,觀察起車的輪軸來。

      大家散去后,父親和我又在那兒呆了一會兒,作為第一個買車的人,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給新發(fā)叔一些忠告:“如果有人向你借車,甭借!”父親湊近新發(fā)叔,向他傳授著不借的秘訣:“就說車壞了,或者自己那天正好要騎……”他一口氣說出了若干不借的理由,那都是他在平時的生活實踐中摸索總結(jié)出來的,極其寶貴,也極富價值,其中,沒準(zhǔn)就有他當(dāng)初拒絕新發(fā)叔所使用的那條。可是,他看上去一點都沒在意,我估計他說話太急,要表達(dá)的東西太多,把這事兒給忘了。忽然,他想起我來,猛地一回身,朝我一瞪眼:“你還在這兒?還不回家去!”我知道,他不想讓我聽到這些,怕我純潔幼小的心靈給污染了,便很合作地走開了。當(dāng)我在別處溜達(dá)了一圈再轉(zhuǎn)回來時,父親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他身子前傾,聲音壓得低低的,還在向第二輛自行車的主人傳授他的寶貴經(jīng)驗。

      新發(fā)叔順著眼皮,聆聽著父親的教悔,難為情地微笑著,趁父親一不留神,把話題扯開了,向父親請教起騎車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來。父親愣了一下,對新發(fā)叔的問題略略地回答了一下,就又把話題轉(zhuǎn)了回去。在他看來,技術(shù)是最不重要的,對他來說,這根本就算不上是個問題。因為,當(dāng)他把自行車從商店推出來那一刻,他就會騎了:你只消把屁股放在車座上,腳底下用力一蹬——。重要的是,重要的是這幾個月來困擾著他,讓他煩惱的那件事。“記住——不借!”父親湊近他,壓低嗓門,最后一次告誡道,然后他直起身,抬頭看了一眼風(fēng)起云涌的天空,把手背到身后,起身告辭了。

      第二天一大早,霧氣還沒有散盡,新發(fā)叔已經(jīng)在小廣場上開始練習(xí)騎車了,引得鳥落滿了廣場周圍的樹,嘰嘰喳喳地談?wù)撍?。我端著一只小鍋去副食店打豆?jié){,邊走邊扭過頭去看他。新發(fā)叔在練習(xí)上車的動作:一陣助跑后,他的右腿猶疑地、矜持地抬了起來,可是緊接著又放下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身體僵硬,渾身沒有一塊肌肉不是緊繃繃的。我站在路邊,暗暗地為他使著勁,端著小鍋的手都給捏疼了。

      放學(xué)后,新發(fā)叔還在廣場上練習(xí)那個動作,可是卻沒有一點進(jìn)展——當(dāng)他的腿抬到某一個高度,就不行了,害怕抓住了他的心,他只得把那條腿放下來,讓它重回安全的地面。廣場周圍站了一圈人,人們在為他搖旗吶喊,暗暗使勁,這從他們臉上焦慮的眼神,微微皺起的眉頭,以及當(dāng)看到那條腿又一次失敗地落下來時,紛紛搖著頭、齊聲發(fā)出的那一聲遺憾的長嘆中可以看得出。一群孩子快樂地大笑大叫著,跟在后面追著車子跑,很快就被自家的大人喝住了;那些不聽話的被揪著耳朵和脖領(lǐng)子捉了回去。后來,有幾個人看得直著急,終于沉不住氣,跑上去,不容分說把新發(fā)叔弄上車,非要手把手地教他,盡管他們一個都不會騎。他們抓住自行車,以免車子摔倒,嘴里像吆喝牲口一樣不停地吆喝著:“蹬,快蹬!你倒是蹬??!……”新發(fā)叔一頭汗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車子上,不時發(fā)出一聲驚慌失措的尖叫,引得大家忍不住地笑起來。新發(fā)叔的老婆,那個身體滾圓、長著一張向日葵般的大臉盤的女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懷著對大伙來捧場的感激,為丈夫的笨歉歉然地微笑著,沖大家擺著手,示意大家不要笑,而她自己則笑得前仰后合,笑聲直沖云霄去。這時,就聽新發(fā)叔發(fā)出了一連聲的慘叫,只見他的腳脫離了車蹬,眼睛緊閉,雙手撒了車把。甭?lián)?!他不會有事的,好幾個人圍著他,即使摔他也不會摔到地上,頂多摔到其中某個人的懷里。終于,那幾個好心人再也無法忍受新發(fā)叔的笨,推著他和自行車,像脫僵的野馬一樣,在廣場上狂奔起來。

      我擠出人群,看見父親皺著眉頭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就走過去,小聲嘀咕了一句:“真笨!”父親搖著頭,說道:“不,他太把騎車當(dāng)回事了。人一旦把什么太當(dāng)回事,做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蔽铱粗赣H,雖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話,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在我看來,父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

      新發(fā)叔依然每天都會到小廣場上練習(xí)騎車,風(fēng)雨無阻,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在每個早晨和黃昏在小廣場上看到他勤奮的身影。半個多月過去,幾個陪他練車的人都見縫插針地學(xué)會了,他依然不會騎。新發(fā)叔的老婆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她站在廣場邊上,沉著臉,叉著腰,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一次,我聽見父親安慰她——他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道:“他這里,小腦平衡能力差……”說這話時,我?guī)缀蹩梢詳喽?,父親在暗自慶幸自己做對了一件事——幸虧當(dāng)初沒有把自行車借給他來練習(xí)。

      小丑也學(xué)會了兩下子,由于個兒小,他只能“掏”著騎:他把右腳伸到車大梁的三角形空間里,讓車輪做著不完整的圈運動。這時,他額頭上青筋暴露,身子可怕地扭成了麻花。我是不會學(xué)的,我只在一邊看,不只是怕母親說我(她不許我碰那玩意,擔(dān)心我會壓壞小雞雞。這純粹是嚇唬人,無稽之談。我明白,她是想讓我站在她一邊,和她一樣遠(yuǎn)離自行車,讓父親為當(dāng)初的擅作決定感到后悔),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家有自行車,怎么好意思用別人的自行車學(xué)呢?盡管它掛在房梁上,盡管,它即便不掛在房梁上,父親也不允許我動它……

      新發(fā)叔在一個月后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在雞姆落,除了父親,沒有一個人不說他笨的。一次,我甚至聽到有人長嘆一聲,說:“我的天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笨??!……”學(xué)會那天,他請大伙到他家喝自釀的米酒,父親和我也去了,我喝了小半杯,由于是空著肚子喝的,還沒散場我就暈得不行、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靠在他家的碗柜上,迷糊間正要睡去,這時,就看見父親把新發(fā)叔拉到一邊,湊近他,語重心長地小聲叮囑著:“從今后,好好愛惜車,可不能再借了……”

      兩天后,我在路上看到了新發(fā)叔的自行車。它被人高馬大的四叔騎著,后面坐著他一臉羞澀、瘦得像根竹竿似的新媳婦,回門去了。碰見我,四叔的眼睛照舊沒看見我,一路按著鈴鐺,像騎自己的車一樣自在得意。晚飯時,我在飯桌上說起這事,父親微微皺起眉頭,問:“你可看清了,真的是你四叔?”“那當(dāng)然!”我把頭一揚,盡管我的眼睛不大,但新發(fā)叔和四叔我還是分得清的;新發(fā)嬸和那個新媳婦就更不要說了,你想,誰能把皮球和晾衣竿弄混呢?父親拿著筷子,沉吟著,好像在認(rèn)真思考夾什么菜好,其實桌上也不過兩盤菜:一盤燜小油菜,一盤熏肉。不能不說,他思考的時間過長了。

      隔一日,我和父親一出家門,正碰見副食店的小孫從新發(fā)叔家出來。他穿著一新,像個新郎,手里推著新發(fā)叔的自行車,正扭過頭去,沖身后送他出門口的新發(fā)叔揮著手。只見他跨上自行車,一彎腰,腳下一使勁,車子一家伙就駛出老遠(yuǎn)。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我看見他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瀟灑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帽沿,算是向父親打招呼了。他低下頭,暗自打量了一眼自己,然后一臉悲壯地向南街方面駛?cè)?。父親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說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準(zhǔn)是去南街讓他那個多年不說話的兄弟難受去了……那么,祝他成功?!边@時,正巧四叔路過,他停下步子,撇著嘴對父親說:“今兒早上,他還借走了我結(jié)婚穿的新皮鞋呢?!?/p>

      父親搖著頭,擺擺手,做出一副“算了,讓他去吧”的表情,徑直朝前走去。他有些不快,沒打一聲招呼,就自己走了,害得我在后面一路小跑。不用看他的臉,從他走路的姿勢和后脖頸的肌肉紋路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快:他走得很快,眼睛盯著前面的空氣,肌肉令人害怕地緊繃著,就像誰得罪了他。經(jīng)過新發(fā)叔家門口,父親冷冷地瞟了一眼早已等在門口,準(zhǔn)備向他一吐苦水的第二輛自行車的主人,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新發(fā)叔苦惱地咧著嘴,緊趕了兩步,對著爸爸的后背說道:“其實,我也不想借,可實在是抹不開臉啊……”后面這句話,不偏不倚正好說給趕上來的我聽了。

      我趕上父親,和他并排走著,一邊觀察他,心里一邊思忖著是不是該把這句話捎給他。父親看上去真生氣了,他的嘴唇緊閉,嘴角下垂,清晰地勾勒出一對括號來?!翱粗桑彼亲永锖吡艘宦?,小聲嘟噥道,“過不了幾天,那車就被造得沒樣子了?!?/p>

      現(xiàn)在,新發(fā)叔那個多年來陰涼而冷清,充滿了一股子醬菜味的房子一下子熱鬧起來,就像我們家從前那樣。那些人,不是借過他自行車的人,就是正打算借,或者心懷長遠(yuǎn)打算,準(zhǔn)備以后借的人。老實的新發(fā)叔哪里受過這般重視?他張著手,眼睛眨巴得更快了,一種受寵若驚和苦惱的微笑在他又喧又白的臉上交替浮現(xiàn)著,看了讓人惱火!他老婆更是氣人,動不動就灑下一串歡快的笑聲,飄過墻頭來,讓墻這邊的父親不由地皺起眉頭。一次,我們看見她從茶店出來,手里拎了一包茶葉,在前面飛快地轉(zhuǎn)動著磨盤似的大屁股,碰見人就舉舉手里的茶葉包,沒等人家問就主動叨咕開了:“家里整天來人,茶葉下去得快……”她癟著嘴,向人家發(fā)著牢騷,語調(diào)里卻有掩飾不住的驕傲。小丑怪叫了兩聲,瞇起一只眼睛,兩手合在一起,對著她的后背做了個下流的動作。這次,我沒有像以往那樣朝他皺起眉頭,而是像街上所有那些壞小子一樣,嘴里發(fā)出一陣嘎嘎的壞笑。

      那天,我回到家,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他一臉落寞,背著手,在院子里踱著步,他時不時地停下步子,側(cè)耳傾聽著隔壁傳來的歡笑聲。一塊巴掌大的桔黃的光斑照在他的褲子上,像是補上的一塊補丁。鳥一聲不響地在籠子里覷著它的主人,它在用余光觀察他,而當(dāng)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時,它很快將目光移開了,假裝望向別處。興許受了父親情緒的感染,它看上去心事重重,落落寡歡,見到我,也只是無精打采地瞟了我一眼。

      我在父親身后站了一會兒,等著他發(fā)現(xiàn)我,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什么動靜,我只好自己走出來:“我回來了。”父親回身看了我一眼,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惹人煩地向我詢問學(xué)校的情況,而是心不在焉地從喉嚨里應(yīng)了一聲。他臉上的落寞,他褲子上的那塊夕陽補丁,以及鳥憐憫他的目光,讓我心里生出一種羞恥的難過。我挨著父親站著,順著他的目光,陪他一起抬頭看著夕陽將盡的天空。這時,一陣刺耳的、帶有金屬質(zhì)感的笑聲隔著墻頭飄過來。那是新發(fā)嬸的笑聲,她在罵四叔“調(diào)皮鬼”,大概四叔捏了一下她那有名的肥屁股。隨著她尖利的笑罵聲,大伙兒哄的一聲跟著笑起來。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父親,他一臉的黯然神傷讓人不忍看。我想安慰安慰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我低著頭,噘著嘴,小聲地嘟噥了一句:“新發(fā)叔騎車真難看,像個鴨子……”新發(fā)叔腿長,他只得用腳后跟騎車,兩腿向外撇著,怎么看都像一只鴨子。父親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像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我,他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哈哈地大笑起來:“不錯,確實像個鴨子!”

      不管以后如何,起碼此時此刻,我和父親戰(zhàn)勝了新發(fā)叔。

      秋天來的時候,如雨后春筍,雞姆落的自行車多了起來,隔三差五地,就聽有人說誰誰誰買車了,誰誰誰正準(zhǔn)備動身去買。過不了幾天,就看見他搖搖晃晃地把車子騎了出來,喜滋滋地,臉上帶著那么點羞澀,生怕別人看見、又生怕別人看不見地從街上駛過。那些善良的好心人是不會辜負(fù)他隱秘的期待與召喚的,他們圍攏了來,在對他表示了一番祝賀后(通常是用禮節(jié)性的握手表示,或者當(dāng)胸給他一拳:行啊,你小子!),開始對那輛自行車進(jìn)行欣賞、品評。

      面對這輛自行車新成員,人們各懷心事,那些已經(jīng)買車的人私下里拿它跟自己的比較著,或自我安慰,或暗自后悔,怪自己買得太急,沒有好好地挑一挑。而那些還沒買車的,心里頭則帶著那么點不是滋味,雙手抱臂,低著頭,望著車子沉思著,暗自計劃并督促著自己:是應(yīng)該把買車的計劃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當(dāng)新車的擁有者從街頭走到街尾,接受了一輪又一輪的祝賀與贊美后,像完成了一個儀式,他這才真正成為他手中那輛自行車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四叔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一路叮鈴鈴地按著車鈴,拐進(jìn)了肉店老板的家。小丑撇著嘴巴對我說:“看見了嗎?一只手托老四買的?!彼腥藭r喜歡隨著他爸的輩份叫,總是不客氣地稱呼人家的小名和外號。我心里疑惑極了:肉店老板只有一支手(另一只手在十年前喂給了一臺絞肉機),而他的妻子,那個臉紅撲撲、整天快樂得像只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女人,她只有一條腿,他們的孩子只有兩歲,可是,他們家買自行車,給誰騎呢?

      當(dāng)四叔從肉店老板家出來時,我追在他屁股后面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四叔從空中伸過一只手來,啪一下彈了一下我的腦袋瓜:“小傻瓜,這還用問?不騎,就放著唄!……他如果擔(dān)心車子發(fā)霉生銹,我倒是愿意幫他騎一騎……”我摸著被他敲疼的腦袋,恨恨地朝地上唾了口唾沫。這個渾蛋,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他真是聰明到家了——直到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買了車,四叔都沒有買。他一直喜歡借車騎。

      母親對每一輛自行車都正眼不瞧,她真是個堅強的人,堅強得像一只鐵桶一樣,密不透風(fēng),無懈可擊。在以后的十幾年中,她從沒有碰過自行車,寧肯走路或者搭公共汽車。直到有一天,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了摩托車這個東西,母親二話沒說,徑直去了銀行,支出錢來就給自己買了一輛。

      現(xiàn)在,父親的自行車終于安全了。沒有人再向父親借車騎。它孤伶伶、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懸掛在房梁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就像母親說的,它不過是一件擺設(shè),一個符號,說得難聽些,一件該死的、毫無用處的破玩意。終于有一天,父親仰著頭,長時間地瞧著它,像是在瞻仰一件藝術(shù)品,等他瞧夠了,他悄悄地把車子從房梁上放了下來。這輛雞姆落鎮(zhèn)的第一輛自行車,終于重又回到了地面。

      一天下午,我看見父親和一幫人站在小酒館的門前聊天?,F(xiàn)在,他又回到了大家中間,重又獲得了他們的友誼。只見他站在人群中,眉飛色舞地同那些人高談闊論著。他的外衣敞開著,兩個大拇指掛在褲兜上,一條腿不停地抖動著。父親不知說了句什么,大家哄地一聲跟著笑起來,他們圍著他,像一棵棵向日葵一樣,跟著他大笑著。父親更得意了,那條一直抖動的腿也抖得更歡了。他仰起頭,看了看天空,那里,秋空一碧,干凈得好像用水剛剛洗過一樣。當(dāng)他收回目光,憑著我是他的兒子,我分明看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在他臉上悄然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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