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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德爾施塔姆:爬上鐘塔的孩子

      2011-07-20 08:18:46紀梅
      西部 2011年23期
      關(guān)鍵詞:施塔姆曼德爾詩人

      紀梅

      我是在寫曼德爾施塔姆嗎

      是。我是在寫

      詩人的命運。這里

      有你。有我。有我的愛人

      ——題記

      北島說,他是在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中第一次見到了曼德爾施塔姆。那應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這套四卷本的回憶錄,是他們那代人的“圣經(jīng)”——當然是在地下偷偷傳閱。我也是在這本書里第一次知道了曼德爾施塔姆,還有德斯諾斯、杜維姆等更多的詩人。這已是四十年后,《人·歲月·生活》已經(jīng)可以擺上各大小書店的柜臺,卻不被幾個人所關(guān)注。

      在1987年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曼德爾施塔姆在他的祖國也并不為幾個人所知。除了愛倫堡在短暫的解凍時期用了幾頁委婉的文字悼念過他,在被“平反”之前的幾十年里,幾乎沒有人敢提到他的名字,雖然他不過是一個詩人,一個生于1891年,又早早地死于1938年的詩人。

      這個猶太小男孩,孱弱,羞澀,眷戀古希臘的優(yōu)美,喜愛地中海的葡萄園;1913年,二十二歲的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石頭集》,廣受勃留索夫、勃洛克以及古米廖夫等人的贊譽;1917年10月之前他相信“革命”的力量,在真正見識了這種力量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授權(quán),并陸續(xù)寫下一個詩人的見證。這種“不合作”的態(tài)度開始給他帶來接連不斷的麻煩。因為蘇共元老布哈林喜歡他的詩,加上愛倫堡、阿赫瑪托娃等友人周旋,他得以避免更早地撞上死亡;1933年,他在朋友圈里誦讀了諷刺斯大林的詩作,厄運這次沒有繞過他——要知道它連布哈林和托洛茨基這般位高權(quán)重的“自己人”都沒有放過。在流放沃羅涅日三年之后,1938年5月,詩人再次被內(nèi)務部秘密逮捕,他被判處流放海參崴,一座距離列寧格勒最遙遠的集中營。1938年12月27日,他死于饑寒交加。

      出生的年頭已經(jīng)磨損,

      把它攥成拳頭,和人群一起,

      我翕動蒼白的嘴唇低語:

      “我生于1891年1月2日

      和3日交接的子夜,一個

      沒有希望的年頭,兩個世紀

      用火焰把我團團圍住?!?/p>

      ——《關(guān)于無名戰(zhàn)士的詩》

      他生于一個沒有希望的年頭,死于一個令人絕望的年頭。他的全名叫奧西普·埃米利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似乎這短短的幾十個字便可以概述他的一生,就如他短暫的只有四十七年的生命旅程。然而我用什么才能描述他對世界的眷戀、對生命的熱愛、對語言的朝圣?又用什么來復述他所蒙受的羞辱和委屈?

      “我曾經(jīng)幼稚地與這個強權(quán)世界保持聯(lián)系”

      曼德爾施塔姆的態(tài)度和遭遇頗能代表政權(quán)更迭時期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命運:從相信到質(zhì)疑;從擁抱到疏離;從認可到反對;從被拉攏、被允許存在到被流放、驅(qū)逐乃至槍決……

      他的詩歌記錄了他一路轉(zhuǎn)變的軌跡。在1914年寫下的《權(quán)杖》中,分明有一股擁抱時代的豪情在他胸中升騰:

      我的權(quán)杖,我的自由——

      生活核心的核心,

      我的真理,莫非很快

      將成為人民的真理?

      (……)

      積雪在懸崖上逐漸消融——

      被真理的太陽所烤化……

      人民是對的,他們給我權(quán)杖,

      讓我親眼看到了羅馬!

      ——《權(quán)杖》

      據(jù)愛倫堡回憶,在他剛認識曼德爾施塔姆時,他們常在基輔索菲亞大街上一個希臘咖啡館中見面。愛倫堡清楚地記得曼德爾施塔姆在那里向他朗誦描寫革命的詩:

      啊,執(zhí)法如山的人民,你是太陽,

      在沉悶的歲月冉冉升起。

      看上去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階段,準確地說,是“十月革命”(俄羅斯官方已將之更正為“十月政變”)前,曼德爾施塔姆是相信革命的威力,相信“人民”的力量的。這也幾乎是對美好生活抱有追求的知識分子在這一階段的普遍傾向。愛倫堡曾如此描述俄羅斯象征派創(chuàng)始人勃留索夫:“他相信,革命將從根本上改造一切;他對我說,社會主義文化和資本主義文化的區(qū)別,猶如基督教的羅馬和奧古斯都的羅馬的區(qū)別一樣顯著?!保◥蹅惐ぃ骸度恕q月·生活》)這一點兒也不奇怪。

      所幸,知識分子的敏感能使他們較早地認識這一點。一個詩人如果不是過于愚蠢,或者過于虛偽——這任何一點都將使他自動放棄身為詩人的資格,他都將很快明白“革命”在怎樣發(fā)揮它的威力。當馬雅可夫斯基這種“即使去掉心靈,/也要呼喚,/社會主義所必需的事物”的詩人驀然發(fā)現(xiàn),“他看到的不是一幅油畫上的未來,而是一幅宣傳畫上的未來”(《人·歲月·生活》)時,我們可以想象當時有多少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自己抱持的美好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或者說,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

      我不曾在花瓣綻放的瞬間尋找你的

      嘴唇,卡桑德拉,尋找你的眼睛,卡桑德拉,

      但十二月——莊嚴的不寐——

      回憶在折磨著我們。

      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

      我們愛著,卻喪失了一切:

      一個,被人民所劫掠,

      另一個,自己劫掠了自己……

      ——《致卡桑德拉》

      到哪里尋找記憶中的蔚藍?到何處兌現(xiàn)他們承諾過的美景?我的愛,我的信任,連同我的思想,都被劫掠了……

      在可怕的高空,一朵流浪的火焰,

      難道星星就是這樣閃爍?

      一顆透明的星星,流浪的火焰,

      隨后,她坐在嶺上的一塊大青石上,曬了一會陽光,不知為什么,她走走停停,走得越來越慢了。說穿了做賊心虛,心底里還是有點兒提心吊膽的,她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以一種淡定的心態(tài),若無其事地去見她的風影和尚,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這回,她一定要讓他吹一回竹笛子,她要好好的當一次聽眾,聽一聽那久違了的笛聲。她深信,這次的笛聲一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悠揚,悅耳動聽。她笑了起來,笑得比一株山花還要好看,那就繼續(xù)笑下去,跟山花秀上一回,俊死那滿山的野花。此時要是帶鏡子,她一定會照上千回百回。她的身子頃刻之間就化作了一株弱柳,如果沒有風扶,肯定會倒了下去。

      你的兄弟,彼得堡,

      正在死去。

      在可怕的高空,大地的夢燃燒,

      一顆綠色的星星在閃爍。

      哦,如果你是星星,也就是水和天空的兄弟,

      你的兄弟,彼得堡,正慢慢死去。

      一艘巨大的輪船在可怕的高空

      疾駛,伸展開翅膀——

      你的兄弟,彼得堡,正慢慢死去。

      在黑色的涅瓦河上空,透明的春天

      被折斷。不朽的蜂蠟在融化。

      哦,如果你是星星——彼得堡,你的城市,

      你的兄弟,彼得堡,正在死去。

      ——《在可怕的高空》

      字句的反復與回旋,意味著哀嘆的節(jié)奏。在“可怕的高空”是火焰、大地的夢想、歷史幻象的巨輪,是春天和星星,然而當這個夢想降臨人世降臨彼得堡的時刻,一切正在死去。這是高空的黃金與現(xiàn)實的垃圾之間的“辯證法”。面對彼得堡,面對這座曾因“躥出石頭縫的生機勃勃的綠草”而被詩人譽為“世上最先進的城市”,面對它如今在貧窮中慢慢地死去,詩人是如何悲戚!如何哀嘆!——更令人悲嘆的恐怕是,這不過是1918年,一出罪惡而荒誕的長戲才剛剛開演。

      “我曾經(jīng)幼稚地與這個強權(quán)世界保持聯(lián)系”——幡然醒悟的詩人即刻收回了自己的授權(quán)——他曾經(jīng)在黃金時代的幻象中授予新的政權(quán)暫時召集他的思想、帶領(lǐng)他的靈魂。同時,他開始記錄自己的見證。

      如此,在陡峭的卡拉巴赫,

      在兇猛的城市舒莎,

      我見識過這些恐怖,

      與靈魂十分親近。

      四萬個死寂的窗戶

      在所有的方位顯現(xiàn),

      而勞動無生命的蠶繭

      在群山中被埋葬。

      裸露無遺的建筑

      在無恥地泛起紅光,

      而在它們之上,天空

      深藍的黑死病依稀可見。

      ——《在高峻的山隘上》

      這個詩人,雖然無比蔑視制造了和制造著現(xiàn)世罪惡的兇手,但沒有放棄用他唯一的能力——寫作,記下他們的謊言、他們的不義。他用一個詩人的方式,表達著自己與時代的論爭關(guān)系。

      我們活著,感覺不到腳下的國家,

      十步之外就聽不到我們的話語,

      而只要哪里有壓低嗓音的談話,

      就讓人聯(lián)想到克里姆林宮的山民。

      他肥胖的手指就像蛆蟲一般油膩,

      他的言辭就像秤砣一般準確,

      仿佛蟑螂觸須的胡髭含著笑意,

      他的長靴筒閃閃發(fā)亮。

      而在他周圍站著一群細脖的領(lǐng)導,

      他玩弄這幫半人半獸的仆人,

      有人啼囀,有人喵喵叫,有人啜泣,

      只有他一人粗聲大氣地嘮叨,

      發(fā)布一個個命令仿佛安裝馬蹄鐵:

      這個釘鼠蹊,那個釘前額,這個釘眉頭,那個釘眼睛。

      不論怎樣給出死刑——都像吞食馬林果般甜蜜,

      這個奧塞梯人寬廣的胸膛啊。

      ——《我們活著,感覺不到腳下的國家》

      在后人的猜度里,就是這首諷刺斯大林的詩作,讓曼德爾施塔姆再也躲不掉死亡的追隨。當然他沒有立即被殺掉,因為還要等到有人去告密,等到喜愛他的詩歌而在某種程度上保護著他的蘇共元老布哈林慘遭斯大林的毀譽和槍決,等到從沃羅涅日流放歸來、再流放到距家鄉(xiāng)一萬公里遠的海參崴受盡饑寒交迫、精神煎熬之后,才于1938年12月27日的清晨,悄悄倒下。像一個困極了的孩子,他軟綿綿地倒下了。

      “我將在后代中尋覓讀者”

      我擰緊廚房里巨大座鐘

      那一根瓶形的鐘擺。

      時間竟然晦澀到如此程度,

      可我仍然喜歡去揪它的尾巴:

      要知道,它在自己的奔跑中毫無過失,

      不過,似乎有一丁點兒可疑。

      ——《莫斯科的子夜》

      一個思想者會存在于兩種時間中,一種是外在的客觀現(xiàn)實,另一種則是自己構(gòu)造的柏格森式的心理時間。曼德爾施塔姆明顯對第一種時間——它以“有一丁點兒可疑”的“巨大座鐘”為代表——不屑一顧,然而卻對存在于后一種時間——他謂之“無垠的更為令人信服的藝術(shù)之現(xiàn)實”抱持最大限度的渴望。鑒于這種時間觀,詩人認為,一個藝術(shù)家會將他的世界觀視為一個“工具”——就像石匠手中的一把錘子,而他的“唯一現(xiàn)實”就是藝術(shù)作品本身。

      詩人意識到,“時間竟然晦澀到如此程度”,這亦是歷史的曖昧。理想被當做垂直起來的天空中可以降至人間的福音,詩人已為我們描述或預言過它可怕的后果,他正是帶著對時間與歷史的質(zhì)疑面向這個世界。

      一方面,“我曾經(jīng)幼稚地與這個強權(quán)世界保持聯(lián)系”——這種曾經(jīng)受愚的經(jīng)驗會削弱詩人此后的信任力,或者換句話說,會加強他的甄辨力,他將更加謹慎地選擇交流對象。另一方面,不僅僅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對現(xiàn)實存在的不信任、對它宣稱自己是將要或已實現(xiàn)了的理想的不屑,將更為加強詩人對當下現(xiàn)實的質(zhì)疑和疏離。

      布羅茨基在評述曼德爾施塔姆的《文明的孩子》一文中表達過相似的看法:“詩人惹出了麻煩,往往并不是由于他的政治,而是由于他語言上的優(yōu)越感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詩歌是一種語言叛逆的形式,它所懷疑的對象遠遠不止某一具體的政治制度:它對整個存在制度提出疑問。它的敵人也是成比例地增多的?!痹谶@個意義上,布羅茨基認為曼德爾施塔姆對身處的歷史局勢所持的態(tài)度,“完全不是一種公開的敵意??傮w地看,他不過是將這一局勢視為存在現(xiàn)實的一種更糟糕的形式,一種本質(zhì)上全新的挑戰(zhàn)”。(曼德爾施塔姆:《時代的喧囂》。

      就如布羅茨基所意識到的,“在詩歌中,如同在任何地方,精神上的優(yōu)越總要在肉體層次上遭遇抵抗”,對詩人的肉體進行摧殘,幾乎就是統(tǒng)治者一貫使用的伎倆,或許應該說,唯一的伎倆。

      曼德爾施塔姆早在青年時期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或者說,他那時已清楚了身為一個詩人所需面對的風險。他在1913年發(fā)表于《阿波羅》雜志的文章《論交談者》中,一開始便設(shè)問道:“請問,在一個瘋子身上,給你們留下最可怕的瘋狂印象會是什么?是那對大張的瞳孔,因為那瞳孔沒有注視,它對什么都不注意,它是空洞的。因此,瘋子雖在對你們說著一些瘋話,但他并未顧及你們,并未顧及你們的存在,似乎他不愿承認你們的存在,他對你們完全不感興趣。在一個瘋子身上,我們感到恐懼的首先就是他對我們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可怕的、絕對的漠然。另一個人對你沒有任何興趣,對于一個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保ā稌r代的喧囂》)

      有太多的理由提醒人們時刻注意表達對別人的興趣:禮貌,文化上的偽裝,自我保護意識,等等。而詩人在這方面通常會感到欠缺。相反,他渴望逃向“無際波浪的岸邊,寬廣喧鬧的森林”,因此,“瘋癲的懷疑落到了詩人的身上。”曼德爾施塔姆說:“像趕走一個瘋子那樣心懷恐懼地趕走詩人,或許也是合理的?!保ā稌r代的喧囂》)

      只有在這種懲罰的層面我才能贊同布羅茨基的下述觀點:“我們和我們的統(tǒng)治者之間的距離只能由后者來縮短,而后者卻很少這樣做。”我甚至理解他是在基于擔憂“我們”的命運之上而提出了一個普遍性問題。曼德爾施塔姆的遭遇不是再次印證了這種憂慮么?就連布羅茨基本人,他的被驅(qū)逐出國,不也是一種被迫遠離?在漫長的歷史中,誰能計算出有過多少次這樣的遠離?“我們和我們的統(tǒng)治者之間的距離只能由后者來縮短它”,這句話不乏悲涼,甚至羞辱。

      不過,我始終傾向于認為,在一種恒久意義上的博弈中,詩人,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才掌握著真正值得信任的砝碼。

      這種更值得信任的砝碼,我指的是語言。難道還有比語言更持久的存在嗎?

      我的天賦貧乏,我的嗓音不大,

      但我生活著,我的存在

      會使大地上的某人好奇:

      我的一個遙遠的后代,

      會在我的詩中發(fā)現(xiàn)這一存在;

      也許,我能與他心靈相通,

      如同我在同輩中找到了朋友,

      我將在后代中尋覓讀者。

      ——《時代的喧囂》

      這是巴拉丁斯基(1800—1844)寫于1829年的幾句詩行。曼德爾施塔姆說他很想知道,那些讀到這些詩句的人們,有幾個能不感覺到一陣喜悅的、動心的震撼。對現(xiàn)實存在的質(zhì)疑和疏離不代表詩人拒絕所有的交談。相反,曼德爾施塔姆提醒人們:不能蔑視交談者。在這方面他推崇巴拉丁斯基深邃的智慧:為了尋找更好的交談對象及方式,他洞察的目光越過了同代人,以便停留在一個未知的,但確定無疑的“讀者”身上。曼德爾施塔姆相信,每一個讀到巴拉丁斯基詩句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讀者”——被選中的、被點了名的“讀者”。

      他還相信這樣一種神秘的宿命:一位航海者在危機關(guān)頭將一只密封的漂流瓶投進海水,瓶中有他的姓名和遭遇。許多年之后,一個在海灘漫步的人撿到了這個瓶子,讀了這封信。他不是在偷拆別人的信,相反,這封信恰恰是寄給他的。誰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誰就是它隱秘的收信人。

      我獲得一份幸福的遺產(chǎn)——

      異鄉(xiāng)歌手徘徊不定的幻夢;

      我們顯然可以自由地去蔑視

      自己的親戚和乏味的近鄰。

      而或許,這不僅是一座寶藏,

      繞過孫輩,傳承給曾孫;

      而游吟詩人將編唱另一支歌,

      吟唱,仿佛是自己的歌。

      ——《我從來沒聽過奧西安的故事》

      未來向度的保持不是從天而降的革命事業(yè),而是一只密封的話語的漂流瓶:這是詩歌的一個形象。曼德爾施塔姆的態(tài)度清晰明了:他會將真摯的期待給予未來的“收信人”,而非當下“時代的代表”:不是“同輩中的朋友”,更毋論統(tǒng)治者?!芭c熟悉的人交談時,我們只能說出熟悉的話?!彼忉屨f,“與一個具體交談者的交往,會折斷詩的翅膀,使它喪失空氣和飛翔。詩的空氣就是意外?!保ā稌r代的喧囂》)他還將自己的觀察歸納為一個公式:交流的興趣與我們對交談者的實際了解成反比,與我們欲引起他注意的愿望成正比。套用詩人的公式,更為遙遠的地方是哪里?“與火星交換信號”——在詩人看來,正是那些“尊敬交談者、意識到自己天然正確性的抒情詩歌值得去完成的任務?!保ā稌r代的喧囂》)

      置身于神秘的高空,

      我感到一種難以克服的驚悸。

      我滿足于做空中的燕子,

      沃野喜歡鐘樓的升騰。

      ——《徒步旅人》

      曼德爾施塔姆曾經(jīng)將寫作比喻為親手建造一座高塔,它高聳的塔尖將質(zhì)疑天空的空無。這首詩恰恰暴露了詩人最深刻的欲望:建造一個語言的哥特式鐘塔。而他,這個爬上鐘塔的孩子,所癡迷的就是與火星交換信號,或者,與上帝交談?;蛟S他就是:密封一些信件寄給后世的孩子。

      “在詩歌中這現(xiàn)實恰恰正是詞語”

      就像一個數(shù)學家連想都不想便可以得出某個十位數(shù)的平方,曼德爾施塔姆相信,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同樣具備這種能力:他通過在一首簡短的詩歌中融入極度濃縮的廣闊現(xiàn)實,從而將一個現(xiàn)象提升到它的十次冪。數(shù)學家有他的換算公式,一個詩人所使用的換算中介,則是語言。用詩人的原話說,“在詩歌中這現(xiàn)實恰恰正是詞語”。(《時代的喧囂》)

      在《阿克梅派之晨》一文中,曼德爾施塔姆不僅介紹了這個派別對詞語的關(guān)注,更懷著一種近乎敬仰的激情論述了語言的特殊功能。在他看來,詞語有著特別的、令他成為一個人的,并因此應當“被并入遠為意味深長的有機體的概念”中的重要意義。這位受古米廖夫影響剛剛加入阿克梅派的青年,用近乎苛刻的語調(diào)猛烈抨擊了同時代的象征主義、未來主義及其他流派。他諷刺象征主義者是“糟糕的居家者”——他們在自身有機組織的牢籠或在康德借助于他的范疇構(gòu)筑的普遍牢籠感到不舒服,不自在;他嘲弄未來主義——“對于未來主義者,真正的詞語仍舊在屈膝匍匐”;而后,他如此贊譽阿克梅派:“一種有機體的詩學,一種具有生物屬性而不是立法屬性的詩學,一種以有機體的永恒統(tǒng)一的名義摧毀準則的詩學,一種展示生物學所有特征的詩學?!彼踔翑嘌裕~語在阿克梅派這里“第一次采取了一種尊嚴的直立姿勢,進入了它存在的石器時代”。

      阿克梅派是為了那些受到建筑精神的啟示,不像懦夫那樣放棄自己的人格,而快樂地接受它以喚起和開發(fā)在建筑學上還沉睡于內(nèi)部的力量的人。建筑師說:“我建造,那表明我是正當?shù)?。認識我們的正當性比詩歌中任何別的都更為寶貴,(……)我們在詞語關(guān)系中引入了哥特式元素,正像塞巴斯蒂安·巴赫在音樂中建立了它一樣。”(《時代的喧囂》)

      曼德爾施塔姆將阿克梅派所奉行的“對有機體與組織的愛”比肩“光輝燦爛的中世紀”,將自己對語言的探索行為比喻為建造哥特式教堂——在遙遠的十三世紀最能表現(xiàn)有機體概念的邏輯發(fā)展的建筑物。他看上去是如此迷戀這座“更為茂密,更為原始童貞的樹林”所散發(fā)的“神圣的生理學”特質(zhì),在其中他仿佛看到了“我們自身的黑暗有機體的無限繁復”。進而,他不忘批判剛從身邊走過的19世紀在“追求精良高妙之中”失去了“真正繁復的秘密”。

      他在多篇文章中重申上述觀點。比如在《詞與文化》一文中,他再次強調(diào)“是內(nèi)在的意象賦予詩以生命。那個隆隆作響的形式的模型正期待最終寫出的詩行。沒有一個字出現(xiàn),但詩已經(jīng)發(fā)出鳴響?;仨懙氖莾?nèi)在的意象,觸摸到它的是詩人的聽覺。”因此,他呼吁詩人們“寫點無意象的詩吧,如果你也會知道怎樣寫的話。”

      從流派紛爭的角度看,語言稱得上除思想深度之外詩人最熱衷也最應該追求的東西。因此可以說,阿克梅派對詞語“繁復的秘密”的強調(diào)早已是象征主義以降的詩學原則,這方面他們并無太多新意可言。雖然我認同他們所批判的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帶給語言的沖擊。此外,仔細觀察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曼德爾施塔姆對象征主義的批評也并不那么令人信服。雖然他所歸納的阿克梅派的最高誡律“愛事物的存在更甚于事物本身,愛你自己的存在更甚于你自己”聽上去充滿哲理。

      在他的詩歌和散文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俯首皆是的象征手法的運用。如果換作更苛刻的說法:曼德爾施塔姆在批判象征主義,標新阿克梅派的時候所使用的表述方式,或者說修辭方式,正是象征。

      建造只有以“三維”的名義才可能,因為它們是一切建筑的條件。那就是為什么建筑師必須是一個好的居家者,而象征主義者是糟糕的建筑師。建造意味著征服空無,催眠空間。哥特式鐘塔的漂亮箭頭狂暴是因為它的功能在于刺透天空,譴責它的空無。(《時代的喧囂》)

      “象征”似乎是一種空氣,迷漫在時代的一切現(xiàn)象中,閃爍在人們對事物的感知形式、彌散在思考與表達的方式之中:

      物質(zhì)的聲音在這出人意料的墜落中聽來像一段清晰的發(fā)言?!\的阿克梅派抬起這神秘的丘特切夫式石頭,將它造就為他們建筑的奠基石。

      就仿佛石頭渴望另一種存在,它顯露了它自己隱藏于自身之中的強大潛力,仿佛它在乞求允許走進那“弧棱拱門”以加入其同伴歡樂的協(xié)作行動。(《時代的喧囂》)

      石頭,是曼德爾施塔姆喜歡使用的象征意象之一。他的第一部詩集就叫做《石頭集》,而上述語句恰恰可以用來解釋其所暗含的象征意義。

      東西是詞的主宰嗎?詞是一顆靈魂?;畹脑~并非指一種東西,而是猶如尋覓一個棲身之處那樣,隨意選擇這種或那種客觀意義、物質(zhì)性、戀人的身體。在東西周圍文字隨意徘徊,如同一顆已被拋棄、卻沒有被忘記的靈魂徘徊在肉體周圍。(《時代的喧囂》)

      這也是曼德爾施塔姆寫下的話。毋須列舉象征主義的輝煌成就及一度席卷全球的氣概,既然“詞是一顆靈魂”,詞的使用如何可能取消象征手法?

      在紀念俄羅斯象征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勃留索夫的文章中,愛倫堡在贊譽他出色的組織才能時沒有諱言他的“虛榮心”。這位詩人在二十歲的日記本上寫下的話可以拿來解釋阿克梅派的上述矛盾:“才能,甚至天才,即使能使人成功,那也是很慢的。這太不夠了!我是不滿足的。應該選擇另一條途徑……要在迷霧中找到指路星。我看見了這顆星:這就是頹廢文學。不錯!不管你說它虛偽也罷,可笑也罷,它依然在前進、在發(fā)展,未來也將是屬于它的,特別是當它找到了一個當之無愧的領(lǐng)袖以后。而這個領(lǐng)袖將是我!是的,我!”(《人·歲月·生活》)

      不能說這種流派之爭完全無意義,阿克梅派對象征主義——曼德爾施塔姆有時候干脆稱呼其為“偽象征主義”——濫用聯(lián)想的批判,對未來主義“對于他們沒有比用鉤針勾住一個難懂的詞更大的樂趣了”的諷刺,應該說,起碼也是對自己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方式的一種警示和調(diào)整。當然,他們的抱負不止于此。曼德爾施塔姆曾斷言阿克梅派蘊含著“一股不可征服的意志”,它的催動力“是非凡的”。他相信阿克梅派“在俄羅斯歷史上既是一個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彼麄冎荚诮夥旁~在象征主義者手里被束縛的“農(nóng)奴處境”,進而“創(chuàng)造以人為中心的詩歌和詩學,讓人成為他自己屋子的主人,而不是讓人被偽象征主義的恐怖壓成薄餅”。在阿克梅派詩人的理想中,他們期望于詞語中復活俄羅斯詩歌的“道德力量”,進而,推動俄羅斯詩歌在以往所能達到的最高的社會抱負——“公民”理念上升到“更為遠大的原則”——即“人”的概念。

      中肯地評價,阿克梅派對詞語本身的強調(diào),與曼德爾施塔姆所追求的人道主義抱負之間有著深刻的一致性。另外,堪稱慶幸的是,在1921年寫下的《詞與文化》一文里,曼德爾施塔姆已不再執(zhí)著于比較文學流派的高下,不再停留于表達對時間、現(xiàn)在、對時尚的迷思,他的目光已經(jīng)透過“詞語”,直達對某種具有永恒意味的事物的信心:“對一個詩人是真理的東西對所有的詩人都是真理。組建什么樣的流派都毫無意義?!?/p>

      當時間被詞語的犁鏵翻起,詩人可以信賴的,唯有詞的靈魂與本質(zhì)。

      “我要奧維德、普希金、卡圖盧斯煥然一新”

      我仿佛覺得,正如所有其他的事物,

      時間,你不合法!正如在成人的背后

      一個孩子掉進起著波紋的河水,

      仿佛我走進未來,

      而且,仿佛我不再見到它……

      ——《讓小拇指浸泡在莫斯科河》

      在聞識了詩人對時間的不信任之后,他還將告訴我們時間的“不合法”性。說到底,對存在的渴望使詩人不能接受自己像一個孩子掉進深潭般地在未來的時間里——一個成人的形象里——沉溺不見。“人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言論:那也許不錯,可它屬于昨天。但我說,昨天還沒有出生。它還沒有真正成為過去。我要奧維德、普希金、卡圖盧斯煥然一新,而不會滿足于歷史上的奧維德、普希金、卡圖盧斯。”(《時代的喧囂》)可以說,這段話充分表達了曼德爾施塔姆寄希望通過深潛、回溯和更新過去來奠基當下存在的地基的想法。這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他何以對古典文化抱持那么深刻的眷戀。

      曼德爾施塔姆質(zhì)疑文學的“進化論”說,“進步論”在他看來更是“近似自殺”——“文學中的進步論代表著學術(shù)愚昧的最殘酷、最可惡的形式”。反之,他推崇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復古”——“藝術(shù)中的革命不可避免地要趨向古典主義。不是因為大衛(wèi)摘取了羅伯斯庇爾的成果,而是因為那是大地就是要如此行事”。詩人的觀點包含著仿佛被印證過了的神秘與肯定,“并沒有(法國大革命的)平等,并沒有競爭,只有一切聯(lián)合起來反對空無與非存在的人的共謀”。因此,曼德爾施塔姆熱衷在詩歌與批評中營造希臘、中世紀、哥特式風格及教堂、鐘塔等古典意境。

      他眷戀古希臘——

      我懷著最后的坦率

      告訴你:

      一切是妄想,是胡言,

      我的天使。

      那里,對著希臘人

      美在閃爍,

      恥辱自黑色的窟窿

      向我顯露。

      ——《我懷著最后的坦率》

      他贊譽中世紀——

      中世紀,以它自己的方式來定義人的特殊莊重,感覺與承認它歸于每一個個人,……最卑下的匠人,最低級的教士都擁有他自己真正價值的,如此屬于那個時期特征的虔誠尊嚴的秘密知識?!菚r抽象的生命,全然不加裝飾的個人存在,被珍視為一件英雄偉績。從這之中萌生了聯(lián)合所有人的貴族親和性……(《時代的喧囂》)

      這些并不意味著一種政治上的反動,而是對線性時間和直線進步觀念的質(zhì)疑,是對藝術(shù)中的可逆性的洞察,對空間體驗的關(guān)注。就如詩人迷戀的地中海,迷戀的感性的真理——

      我像需要憐憫與寬恕那樣,

      需要你的土地與金銀花,法國啊,

      需要你斑鳩的真理和微不足道的謊言

      還有用紗布圍起來的葡萄園。

      在輕松的十二月里,你那剪過毛的空氣

      漸漸變白,那么富有,那么委屈……

      ——《人·歲月·生活》

      這首描述法國的詩,令愛倫堡覺得,雖然自己身在法國多年,“卻不能講得比這一番話更好、更確切……”

      曼德爾施塔姆還十分熟悉和喜愛意大利、德國的詩歌。他《談談但丁》中的若干句子經(jīng)由愛倫堡翻譯給一些意大利人時,愛倫堡記得“那些對意大利語語音絕妙的‘稚氣’的思考”是如何令對方大為吃驚。

      古希臘、地中海、意大利、彼得堡……詩人眷戀的這些空間無疑存在某些共通的美:文明。這些文明的光輝在詩人的筆下互為扶持、相互照應。布羅茨基曾評述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再現(xiàn)了我們文明的發(fā)展過程”。并且,他觀察到曼德爾施塔姆筆下文明的發(fā)展不是像一條淡水河那樣沿著兩側(cè)固定的堤壩流動,而是幾條“平行的水流”,并且“從一開始就是相互交融的”。

      回顧詩人的柏格森時間觀能幫助我們解讀這種文明的交融?!安裆诳紤]現(xiàn)象時,不是依據(jù)這些現(xiàn)象所遵循的時間連續(xù)規(guī)律的方式,而是依據(jù)它們的空間延伸。他僅僅對各種現(xiàn)象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感興趣。他把這種聯(lián)系從時間中解放出來,然后獨立地考慮它。因此,互相聯(lián)系的現(xiàn)象在某種程度上也就形成了一把扇,它的折子可以及時打開。”(《時代的喧囂》)

      如果試著描繪曼德爾施塔姆手持的扇子,我們將發(fā)現(xiàn)它的外延其實是一個孩子的眼光與童貞視野:

      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音樂,我們的政治生活——所有這一切都將在一個嶄新的、溫柔的自然存在的、在一個自然心靈中向前奔流不息。在這個沒有人的精神王國里,每一棵樹都將是森林仙女,每一種現(xiàn)象就將敘述它的變形記。(《時代的喧囂》)

      慢慢地閱讀這些文字,慢慢地傾聽一個孩子的觀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心靈的方向:趨向自然。看來,曼德爾施塔姆的理想遠不止在他想象的柏格森的綿延時間里獲得永存,他還在回溯,在時間看似不可逆轉(zhuǎn)的線性規(guī)律上回溯,回溯古典,或者說,復辟自然的某種支配權(quán)。

      如果只是深潛與回溯,會不會使一個詩人在未來背上逃避時下的責難?不過,這何其不是一種象征與反諷呢?何況,曼德爾施塔姆并沒有因沉迷愛琴海而忘返,他到底生活在列寧格勒,這是一種不可選擇的宿命,就像羅馬對希臘的毀滅。

      讓這些繁華城市的名字

      用易逝的威名去愉悅聽覺吧:

      在無數(shù)世紀中生存的并非羅馬,

      而是整個宇宙里人的位置。

      帝王們渴盼著將它統(tǒng)治,

      神父們?yōu)檎驹趯ふ液侠淼慕杩冢?/p>

      沒有用了它,一切都不值一提,

      房屋與祭壇不過是可憐的垃圾!

      ——《讓這些繁華城市的名字》

      “易逝的威名”,這個簡短的詞語讓我們再次重溫詩人的時間觀和詞語觀?!巴笨v然如何顯赫,卻只能在某一時間段作為某種意義的代號。在線性流逝的時間軌道上,有幾個詞可以接近和固定它的本質(zhì)?在時間無情地沖刷下,又有什么可以做到巍然不倒,不隨時間的洪流泥沙俱下?

      上世紀二十年代以后,“羅馬”的主題開始在曼德爾施塔姆的筆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并逐漸超過希臘、《圣經(jīng)》等主題。布羅茨基分析“這主要是因為,這位詩人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了‘詩人與帝國’的原型窘境?!薄堑赖路諊途駢櫬鋾屓讼氲搅_馬帝國?!斑@只是一種主題上的超越,而從不是取代?!辈剂_茨基說,“這表明作者仿佛是通過希臘的多棱鏡來觀察整個世界的?!?/p>

      從希臘到羅馬,是主題上的超越而非取代,布羅茨基的分析堪稱精妙。“在無數(shù)世紀中生存的并非羅馬,/而是整個宇宙里人的位置?!痹娙苏驹诹袑幐窭盏拇蠼稚峡匆娏_馬,不正是在表達對消逝了的希臘和彼得堡最深刻的呼喚?不正是在表達對被劫持的文明的緬懷與追念?

      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沃羅涅日時期”,也即曼德爾施塔姆生命的最后幾年,遭遇流放、貧困交加的詩人寫下了更多對個人與國家、國家與道德等關(guān)系的人道主義思考和批評。比如這首寫于沃羅涅日的四行短詩:

      放開我,交出我,沃羅涅日:

      你將丟掉我,或者錯過我,

      你將失去我,或者歸還我,

      沃羅涅日是胡鬧,沃羅涅日是烏鴉,是匕首……

      ——《放開我,交出我,沃羅涅日》

      沃羅涅日,代表了統(tǒng)治者選擇的交談方式:一場流放,一場綁架。一種國家權(quán)力蠻橫地打在詩人身上的痕跡。不該忘記的是,詩人對他的時代的指控的出發(fā)點:“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音樂,我們的政治生活——所有這一切都將在一個嶄新的、溫柔的自然存在的、在一個自然心靈中向前奔流不息。”從詩人短促的控訴和聲討中,這場綁架最終能換得多少贖金呢?“你將丟掉我,或者錯過我,你將失去我,或者歸還我,沃羅涅日是胡鬧,沃羅涅日是烏鴉,是匕首……”于是,最終,就如他獻給安德烈·別雷的詩里所描述的:“在你和國家之間,/只有冰冷的聯(lián)系?!?/p>

      “請永遠保留我的話語”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

      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這里,快點兒吞下

      列寧格勒河邊路燈的魚肝油。

      你認出十二月短暫的白晝:

      蛋黃攪入那不祥的瀝青。

      彼得堡,我還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電話號碼。

      彼得堡,我還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聲音。

      我住在后樓梯,被拽響的門鈴

      敲打我的太陽穴。

      我整夜等待可愛的客人,

      門鏈像鐐銬哐當作響。

      ——《列寧格勒》

      這是1930年的12月,詩人從亞美尼亞回到列寧格勒。思鄉(xiāng)的急切還未獲緩解,詩人便已嗅到了恐怖的氣味:“蛋黃攪入那不祥的瀝青”、“門鏈像鐐銬哐當作響”……

      這次回鄉(xiāng),詩人找到了作家協(xié)會,希望能得到一份工作和住處。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在回憶錄中記述了丈夫得到的答復——列寧格勒作家協(xié)會的頭頭堅定地對他們說:“曼德爾施塔姆不能住在列寧格勒。我們決不給他一個房間?!?/p>

      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不能擁有一個房間,這在計劃經(jīng)濟下的蘇聯(lián)毫不為怪。阿赫瑪托娃也曾因為沒有去處而不得不與離過婚的前夫住在一個屋檐下,此中羞辱可想而知。早從1920年開始,曼德爾施塔姆便已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生活來源,時??糠g和朋友的接濟維生。而到了1937年初,詩人寫信懇求科·伊·丘科夫斯基借給他一點錢時,他的生存境況已經(jīng)糟糕透了:“經(jīng)過一年半之后,我病弱不堪。大約在這個時候,雖然我沒有再做錯任何事,但是我的一切都遭剝奪:我生活的權(quán)利、工作的權(quán)利、治療的權(quán)利。我被當成一只狗,一只劣等狗……我是一個影子。我不存在。我只有死的權(quán)利。我妻子和我正被逼向自殺。……”(《時代的喧囂》)

      饑寒交加的詩人始終憂慮著另一種受難,另一種饑餓:人民的饑餓,國家的饑餓。這種饑餓不是緣于事實上的確正在發(fā)生的大饑荒,而是受困于另一種貧乏:詞語——“詞是肉和面包”。面對極度饑餓的時間來說,唯有這種食物堪以較量它巨大的消化系統(tǒng)?!跋衲翈煾吲e圣餐那樣把詞語高高舉向時間”,曼德爾施塔姆視此為詩人的一種英雄偉業(yè),起碼,也是“當代詩人的公民‘義務’”。饑餓的時間源自時間的饑餓。對未來的瘋狂透支使得時間極其貧乏了。詩人是否能夠擔當起這一業(yè)績?

      詩人鋪開了稿紙:他建造高聳的圓頂以面對空蕩的天空;他制作精美的面包以填充時間的巨胃;他施舍眾人食物以捱過饑荒……

      “藝術(shù)不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嘗試,相反,它是一種賦予現(xiàn)實以生氣的嘗試。藝術(shù)是一個尋找肉體卻發(fā)現(xiàn)了詞的靈魂?!辈剂_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中的幾句話可以作為一種補充,“在曼德爾施塔姆這里,這些詞恰好是俄語中的詞。”

      請永遠保留我的話語,為不幸與幻影的雜味,

      為環(huán)形忍耐力的煤油,為勞動良心的焦油。

      仿佛諾夫哥羅德的礦泉水應該是烏黑和甜蜜的,

      為的是圣誕節(jié)前的泉水映照出七對星星的魚鰭。

      為的是,我的父親,我的朋友和我粗暴的助手,

      我——不被承認的兄弟,被民族家庭所拋棄的人——

      答應建造那樣一些昏昏欲睡的木頭構(gòu)架,

      為的是讓韃靼佬在其中把公爵安放進吊桶。

      只要僅僅是這些凍僵了的斷頭臺喜歡我,

      瞄準死亡,就可以在花園中贏得一座座小城——

      為此,我甚至愿意在鐵制的襯衣里度過一生,

      為了彼得羅夫斯基死刑,我會在森林里找到斧柄。

      ——《請永遠保留我的話語》

      布羅茨基說曼德爾施塔姆并不是一個“文明化了的詩人”,他實際上是“一個為了文明和屬于文明的詩人”。曼德爾施塔姆,這個執(zhí)著于爬上語言鐘塔的孩子,雖然只想“與火星交換信號”,但他的目光怎能繞過列寧格勒的粗暴兇殘?他的耳膜如何拒絕鐐銬的哐當作響?他的良心怎能繞過遍及大地的累累尸骨?他手中的筆又怎能繞過“克里姆林宮的山民”所鑄下的種種罪惡?

      “為了文明”,曼德爾施塔姆以一個孩子的眼睛觀察,以一個孩子的稚氣思考,以一個孩子的誠實寫作,以一個孩子的勇氣面對國家的饑餓,也以一個孩子柔弱的身軀承受了來自國家的殘酷打擊。

      1938年5月1日,剛剛結(jié)束沃羅涅日流放不久的詩人因“反革命活動罪”再次被捕。9月7日,被判處五年徒刑的詩人被押上火車,顛簸一個多月后到達流放地海參崴。同年10月,在最后一封寄給弟弟的信中,詩人寫道:“身體非常虛弱,弱到了極點,瘦極了,幾乎變了形,我不知道,郵寄東西、食品和錢還有沒有意義。還是請你們試試吧。沒有衣被,我被凍僵了?!?/p>

      幫幫我,上帝,度過這個夜晚,

      我害怕,為生命——為你的奴隸……

      ——《幫幫我,上帝,度過這個夜晚》

      上帝最終沒幫他度過這個夜晚:1938年12月27日,曼德爾施塔姆死于距離家鄉(xiāng)一萬公里遠的集中營。他的家屬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沒有死因。沒有骨灰。一個詩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沒有人敢緬懷他。沒有人敢提他的名字。一個詩人就這樣在蘇聯(lián)徹底消失了。

      唯有在短暫的“解凍”時期,愛倫堡用極其委婉晦澀的文字悼念過他:

      這個身體孱弱而又演奏著住進黑夜的詩的音樂的詩人又能妨礙誰呢?1952年初,布良斯克的農(nóng)學家 B.梅爾庫洛夫來找我,他說,1938年,奧西普·埃米利耶維奇死在遠離故鄉(xiāng)一萬公里的地方;他有??;躺在篝火旁邊讀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是啊,奧西普·埃米利耶維奇怕喝一杯未開的水,但是他身上卻有真正的勇氣,這股勇氣陪伴了他一生,直到野營篝火旁的十四行詩……(《人·歲月·生活》)

      娜杰日達:漂流瓶的守護者

      1939年1月30日,曼德爾施塔姆的妻子娜杰日達寄往海參崴的包裹被退回。她清楚地記著這個日子,就在同一天,參與捏造罪證陷害曼德爾施塔姆的巴甫連科,出現(xiàn)在了全國各大報紙刊登的榮獲勛章的作家名單上。就這樣,一個詩人悄無聲息地死去了,一個小人大張旗鼓地獲獎了。

      關(guān)于詩人的死因,有過很多說法:斑疹傷寒、精神病、身體虛弱、體力不支……關(guān)于他的埋葬地,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的尸體和其他死者一起,像劈柴一樣被堆放在勞改營的墻邊,然后成批地用車運出去,葬到營地的坑里;也有說法是他和其他的勞改犯,被扒去了衣服,赤身裸體,幾個人埋在一個坑里;有人說他被葬在海參崴的第一條河里;也有人說他被拋入了第二條河中……

      我不愿做一只白粉蝶

      把借來的身軀還給塵土——

      我但愿,有頭腦的軀體

      變成街衢和國土——

      這軀體雖被燒焦,但有脊柱,

      還知道自己的長度。

      ——《人·歲月·生活》

      這是詩人寫于1936年的詩。這何嘗不是他的遺囑?詩人在更年輕的時候還寫下過相似的話:“存在是藝術(shù)最大的驕傲。除了存在他不渴望別的天堂。”他渴望與后世的孩子交談,他渴望自己的漂流瓶——那里密封有他的遭遇、眷戀、困惑、痛苦——可以到達后世的讀者手里。娜杰日達,詩人的遺孀,記下了丈夫的心愿。這個原本普通的俄國女人——娜杰日達,與曼德爾施塔姆1919年相識,1922年結(jié)婚,陪伴詩人度過了十七年的艱難歲月。曼德爾施塔姆死后,作為“反革命家屬”,為躲避內(nèi)務部的搜查,她懷揣丈夫的“漂流瓶”輾轉(zhuǎn)奔波于世界六分之一的“祖國”大地;因為不放心丈夫的手稿,這位瘦弱的女人,背下了丈夫全部的詩作。

      我們該如何感激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感激她“對詩歌內(nèi)在的價值和圣典般屬性的信念”?感激她讓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燒焦的軀體最終保留了脊柱的長度?感激她用信念和生命守護了俄羅斯以及整個世界詩歌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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