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東明
幸福的一家
1987年早春,我和一個要好的朋友,到平江縣的深山老林里去跑了一圈。那時我在縣文化館當(dāng)文學(xué)專干。
記得那一天,天還沒亮我們就起了床,趕到汽車站去坐六點鐘開往鐘洞鄉(xiāng)的早班車。兩個小時后,我們在鐘洞鄉(xiāng)政府趕到了早飯。然后,便開始爬山,整整爬了一天的山,在傍晚的時候終于趕到了詠生鄉(xiāng)。
來到詠生鄉(xiāng)政府,確實使我大吃一驚,山腳下一棟土坯壘的房子,陰暗而又潮濕,比農(nóng)家的屋子還要差得多,十來個干部住在里面,他們的床鋪底下,鋪滿了木炭,據(jù)說主要是用來吸潮。
在這個陰冷寂寞的鄉(xiāng)政府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要進最邊遠(yuǎn)的一個村莊——復(fù)興村去。鄉(xiāng)上干部勸我莫急,天在下著毛毛雨,進復(fù)興村沒路,只能從小溪里走上去,他們要我先在鄉(xiāng)上歇幾天,等到天氣晴朗了再走,這一去七八十里山路,不是那么輕松的事。
我卻似乎一刻也不能等了,吃過早飯,便打上雨傘,卷起褲腳上了路。鄉(xiāng)政府的文化輔導(dǎo)員小徐只好陪了我們一同前往。
路是逆溪而上,一會走在溪水里,一會走在河灘上,遇上深潭和峭壁,便從山上的茅草和灌木叢林里攀爬過去。小溪如一條蚯蚓,被擠壓在兩山之間,九曲回腸,跌宕起伏,兩邊山上是浩蕩無邊的灌木叢林,那些瘋狂的樹木,有時幾乎要將小溪完全淹沒。小徐告訴我,這兩邊山上的樹木在大革命時期全被燒光了,后來的幾十年,便瘋長起了這些沒什么用處的荊棘叢林。
中午,我們在溪邊上一戶人家——杜莊村的支部書記家里吃了午飯。飯后,老支書告訴我們,下午必須緊走,因為沿途三四十里地沒有人煙,這一帶的人都在大革命時被殺光了,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復(fù)興村里,就只能在野河灘上過夜……
于是一放下筷子我們就趕緊走,毛毛雨依然在下個不停,天空是那么陰暗,深谷里不時傳來鳥的尖叫,似乎是說著——“見了活鬼!見了活鬼!”渺無人蹤的河灘上,堆積著一堆堆被大水沖洗下來的腐朽樹木,我們甚至還在河灘上看到了一架完整的野豬的骨架……
逆著小溪一路緊走,心里懷著一片惶恐,越是往山的深處走,便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天麻麻黑時,我們終于聽見了雞犬聲,聞到了炊煙香。文化輔導(dǎo)員小徐領(lǐng)著我們走進了村里的民辦小學(xué)(因為他和這教民辦的阮老師熟)。民辦小學(xué)是村里唯一的學(xué)校,阮老師在這兒教著三個年級十五個學(xué)生。學(xué)生都在這兒寄宿,因為最近的學(xué)生離小學(xué)也有十幾里地。因此,這位阮老師既是老師,又是炊事員、衛(wèi)生員、保育員……
阮老師安頓好學(xué)生之后,便說帶我們到他家里去住。于是,我們又緊跟著阮老師一路爬山。一路上,阮老師不停地給我們講著這山里的事情,他說這里在大革命前是居住著六千六百余號人的村莊,盛產(chǎn)茶油和茶葉,后來這兒的人幾乎都被殺光了,到最后連收尸的人都沒有了,后來便是瘟疫肆虐,殘存下來的那些遺老遺少不得不遠(yuǎn)遠(yuǎn)地逃到山的那一邊去。許多年后,當(dāng)那被燒光的山又長起了密密麻麻的荊棘叢林之后,他們才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從討飯的路上流浪歸來,又在這片滿目青蔥,再也看不見傷痛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他們繁衍到現(xiàn)在,全村也才四百六十多人,不及大革命前的零頭。
黑燈瞎火跟著民辦教師在山林里摸爬兩個多小時,又走出十幾里山路,這才終于到了他的家。這是山坳上一棟孤獨的茅屋,家里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父親,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弟弟。民辦教師告訴我們,他的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他弟弟原來也是找過老婆的,只因嫌這里太苦,便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另嫁人了……
一進屋,老父親便熱情地打了洗臉?biāo)o我們擦汗洗臉,那洗臉毛巾抓在手上,是一種滑滑的感覺。
民辦教師忙著去給我們弄飯吃,他將熏在火塘上不多的最后一點臘肉取下來,煮進了那只吊在火塘上的鼎罐里,又拿了鋤頭,在屋后的山邊上挖了一只很大的春筍回來,剁細(xì)了丟進鼎罐和臘肉一塊煮,后來又放了很多的辣椒和酸菜進去……后來便吃飯了,饑腸轆轆的我們,吃著這一罐臘肉煮春筍,卻是感到味道異常鮮美。
吃過飯,我們便和他們一家人團團圍坐在火塘邊烤著火。雖是春天了,從山林里吹來的夜風(fēng)卻依然寒氣襲人。民辦教師一個勁埋頭用吹火筒吹著火塘,而這火卻老是燒不旺,這些柴是剛從山邊上砍下來的,這一頭在燒著,那一頭還在流水,整個屋子,被燒得彌滿了濃濃的煙霧和柴草灰塵。老父親便在這煙塵里給我們慢慢細(xì)細(xì)地敘說著六十年前的那些往事。他說那時他才十六七歲,今天紅軍殺進來,明天白軍又殺進來,兩三年鼓搗下來,就將這山里幾千號人鼓搗完了,后來山溝里、田垅里一堆一堆的尸都沒有人收了,在瘟疫來到的時候,逃出去了的只存活百來號人了……三年后,他是頭一個返回來的,將屋門前那片大田里的茅草砍開,將茅草下一堆堆的人骨頭燒掉,然后便開墾出了不大的一片地,種上了草煙、辣椒和紅薯。到秋后,那個收成好得嚇人,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沒見過那么好的收成……
后來我們便睡了。民辦教師將他的床給了我們?nèi)齻€人,他自己和老父一塊睡去了。這一天走得那么勞累,應(yīng)該是能夠睡上一個好覺。然而,一上床,小咬就在我們身上肆無忌憚地咬上了,咬得我們?nèi)齻€人都不停地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抓,翻來覆去幾乎一個通宵沒有合上眼。我真不敢想象,民辦教師的老婆帶著孩子長此以往是怎么在這床鋪上睡過來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第一個起了床,渾身上下全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坨。我脫光衣服在冰冷的山泉水下放肆沖洗,這水是用竹子從后山上接下來的,架在屋旁的大木桶邊,我就讓這水不停地從頭到腳淋著,直淋到五臟六腑都涼透了,這才感到心里安靜了下來。
吃過早飯,我們便到村子里去轉(zhuǎn)。民辦教師說,你們隨便找?guī)讘羧思易簿托辛?,這山里的人家住得稀散,你要將全村走個遍,半個月都下不來。
在這村里,我們看到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依然和五十多歲的單身兒子睡在一張床上。村支書一家六口也是一個床鋪,我們?nèi)チ?,他將這唯一的床鋪讓給我們睡,自己帶著老婆和四個孩子在火塘邊坐了一夜,這使我們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何不我們?nèi)齻€在火塘邊上過夜呢?來到村長的家里,這位一貧如洗卻又熱情好客的村長,居然跑出二十多里地,到別人家去借了一塊壇子肉來招待我們,以致這頓午飯拖到下午三點多鐘才吃上。
在這村里,我們還遇到了一位居住在樹上的,曾經(jīng)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殘廢退伍老兵。至今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余角初,他是烈士的后代,1951年,他是村里第一個自愿報名參加志愿軍的。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的左腳被打殘了,當(dāng)時要給他鋸掉,他卻死活不肯,后來他硬是拖著一條腿回到了故鄉(xiāng)。村里將他安頓在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住下來。后來,分田到戶之后,這棟保管室便在某一個風(fēng)雨之夜倒下了。于是,又一次死里逃生的余角初,便在沖垅里那片分給他的稻田旁邊的大樹上結(jié)了一個窩……
在這片大山里轉(zhuǎn)一圈出來,這時山下已經(jīng)是麻鞭水響的陽春三月了。在我回到縣文化館的當(dāng)天,便意外地接到《湖南文學(xué)》編輯部打來的電話,他們邀請我到長沙去參加一個小型的筆會。
第二天我便到了省會長沙,被安排在省文聯(lián)斜對門的軍區(qū)招待所住下來。下午《湖南文學(xué)》副主編李慕賢到房間里來看望我,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此前我沒有和他謀過面,只知道湖南的青年作家都習(xí)慣叫他慕公。
慕公一進門便說,我們這次把你們幾個人叫來,可是指望挖幾篇好東西出來呀!有好題材沒有?
我說有。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將在大山里轉(zhuǎn)這一圈的所見所聞講給慕公聽了。慕公聽完后,他那只爪子樣的瘦手不停地在骨瘦如柴的腿上拍著:“好!真是一個好東西,你趕緊把它寫出來!”
我說,我也很激動,只想快點寫出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寫才好,這前后六十年時空的跨越,眾多的人物命運……真不知怎么去結(jié)構(gòu)才好,慕公你要想辦法幫我出出主意。
慕公說,你不用去結(jié)構(gòu)了,剛才你講給我聽時,就已經(jīng)將我感動了,只要你能將剛才講的記錄下來,你這篇小說就能感動別人。你想怎么寫你就怎么寫吧!
慕公的一席話,給了我極大的鼓舞。
回到家里,我一口氣用十二天半的時間,寫完了四萬多字的中篇小說《故鄉(xiāng)》,然后便將有些潦草的手稿給慕公寄去了。
《湖南文學(xué)》在1987年第9期以頭版頭條的位置將《故鄉(xiāng)》發(fā)表出來了,隨后,沒想到《小說選刊》在1987年第12期頭版頭條的位置轉(zhuǎn)載了。慕公給我打來電話,要我趕到長沙去寫一篇創(chuàng)作體會之類的文章。當(dāng)我?guī)е鴿M身風(fēng)塵來到《湖南文學(xué)》編輯部的門口時,我清楚地記得,瘦猴樣的慕公深陷在黑色的皮沙發(fā)里,當(dāng)看到我出現(xiàn)在門口,他便像貓一樣彈了起來,迎到門口,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便不停地在我的肚子上摸,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口里不停地說:“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將這篇小說寫得這么好……”一個編輯,能有如此的執(zhí)著,確實讓我感動終生。
呵呵,那是一個多么令人懷戀的屬于文學(xué)的年月。
日子一晃便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慕公已去世兩年有余。
我已有好些年沒寫過小說了,前些年寫過幾部報告文學(xué),這幾年不知怎么搞的又迷上了畫水墨畫。許多朋友問我,你到底還寫不寫小說了?我想,到了想寫的時候,自然就會寫的。
洞庭鱖魚肥 彭東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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