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角
山東日照圣谷山茶場 綠茶/紅茶 特約刊登
從歷史敘述的角度著眼,死亡是對過往事物與生命抗?fàn)幍淖钋‘?dāng)概括。在它的面前,一切爭論變得毫無意義。我們在追悼會上聽到的對一個人的頌詞,足以遮蔽他曾經(jīng)的苦痛質(zhì)感與鮮活經(jīng)歷。有時候想,人生,實際上是用來追悼的。不管什么樣的人,當(dāng)他真正合上了雙眼,他的一生便有了實實在在的定義。就像我們熟悉的土地,一旦讓農(nóng)民收割去全部的稻谷和玉米,它的價值、意義方才有了無可駁斥的依據(jù)。
當(dāng)然,死,是不同的。我們討論一個人的死亡時,大都會百感交集。原因相當(dāng)簡單:他突然死了,而他不該不打招呼就離開人世。往往這個時候,人們對他的溢美之詞會變得無以復(fù)加,失去控制。出于對光陰無情與生命偶然的尊重,會連帶把自己對于庸常時光的頓悟和感覺推向極端、尖銳。我們可能愛屋及烏,對突然到來的生命事故表現(xiàn)得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不知所措。當(dāng)然,逝者的一生會在我們的詫異里,不自覺地被缺少限度地放大起來——一些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會讓大家故意視而不見,而觸摸到的,更多的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最耀眼的枝節(jié)。其實,誰也逃脫不了被人蓋棺論定的那一天,有的人沒有等到壽終正寢,他們只是在人生的末尾,出了一張不合常規(guī)的牌。我們走著,他停下來歇腳罷了。
從很小的時候起到現(xiàn)在,我一直還保留著觀察螞蟻的習(xí)慣。記憶之中,給我留下特別印象的是螞蟻們對待自己或者其他動物尸體的態(tài)度。一只小生命不在了,不要緊,螞蟻們會立即蜂擁而至。它們圍著它,開始了永不停息地撕咬與爭食。這個場面充滿了殘酷,但我還是被它深深觸動:我更相信螞蟻們在賦予小生命一種新的肌體和形式,它們噬扯在小尸體上一個個發(fā)黑的洞口,無比燦爛,猶如一枚枚不死的勛章。
從壁櫥里取出一本發(fā)黃的歷史書,目光在書中敘述的春秋年代某個段落上停了下來??陀^地說,它只能算是那個年代里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但奇怪的是,這么多年,我對整個春秋戰(zhàn)國的印象,一直停落在這厚厚書本的短短幾行里。也就是說,這短短的幾行覆蓋著一個人這些年所能擁有的全部春秋記憶。歷史浩瀚,活生生的竟被不聲不響地謀殺了。
這種情形十分有意思。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時不時總會碰到這樣一種尷尬:一些批評家在考察某個文學(xué)現(xiàn)象時,常情不自禁地隨著性子,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從一篇作品出發(fā),判斷一個作家一生的努力,甚至下出概括性的結(jié)論與定義。與此形成對照的是,直到今天,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像丁玲這樣的作家,卻沒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定位。而被重新校正過來的作家,不管他愿不愿意,要么被推上神壇,視為圣物;要么再一次被踩在腳下,沒了動靜。但大約批評家還算清醒,他們的話語在今天始終帶著無可爭辯的昭示性和強迫性。不難看到,批評家一旦高興起來,一個作家的經(jīng)典就會層出不窮,大作品成群結(jié)隊風(fēng)起云涌;批評家一旦惱火了,你的文本立馬就成了狗屁,所有的書寫也跟著一敗涂地,分文不值。令人玩味的是,一些批評家尤其喜歡劍走偏門,為了凸顯自己的文學(xué)主張或者干好歌功頌德的營生,作文章耍起了“一根筋”,甚至不分青紅皂白,把良心撇在一邊。這樣的事一多,我們的文學(xué)史不可能沒有不同的嘴臉,而關(guān)于文學(xué)現(xiàn)象的討論,也總會沒完沒了,結(jié)果只能讓人透心涼。
一棵大樹,有的人看見了樹葉,有的人看見樹葉上蠕動的蟲子,有人可能什么也看不見——樹還是那棵樹,只是看樹的人,生有不同的眼睛。
人的一生在我看來,也就是胃的一生。胃在每一個人的懷里,表面上看不出所以,但胃隨時都會反復(fù):比如你餓了,實際上是胃開始了新的要求;再比如你嘔吐不止,那一定是你的胃正在遭遇著它所不堪的際遇,它命令你必須吐出你已經(jīng)得到的囊中物,在你尚在清醒的路上,胃的叛亂早不請自到。
我經(jīng)常在想這個問題。一個光滑平靜的胃,一個和自己朝夕相處、不動風(fēng)水的胃,卻一直對應(yīng)著一個人平淡無奇的輕佻身世與歷歷在目的生命經(jīng)歷。胃的可貴之處在于,它不聲張,不強求,有時甚至有點屈辱,但它只保持著那么一種樣式,最多也只是偶爾作出最原始也是最物理的反應(yīng)。然而,假如你給它太多的負(fù)荷,胃也是萬萬不會答應(yīng)的——一只單純的胃隨時都有自己革命和造反的時候。我曾經(jīng)和一個胃癌患者交談,他在患病之前不要命地飲酒,發(fā)現(xiàn)得了不治之癥后仍然抱著一絲僥幸,結(jié)果他只得屈服于這個一直默默無聞的懷中物,成為胃的忠實奴隸。平常無足輕重的胃,突然改變了一個人既定的行為規(guī)矩,包括他的膚色、他的咳嗽、他的呼吸,甚至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土地變成了天空,流水突兀為云天,一個新的主角就這樣不打招呼地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生命履歷中。任何哀求都顯得無濟于事,胃只能是胃,它沉默,卻已經(jīng)篡改了一個人生命里所能承受的全部可能。
我又一次看見路上那個捂著胃的陌生人——他緊抱不放的可能是胃,也可能正是他無法回避的黑白人生。
說到雨,雨就下了起來。雨不是門口的雨,其實,他看見的不一定就是可以淋濕梧桐麥苗的微小顆粒物。在他的心里,雨早就下了,并且下了很久很久。他注意到自己身體里潮濕的部分,慢慢地溢出,慢慢地凝固。它們對應(yīng)著窗外的雨滴,卻好像兩截毫不關(guān)聯(lián)的漆黑的木頭。
書法家懷素從嘉陵江邊滔滔不絕的波濤聲里,突然獲得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通透感。他的手藝于是有了脫胎換骨的革命。江山的旁敲側(cè)擊,對于一個潛心書藝、企圖實現(xiàn)心靈更高升騰的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次偉大且成功的侵襲。當(dāng)李太白浪跡于國家的秀美景物時,他內(nèi)心的磅礴一下子被深深激發(fā),后來者總能從他詞語的激蕩里,看見另外的風(fēng)物和景色。而“我”不見了——這個“我”到底需要個什么樣的“位置”變得無足輕重,我們所見的廬山就是詩人的廬山,我們所觸摸的流水只是詩人的愛憎。至于其他,已沒有更多的意義。
一個從來沒有去過黃山的人,當(dāng)他置身于周遭的風(fēng)云時,情不自禁地哭了。他沒有更多贊美的言辭或者夸張的舉動?;锇閭凅@奇于他的表現(xiàn),他只說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想哭。他無聲的眼淚在同行的人中那么出人意料,卻讓人不得不細細品味。
說出來真的那么重要嗎?兩截漆黑的木頭為什么總要關(guān)聯(lián)?他不想求證,也不愿設(shè)想。他仿佛又一次置身人間浩大的墳場,那么多的磷火紛飛——誰在高談闊論?誰又在竊竊私語?
沒有聲息。也沒有我們期待的回聲。有的,只是沉默,只是亙古不變漸近的南風(fēng)。
詩人舉起了手中的刀子:離刀子不遠的地方,是小說家光禿的智慧的腦袋。剩余的時間立刻變得微妙——刀子什么時候落下來,刀子會落在小說家的什么部位。還有另外的可能,這把我們期待已久的刀子到底能不能真的要落下來。
我想這個當(dāng)口,最富有思緒的莫過于正在戲劇場景里的詩人和小說家了。詩人柔軟,但她面對的是一個必須讓她置于死地方才痛快的骯臟的頭顱;小說家強悍,他卻不得不對抗著刀子冰冷的眼神與四周絲絲作響的躁動。一切退到了幕后,一把刀子,一個詩人,一個小說家,現(xiàn)在只有看你們的了。
刀子在空中僵持了一分鐘。刀子最終還是沒有落在它應(yīng)該就義的地方。一場戲劇在接近高潮的部位突然出現(xiàn)了故障。圍看者不忿了:“砍呀,你快點砍呀!”
但詩人在一瞬間用溫暖的目光告訴我們,這,只是在演戲。
小說家還是有點劫后余生的痛快。他不停地說,真的,我很怕,我真擔(dān)心她毫不猶豫地把刀子劈下來。
刀子似乎總是用來懲罰罪惡的。可關(guān)鍵時刻,它不得不落在一個詩人的手里,其用處立馬有了更改。設(shè)想一下,這把刀如果放在一個人生命中不容取舍的生死一線,我想恐怕就不會這么膽怯與溫情。
所以,我在想,真正的刀子,也會有被愚弄的時候。
一切準(zhǔn)備就序,甲拿起了行李。甲父甲母的心一下子被拎到了嗓子尖。
畢竟甲有前科。兩個月前,甲剛剛從精神病院被放出來。甲這時候外出,甲的父母怎么也不敢同意。
但甲現(xiàn)在的狀況實在太好了:幾乎每一天,甲按時起床,按時吃飯。甲思維清楚,善于配合;甲舉止得體,表達準(zhǔn)確。何況時令到了充滿氣力的春天。和其他人的外出一樣,甲的這一次遠行,基本上算是鐵板釘釘。
最最要緊的,甲在家里呆得太久了,他需要這個時刻。他一直也在期待著這個時刻。
所有勸說全部失效后,甲的父母便帶著他的行李和他,又一次來到精神病院。
甲父說,如果孩子確實正常,就讓他出去吧。甲對父母的決策沒說一句話。
精神病院很快就到了。
只是瞬間的功夫,甲突然停下了腳步。甲變得遲疑起來。他一把搶過母親手里的行李,嘴里冒出一長串奇怪的聲音。
醫(yī)生趕緊跑了過來。甲盯著醫(yī)生的眼睛,手里的包抱得更緊了。
甲說:“炸彈!我這里有炸彈??!”
派出所的人來了。110也來了。
把包打開,除了換洗的衣服,一本書,剩下的都是一些洗漱雜物。
甲再一次被留在精神病院。1號樓203房,也就是甲上次住院房間的斜對面。
我會長出一朵桃花來。我天天夢見自己會長出一朵桃花來。桃花開了,像瘋了一樣。我在春天第一次學(xué)會撫摸著自己,并且學(xué)會愛惜著自己:我的臉是桃花,我的眼睛是桃花,我的血型是桃花,我流出的汗水是桃花,甚至,我吐出的痰也是桃花。
我是桃花了,我就得像個桃花的樣子。桃花什么樣子?我才不管呢。就是管,我也會模棱兩可,莫衷一是。我嘟著粉紅的嘴,我輕巧地和春風(fēng)一起舞蹈,我吱吱呀呀,慢慢變得光滑,越來越光滑。那么多喜歡在春天采風(fēng)的人圍著我,贊美我,為我拍照,偷我回家,把我放在屋子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別人快來欣賞:“看,桃花開了,桃花開得多美啊?!?/p>
我就真是桃花了。我必須忘記我的前世,忘記我在糞土里度過的日子;我必須屠殺我在雪里疼痛的花蕾,和在黎明前流下的滾燙的淚水;我必須一絲不茍地規(guī)矩起來,像桃花一樣笑臉盛開。我不會發(fā)出尖叫,更不會撕心裂肺地呻吟。我就是今天的樣子,我永遠是今天的樣子,我再沒有別的樣子了。
呵,我是桃花。沒人知道我在夜里徹骨的腐爛——只有腐爛,才讓我更加明亮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