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洪赟
(譚洪赟,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責任編輯:鄧 嵐)
由于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十九世紀英國的輝煌成就,英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直到十九世紀晚期才初顯端倪。康拉德的小說創(chuàng)作標志著英國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崛起,其長篇小說《吉姆老爺》發(fā)表于1900年,從時間上看,它是二十世紀英國文學中第一部突出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約瑟夫·康拉德的主要作品為最杰出的維多利亞小說家與最出色的現(xiàn)代派作家提供了一個過渡”(侯維瑞133)。
《吉姆老爺》首先在創(chuàng)作技巧方面脫離了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小說敘事打亂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順序,以吉姆人生經歷的中間階段為敘事起點,通過全知敘述、馬洛的第一人稱講述、書信手稿的第三人稱敘述等三種視角將吉姆的一生拼貼完整。其次,與直接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和人物命運浮沉的宏大敘事相比,《吉姆老爺》更側重于表現(xiàn)一個普通人物神秘莫測的內心世界,整個故事從吉姆逃生的“一跳”展開,作者抓住這一時刻進行放大性描寫,將人性中最復雜和最具普遍性的一面曝光,正是這一以小見大的處理引起了筆者的莫大興趣。
康拉德怎樣刻畫了吉姆神秘莫測的內心世界,他的用意何在?帶著這個問題,筆者從《吉姆老爺》中大海、碼頭、叢林三個地理空間分析吉姆的意識活動,最后得出結論,康拉德對主人公的這種塑造體現(xiàn)了作者關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探索,即通過地理環(huán)境和人物內心世界的雙向互動展開對復雜人性的思考。
文學地理學批評研究方法著重考察文學文本中的地理要素,并挖掘其存在的審美價值和重大意義?!拔膶W的地理批評主要是分析與研究具體作家與作品中地理因素的種種現(xiàn)實,即作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間與作為藝術的作品所反映和創(chuàng)造的、具有虛擬性的地理空間之間的關系,及其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鄒建軍周亞芬38)?!拔膶W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建構,往往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審美傾向與審美個性,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理想與創(chuàng)作目標”(鄒建軍42)。在《吉姆老爺》中,康拉德建構的每一種地理環(huán)境對人的內心世界都是一道選擇題。怎樣選擇,以及對結果的承擔,取決于人性的多種可能性。
文學地理學研究的重要對象即作家從小生活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對其氣質與創(chuàng)作個性的影響,以及一個國家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對其文學形成與演變的影響。①康拉德出生于當時俄國統(tǒng)治下的波蘭東南部。經歷父母早喪的痛苦后,年少的康拉德離開祖國投身于他熱愛的航海事業(yè),十七歲的康拉德在一條法國船只上當水手,曾幾次前往加勒比海,二十一歲成為一名英國船員,后來擔任船長,并加入英國國籍。長期的航海生活,以及英國的海島地理環(huán)境為康拉德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航海小說也成為與叢林小說、社會政治小說并列的三類題材之一。
從古希臘文學《奧德賽》開始,海洋就成為冒險故事中的一個典型環(huán)境。相比而言,作為航海家出生的康拉德對海洋有更多的理解,在他的作品里,海洋的面貌是無限深遠而靜默的。大多數(shù)時候,它冷漠地觀望著人類進入它的空間,默默承載著人類駛向他們或期望或恐懼的目的地,但有時候海洋則會一反常態(tài),展現(xiàn)狂風怒吼的一面,此時的它藏在黑暗背后,冷漠地觀察人類在這樣的境遇里會怎樣選擇自己的行動。一旦進入海洋的世界,就參與了由它導演的戲里,沒有傾訴和求助的對象,人類唯一能夠面對的只有自己,所以康拉德筆下的海洋以它的冷漠、狂暴和無情向人的內心世界提出挑戰(zhàn)。通過海洋,人們不僅是在向前方的目的地航行,而且是一次駛向自我內心世界的航行,面對海洋,每個人都能看到真實的自己——怯懦、勇敢,或比兩者更復雜。
在那一跳之前,吉姆從未認識到自己會是一個怯懦的人,他第一個得知“帕特那號”大船即將遇難,吉姆冷靜分析了當時的情況:七個救生艇,八百名朝圣者,逃生者肯定是少數(shù)。所以吉姆做出的選擇是從容赴死,和整搜大船一起沉入海底。但是他一個人的決定并不代表船上任何其他人的決定——船長和另外三名船員已經開始準備逃生了。此時,大海揭開了靜默的面紗,將殘暴盡顯無遺,“他看見一片無聲的黑色的風暴已經吞沒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一股直戳戳的云氣從西南方騰空而起,邊沿上閃著慘白的光,把滿天的星斗都吞沒了;它的影子掠過水面,把大海和天空混成一個昏暗的深淵……突然間,風雨以排山倒海之勢同時捶打起來,仿佛是從什么堅固的東西里迸出來的一樣”(約瑟夫·康拉德73)②。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海洋給了人類一道選擇題,人們可以抓住這次機會成為內心無所畏懼的英雄;或者任憑大海的狂風怒吼擊碎自己,輕易暴露人性中軟弱、甚至丑陋的一切。這類非此即彼的難題在有些人看來是容易的,而有些人卻要經歷痛苦的掙扎。吉姆從一開始就堅定了一個答案:成為英雄。但在康拉德眼里,人性是復雜多變的,任何時候,任何選擇都需要認真面對。重溫吉姆那決定命運的一跳,在狂風暴雨中他聽到救生艇上的船員呼喚著“喬治”的名字,而船員喬治卻在吉姆的眼前死去。一瞬間,吉姆充當了死人“喬治”的替身,像被魔鬼的聲音召喚似的跳下“帕特那號”大船……當他清醒時,瞬間之前充滿英雄情懷的吉姆再也回不去他的“帕特那號”了。從此,生命得救的吉姆開始了永遠的精神痛苦之旅。
如何解釋吉姆的這一跳?會不會是逃兵喬治死去時那一瞬間的靈魂附體,使吉姆也充當了逃兵?其實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藏著一個逃兵、一個小小的魔鬼,很多時候,它們的出沒是理性控制不了的。我們讀到吉姆時,之所以沒有鄙視他,或憎惡他,其實就因為我們和他很相似。因為相似,所以理解。
生命獲救的吉姆跌入精神世界的谷底,他的悔恨、羞愧無予訴說,但是從骨子里吉姆不是一個輕易被擊垮的人,他希望自己還能頑強的挺過來。當他嘗試著像硬漢一樣堅強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面對現(xiàn)實,自己要比想象的更脆弱、敏感。海港碼頭是一種充滿流動性的地理空間,船只在不同的碼頭短暫的停泊,然后離去……這種不穩(wěn)定性奠定了吉姆這段生活的基調:他迫于輿論壓力在不同的碼頭之間游離,像一只永遠靠不了岸的船。
被吊銷執(zhí)照的吉姆只能在海港碼頭做一些打雜的活計,他起初欣然接受這樣的落差,沒有任何消極情緒,因為他知道這是應該受到的懲罰,而且他相信自己是不會輕易被擊垮的。但流言蜚語無處不在,碼頭的人有意無意就會談論起“帕特那號”的那次事故,每次聽到這種談論吉姆就默默地離開,此時的吉姆就像一個被流放的罪人,從一個碼頭輾轉到另一個碼頭。雖然每到一個碼頭他都干得很出色,但是他總是無法長久立足?!鞍衙刻斐缘拿姘拥簦瑸榈氖球v出手來跟一個幽靈搏斗,也許是一種平凡的英雄行為”(143)。吉姆不顧一切地和自己過不去,寧愿失去賴以生存的一點點微薄的工資,也不肯忍受他人哪怕不經意的鄙夷的一瞥。但是吉姆不停地游離在不同的海港之間,是屬于逃避,還是徹底面對陰影的表現(xiàn)?敘述者馬洛有這樣的疑問,讀者也忍不住會有同樣的問題,但更想弄清楚這一點的是吉姆自己。
“原先他具有一種彈性,每一次一摔倒就能夠重新跳回到他那種不妥協(xié)的境地去,可現(xiàn)在,他已經失去了這樣一些彈性”(146)。吉姆不停的選擇新的海港碼頭,又一次次地離開。是逃避,還是為了更徹底的面對?筆者認為,吉姆選擇的是后者,他之所以不斷的改變生活環(huán)境,就是為了頑強的生活下去,與內心的陰影抗決。生命還要繼續(xù),海港碼頭決不是終點。
面對海洋,吉姆的“一跳”暴露了從未想到過的自己,海洋是一個讓人可以自由選擇行動的地理空間,但是一旦做出選擇就必須為此負責,吉姆的精神受難之旅從海洋開始;海港碼頭作為小說的第二個地理空間,從客觀效果上它造成吉姆更痛苦的精神受難過程,但按照吉姆的初衷,他選擇碼頭生活,是為了給自己的精神救贖提供一種可能性。而且這種可能性也是康拉德最初的構想,因為是敘述者馬洛為吉姆在碼頭工作提供幫助,希望吉姆能從此從陰影中走出,而馬洛這個特殊的角色很大程度上就是康拉德的代言者。在小說中,海港碼頭是從海洋過渡到叢林世界“帕圖?!钡囊粋€中間地理空間,也是吉姆內心世界發(fā)展的一個中間階段,正是從這個層面上,可以看出康拉德描寫人性世界的一個重要參照物——地理空間的建構。
根據(jù)吉姆內心世界的變化,叢林帕圖桑的出現(xiàn)顯得非常必要?!稗D過第一道彎他就看不見大海,以及海上涌起、沉沒、又涌起的不斷翻騰的波濤——正是永遠奮斗的人類的形象——面對著的則是一座座森林,它們在土壤里深深扎下根基,又扶搖直上去迎接陽光,在它們朦朧偉大的傳說里像生命本身一樣永生不滅,巋然不動”(179)。與變幻莫測的海洋相比,土著人居住的叢林帕圖桑有更多穩(wěn)定的因素;同時,如果說海洋由于對人性發(fā)起挑戰(zhàn)而帶有英雄色彩的話,叢林帕圖桑則更像一個充滿幻滅感的精神“伊甸園”。
在帕圖桑,沒有人認識吉姆,也沒有人會談論起他的任何經歷,一切從頭開始,以他曾期許過的自己開始,吉姆骨子里深藏的正直和勇敢被肯定和尊重,而不像在“帕特那號”上被逃生的船員不屑。這段生活為吉姆打開了聲譽、愛情和成功之門。但是正如《圣經》里的伊甸園最終會消失一樣,吉姆的心靈“伊甸園”也只是一個短暫的夢。對海盜的仁慈成為吉姆無法逃避的又一個錯誤,吉姆漸漸平靜的內心世界終于還是波瀾再起,他懷揣著先前那個無法訴說的秘密從容赴死。“說不定就在他射出那最后的高傲而不畏懼的目光的一瞬間,他已經看到了那個機會的面龐,她像一位東方的新娘,戴著面紗來到他的身旁”(306)。吉姆從來沒有畏懼過這一刻的到來,只是在等待一個從容不迫的機會,最終完成他對自己的救贖。
吉姆之死是必須的?!氨瘎】偸前焉蚓竦臍缱鳛樽约旱膶ο?,因此悲劇范疇無論如何應當包含結局的毀滅”(邱紫華82)。悲劇美學的精髓在于毀滅的感染力,但是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在吉姆死前有一個與世隔絕的美好世界?叢林帕圖桑的出現(xiàn)是否有特殊的意義?
恩斯特·卡西爾在《人論》中提到,“烏托邦的偉大使命就在于,它為可能性開拓了地盤以反對當前現(xiàn)實事態(tài)的消極默認”(卡西爾85)??ㄎ鳡栔赋?,正是對烏托邦世界的大膽想象為人類實現(xiàn)思想和行動的多種可能性提供了契機。所以烏托邦的意義不在于它本身能否實現(xiàn),而在于它的提出帶來的多種可能性。同樣,康拉德為吉姆建構的叢林世界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烏托邦,吉姆在土著部落帕圖桑只得到了短暫的精神平靜,它的消失充滿幻滅的哀傷感。但是正如烏托邦的功能性意義遠遠超越它的實體意義一樣,叢林這一地理環(huán)境的建構,是康拉德探究吉姆人性多種可能性的一種嘗試,將經歷過海洋、碼頭兩個地理環(huán)境考驗的吉姆放入帕圖桑,面對命運的轉機,吉姆會作何選擇,他的內心世界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作者在此沒有表露出任何的判斷,敘述者馬洛也抱著這樣一種疑問和好奇安排吉姆進入?yún)擦质澜?,答案只能等待吉姆的揭曉?/p>
前面已經提到吉姆具有一種由內向外散發(fā)的韌勁,正因為他不甘心輕易被擊垮,所以愿意接受馬洛的各種推薦到不同的地方尋找生存的機會。在帕圖桑,吉姆低沉的意志被重新喚醒,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白人身份;另一方面,從帕圖桑的地理環(huán)境分析,叢林是深深扎根于土壤而且向著陽光的,比起黑色調的海洋、漂泊性的海港,叢林世界具有一種“永生不滅、巋然不動”的生命力,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吉姆浮躁、敏感的心緒得到安撫,并漸漸恢復自信,這是他獲得榮譽、愛情、成功的心理動因。所以面對美好的帕圖桑,吉姆也作出了積極回應,到此,康拉德完成了地理空間建構對吉姆人性世界的探尋。
人的本性是豐富的、微妙的、充滿多面性和多變性的,如何探究復雜的人性?在《吉姆老爺》里,吉姆經歷的三個地理環(huán)境海洋、海港碼頭、叢林,帶有現(xiàn)實主義典型環(huán)境的成分,但與現(xiàn)實主義不同的是,康拉德更側重于地理環(huán)境和人性的雙向互動?!都防蠣敗防锏拿恳环N地理環(huán)境都有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它不會對人單方面的施加某種力,人可以選擇接近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而且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可以自由作出自己的選擇。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固然有各自的特點:時而靜默、時而狂風亂作的海洋、充滿流動性格的海港碼頭、具有穩(wěn)定性格的叢林,同時主人公吉姆也有獨立的性格,正直堅韌是他最大的特點。人與環(huán)境兩種力量的相互碰撞會出現(xiàn)一種張力,人性的復雜就在這股張力中得以彰顯。
自然地理環(huán)境是客觀的不變因素,那么能做出能動反應的只有人,這就是康拉德對吉姆內心世界的探尋之路。吉姆遭遇海難時瞬間的怯懦是人的本性中多面性和多變性的體現(xiàn),它不足以對吉姆的人格構成評價,這是康拉德對復雜人性的基本看法;至于吉姆是否具有強大堅定地內心世界,康拉德也不對此做任何定性的結論,答案取決于吉姆,他對環(huán)境的應對態(tài)度就是他神秘莫測內心世界的反映。令作者滿意的是,吉姆每一次都更加認真地面對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性的選擇,這是一種值得贊譽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這一人物形象的魅力所在?!都防蠣敗吠ㄟ^建構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進入吉姆的內心世界,將人物放置在多種環(huán)境中考驗人所具有的多種可能性,體現(xiàn)了康拉德關于復雜微妙的人性、以及現(xiàn)代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
注解【Notes】
①參見鄒建軍:“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世界文學評論》1(2009):42。
②本文所有《吉姆老爺》引文都出自約瑟夫·康拉德:《吉姆老爺》,蒲隆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下文引用皆以頁碼標注。
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
侯維瑞:《現(xiàn)代英國小說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年。
邱紫華:《悲劇精神與民族意識》。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
鄒建軍:“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世界文學評論》1(2009):41-46。
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2010):3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