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包光潛
最后的小腳
安徽 包光潛
●本期《世人說事》欄目文章,均由“新疆百歲羅布麻茶有限公司”冠名刊出。
母親從鄉(xiāng)下打來電話,讓我回鄉(xiāng)參加三姨奶奶的葬禮。我一驚,三姨奶奶沒了?傻孩子,再活都成仙了。我掐指算來,三姨奶奶已是近百歲的老人了。我還曾經(jīng)為這個長壽老人寫過專題報道呢。結(jié)果被報社張冠李戴,作為某典型長壽村的宣傳了。
三姨奶奶跟我祖母并非姊妹,卻親同手足。她們在麒麟畈一起生活了80年,一生活動的范圍都沒有超過方圓50里。
祖母大去的時候,三姨奶奶傷心地說,黑奶奶裹小腳傷了元氣,要不然還要活一個輪回呢。麒麟畈的老人都知道,三姨奶奶和黑奶奶雖然親同姊妹,但心里一直在較著勁呢。
最先比的是裹小腳,然后是比頭發(fā)的長度、亮度,皮膚的保養(yǎng)、縫補的技藝等。很奇怪的是,她們從來不比吃不比穿,這可能與麒麟畈的物質(zhì)匱乏、經(jīng)濟凋敝有關(guān)。她們一生穿的衣服都很儉樸,雖然補丁縫補得恰到好處,看不出什么破綻,但畢竟每件衣裳都不完整。許多村婦在整理二位老人的遺物時,拿著補丁累累的衣裳,欽佩不已,這是生活的技藝,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學到手的。二位老人的縫補手藝,應該說是不相上下的。
最讓祖母自豪、三姨奶奶沮喪的是裹小腳。
那是十幾歲的時候,她們前后腳來到麒麟畈。按理說都已經(jīng)辛亥了,裹小腳早已廢除,但麒麟畈山高皇帝遠,俏媳婦或大姑娘們還是悄然裹著小腳,還相互攀比,較著暗勁。并非像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說的那樣,纏足的最高目的是為了滿足男人的性欲;亦非男人強迫女人所為,讓女人裹上小腳,不便行走,可以防止“紅杏出墻”。
一種時尚的形成,固然有它的歷史原因和文化背景。蘇東坡寫過一首《菩薩蠻》:“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wěn),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边€有一些無聊文人,專門從形、質(zhì)、姿、神、肥、軟、秀等諸多方面予以規(guī)范女人的小腳。由此可見,裹足是一種被文人畸形歌頌的文化,一種最隱秘、最閉鎖、最黑暗、最無聊的文化。但是,許多女子卻樂此不疲,甘愿自殘。她們在一起攀比什么呢?其實也無須回答,從那些有關(guān)歌詠小腳的詞藻中便可窺見一斑,像“三寸金蓮”、“香鉤如雪”等。這自然令人想起《病梅館記》:“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p>
麒麟畈的小腳算祖母的最標準。祖母黑奶奶把裹小腳當作人生的一門功課來完成。有人罵人說,像小腳女人的裹腳布又臭又長。而我看到的祖母黑奶奶的裹腳布卻是很美的,并沒有臭氣,反而有一種清新的艾草香。這是因為祖母黑奶奶喜歡用艾草葉子泡腳,泡完腳之后,又用艾草葉子水清洗裹腳布的緣故。
多少次,我出于好奇,蹲在正洗腳的祖母身旁,想細細觀察祖母的小腳,可是祖母總是不讓我仔細觀看,好像有點害羞似的。盡管沒有細看,但我還是感覺祖母的小腳真很小,五個腳趾連成一體,依次勾連在一起,冰清玉潔,像玉雕一般,難怪古代文人叫它“香鉤如雪”了。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就是這樣的一雙小腳,走起路來仿佛生風一般,快的很。尤其是祖母爬樹,快得像猴子似的,村子里無論男女老少都不是她的對手。她那一雙小腳永遠停留在搖擺的棗樹上,像我在《祖母樹》里描寫的那樣。
三姨奶奶一生和祖母黑奶奶較著暗勁,但她心里還是服輸?shù)摹H棠棠坦_時間比祖母黑奶奶長,因為三姨奶奶比祖母黑奶奶更長壽。祖母黑奶奶大去之后,三姨奶奶經(jīng)常唉聲嘆氣,村里人都知道,三姨奶奶失去較勁的對象了。她時常拿出祖母黑奶奶送給她的精美的小腳繡花鞋,一看就是半天愣不過神來。為了這雙鞋,三姨奶奶一直記恨祖母黑奶奶。她認為祖母黑奶奶送她小腳繡花鞋是對她的諷刺。這雙鞋,三姨奶奶一直沒法穿,因為她的腳比鞋大多了。祖母黑奶奶是不是有意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也許三姨奶奶從來就不曾在祖母黑奶奶面前真的露過小腳。因為她不敢。
三姨奶奶走了,這是麒麟畈最后的小腳,雖然它遠沒有祖母黑奶奶的小腳秀美、玉潔,但它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我終于看到祖母黑奶奶送給三姨奶奶的那雙繡花鞋了。據(jù)說三姨奶奶的鐵銹紅的衣柜里,一直珍藏著祖母黑奶奶的小腳繡花鞋。這雙鞋跟三姨奶奶的一雙型號稍大的繡花鞋擺在一起,這大概是三姨奶奶的最終遺言的落實了:它們將一起隨同三姨奶奶的棺槨進入另一個世界。不知道祖母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最精美的小腳繡花鞋寄存在三姨奶奶那里?
最后的小腳,將從她進村的那條道路,再次走出,永遠不回來了。
編輯: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