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榔頭的地圖(外一篇)
謝志強
我們連隊里,有個小孩叫榔頭,已經(jīng)八歲了,還沒上學。他不合群,整天坐在門口他爸爸給他釘?shù)囊粋€小板凳上,面朝土坯墻壁,背朝家屬大院,一個勁兒地看墻壁。
墻壁上刷了一層石灰,風吹日曬,已斑斑駁駁,也不知他看出什么希奇來。有一回,我沿著他的目光去看,只看到露出草泥的墻。有人說榔頭在墻壁上看出了地圖,看出了兔子,看出了綿羊,看出了奔馬。我看出的就是褪了皮的墻壁。
榔頭一坐就是半天。連隊的小伙伴都說他是個捎子(傻蛋)、啞巴(他不說話)。他爹娘替他著急,已八歲了,還像個四五歲的孩子。只是腦袋奇大。大概腦袋長了,身體沒跟上,猛眼看,他的形象跟個榔頭差不多,身體瘦小得像榔頭柄。
榔頭看墻壁,像我們看連環(huán)畫小書那樣,簡直著了迷。他娘背地里鼓動我們帶他玩耍,可他還是固執(zhí)地坐著。他爹一發(fā)愁,有一天,說,榔頭,我?guī)闳グ⒖颂K城里轉(zhuǎn)轉(zhuǎn)。
大家都叫他榔頭,他爹也習慣性地跟我們叫。
榔頭突然說,爹,你去過阿克蘇嗎?
他爹樂了,說,你終于講話了,哦,我來新疆路過阿克蘇,沒逛過。
我們猜,榔頭看墻上的“地圖”,里邊一定讓他看出有個阿克蘇。好像他早就盼著這一天。榔頭連我們連隊巴掌大的家屬大院也很少出去。
榔頭說,爹,我?guī)闳ァ?/p>
難道榔頭在墻壁的“地圖”里早把阿克蘇了解清楚了?我們再去琢磨墻壁的天然圖案,似乎看出了地圖的模樣。
是不是他爹有意抬高他,反正,我們聽說他和他爹有過這么一段對話。
榔頭說,爹,要快,還是要慢?
爹說,搭貨運車、坐毛驢車,還能咋樣去?
榔頭說,爹,我們走吧。
榔頭出了連隊,過了排堿渠,就是公路。
爹提醒他說,農(nóng)場離阿克蘇遠著呢,一天也走不到。
榔頭說,那就快點兒!
后來,他爹說起此事,有點兒牛逼哄哄,說,榔頭要我閉起眼睛,他不說睜開,我就不睜開,我那時樂得不行,就想跟兒子玩玩游戲,我一閉眼,就兩耳生風,像立在大卡車的車廂里那樣,不多久,榔頭說,開,我張開眼,嗬,我們父子倆站在阿克蘇大街上啦。
據(jù)說,榔頭當時對爹說,要去找他的小伙伴玩。當?shù)膿乃粤寺?,可是他說,我知道怎么走。他不要爹陪他。臨出來,有點兒急,爹沒帶夠錢。榔頭掏出一把零碎錢:一角兩角,最大的面額是一元。都是爹娘給的零花錢,他攢著沒花。我們沒見他吃過零食。
榔頭說,爹,你放在兜里,要買啥吃的,羊肉拉面,烤羊肉串,你只管伸手去兜里掏,可別去數(shù),別數(shù)錢,我都數(shù)清了。
過后,他爹對我們說,榔頭啥都知道,那些食物他沒吃過呢。
他爹望見榔頭朝十字街的西邊走了,好像預先有約定。臨別,榔頭跟爹約定,太陽快落下時,我們在影劇院門口碰頭。
爹替兒子高興,看不出,榔頭知道得那么多。他爹說,榔頭支開我,好像我礙他的事兒。
爹朝卡坡的方向走,半路,吃了盤羊肉拉面(突然感到餓得抵不?。?,還吃了兩串烤羊肉(那氣味把他吸引過去)。上了卡坡,阿克蘇城區(qū)盡收眼底,爹望著縱縱橫橫的街路,想著哪個小孩是榔頭,榔頭一定喊著找他了。他像榔頭一樣看著墻壁,只不過,地圖平攤著了。他出神地望,望著望著,似乎整個城的圖形像榔頭看的那個墻壁的圖案。
他爹聽見卡坡邊的吆喝聲,是個烤馕的小鋪,一喊喊得他肚子又空出來了。他買了一個剛出馕坑的馕(那麥面的焦黃色多好看吶)。喝著濃濃的一碗磚茶,他忍不住清點了兜里的錢。
后來,他爹對我們說,他趕到影劇院,榔頭正好到,他很想買個哈蜜瓜、兩串烤羊肉給兒子,一掏,錢沒了,不是兜破漏了。榔頭看爹可惜的樣子,說,爹,你數(shù)錢了吧?你只管花,數(shù)它干啥?
不數(shù),錢沒數(shù);一數(shù),錢清了。那樣,爹還想著閉眼的奇跡,可是,父子倆徒步回的農(nóng)場,一走走到第二天半上午,幸虧還搭了一輛車。
他爹暗自想,是不是哪兒出了問題。他去卡坡,沿街竟按榔頭預先羅列的食物,嘗了個遍。還有,榔頭單獨行動,去哪兒?見了誰?榔頭沒透露。
我們相信了他爹的話。特別是我,那個年紀,以為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事。例如,老師說,紅領(lǐng)巾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我想,那么多紅領(lǐng)巾,要有多少烈士的鮮血呀?
不過,我們佩服起榔頭來了,找著法子要他給我們來點兒奇跡,可他根本不給我們表現(xiàn)。他去阿克蘇回來,好像一下子睡醒了,按他娘的說法,表撥準了。
榔頭不再觀察墻壁,他背起書包上學了。他的身體像澆了水的胡楊樹,一躥一躥地長,長得身體和腦袋的比例協(xié)調(diào)起來。可是,我們還叫他榔頭,叫順口了嘛。
他還跳了級,跳到我們班。又一起念初中、高中。高中畢業(yè),湊巧,我倆分到一個農(nóng)業(yè)連隊。
到連隊兩年,他已是個棒小伙子。由于身體壯大,倒似腦袋顯得小了。有一天,一個姑娘來找他。據(jù)說,姑娘家住阿克蘇。榔頭平時會耍耍筆桿子,頭幾榔頭,阿克蘇報還刊出來了。他當了通訊員,調(diào)到農(nóng)場場部宣教科當干事。
再后來,他跟那姑娘結(jié)了婚。夫妻分居兩地是個理由,當然,榔頭的筆桿子替他開了路,他調(diào)到了阿克蘇城區(qū)。
據(jù)他爹說,那個姑娘就是榔頭當年去阿克蘇一趟專門見的小女孩。誰也說不出他倆到底怎么相識的。難道看墻上的“地圖”發(fā)現(xiàn)的嗎?一個人能看見他未來的命運的“地圖”嗎?榔頭的嘴巴很嚴實,一點兒口風也不透。這榔頭,使悶勁兒。
講究
要是農(nóng)場的人到我們十八連找鐵拐李,連托兒所的小孩都會指引你鐵拐李住的宿舍;要是問起李鐵,十個人中就會有八九個人答,我們十八連沒這么個人吧?
其實,李鐵的綽號叫鐵拐李。我們連隊起綽號,依據(jù)身體特征直接起出的綽號很希罕。例如我們74屆高中畢業(yè)的趙明亮,綽號取之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寶。小常寶是個姑娘,趙明亮是個男性。趙明亮像是發(fā)育不起來,長僵了,我們就叫他小常寶。
鐵拐李是上海支邊青年,還打著光棍,鐵拐不也是“光棍”一條嗎?鐵拐李的身影總在大田里晃悠。那時,農(nóng)場常舉行什么大突擊、大會戰(zhàn),他那一瘸一拐的身姿在平地、拔草、收割、挖渠的人群中特別顯眼。大概他脾氣倔犟,有時會頂撞連領(lǐng)導,沒照顧他到后勤四角他也不在乎。
連隊的職工、小孩,都喚他“鐵拐李”,他隨叫隨到,沒翻過臉??赡芩麑橐鲞€抱著希望,所以,姑娘叫他“鐵拐李”時,他的臉就掛不住了。
他說,難道嫌我的名字不好聽嗎?
姑娘說,別人都這么叫,我也愛這么叫,鐵拐李是個仙人,誰有資格享受仙人待遇?
他趁機說,那你就是仙女啦?
姑娘說,你想得倒美,撒泡尿照照自己去!
他不氣不惱,說,仙人孤獨呀。
那年開春,新調(diào)來個指導員,說是要加強連隊的政治思想工作。畢竟十八連是農(nóng)場的先進典型。很可能場領(lǐng)導知道童連長只顧抓生產(chǎn),恰好是春耕春播即將拉開序幕,劉指導員要用“革命促生產(chǎn)”。
全連春耕春播誓師動員大會上,童連長部署生產(chǎn)之后,新上任的指導員接著講話。沒料到他的嘴巴功夫那么好,出口成章,滔滔不絕,仿佛他拿著報紙社論在朗誦。
會議放在晚飯之后。劉指導員的講話有催眠的效果,連我這個動不動就失眠的人也昏昏欲睡了。
旁邊坐著的小常寶,像是犯了多動癥,他竟關(guān)注起鐵拐李的腿來了。我意識到,打分配到連隊,我僅見識的是鐵拐李的身姿,卻沒觀察過導致他身姿一晃一晃的具體的腿。
小常寶的好奇也是我的好奇。鐵拐李并不忌諱,擺出一副“要看就看吧”的樣子。平時拔稻草,他也不卷起褲腳管,現(xiàn)在,他像蛻皮一樣撩起褲腿至膝蓋。右腿僅有左腿二分之一那么粗。
小常寶說,兩條腿咋就差別這么大?
鐵拐李說,右腿跟不上左腿的進步,我也沒辦法。什么叫拖后腿?這就是。
忽聽劉指導員在臺上說,鐵拐李,春耕春播了,你說什么沒辦法?拖后腿?今年春耕春播困難確實很多,不過,辦法總比困難多,你不要散布消極情緒,拖全連的后腿。
小常寶悄悄地說,這個指導員,耳朵尖得像監(jiān)聽機。
鐵拐李目光凝視著站著的指導員,咬咬嘴唇,接著,臉埋在雙膝間。
劉指導員剛來不到一個月,就能叫出鐵拐李,我也恨不得有個綽號:綽號順口好記。很可能這個小插曲干擾了劉指導員講話的情緒,他終于結(jié)束了講話。
有人推旁坐,說,醒一醒,該回去抱老婆睡了。
我見鐵拐李不動窩,大家伙兒朝大飯?zhí)茫鏁觯┑拈T口涌去,鐵拐李卻徑直朝臺上走。他昂首挺胸地站到劉指導員面前,好像是英雄就義。
鐵拐李說,指導員,我有沒有名字?
劉指導員說,有呀。
鐵拐李說,為什么你叫我“鐵拐李”,我這腿可沒跟你過不去吧?
劉指導員說,我聽連隊的大人小孩都這么叫,而且,你也沒生什么氣,我就順口叫了。
鐵拐李說,我一個人沒能耐跟全連幾百號人計較。你是連里的領(lǐng)導,應當以身作則,帶頭重視我的名字??墒牵阍趧訂T大會上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的綽號,你這是一種政治導向,是對我的不尊重。
劉指導員說,我觀察過,大家叫你叫得很親切。
鐵拐李說,你在這種場合叫,我是什么滋味?李鐵是我父母起的名字,我父母已去世,留給我的就這一樣東西了,我自己也偷偷地喊父母留給我的名字。
劉指導說,李鐵同志,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父母。
會場上剩下五六十個看熱鬧的職工,不知誰叫了聲“鐵拐李”,隨即,一些人接二連三地喊“鐵拐李、鐵拐李”,好像是拔河比賽的拉拉隊,喊得還很整齊。
劉指導員說,起什么哄,要喊就喊名字。
鐵拐李沖著大伙笑笑,穿過人群,一瘸一拐地出了會場的大門。
我們跟著他背后,起勁地喊“鐵拐李、鐵拐李”。沙漠吹來的風攜著寒意,遙遠的夜空,稀稀拉拉的星星閃爍著。
春耕春播接近尾聲,鐵拐李調(diào)到了連隊的食堂。他不會燒飯炒菜,就趕著毛驢車往大田里送飯。
大田干活消化得特別快,我們會時不時地抬頭眺望通往連隊的機耕路,會說鐵拐李自己不愁肚子空了,是不是把我們給忘掉了?
其實,還不到午飯時間。我們像盼望神仙創(chuàng)造奇跡那樣,望見一個小點在機耕路上出現(xiàn),然后增大,然后看見車轅旁坐著的鐵拐李,然后,聞到飯菜的香味。
我們故意頻繁地叫,鐵拐李,勺下留情吶。
勺子里的飯和菜的多少,他決不含糊。劉指導員過來,有點兒明知故問,咬文嚼字般地說,李鐵同志,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呀?
鐵拐李只是動勺不動口。
我們故意叫鐵拐李,說,祝賀呀,鐵拐李,你過上神仙的日子了。我發(fā)現(xiàn),逢了姑娘來打飯菜,他手上的勺就微微地抖,他會再添一點兒。
背地里,姑娘說,不怕鐵拐李的臉上火,就怕鐵拐李的手發(fā)抖。
據(jù)說,鐵拐李換到食堂,還是劉指導員提出的建議,童連長嫌后勤過于“龐大”,但也尊重了劉指導員的建議。不過,劉指導員也拖了一句話,大城市來的人就是太講究。
劉指導員還耿耿于懷鐵拐李那天晚上“正名”的事兒呢,我們照常叫“鐵拐李,鐵拐李”。特別是姑娘,好像期望看到鐵拐李也來計較,鐵拐李卻是一臉受用的表情??墒牵蓡岣鷦⒅笇T“講究”呢?要是撞在童連長的槍口上,鐵拐李可占不到這個便宜。
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