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剛
擺攤的地方離住處并不很遠。從巷口出來,順街道走上半華里,在三岔路口向右轉彎,再走上半華里,來到另一個三岔路口,看到水泥桿廠門側丟的幾塊碎磚一根麻石條,那便是了。短短兩個半華里,興建拖著板車卻要走上好久。路上人多,車更多,大車小車,客車貨車,公家車私家車,都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鏈條那么密密麻麻排著,從街這頭一直塞到街那頭去。大車小車一律牛氣十足,特別看不得他這輛貼在一邊的板車,稍不留意,便有可能從哪個窗口鉆出一只腦袋,哇啦哇啦對你大聲呵斥。更多的車則見縫插針亂竄亂跳,像條魚那樣想盡快從車流里跳上前去。沒想這魚是網(wǎng)里的魚,越竄越跳,便被纏得越緊,結果連動彈一下也不容易了。每天拖著板車過街,對興建來說都是一場緊張的搏斗,他得小心翼翼,竭盡全力。好不容易從車流中脫身,走到街那邊,興建忍不住心有余悸回頭看一眼。這一看不由暗吃一驚,記得當初他帶著麗芳剛到這里的時候,四周尚是一片荒曠湖灘,湖后幾塊稻田、藕田,幾口水塘,還有曲曲折折一條爛泥路,再加幾棟歪歪扭扭半陷在土層深處的農(nóng)舍。這才多久過去,忽然變成這樣。
眼前的一切都在變化,不變的惟有興建,當初他拖了輛板車進城,許多年過去,仍然拖著那輛板車在城里轉來轉去。這點不光興建不懂,連他家里的人都不懂。那次回家過年,下屋的大嬸過來借一只米籮,看見興建,微微點個頭笑道:“興建吶,別人進城擺攤開店,眼看都發(fā)了財,做房的做房,買車的買車,有的一家大小戶口都遷走了,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你怎么還在那里守著個水果攤?”
又有一次大哥進城,夜里住在興建的租房里。大哥大嫂在老家村上開了個雜貨店,隔三岔五會到江州進一次貨,一般都是下半夜從家里動身,把貨打好,再趕夜車回去。有時碰得不巧,也會到興建這里挨上一晚的。興建讓大哥睡床,自己和麗芳帶著強強在地面打地鋪。大哥似乎仍不滿意,第二天離開的時候,他把興建叫應,當著麗芳的面問:“我說興建、麗芳,有一句話總想問你們一問,一時卻又開不了口?!迸d建和麗芳一動不動,等他把話說出。大哥道:“你們在外也有不少年數(shù)了,手上是不是積了點錢?”
大哥說:“我們在背地里講起,說你們吃沒吃什么,穿沒穿什么,房也沒見你們買下一間半間。是不是把錢都積在手上,不愿用出去呢?”
興建和麗芳囁囁嚅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大哥見問不出名堂,換過一個話頭,說要不這樣,我們一起算算賬。像你這樣早上把板車拖出去,晚上再拖回來,一天能賺上多少?
“一天多少?”興建同樣囁嚅,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好半天才轉上一轉??吹贸?,他在默默地掐著數(shù)。“好的時候,能有個六七十吧,差的時候也有十多二十塊一天的。當然也有時候,比如下雨了,或者貨進多了不能及時賣出去,碰壞了漚爛了,錢一分不能賺,還要往外倒貼?!?/p>
“一個月平均下來,我算你一天賺五十,怎么樣?”
興建猶豫著點頭,說五十,可能沒那么多。
“就算一天五十,十天五百,一個月也就一千五。你知道我們在鄉(xiāng)下幫人做小工,一天是個什么價?”大哥盯著興建。大哥說:“我們幫人做小工,一般七十塊錢一天,好的還能達到一百,并且吃人家喝人家?!?/p>
大哥再不多話,提了包開門出去,到巷口了,才轉過身同興建叮囑:“我說興建,你們還是跟我回吧,回去好歹能守著個窩。你這樣子算什么?家不家室不室的,要人樣沒人樣,要鬼樣沒個鬼樣。還打算這么把一輩子過下去?”
“出外做生意,也不要過于實誠了,多少還應該學點奸?!蹦赣H同興建說。
母親同大哥二哥他們說:“我們興建,人太善了。”
“善什么,”大哥伸出指頭點點自己腦袋,“這里少長了一點東西是真?!?/p>
有關做生意的種種訣竅,興建不是不懂。興建懂,甚至可以說懂得很多。不過懂是一回事,真正做起,又是另一回事了。買賣頭上一桿秤,有段時間,興建也想在秤上玩點花樣。他把自己關在房里,一遍遍訓練手上的功夫,訓練手與手之間的配合。但他練出了一雙手,卻無法練出腦袋里的那點東西,每到關鍵時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發(fā)顫,所有的工夫隨之消失得干干凈凈。又有一次他用上了一個最笨的辦法,從商店買來兩塊薄薄的磁鐵,經(jīng)過一番加工,貼在秤盤底下。這回他成功了,但同時身子卻抖得更厲害。不光稱秤時抖,閑下來也抖,白天抖,夜里躺在床上,一雙手仍在那里兀自抖動,幾天下來,人整個瘦了一圈,就似大病了一場。直到他把兩塊磁鐵悄悄摘下,丟進一處打開蓋子的下水道,一個人這才恢復正常。
那年三月,水泥桿廠對面的藥店因經(jīng)營不善,關門了。一位熟識的歌山老鄉(xiāng)過來正好看見,夜里特意找到興建,問他愿不愿兩人合作,把那家店面接下來,開個餐館。老鄉(xiāng)看來已有準備,好好做了一番工作。說他此前在外地搞過多年的餐館,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說水泥桿廠一帶地形不錯,近幾年人口越來越多,餐館卻沒見幾家,發(fā)展的空間還是很大。又說興建人實誠,能吃苦,有這番工夫,加上他自己的經(jīng)驗和手藝,要不了一年準能弄出個樣子來,至少至少,比你年年爬起來守著這個水果攤強。興建幾乎給說動了,他真的很想能找到個機會翻翻身,改變一下自己的境遇,同時也讓家里人,更讓村里那些人看看。那些天他連攤子也不擺了,與老鄉(xiāng)一道從早到晚去跑城內(nèi)的形形色色餐館,想多少了解點情況。等各項計劃弄得差不多,興建忽然打了退堂鼓。開個餐館說是說用不著多大本錢,具體做起,發(fā)現(xiàn)遠不是那回事。別的不說,光是略加裝修,還有鍋碗瓢盆氣灶氣罐什么,就是老大的一筆。另外他隱隱覺得,那位老鄉(xiāng)好像總在暗下里算計著他。那位老鄉(xiāng)同大哥所說的那樣,總以為自己在外面辛苦多年,手頭應該積攢著點什么。那位老鄉(xiāng)看中的可能就是自己手頭那點東西,有次說話不留神,竟提到什么資金股和技術股。他的意思是,自己懂經(jīng)營,懂配菜炒菜的技術,這便是技術股,而興建有錢,便是資金股。興建知道情形不對,當即表示不干了,他還是去擺他的水果攤。老鄉(xiāng)氣得嗷嗷叫,說不干你早該說不干,現(xiàn)在快干起了才說不干,這不純粹耍人么。老鄉(xiāng)并不罷休,另找了個人把餐館弄起來。結果不出所料,好歹經(jīng)營大半年,一分錢沒賺著,連房租帶各項收費,還有自己的日用開銷,兩人投下的萬多元全虧在了里面,最后灰溜溜關門走人。
興建有些僥幸,更有些后怕??礃幼忧Ш萌f好,都不比擺水果攤好。后來有人好心勸告,說興建,花點錢租處店面,搞個小果品超市吧。成年累月拖個板車也不像樣,風吹雨淋不說,心里也沒個落實的時候。興建想了想,仍然拒絕了,說賣點水果,要那么大地方干什么,一桿秤,一輛板車,想去哪去哪,夠好的了。這時另一個人找上門來。同村一個伙伴叫三光的,在南方打了多年的工,后來自己辦廠,辦公司,聽說混得很不錯。三光比興建小四歲,小時可能餓壞了身子,人長得又弱又小,走起路連步子也邁不穩(wěn)當,兩只腳一個勁打晃,在村子上受盡小伙伴們欺負,他的父母為此不知流過多少眼淚。有一年大雪,興建擔著兩只水桶到村后的山塘里挑水,猛見路邊的雪窩里,一伙半大孩子圍攏著在踢打另一個小孩。被打的不哭不叫,也不動,只微側起身子,雙手抱緊腦袋,像件破衣服那樣棄在地面,任人拳打腳踢。興建大吼一聲,揮舞扁擔趕散那伙野孩子,把三光拉起送回家。那以后,三光就似個影子,時時跟在興建身邊。后來進學校讀書了,三光的母親也特意把兒子交在興建手上,千拜托萬叮嚀,讓他多加照顧。那么個可憐兮兮的小人,長大后卻變得身高個壯,人也精明,膽子更大得出奇。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即跟著打工的人流去了南方。開頭幾年沒消息,家里人都以為他死了,他的父母見了人,幾句話說過,鼻涕眼淚便能流個滿臉,哽咽著說他家三光可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沒想三光根本沒死,三光回來過年了。三光在外面發(fā)了大財,并且已結婚生子,老婆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城市人,大學生呢。那年的春節(jié),村子上格外熱鬧,春節(jié)過后,三三兩兩的男女青年紛紛找上門,表示想跟著一齊去南方。三光爽快,一口答應下來。他說他的公司是一家勞務公司,也就是說,專門替各地找工的人介紹工作的。他們跟南方許多城市的許多工廠都有聯(lián)系,有多少人他們可以安排多少下去。三光從縣城租了輛大客車,整整裝了一車人出去。不多幾年,這些人真的也都混出個模樣,不時有錢寄回,村里的新房做了一幢又一幢。
興建手頭不寬裕,回家的次數(shù)就少,有時春節(jié)也窩在小租房里,一家三口勉強對付一下。反正離家太遠,一時回不去,母親他們會原諒的。反正母親有大哥二哥照顧,也不在乎他的孝心。他沒想到自己多年不回,倒有一個人在時刻記掛著,那便是三光。所有的消息都是從大哥二哥,從母親那里來的。大哥他們說,別看三光在外面風光了,這倒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每次在村上遇到,都會緊緊拉住你的手問長問短,最后再問到興建身上。三光說他打小最佩服的人是興建,后來在外面東闖西蕩許多年,要講起最佩服的人,仍然還是興建。得知興建情況不是很好,三光不信,接著大手一揮,讓去找他。他想把興建留在自己公司里。他說他身邊正好缺這么個人,踏實肯干,又在家坐得住。三光說了多次,對方并無動靜。三光急了,這次特意繞道幾百里趕到江州,把興建堵在家里。初初一見,三光略微愣了一下,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人跟以前確有些不一樣了。瘦了,老了,模樣都有些走形了。三光來不及考慮,攬住興建就往車上拖。興建掙扎,說即便要去,也得做點準備吧,哪有這么說走就走的。興建果然跟著三光到南方去了一趟,一個月不到,又回來了,仍舊拖起板車擺他的小攤。好久之后興建透露,在興建的公司里待著好是好,但他不習慣。另一次私下里與大哥及麗芳聊天,興建可能大意了,說起三光時,失口冒出一句:那個鬼兒子,總有一天沒個好下場。
興建想,一種人大約天生就是這種人,學是學他不會,練也是練他不出的。興建承認自己不行,他不是那個料。但他愿意這樣,愿意就這么每天拖著一輛板車進進出出。
要說佩服興建的,假如三光算一個,他老婆麗芳也算一個。其實興建的大哥二哥及母親他們,都應該算上。母親和大哥二哥說他,那是恨鐵不成鋼,意思是興建不爭氣,活活把自己糟蹋了。小時候的興建真是個不錯的孩子,生性勤勞,腦子又靈活。六七歲的年紀,他就跟著大人下地干活了,鋤地、除草、摘茶、點豆種、收割時圍著打谷機給大人遞稻把。有時在水田里奔跑一天,除了一雙眼睛,全身上下都給泥水糊住,大人們都稱他作泥菩薩。傍晚收工后,他鉆到水塘里撲通撲通游兩個來回,等身上的泥漿沙沫去干凈,套上褲頭又幫母親干起家務,剁豬菜、喂雞、抹床席、抄把大掃帚清理房前房后的垃圾。到了冬閑,大人們都抓緊時機坐在家里聊聊天、烤烤火、摸摸麻將,興建仍不閑著,又肩起糞筐村前村后四處撿糞。撿糞是村子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也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時髦,每天的早早晚晚,趁著出工收工后的空隙,許多手腳閑不住的人喜歡肩挎一只糞筐,出沒在村前村后的薄霧之中。興建的個子沒到糞筐高,每走一步,身后的筐沿便啪咚一下敲在小腿肚上,步子隨著一個歪斜。興建便那么踉踉蹌蹌,在村周圍及田野里奔來奔去,不時引來村人們的笑聲,也引來一片贊嘆。那時的興建,還表現(xiàn)出一定的生意頭腦呢,他到村前村后采摘蓖麻子、桐子,拿把鋤頭到山腳下挖麥冬、黨參,拿把刀到后菜園里割些棕毛之類,回家晾干收起,送到供銷社換成錢,一分一厘交到大人手上。有一度他又從什么地方弄了些荸薺、花生之類,煮熟了坐在村外的大路邊使勁叫賣。在學校里,興建更是個好學生,不光成績好,政治上也積極要求上進,先后做過班長,又做少先隊的中隊長、大隊長。上課下課時他以班長的身份喊起立,帶領同學們給老師敬禮,放學時又以少先隊長的身份站到隊列前喊立正稍息,有時還指揮大家唱一首歌曲。興建上課喊起立、放學喊立正時都非常用力,兩只手臂伸得筆直,朝身側使勁一拍,發(fā)出砰的一聲響。同學們笑他的樣子像一只拍著翅膀打鳴的公雞,可公雞就公雞,興建不在乎,繼續(xù)用力拍著身體給大家喊起立。他就這樣一直把班長從小學做到了初中,直到高一那年父親去世,他突然離校為止。
妻子麗芳就是興建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也是他暗地里的一位崇拜者。說起兩人的關系,內(nèi)中頗有一番曲折。麗芳姓吳,是三四里路外的吳家坎人,興建的母親也姓吳,娘家也在吳家坎。麗芳盡管年幼,在村上的輩份卻高,有時見著面,她會按照大人的指導,稱興建母親為三姐,興建母親同樣按照規(guī)矩,讓興建叫麗芳為小姨。親戚之間叫叫倒也罷了,沒想有一天這個小姨竟成為自己的同學,興建尷尬至極。小姨二字當然出不了口的,叫吳麗芳似乎也不妥當,興建只能時時刻刻躲著。沒想有一次,母親來學校給興建送米,見到麗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就小姨小姨叫開來。同學們弄清原委,不由哄堂大笑。自此以后,吳麗芳得著一個綽號,就叫“小姨”。有時一伙同學聚在一起聊天或做游戲,只要麗芳一到,所有的人會不約而同擺出下輩的姿勢,用故意憋出的童音恭恭敬敬喊一聲:小姨——!尤其當著興建的面,喊聲響亮而又曖昧。同學們有意無意之間,早把他們看成一對,班上有什么活動,也盡量把兩人往一起擺布。興建又羞又急,麗芳卻無所謂,眾人越叫,她反倒顯出幾分興奮來。平日有事無事,還常常纏在興建后面不離開。“班長,我的作業(yè)本不見了,還不幫我查一下?”“班長我想請個假,剛才腳扭了一下,課間操就不做了呢?!薄鞍嚅L,某某某嘴不干凈,你到底管不管?!薄鞍嚅L,教室的后窗頭有個馬蜂窩,你快去把它捅了,要不我不敢進門的?!丙惙脊室饴柶痣p肩,縮緊腦袋,做出一副害怕模樣。
“不進門別進,蟄不死你?!迸d建憤憤地咕噥,頭也不抬走遠了。
那個星期六,應該是初二的下學期吧,班上組織學生到鄰近的黃田鎮(zhèn)參加社會活動。半下午活動結束,老師集合大家作了最后的講話,然后解散,讓學生們分頭回各自的村莊。起初一大伙人同路,大家說說笑笑,隨著越往前走,人便越少。不知是巧合或誰在有意搗鬼,興建回身一看,他的后面只跟著吳麗芳一個人。興建慌了,低頭只顧往前疾走,想盡快把吳麗芳甩開??伤靺躯惙家部?,他慢吳麗芳也慢。他想從一條岔道繞開,吳麗芳也跟著往岔道走。吳麗芳斜背一只大書包,腦袋逆著書包的方向朝另一邊傾斜,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半是氣惱半是惡作劇地看他,似乎在說:看你能往哪跑。有時麗芳超前幾步,板臉低頭快走,似乎真生氣了,不再理他。不理正好,興建巴不得。他故意磨磨蹭蹭,等麗芳走遠了再重新上路。轉過一片樹林,發(fā)現(xiàn)那人又坐在路邊,一臉壞笑正等著呢。兩人就這么停停走走,十多華里下來,竟沒說過一句話。回到家靜心想想,興建不安了。莫非真如同學們所說,麗芳對自己有著別樣的意思?于是自此以后,他對麗芳躲得越加厲害。
父親去世得很突然。是腦溢血。晚上還吃了一餐飽飯,到第二天早上便起不來床,也說不出話,只睜大眼睛默默流淚。半下午送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不行了。父親年紀不大,中途去世,家里突然失去支撐。那時興建正讀高一的第一個學期。大哥頭兩年結婚,在結婚的前兩年,家里還做過一幢房子,兩件大事加在一起,拉下的虧空實在嚇人。何況二哥年紀也到了,不久前談下一個對象,兩人開始講到結婚的事。這又得是一項巨大的開銷。興建好歹把那個學期讀完,春節(jié)過去,在別的同學相邀著去學校報名時,他也撿了幾件衣,開始出門找事。興建到的是一家窯場,離歌山縣城不遠。你從公路的某個拐彎處下車,順岔道往右,翻過山包,眼前出現(xiàn)一座巨大煙囪。磚窯規(guī)模不大,但在這里做工的人卻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外地話,四川、廣西、湖南,形形色色都有。興建初來乍到,只能干干簡單的粗活,搬磚坯。將新脫的濕坯從推車上搬下,碼在磚場上,再把磚場上晾干的干坯搬到推車上,送進窯里去燒。興建干活很賣力,自始至終把頭低著,眼里只有千篇一律的磚塊,甚至連遞磚的人也懶得看上一眼。那天麗芳一身大汗找到磚場,手扶磚堆呼哧呼哧喘息大半天,他還不知旁邊站的是誰。麗芳也不多話,拉起他就往外跑,到公路邊坐車。麗芳讓他趕快回學校上課,他的學雜費書本費早已交好了。當然是麗芳替他交的。麗芳自己停了學,把父母給的錢省出,全用到他身上。麗芳說,要停學只能她停。她成績不好,即便讀到畢業(yè)也是白讀,浪費了那錢。興建不同。興建一定能考上大學,做個工作上的人。麗芳讓興建只管認真讀書,生活上的事她會解決。她已正式辦好退學手續(xù),準備去學校對面的餐館做工,每月能賺一百多塊。
麗芳把頭微微偏著,臉上習慣性帶幾分笑意。麗芳的行為不用說很武斷,也不顧一切,這時不只老師、同學,雙方家長也一齊驚動了。他們頭一次意識到,兩個年輕人之間似乎發(fā)生了點什么。私下里仔細詢問,卻又問不出名堂。興建與麗芳一起讀書多年,連一般同學之間的正常接觸也沒有,能問出什么名堂。大人們繃緊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相互見了次面,又相邀著去見學校老師。老師當然不愿讓麗芳就這么離開學校,更不愿興建離開。興建母親出錢交了麗芳的學費,學校方面也對興建作了些必要的照顧和減免,讓他們重新返校讀書。當然事情鬧到這地步,書是無法正常讀下去了,勉強把一個學期混過,興建和麗芳再次不告而別,相邀著去了南方。家長們得知消息,亂成一團糟,麗芳父親還專門趕到南方,死拖活拽把人弄回。但生米早已煮成熟飯,哪是你一時能拆得開的。
“短命鬼呀短命鬼,曉得麗芳是誰,你又是誰嗎?”興建母親一聲聲哭嚎,“她是你姨,你是她侄子。你跟誰在一起不好,非得跟她一起?”
“年紀還比我小,談得上什么姨,同一個姓而已。我早查過了,婚姻法規(guī)定三代以內(nèi)血親不能結婚,你與麗芳家不是早出五服了嗎?”
“出了五服也是你姨,”母親叫,“這個不要臉的,傷風敗俗,無羞無恥。自己不要臉也算了,害得我們這一家如何出去見人?!?/p>
母親越說越氣,麗芳家也接連多日吵鬧不休,威脅著要與女兒脫離關系。麗芳的父母甚至放出狠話,說要找人卸掉興建一條腿,讓他一輩子在地上爬。在家里實在無法呆下了,興建與麗芳略一商量,兩人重新來到縣城邊的窯場,興建做工,麗芳負責搞食堂,空閑時幫大家收拾床鋪洗洗衣服。不久兩人來到縣城,興建在菜場幫人賣了幾個月菜,又到城外河灘用大板車拖沙。拖沙很累,但賺的錢不算少,興建干脆拿出積蓄,自己買了輛板車,打算長期干下去。這時不知哪個機關發(fā)下文件,說縣城周圍不許任何單位和個人挖沙。往日從早到晚轟隆轟隆響個不停的機器停息下來,沙灘上的人都做了鳥獸散。興建沒法,拖著他的板車到汽車站幫下車的旅客送行李,又到菜場賣菜,接著開始賣水果。他們就這樣拖著板車,把水果從歌山賣到江州。兒子強強出生了,興建他們才記起,兩人早過了規(guī)定的婚姻年齡。于是趁著回鄉(xiāng)的工夫,匆匆忙忙到鎮(zhèn)上補辦了一個結婚登記。
站在巷角的鐵柵欄邊,興建習慣性摸了摸褲前的拉鏈。他知道拉鏈拉緊了,但仍習慣性地摸摸。“你那大門關了沒有?”出門的時候,麗芳有時會這么問一句。有時麗芳沒問,但興建仍摸了摸。這一摸不由嚇一跳,大門果然沒關。興建站在略略下斜的水泥巷道上,兩只肩膀悄悄朝前一擠。他的左邊是一棟宿舍樓,樓上無數(shù)窗戶就似無數(shù)雙眼睛,亮閃閃對準他,他的右邊也是一棟宿舍樓,同樣有無數(shù)窗戶對準他。往前十幾步,巷道與街道相接的地方,一位矮墩墩的男人夸張地甩動四肢,急匆匆朝他迎面走來。男人身邊,一個進城賣菜的女人剛剛結束一樁小小的買賣,側著肩膀將擔子挑起。還有幾位夾著公文包的上班人站在樹蔭下等車,相互之間不說不笑,神情嚴肅。興建放慢腳步,等面前的矮個男人擦身而過,賣雞蛋的女人調(diào)轉面孔的瞬間,飛快而又不動聲色的將拉鏈拉好。
“你這只老殼子!”麗芳講他。每次看到興建不關大門,麗芳總很生氣,叫他老殼子。麗芳是模仿著強強的口氣叫他老殼子的。
興建弄不清老殼子是什么意思。這是強強與麗芳之間常用的那種詞語。一般都是強強先說。強強初初學話,經(jīng)常顛三倒四,半通不通。他把水壺叫作“壺水”,把電風扇叫作“風子扇”,把黃豆叫成“個子”。麗芳不加糾正,反而跟在后面叫,叫著叫著便在家里流行開來,外面的人一般是無法弄懂的。有時連興建也不懂。興建猜,老殼子也許就是老吧。麗芳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大門都不記得關,表明你已經(jīng)老了,老糊涂了。
興建想起了父親。興建想麗芳的話興許沒錯,一個人大門都不記得關,表明他真的老了,老糊涂了。父親去世前幾年,也總不記得關大門。父親的大門就如同一副闊大的嘴巴,到哪里都肆無忌憚咧開著。
但父親那時六十多歲,興建呢,三十才剛剛挨上邊。
原本聰明能干的一個青年,不多幾年會變成眼前這副模樣,其中的反差實在太大,許多熟人,比如自小一起長大的那些玩伴,比如讀書時的一些老師同學,講起了都有些不解。越熟越了解的人,就越發(fā)不解。甚至連母親哥哥們,連麗芳,都有些不解的。一般的說法,當年發(fā)生的一系列變故對一個人的打擊可能太大。父親去世,從學校退學,接著與麗芳的關系又遭到雙方家長反對。還有與此相關的種種議論,什么傷風敗俗啊近親結婚啊,到時生了兒子沒屁眼,等等,興建與麗芳盡管不信,但影響是免不了的,某種隱隱的擔心,也是免不了的。加上后來處境一直不好,日子過得緊巴,久而久之,膽子自然就小了,為人處事各方面也就退退縮縮,頭也無法很好地抬起來。又有人說,興建在汽車站接客接行李時曾遭人打過。接客的人原本就多,豈能讓你一個新手插足,于是一頓拳打腳踢,把興建趕跑了。興建不甘心,第二天又去,又遭到更重的打,連板車的一邊車把都打斷了。興建真給打懵了,打塌了,腦子給打壞了,從那以后別說接客接行李,就是平日來去坐車,也不敢往汽車站去。又有人說興建挨的那次打并不在汽車站,而在菜場賣菜時。興建賣菜,其實是有些名堂的。興建讀書時一位要好的同學,姓江,江同學有個哥哥,在鎮(zhèn)上的工商所工作,興建去江同學家玩,常與這位哥哥見面。后來興建離開學校到縣城賣菜,江同學的哥哥恰好也調(diào)進縣城工商所,恰好管著菜場這一片。有時無意中遇見,這位哥哥總點點頭,笑,方便時還湊在一起談點什么。這讓興建很高興,周圍的人也露出驚奇之色。一個賣菜的人能同身穿制服、管著菜場的工商所人員說上話,相互之間似乎還特別親熱,說明兩人的關系非比尋常,當然是讓人艷羨的。故此那天,一批工商所人員來菜場整頓秩序,一些無證經(jīng)營的人紛紛挑著擔子拖著板車逃離,興建還不當回事。他以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有門路的。甚至當他的一車菜連同板車給一齊繳沒,他還死死拽住車把,大聲大氣要同人家理論。就這時他的臉上給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接著整個人便倒在了地上。這次丟的人可丟得真大,興建在床上連躺幾天,起來后繳了一筆錢,好歹把板車領出,自此以后不再賣菜,而改為賣水果。還有一種說法,是興建母親給大哥二哥他們嘀咕過的,說興建的事,根子還在他父親的墳上。父親去世的時候氣溫高,主事的人不敢多耽擱,匆匆忙忙下葬了。哪曉得人根本沒死透,幾年后撿墳,棺材打開,骨頭整個是側躺著的。那是想翻身又無法翻起,重新活活憋死了??磥硭械慕Y果都落到了一個人身上。落到興建身上。正是從父親去世時起,興建就成了另外一個人。
在所有的說法中,有一種人們無疑提到得最多,也流傳得最廣。說興建吃虧就吃在一個叫黃果樹的貴州人身上。那還是在窯場做工的時候。黃果樹姓黃,名字不很清楚,因為他一天到晚把貴州有名的景點黃果樹瀑布掛在嘴上,大家便給他取了這么個綽號。對黃果樹,麗芳也很熟悉的,人不壞,就是生了張水嘴,喜歡吹,一吹起來,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當然黃果樹的本領也不全是吹出的,他到歌山并不很久,談起歌山縣里的方方面面,卻比本地人懂得還多,甚至連縣里六套班子都有哪些領導,如何排名,哪個領導各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講出個子丑寅卯,讓你聽得一愣一愣。黃果樹最喜歡的一件事,還是到尖角里去看槍斃人。尖角里離窯場大約四五華里,順著前面的公路左拐一下,下個長嶺,再右拐一下,下個長嶺,便到了。縣里法院每年幾次槍斃犯人,都在那里執(zhí)行。黃果樹的消息完全不知從哪來的,他早早做好準備,把窯場老板的摩托借出來,腳蹬踏板在路口守著。那邊的警車嗚嗚哇哇剛在路頭出現(xiàn),他腳下一踩打著火,同時伸手將頭盔拉下,咕地一聲上前飛馳而去。等大批警察趕到,把現(xiàn)場封鎖好,他早已熟門熟路放好車子,進入最佳觀察地點。接下來幾天,看他那個好吹呀。說就在公路旁邊,有那么個不大的山洼,前面及左右兩側都是很高的懸崖。犯人押來,將他們推下山洼,齊擺擺面朝懸崖跪著,身后各站一個拿槍的人,槍口緊抵腦袋,呯呯呯幾聲,子彈因為有土崖?lián)踔?,絕對不會飛到其他地方去。這邊人一倒地,跟著便有人上前,用黑色的塑料袋一套,直接送進火葬場了事。又說到這次槍斃的三個犯人,第一個是殺人的,第二個是搶劫的,第三個是殺人兼搶劫的。那個殺人的找了個女的,后來不想要了,女的卻抓住不放,于是把她帶到一個水庫邊,推下去了。那個搶劫的搶成了習慣,就像我們吃飯睡覺成了習慣一樣,哪天不搶他就受不了。最冤枉的是那個搶劫兼殺人的,費了半天力氣把人殺了,到身上一搜,只搜出十二塊零三毛錢。
“興建,下次有機會,我?guī)阋煌ガF(xiàn)場看看,怎么樣?”黃果樹常這么信誓旦旦。黃果樹講過多次,也從沒見他帶誰去看過。后來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次老板帶興建和黃果樹出外送磚,行到中途,車子嗑嗑響過幾下,熄火了。老板他們忙于修車,黃果樹閑著無聊,忽然說興建,這地方不就是尖角里么,想不想到那個殺人的山洼看看?因為聽得多了,興建確實對什么山洼非常好奇,但平日坐在車上來來去去,盡管四處察看,始終弄不清黃果樹說的山洼到底在哪個位置。反正沒事,看看就看看吧。興建有些心驚膽戰(zhàn),跟著黃果樹一步步往前走。沒多久,黃果樹便說到了。興建有些發(fā)愣,想像中殺人的那個山洼應該很大的,離公路也應該隔著一段距離??沙霈F(xiàn)在他眼前的其實就是鄉(xiāng)下常見的那種土坑,是當?shù)厝似饺杖⊥?,一鋤一鋤挖出來的,兩三間房子那么大,所謂懸崖其實也就是一道人多高的土坎。
黃果樹后來反復爭辯,說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完完全全想開個玩笑。黃果樹平日開玩笑開慣了,哪料到會造成那種結果。黃果樹說,當時興建一動不動,與他并排站在土坑邊。興建一定在怕,心里一定在暗暗發(fā)抖。任何一個人到了這地方,沒有不怕不發(fā)抖的。黃果樹得意了,得意之余,忽然產(chǎn)生一種惡作劇心理。他覺得應該再干點什么,也就是說,想跟興建開開玩笑,好好讓這家伙丟次丑,出次洋相。黃果樹壞笑著,呀地叫一聲,伸手到興建的肩頭輕輕推了一下。真的只是輕輕一下,興建的身子便咕地一聲竄出去,雙膝著地跪到了土坑中央,就是平日犯人們跪的地方。連當時的姿勢,也跟犯人一模一樣。黃果樹呆住了,興建當然更呆住了,半天半天沒有絲毫反應。后來興建醒過神,但仍然跪著,把雙手緩緩舉起。他的手掌上粘滿濕膩膩的紅色東西?!把?!”興建說。接連幾天,興建都有些神思恍惚,白天黑夜叫著什么血。黃果樹說,那其實不是血。真的不是血。那只是土坑里的一些黃泥巴。頭兩天下過雨,坑中間沒有干透。黃果樹可能怕負起什么連帶責任吧,趁人不備撿了幾件衣物,悄悄溜了,回了他的貴州老家。過不久,興建與麗芳也從窯場辭了工,去縣城找事。
就麗芳這方面來說,興建踏實、機巧、能干,她固然是高興的,當初在學校讀書,正是這些東西深深吸引著她?,F(xiàn)在興建不能干了,在外面拖板車多年,拖來拖去仍拖著過去那輛車,正如親戚們說的,吃沒吃得喝沒喝得穿沒穿得,不知為什么,麗芳仍然有些不在乎。麗芳在乎的只是興建本人。只要兩人能天天守在一起,不吵不鬧不紅臉,安安心心把日子這么過著,已經(jīng)足夠了。也許興建越不能干,才會越死心踏地守在家里,兩人的關系才會越加牢靠呢?!澳氵@個老殼子,”許多時候,麗芳把門一關,跟在強強后面放肆地叫著,嘲罵著。“你那大門關了沒有?”他們又叫。在興建意識到大門真的沒關,又羞又愧、張皇失措時,他們得意地大笑了。興建下不來臺,顯出惱怒的樣子,作勢要打那母子倆。麗芳和強強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拼命躲避,一家三口頓時鬧成一團。“我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苦不苦樂不樂,自己都知道,用不著別人來管。”有時回到娘家,父母兄妹們假如說起什么,麗芳會忍不住紅起臉反駁。麗芳覺得她是真知道,因此口氣便重,聲音也大,結果往往鬧得不歡而散?!叭嗣矗傻囊簿褪莻€命,命不好,你做娘做爺做兄弟的再怎么說,總歸都是個白說?!蹦赣H嘆息。父親母親對麗芳是早就死心了,多年前就死心了,他們剩下的只有嘆息的份。可麗芳連嘆息也不允許。她說她以為自己的命很好,她這輩子嫁給興建沒有嫁錯?!安诲e就好,女兒,我們也希望你沒有嫁錯,”母親再嘆一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著狐貍滿山走,嫁給叫化子跪路口,老古話哪會有錯?!?/p>
說起在興建身邊這么些年,麗芳也真不容易的。興建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興建干什么,她也跟著干什么。興建在窯場制磚,她先在廚房打雜,接著跟男人一樣搬磚運磚;興建在河里拖沙,她拿著鐵鍬裝沙;興建在菜場賣菜,在車站接客那些日子,她經(jīng)人介紹到一家賓館做清潔工,清洗客房里換下的被單被套。到江州后干的活計就更多了,到批發(fā)市場進了些零碎雜貨,擺在興建的水果攤邊零賣,到人家做保姆帶小孩,幫商店送瓶裝水,幫快餐店送盒飯,在敬老院做護工,給一家私人酒廠洗刷回收過來的舊酒瓶。即便生強強的那段時間,在家過月子不能出門,她依舊沒歇著,又攬上一樁奇怪的職業(yè),就是賣奶。某人家新生了一個小孩,與強強差不多月份,做母親的一口奶也沒有。喝奶粉孩子又過敏,滿身布滿通紅的斑點,有次還送到醫(yī)院急救。那人家沒法,托了無數(shù)的人大街小巷尋訪,想找到那么個奶水充足的人,花多少錢已經(jīng)沒辦法在乎了。每次對方那個母親帶著孩子來喝奶,麗芳總有些恍惚,她想對方條件那么好,住得好穿得好,吃下的營養(yǎng)更好,真不知那些東西吃哪去了,胸前的兩只奶袋丁零當啷,空得什么也沒。相反,自己沒得住沒得穿更沒得吃,奶水卻多得不行,略不小心就像摳動了機關槍,奶汁子彈一般撲撲噴濺出來,噴得懷里的強強滿臉滿身都是。有時高興起來,她還真把自己的奶當作機關槍,對著興建的面門無來由一陣亂掃。當然更多時候,麗芳會傷心,不好意思。她怕賣奶的事傳出去,特別是傳到歌山,傳到婆家或娘家去,又不知會惹來多少恥笑。她只得極力安慰自己,說賣奶就賣奶吧,奶多了,浪費也是浪費。再說幫別的孩子喂喂奶,不就是早先人們說起的那種奶媽么。那么早就有人做奶媽,她為什么做不得?
“麗芳,別人的話你聽著就聽著,莫放到心里去。一個人日子過得好不好,真的只有自己知道。自己認為好,就是好,別的任何人都扯他媽的蛋?!迸c興建在一起擺攤修鞋配鑰匙的周蠻子見到面,常這么安慰她。
“麗芳,要我說呢,你是這個,興建也是這個?!敝苄U子常把大拇指翹得高高的,對著她和興建比劃。
夜里興建回家比較晚。一位開皮鞋店的歌山老鄉(xiāng)在江州購了新房,裝修大半年,前兩天剛搬進去,另一位老鄉(xiāng)約好,晚飯后一同過去祝賀。搬房的老鄉(xiāng)高興,硬拉著他們出去吃宵夜。有了房子,馬上可以把戶口遷過來,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江州人,多年的辛苦終于有了結果,哪能不高興呢。不過這卻苦了興建,站不是坐不是,說走呢,更不是,只好尷尷尬尬在后面跟著,臉上還得時時帶著笑,似乎真心在為別人高興。實際上興建是真高興,但一旦笑出,又覺得很假。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更累得不行,腳也沒洗就倒在床上。興建睡得當然很沉,以至小巷里鬧翻天,麗芳開門進門幾趟,也沒把他吵醒。后來眼睛終于睜開了,看到房里房外燈光大開,以為天早亮了。他還得到城北的批發(fā)市場趕早市呢??纯磯ι系溺姡稽c半不到。怎么回事,是鐘慢了,停了?這時他聽到了人聲,樓梯上有人,樓下的過道里有人,過道外面的巷子里,四處擠著滿滿的人。麗芳也擠在人堆之中,臉色微微發(fā)白,神情卻是興奮的,激動的,一邊急促地說著什么,又不時停下來,認真聽別人說。說的人臉色同樣發(fā)白,神情同樣興奮,同樣激動。興建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巷子里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在發(fā)白,都在興奮。
興建聽出來了,就在一刻鐘之前,自己睡得正香的時候,他的身邊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大事:住在前院的那位在市內(nèi)哪家公司上班,人稱大姑娘的瘦瘦小小年輕人,被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抓了。大姑娘其實是一個全國有名,被警方通緝多年的重大搶劫殺人犯,手上有著多條人命。
“大姑娘,大姑娘,”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人們就似一伙失去巢穴的鳥,相互簇擁著嘰嘰喳喳,聲音有時停歇了,過會又張開嘴一齊說起來。
大姑娘也算得巷子里的一位老住戶了,說起他,老老少少都熟悉。年紀不過二十多點吧,見人就笑,走路時雙腳一彈一彈,身子一扭一扭的,很有些女性化。人家叫他大姑娘,他本來很不樂意的,曾經(jīng)正正經(jīng)經(jīng)抗議過。但人家不理,該怎么叫照舊怎么叫,他也沒辦法。大姑娘喜歡吃甜食,口袋里常揣著些用精美包裝紙包著的糖果,不時剝一顆丟在口中。假如旁邊有人,不管大人小孩,他也會主動塞幾顆過去?!澳氵@個鋸子不是那種拿法?!本驮谧蛱彀?,房東吳墩子伏腰劈腿橫跨在過道中間,用盡全力鋸木料,準備在陽臺上再搭一間雨棚,大姑娘手端飯碗,邊扒飯邊用筷頭指指點點。誰能料到,再過幾小時他會給抓起來呢?誰能把他這樣一個人與什么搶劫殺人連在一起,與罪大惡極的人命案連在一起呢?
人們說,大姑娘身上有槍,因此今夜來的絕不是一般警察,而是專門從省城請來的武裝特警,每個人身懷絕技,一人能打十幾人,行動時飛檐走壁,穿門入房,如同走平地一樣。特警們其實早把地形偵察清楚,晚飯一到,所有的人員各就各位,巷兩邊的房頂上密密麻麻,蹲的站的坐的全是持槍的人,房中住戶卻沒有絲毫覺察。特警們功夫好,力氣不用說更大,同時心里多少也有幾分緊張吧,因此動作上沒能拿捏到位,抓捕時把大姑娘的頭發(fā)都揪脫了好幾把。壞就壞在到這份上了,大姑娘似乎還想掙脫。你這邊一掙,那邊的人便擁上更多,力氣也用得更大,大姑娘一身許多地方的骨頭基本上都給扳折了,至少全部脫了臼,兩只手臂就像布帶子一樣繞在身后,雙腿也像哪里弄來的橡皮管,軟軟拖在地上。大家親眼看到,當大姑娘從樓上拎出時,那已經(jīng)不是個人了,完完全全就是條死狗。
巷子里的燈光亮了一夜,人們也聚在那里,嘰嘰喳喳說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這才帶著幾分疲憊先后散去,進房睡個回頭覺。麗芳和興建也關好門,打算再睡一下。不過時間真的太晚,再不趕快,批發(fā)市場的早市都該歇了。興建拖車出門,到市場看貨購貨,再拉到攤位上擺開。安頓定了,才抽出工夫到對面的小食攤買了一碗稀飯、三根油條過來吃。稀飯端在手上,興建忽然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饑餓。他簡直有些給餓虛脫了,端碗的那只手兀自顫抖不止,同時心里也慌得厲害,氣息急促得厲害。他一連喝了兩大碗稀飯,由于動作過大,過于零亂,中途還讓飯粒嗆住了,只得伏下身子拼盡全力咳嗽。一旁的周蠻子大約看出什么,關心地問他怎么了,興建眨眨眼,說沒怎么。
“沒怎么,”周蠻子不信,“我怎么看出你這一早上都有些顛三倒四?!迸d建想了想,醒悟過來,說可能沒吃飯,一個人餓得厲害。可是興建又有些醒悟,想這話不對,在此以前,自己晚吃飯或干脆不吃飯也是常有的,還從沒餓成今天這樣的。他想很大原因還不是餓,而是夜里鬧得太久,沒休息好。
“昨天夜里,我們住的那隔壁抓了個人……”興建無法把話完整地說下去了。因為直到此刻,他依然無法把那個平日與自己相處慣了的年輕人與所謂的殺人兇犯聯(lián)系到一起。他不知該給周蠻子講講平日那個大姑娘,或是該講講昨夜抓走的那個兇犯。
“我操!”他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接著運運力,想盡量把這個復雜的問題同周蠻子表達清楚。
“你是說哪個年輕人?”周蠻子問,“前不久帶你家強強到江邊看大水的?”興建一想,對呀,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不過個把多月前吧,江里漲水,聽說水都淹到城中心來了。許多人吆喝著去看,大姑娘也去了,順便帶上了強強。看完大水,再把強強送回水果攤,周蠻子當時還同他說過好久話的。
聽說昨夜抓的兇犯正是跟自己談過話的年輕小伙,周蠻子大張著嘴,半天半天合不攏來。
周蠻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年青時參過軍,聽說還上過前線,真槍實彈與北方的蘇聯(lián)人打過仗,立下很大戰(zhàn)功。后來是犯了錯誤,給發(fā)配回原籍做農(nóng)民。泥水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前些年才好歹來到江州,擺個攤子修鞋補傘配鑰匙。但是虎倒威還在,一個有過見識的人,說話行事各方面是有些不一般的,周蠻子把大姑娘的故事回味半天,忽然將手上正修著的一只鞋子高高舉起,說:“人是什么?就是我們平日身上穿的這些東西。有的人天生只能做鞋子,適合踩在腳底;另一些人呢,天生適合做帽子,讓人戴在頭上。哪一天你這個做鞋子的假如不滿意,不愿讓人踩在腳底,想跑到頭頂上去,那還有好果子吃么?”周蠻子眼睛炯炯有神?!芭d建你說說,要是有一只臭鞋爛靴總想爬到你頭上,頂在你腦門前,你會怎么辦,該不該把它丟進垃圾堆去?”
“人是什么?就是這只小螞蟻,”周蠻子又指著人行道上爬著的一只螞蟻,“特別像我們這樣,只適合做鞋子,讓人永遠踩在腳底的人。盡管你拼命地奔啊爬啊,爭啊斗啊,可是有沒有用呢?當然沒用。你越是爭得厲害越?jīng)]用。隨便哪里伸出一只腳,這么一踏,就能把你踏個粉碎。”周蠻子伸出腳,只一下,真把螞蟻踏碎了。
半上午時分,大哥又從歌山來了。大哥新聯(lián)系到一家新貨源,明顯很高興,從包里取出輛玩具車,說專門買給強強玩的。興建收收東西,想早點回家,可大哥擺手:不急不急,你忙你的。大哥來的次數(shù)多,也算老熟人了,大家打過招呼,重新聚攏了聽周蠻子吹牛皮,議論那個妄想從腳底跑到頭頂去的大姑娘。大哥聽過一會,漸漸把笑容收起,眼神里透出某種難以掩飾的驚恐和不安。大哥一定觸著了什么心事。興建想問,卻又不好開口。他看出大哥嘴巴蠕動著,似乎也想說點什么,卻同樣沒有說出。直到吃過中飯,大哥提著手上的包準備出門了,這才把興建拉到旁邊,考慮一下,說:“三光的事,聽說過嗎?”
大哥說,三光死了。
大哥告訴興建,三光的公司開得好好的,可他不知足,覺得賺錢少,干脆販賣起人口來,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一齊賣,數(shù)目大得驚人。警察查他們查了好幾年,三光孬逼一個,半點不知情。等到抓起來,叫天都來不及了。那天警察帶著三光出去追查被賣的人,車走在高速公路上,趁人不注意,他也不知用個什么辦法越過身邊的警察,把門打開就往下跳。跳是跳出來了,人卻摔成個肉餅,當場沒了氣。家里把骨灰接回,連個埋的地方都找不到。說那是兇死的,所有的人都怕,不敢葬在近處。
“那年三光讓你去他公司,你說這鬼兒子,總有一天沒個好下場?!贝蟾缃Y結巴巴,試圖把意思表達得清楚些。興建點頭,表示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三光這事,是什么時候?”興建看大哥。
大哥說事情已過去了兩三個月,上次他來江州進貨前就發(fā)生了。但不知為什么,村上的人對三光,都不愿意提起,哪怕在自己家里,都不提起。大哥也不愿提。今天要不是說到那個大姑娘,搶劫犯,他還不會提的?!叭庠谖覀兇澹钣谐鱿??!贝蟾缯f。
“興建,實際上你沒錯,一個人出來在江州這地方混,不容易?;旌没靿臒o所謂,大人小孩無禍無災,落個平安就行?!贝蟾缬脛旁谒珙^拍拍。大哥都走到巷口了,又回過身招手,用很大的聲音說:“對麗芳和強強好點,早晚沒事,多在家陪陪他們。”興建點著頭,看大哥登上公交車駛遠,這才與麗芳一人一邊,牽著強強回來。一進家,麗芳忽然反腳把門抵上,轉過身緊緊抱住興建身子。興建問怎么了,麗芳說不怎么。但她繼續(xù)緊緊抱著,沒有絲毫放松的意思。興建想讓她的面孔抬起,麗芳左右避讓,不愿抬起。兩人糾扯一陣,旁邊的強強不明所以,嚇得哭叫起來。“強強別怕,媽媽沒事,沒事的?!迸d建邊叫,邊上前抱兒子??甥惙既圆环攀?。麗芳讓兒子在一邊哭著,自己繼續(xù)一動不動伏在興建肩上,頭發(fā)披散,把鼻子嘴巴及興建的半個脖子都遮住了。兩人相倚著這么站過一陣,興建終于把麗芳的身子轉到一邊,他發(fā)現(xiàn)這時的麗芳早已淚流滿面,頭發(fā)也跟著打濕好大一片。
剛到江州那陣,興建他們住在湖灘上的一處廢棄排灌站里。排灌站有一間半房,一邊建在土岸,另一邊則懸在空蕩蕩的湖水之上,底下用兩根水泥柱撐著,從遠處看,就似漂在湖波上的一只鳥窩,刮大風時,這窩還隨著波浪微微動蕩。那年沿湖路動工,排灌站給拆了,興建搬到一處停建中的建筑工地住了幾個月工棚,又搬到一個歌山老鄉(xiāng)那里擠過一段時間。再往后,他們便租住到眼前的這條小巷。興建和麗芳不是好動的人,在小巷一住多年,再沒想過重新搬過一個地方,但是最近,他們卻不得不考慮搬遷了。自上次大姑娘被抓,小巷里似乎就有些不很平靜,前前后后有好幾戶租房的人搬走了。離開的緣由不盡一樣,都很正當。說在外面購了房。說地方遠,上班不方便,另找了一處更近的。說人多房小。說價格貴了點,哪個地方的房子更便宜,等等。說得多了,有一點卻難以說得過去:以前為什么不搬,非得等到現(xiàn)在來一起搬?一起搬倒也罷了,為什么又要找出種種理由,給自己的行為作種種解釋?越解釋越遮掩,也就顯得越加可疑,越加神秘。
不過是一夜之間,種種說法像一陣大風,把巷子里的角角落落刮遍了,把巷子整個撐滿,撐脹了。說這樣的事早不是一次兩次發(fā)生,在大姑娘之前,這里出過一個販毒的人,后來給抓了。又出過一個詐騙的、一個制作假酒的,也給抓了。還住過一個傳銷組織,給驅散了。至于什么小偷小摸、賣淫嫖娼之類,更是不在少數(shù)。說這個地方不干凈。這地方有點邪。巷子不長,從頭到尾不過三兩百米吧,白天一看很平常,兩邊的房子、院落、樹木、圍墻,還有住在里面的人,也都清清楚楚。但到了晚上,所有這些東西似乎隨之一變,房子不像房子,院落不像院落,圍墻不像圍墻,人也不很像人。有時你明明看到一個人在那里站著,到了面前一看,卻成了一棵樹。你看到一條狗坐在門檻上,眨一眼再看,又是個小孩。有時你沿著熟悉不過的路回家,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卻發(fā)現(xiàn)擋在面前的是一堵墻壁,門不見了。不止一次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住過多年的老住戶夜半敲開有燈光的窗戶,詢問自己房間在哪里。也有人說回家的時候,他掏出鑰匙開門,門倒是打開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的不是那個熟悉的家,而是個巷套或洞穴之類的東西,很狹很窄也很暗,讓人不知深淺,只能惶惑著退回來。還有人在巷子里遇上了鬼打墻,進入巷口后便失去方向,走來走去直到天亮,就在自己家門前,在這短短三兩百米的地方打轉。他們還說,那個大姑娘原本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就因為住進小巷,到最后給弄成了個兇犯。
所有這些當然純屬胡說八道,看著周圍那些人神神叨叨模樣,興建暗自好笑。他怎么也弄不懂,就這么短短的一個地方,一泡尿能從巷這頭撒到巷那頭,怎么可能會讓一個人走來走去走上一個通宵?走不出來,他不會找旁邊的人家叫一聲問一句?退一步說,即便人們所說的是真,那自己許多年住下來,怎么沒遇到一次,麗芳和強強他們也沒遇到一次?至于販毒的、造假酒的、賣淫嫖娼的,哪條街上哪個巷子里沒有?不過呢,既然大家都那么說,興建也沒必要反駁,大家都說走,他也跟著走吧。他和麗芳相約著多次出去找過房子,卻沒個最后結果。不是價高,就是路遠,比來比去不滿意,也就慢慢拖了下來??赡苁菚r間漸久,風聲漸息吧,也可能是城市擴展得實在過快,這中間又有一些不知內(nèi)情的人住了進來。巷內(nèi)陌生的面孔越來越多,把騰出的房子全填滿了,連大姑娘住過的那間房,也有人租了。興建他們于是跟著把心放下,用不著再操心什么搬房不搬房。
三月里的那個星期六,興建起得很早,擦了把臉便出門買吃的。前兩天貨進多了,又遇著下雨,水流把頭頂?shù)乃芰险谂镏睕_得噼噼啪啪,七歪八倒。這樣的天氣,只適合坐在自家房里休息,哪能出來做什么生意?看看吧,水果沒賣掉多少,反而淋上了雨。接連兩天夜里,興建都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甜香味,就像一團霧,彌漫在房內(nèi)的角角落落。興建一驚,那是水果腐爛的味道。蘋果、梨子、桔子、香蕉,原本已放得過久,又遇雨水一淋,更加快了腐爛的速度。幸虧到了上半夜,雨已經(jīng)徹底止歇,興建出門察看,頭頂出現(xiàn)了若有若無的星星,看來天晴了。起床后再看,天真晴了。興建躺不住。今天他得抓緊點,爭取把貨多賣些出去。
心里有事,人便顯得糊涂。興建到街頭小販處買了點菜,又到一家餐館買了兩只包子,用手提了,匆匆踏上這邊的人行道,兩個老人是怎樣出現(xiàn)在面前的,他竟然毫無覺察。
“大哥?!眱蓚€老人叫。興建記得很清楚,當他在兩個老人面前停住的時候,他分明吃了一驚。
老人是鄉(xiāng)村中常見的那種老人,女的矮而瘦,男的也矮,卻胖,兩人的面孔都黑,都臟,身上穿的衣服興建沒細看,反正也是臟而黑的那種。當男人同興建說話時,女人也不時在一旁插上句什么。男人說女人已幾餐沒吃飯了,身子虛得厲害。說他們是河南人,來江州的建筑工地找一個親戚。可是建筑隊早走了,親戚當然沒能找到,他們身上沒錢,回不了家?!按蟾?。”男人是這么叫的。“大哥。”女人也是這么叫的。男人和女人講的都是那種侉聲侉氣的外鄉(xiāng)話,河南話。興建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們是向自己討錢。
“大哥行行好,幫我們買份早點吧。”老人的聲音抖顫,卻清晰。
在把手伸出口袋之前,興建不是沒有猶豫。興建猶豫了好久。像這種沿街乞討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傷殘的完整的,還有不老不少不傷殘不完整的,興建見得也多。甚至他們所說的那幾句話,什么投親未著,身無分文回不了家,等等,興建也不是頭一次聽說。幫我們買份早點吧,同樣不是頭一次聽說。都說這些所謂的乞丐,全是假的。他們是一些乞討專業(yè)戶,每個人其實都有錢得很。興建聽歸聽,卻并不計較,有時遇見了,不管真假,仍會隨手掏出塊鋼镚丟下去,一元的居多,有時也有五毛,甚至兩毛一毛的。興建始終無法面對實實在在的人。比如眼前,這對可憐巴巴的老人,誰能把他們與所謂的乞討專業(yè)戶,與騙子聯(lián)系起來?興建習慣性地把手伸進口袋,于是他愣住了。剛才在買完東西之后,自己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張十元錢。他又不是什么大款,不可能一次拿出十元錢,送給完全不相識的一對乞討老人。這個時候,興建完全可以實話實說,拒絕別人??刹恢獮槭裁?,他偏偏沒有把話說出,只一個勁傻呆呆站著??赡苁穷^腦仍有些糊涂吧,可能是真有些傻,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他有些出不了口。他從來不知道怎樣拒絕別人。何況眼前的兩個人已老大一把年紀,老大一把年紀的人還叫他大哥。
十塊錢的確不是小事,興建自始至終明白這點。他在兩位老人面前直通通站著,不動,也不離開,只把那張軟塌塌的鈔票緊捏在手心,從褲袋中拖到袋口,又從袋口返回袋中。
“大哥……”兩位老人看出興建在猶豫,不由受到鼓勵,叫得更親熱,也更急迫了。在江州呆了許久,還從來沒人這么叫過他。從來沒人用這樣的眼光直巴巴看他。在面前的兩個老人眼里,大概以為他興建很了不起,很有錢吧。那一刻,興建竟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口袋里的手再次顫抖了一下,接著猛然放松,拖了鈔票向前伸出。
兩位老人接過錢,又齊聲叫了句大哥,歡歡喜喜走了??此麄冔橎嵌譂M足的背景,興建也高興,匆匆往家趕,準備把今天這事講給麗芳聽。不過走過一陣,腳下忽然沉重起來,步子也變得越來越慢。進巷口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停住,轉身朝街那頭去望。討錢的兩位老人早已不見蹤影,他身上的十塊錢真的送出去了,屬于自己的,僅剩這只原先裝錢,現(xiàn)在空落落什么也沒有的褲口袋。興建把手揣在這只褲袋里,繼續(xù)心煩意亂走回家。兒子強強坐在床沿愁眉苦臉咬手指,兩條腿一長一短朝外耷拉著,腳上鞋也沒穿。興建把一只包子遞到他面前,強強接了,并不塞到口中,卻伸出另一只手來接第二只包子。房后那邊傳來水響,興建想一定是麗芳在洗衣服。麗芳近幾天來例假,原本不能下冷水的??伤还?,偏偏一大早跑去下冷水。門前的空地上,房東吳墩子手握木工用具,弓腰埋頭又在肢解著一堆廢木料。木料實在太舊,大約從哪個建筑工地弄來的,上面粘滿斑駁的干水泥殼,一不小心鋸條就發(fā)出尖厲的叫聲。
麗芳將隔夜的鍋碗瓢盆過了一遍水,站在窗戶前弄飯。后門那邊的水聲繼續(xù)傳來,興建想洗衣的定是另外一個人。興建幫強強把鞋穿好,順勢坐到床沿看強強咬那兩只包子,同時聽麗芳講她昨夜做的一個夢。夢是壞夢,麗芳原本不想講,特別不愿當著強強面講。但她又相信自小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一個說法,說夢講出來就破解了。麗芳夢見的正是強強,強強和鄰居家的小孩出去玩,結果落到水里,撈起來兩人都一動不動,并排躺在一起?!昂髞砦覀儚姀娛蔷忂^氣來,自己爬起身走了,”麗芳說時探頭看了看窗外,忽然把聲音壓得低低,“那家的孩子沒動哩,看來是沒救了?!?/p>
麗芳有些欣慰,甚至有些幸災樂禍。興建雙唇抿了抿。他想告訴麗芳,強強掉到水里淹了然后又能活轉來,恰恰是不吉的征象。因為照他聽來的另一種說法,夢中所見都是與實際相反的,夢見一個人死了并不可怕,最怕的就是死了又活轉來。但興建沒把這個意思說出,興建只把嘴巴抿了抿。
“剛才你出去給強強買包子,怕不是碰到什么了吧?”麗芳把興建看過一會,忽然問。
“碰到什么了?哪碰到什么了?”興建吃驚。
麗芳心思細密,對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八年之久的他懂得很透,這點興建早已清楚。但麗芳懂到這種程度,一點一滴的事情都無法瞞住,仍讓興建驚訝不已。興建把頭低下,找到一塊破布頭給強強擦拭剛吃過包子的油手。
“剛才我碰到兩個老人討錢……”他咕噥著,企圖把事情混過去。
“你給他們錢了?”灶臺上沖起一股白汽,麗芳把鍋蓋揭開,鍋里的水沸騰著,咕嘟咕嘟異常響亮。麗芳抓了鍋鏟到聲音最響的地方用勁鏟動,然后將一把面條攔中折斷,撒種子般撒在鍋里?!敖o了就給了,算積個陰德吧?!丙惙寄X袋在水汽中左躲右閃,以便找到更好的角度去看鍋。
興建道:“我給了他們十塊錢?!?/p>
“十塊……”麗芳好像沒聽懂。興建解釋,本來也不想給那么多,可身上只剩下那一張。
“只剩下一張,你就全給了他們?”
飯熟了。頭天夜里的剩飯剩菜,加上幾把面條,用水放一起煮了,熱氣騰騰擱到面前。麗芳說:“你吃吧?!?/p>
興建問:“你這去哪?”
“我去找一下那兩個討錢的人?!丙惙己唵螁柫讼履莾扇说囊轮L相,從抽屜里找出一張毛票,說要把那張十塊的錢換回來。給都給了,怎么還可能換回來?興建想說。興建又想說,討錢的兩個人早沒影了,那么長的大街,你到哪去找?興建想追在麗芳后面,大聲說要去也該我去的,你又不認識他們。但他只是咕噥了一下??粗惙夹赜谐芍竦臉幼樱d建片刻間感到一陣輕松,他想也許真有這種可能,麗芳能把他們找到?兩位老人聽麗芳把事情的緣由一說,同樣會通情達理表示理解,毫不猶豫掏出那張錢還給麗芳?
興建的幻想很快破滅了,麗芳是怎樣捏著毛票出去的,又怎樣捏著毛票進門。
“要不我再去找找他們?”興建問。麗芳搖搖頭。麗芳像是累極了,坐到床沿大口大口喘氣。
太陽從街中間劃過,把對面公共廁所的外墻照得赤亮。太陽都已經(jīng)照到墻頭倒數(shù)第二塊瓷板上了,興建有些發(fā)慌。往日出來的時候,太陽才不過照在順數(shù)第二塊至多第三塊瓷板上。剛才在家里實在耽誤得太久。周蠻子的位子也空著,幾塊壓棚的大石頭如幾條死狗,四仰八叉在那里躺著。周蠻子原本每天都來得晚,修鎖配鑰匙的,也沒有必要來得不晚。加上昨天他家老太婆從幾百里路外的鄉(xiāng)下來了,他老太婆那八十多歲的母親也跟著來了,周蠻子看樣子得忙上一陣了。
興建沉下氣,將水果一簍一簍從車上卸下,一字排開。
其實今天早上錢一出手,興建便有些后悔。今天他可能做了一件極大的傻事,他活活吃了一次虧,上了一個當。特別是回家后,麗芳作出那樣的反應,竟不顧一切趕出去,想把送掉的錢要回來。錢送出如何能要得回來,一個人只有慌了昏了迷了,狗急跳墻了,才會有如此不合情理的想法。麗芳的為人性格,興建當然很懂,隨意,溫和,在生活上沒有過多要求,大事小事由著興建定,興建說什么在她就是什么。事情不是過于重大,過于特殊,她決不會這樣。
麗芳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興建自己。街上那么多有錢的人,見了乞丐一般都不理不睬,即便給了,也只是拿出一元兩元,表達個意思。誰會像他,自己窮得鉆心了,卻一次送出十塊錢。十塊錢,對于別人可能算不了什么,可對他這個家庭,卻不是個小數(shù)目。十塊錢可以買三十只包子,能讓強強美美地吃上幾天。用十塊錢買菜,可以買上一小堆。十塊錢其實相當于興建小半天的收入,相當于麗芳一整天的收入。去年下半年麗芳到東湖村一家私人酒廠洗酒瓶,每洗一只能得五厘錢。一只五厘,十只五分,一百只五角,一千只才五塊錢。洗酒瓶是很可怕的一種活,不只洗了瓶外,還要用一根竹筷套上破布頭伸到瓶里面四處擦抹。寒冬臘月,有時頭頂還飄著雪花,麗芳跟著三兩個伙伴一起高卷衣袖緊伏在水池邊,雙手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腫得就似一只翻毛雞。這么一天忙下來,也不過賺個十多塊錢,可他竟然在片刻之間,把整整十塊錢甩給了別人,就似甩一張包蘋果的爛紙一般。其實自己是什么人,那兩個老人是什么人。大家不都說么,別看這些討錢的一副可憐巴巴模樣,見人就喊大哥,其實他們是真正的富翁。興建才是窮光蛋一個,可憐蟲一個,該受救濟,該向別人伸手乞討的應當是自己?,F(xiàn)在他把整個弄顛倒了,自己這個窮光蛋、可憐蟲,反而跑到富翁面前去擺闊了,他要把自己日曬雨淋得來的一點血汗錢,把麗芳大雪天敲開冰窟窿洗酒瓶換來的血汗錢毫不經(jīng)意送給人家了。興建想那一對河南夫婦把那張破錢接到手上時,一定會相對一笑。
“燒包!”他們一定會這么罵。當然這是興建用自己的家鄉(xiāng)話代他們這么罵。
“肉頭!”興建又代他們這么罵。
三岔路口原本是一個山窩,除了興建拖了板車走過的那條路是從窩口進來,略顯開闊,略顯平坦外,其他兩條路都是從小山頂上鋪下來的,因此不管大車小車,或者摩托車、自行車,從山頂那邊翻過來時,都給人居高臨下,氣勢洶洶之感,便是趕路時的行人,腳步也顯得格外急促。手提花格塑料紙袋的男人就是以這樣急促的腳步,低頭從背后的山頂下來,挨著興建的攤位向對面的山頂走去。走出好遠了,他忽然折身而返,對著筐里的桔子左看右看,問這桔子怎么個賣法。
在大路邊站得久了,興建已培養(yǎng)起分辨各色人等的習慣和能力。這么說吧,眼前的高個男人似乎并不具備正經(jīng)買東西的可能,不過既是別人主動問起,總不好不加答理。興建問他買多少,男人說隨便多少。興建略略遲疑,起身到筐里拿秤。這一刻興建已有了些慶幸的意思,聽這人口氣,大約不在乎數(shù)量多少的。不過興建很快失望了,這人像女人一樣挑揀得厲害。不是一般的挑揀,他下了死勁用手去捏,捏過一個放下,又重新捏另外一個,口中還念念有詞:“你這桔子怎么這樣,怎么都壞了?”興建聽不得別人講他的桔子壞,興建尤其不能忍受這樣的挑揀,這樣的捏,那人五指每一屈伸,都能讓他的胸腔為之一提。他想大叫有你這么買東西的嗎?照此捏下去,一筐桔子還能有一只好的?他又想干脆提開籮筐,不同這人糾纏,不在乎這幾斤買賣。
桔子稱好,男人一把一把抓到紙袋里去,興建更加不安了。老高老大的一堆桔子,讓人家捏了又捏,挑了又挑的桔子,怎么只有三斤三兩?男人說隨便多少的時候,他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一心打算要在這人身上多銷出幾斤。照以往的經(jīng)驗,眼前的桔子應該不會少于四到五斤。
“三斤三?!彼H口報的這個數(shù)字,干干脆脆,清清楚楚,不存半點含糊之處。自己說的三斤三,便應該是三斤三,怪不了別人的。難道自己看錯了秤,或者報錯了數(shù),明明是四斤三兩,甚至五斤三兩,硬讓自己說成三斤三兩了?這確乎有些冤枉,四斤多桔子,莫名其妙差下一小半去。是的,興建不會,也不懂得搞什么名堂,但他自己不搞,也不能讓別人搞了自己的名堂去。興建拿了秤桿仔細來看,在秤星與秤星之間比比劃劃,越比劃越證實自己的推測正確。他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錯了就錯了,錯了就算了,這是一個教訓,以后再不會重犯,大約也不會重犯的,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吧。興建神情沮喪,目光恍惚,男人拿了一張十元的票子讓他找,他半天算不清三斤三兩桔子折合了多少錢。興建在想,原本這十塊錢完全屬于自己,根本用不著找回的。早上他已經(jīng)白白丟掉十塊錢,現(xiàn)在又眼睜睜看著自己在丟錢了。
男人提了鼓鼓囊囊一塑料袋桔子,沿著對面的坡道行過一陣,然后踏上一條岔路,身影就要消失了,興建猛然大叫起來:“老師傅,麻煩你等一下?!蹦腥藳]聽見,或者假裝沒聽見,照舊走他的路。手中的桔袋過于沉重,使得他一邊肩膀給深深拽下去,另一邊肩膀不得不高高升上來,以保持身體平衡。男人的腳步越邁越快,似乎有急于逃走的意思。興建一看不妙,撒開雙腿朝前追去:“老師傅,買桔子的老師傅?!?/p>
這回男人聽見了,男人應聲站住,問:“你這是在叫我?”
雖是短短幾步路,興建已有些氣喘吁吁。“你那桔子是四斤三兩,不是三斤三兩,剛才我看錯秤了,你讓我再稱一下,稱給你看看,行嗎?”男人把桔袋放在路邊一塊水泥墩上?!澳氵@話我聽著新鮮,自己一手稱的東西,也是你自己看的秤,怎么又說有錯?一個做生意的人,還不認得秤嗎?”興建說:“也不一定就看錯了,可能是我報錯了數(shù),四斤三兩桔子被我說成三斤三兩了。你不信,過來再稱給你看看?!?/p>
買桔子的男人相信了。買桔子的男人一面與興建說話,一面往回走。此刻,當他明白今天無意中撿了個便宜,這讓他腳步一頓,陡然間神情激憤起來?!澳氵@人開的哪一國玩笑,自己親手稱的東西又說稱錯了。今天我偏不給你稱,看你能把我怎樣。要說這桔子是我稱的,我暗中搞了鬼,我退還給你,屁都不放一個。明明是你自己稱的東西,你那雙眼睛長哪去了,管不管用了?”
興建說,我說了我報錯了數(shù)。我們可以重新稱過,看了秤再說。男人說,錯了你活該,誰叫你稀屎糊住雙眼,半點事管不著。男人的聲音越叫越響,興建也不顧一切了,認死了理要重新稱過。興建說,總不能錯了就錯了,錯了就算了。大不了再稱一下的事,再稱一下便知道結果,為什么不讓稱?
“不讓稱,今天就不讓你稱,看你狗日的能把我怎樣?!?/p>
聽到兩人爭吵,旁邊漸漸聚攏起一圈人,大家弄清原委,便有些出來解勸的。解勸的人都知道桔子稱錯了,四斤三兩當成了三斤三兩,態(tài)度上自然偏向興建這邊。家住余家巷的陳三鞭,一位開朗熱情、心直口快的老頭更覺看不過去,很明確地表示說:“一個人哪就少了這么一兩斤桔子?看錯了秤么,誰沒有眼花看錯的時候。做人應該有個做人的分寸。做人不能這么個做法。”周蠻子剛剛過來,攤子還沒來得及擺開,也忙著上前幫腔:“該怎樣就怎樣吧,一兩斤桔子好大個事,值得這么當真?”眾人把目光一齊看那男人,意思十分明顯,若再堅持不讓稱,不說你貪圖塊把幾毛錢,至少是胡攪蠻纏說不過一個理字的。看眼前的情勢,今天你不做一個交待,怕沒那么容易脫身。男人盡管一百個委屈,一千個不愿意,終是松了提袋的手,讓興建擱到秤盤里。
“沒道理么?!蹦腥瞬环獾毓距街?。
再稱的結果大出眾人意料,也出了那個買桔子男人的意料。三斤三兩桔子,一點沒多,也一點沒少。陳三鞭拿住秤桿,左看看右看看,又從上衣口袋摸出老花鏡戴上來看,想說點什么,卻真的無話可說。“這怎么講,現(xiàn)在怎么講?你要把事情給我交代清楚。”男人臉上凝滿受騙后的冤屈和憤怒,他不對著興建,卻對著眾人,對著打抱不平,出面指責他的陳三鞭和周蠻子?!袄先思夷愣览?,你給我把事情講講清楚。你要讓我心服口服,讓我懂得我是怎樣一個沒分寸,貪人家一兩斤桔子的人?!?/p>
眾人費了好大的勁,好話說盡,好禮賠盡,才把買桔子的男人勸消了氣。陳三鞭滿臉堆笑,伸過手臂像攬一位老朋友那般把他攬住,一面繼續(xù)說那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好話,一面推他往山頂那邊去。男人不甘心就此罷休,雙腳拖拖沓沓向前的同時,不時掙過身子朝這邊嚷嚷。
“下次再讓我碰到這種事,你可要當心著?!?/p>
“會當心會當心?!敝苄U子搖動手中的一串鑰匙坯,也朝他嚷。
“那個嘴巴哪是嘴巴,趕得上一塊磨刀石了,”陳三鞭送了人回來,心有余悸地向大家呲呲牙齒。“吱吱嘠嘎,吱吱嘎嘎,磨得你渾身那個生痛?!?/p>
眾人隨著哄笑起來。無緣無故連累別人受這一番委屈,一番羞辱,興建不安著,覺得有必要作出點解釋,至少他應該向陳三鞭,向周蠻子表示一下內(nèi)心的歉意。但是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話也無法說出,他只是低著頭把秤桿捧定,反反復復在秤星與秤星之間看來看去,似乎一定要看出另外什么結果。興建真的不能承認眼前的事實,可他又不得不承認。
興建有了收攤回去的想法。生意不好。生意原本不好,今天的生意只會更加不好。陽光帶著巨大的亮度從公共廁所那邊移過來,移到興建身上、手上。興建下意識騰出手朝一邊甩了甩。他感到了熱,感到某種迷迷蒙蒙的東西悄悄從四周上升。興建想還是回吧,早點回房休息一下,睡上一覺。天天早出晚歸,他大約真有些累了。圍觀的人漸漸走散,只有陳三鞭和另外一個瘦瘦的中年人站在周蠻子的攤位前說著什么。陳三鞭是個喜歡說的人,身上又有的是力氣,退休在家,諸事順遂。于是每天總有許多時間,他哼著小調(diào)從余家巷走出,站在周蠻子和興建身邊,把反反復復說過多少遍的話再一次來說。說他的兒子、孫子、閨女、女婿,又說他早年給工廠跑推銷時在各地遇到的奇事。有時說得過于沒邊際,周蠻子聽不下去了?!叭耸鞘裁??也就是一只猴子,什么富呀貴呀,子呀孫呀,頂多演了場猴戲。你就起勁地唱吧。”周蠻子認認真真磨他手中的那塊皮革,并不抬頭?!叭耸鞘裁矗窟€是這只螞蟻,在地上橫爬過來,豎爬過去,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呢,呸,”周蠻子用力朝地上吐口唾沫,“人家隨便吹口氣,吹得你影子都沒了?!标惾尥o嗆得面紅耳赤。陳三鞭是什么人,哪忍得住這口氣,他把手指伸直,用勁一點一點,說周蠻子周蠻子,知道你年輕時打過仗,做過英雄??赡氵@位英雄怎么做來做去,做到我們馬路邊來了?接下來幾天,陳三鞭不見了。陳三鞭生氣了??墒窃龠^幾天,他又訕訕地站到大家面前,還主動摸出煙四處散。陳三鞭邊瞇起眼睛吸煙,邊看著周蠻子,說別以為我這是巴結你。我是看你可憐,不跟你計較。要計較,隨隨便便一句話,早把你攆回老家去,你信不信?
生意做到中途收攤回來,這在興建還是很少有過的。路遠不說,提溜著幾簍水果上車下車過于艱難不說,主要是見著麗芳該如何交代。莫非就說,上午生意不好,不想做了?或者有些累,先回家睡上一覺?幸好今天麗芳不在家,強強也不在家,門是鎖的。興建掏出鑰匙打開門,把水果下了,一簍簍搬到屋角碼好,車子靠墻豎起。躺到床上正準備休息,門外卻傳來嚓嚓腳步聲。興建以為是麗芳和強強回來了,打開門看看,原來又是房東吳墩子。吳墩子一手拎鋸,一手拿一條皮尺,低頭在房前房后忙著什么。
“不是在外面擺攤嗎,怎么又躲到了家里?”吳墩子給他打招呼。
興建不愿解釋自己為什么躲到家里,又是什么時候躲到家里的,他含糊其辭一番,問對方看沒看到他家麗芳和強強。吳墩子把手朝外擺擺,說麗芳和強強不是在巷口那邊的小店里玩嗎,剛才你從那回來沒看到?興建說可能是自己他一心拖著車子,沒注意。他關好門準備到巷口找麗芳,這時吳墩子又有話說了。吳墩子把手用力招了招,讓興建上前。
“聽說早上你做了件大好事,一下拿出整整十塊錢給街上的叫化子?”
興建不好否認,又不愿承認。吳墩子的意思根本不是在夸他做了好事,吳墩子那是在笑話他。他問吳墩子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吧?”吳墩子說,“你老婆守在那店里干什么,不就是想再找到那兩個討錢的叫化子,好把錢要回來?”
吳墩子說,上午麗芳帶著強強把前后幾條街找遍了,也沒找到那兩個討錢的叫化子,后來沒辦法,才坐在街邊的店里守著。
興建到前面的店里找麗芳,麗芳不在。店主告訴他,剛才南湖村的菜棚里有人過來,讓麗芳帶著強強撿菜去了。
南湖村離開得并不遠,把前面這條街道走完,然后上嶺,再過一條橫街。那里有浙江人搭的幾十座蔬菜大棚,隔三岔五到了出菜的日子,會需要不少人手幫忙。報酬是一分錢沒有的,但所有幫忙的人可以把棚中的殘菜連泥帶葉運回家,洗洗干凈炒了,也能省下每天上菜場買菜的錢。興建不止一次阻止麗芳去菜棚。他說提著只竹簍撿菜葉,跟端著碗上人家門前討飯有什么兩樣。麗芳同樣不聽。麗芳說,能省一個就省一個吧。
麗芳沒找到兩個討錢的河南人,興建卻找到了,具體說,是那兩個討錢的人自己送上門來,再次找到興建的。那是中午吃飯時分。興建沒心思躺在家里睡什么覺,他把板車拖著,重新來到電桿廠門前擺開攤子。這時陳三鞭他們早已離去,周蠻子的老太婆和她八十多歲的母親也提著竹籃來送過飯了。周蠻子的老太婆黑,瘦,又矮,似一顆曬干的桔皮,給人一種整個卷起來了的感覺。怪不得周蠻子口口聲聲叫她老太婆,這果然是個老太婆。比較而言,老太婆的母親,也就是周蠻子的丈母娘倒還健旺,說話大聲大氣,個子也高,身板挺直。周蠻子老婆攙著她八十多歲的母親走路時,那模樣不像是她在攙著母親,反倒是母親在攙著她。周蠻子說他老婆是叫生壞了病,別看現(xiàn)如今這副模樣,年輕時可壯實著,一百多斤水淋淋的稻谷,她同大男人一樣擔起在水田里飛跑。自從十多年前挨了醫(yī)生一刀,整個人眼看著就干了,打皺了。
周蠻子老婆扶著她母親離開不久,那對河南夫婦便出現(xiàn)了。因為方向相同,又都是那種相互攙扶著的灰溜溜老人,最初一刻,興建還以為是周蠻子老婆同她母親又轉回頭了哩。待看清那不是她們,待看清了那是誰,他體內(nèi)的某一塊肌肉就似給秤鉤掛著一般,拉扯著疼得厲害,擱在簍沿的一只手朝前一伸,仿佛急著要抓點什么。興建打算不顧一切沖上前。他也應該不顧一切沖上前。不過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莫名的心虛、膽怯,他甚至想找點借口溜到一邊去,把自己藏上一會。
興建承認,大半天來他一直沒有放棄重新遇上那兩個河南人的企望,特別是第二次拖著板車出門時。但在他的想像中,再次相遇的地方應該在住處附近的那條大街,也即是早上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怎么也沒料到,許多時間過去了,這兩個人還會出現(xiàn),并且從坡道上,從他的身后出現(xiàn)。
坡道很陡。坡道兩邊是密密壓壓的高大樹木,樹后面是一串低矮的商店。隨著坡道上升,商店也一家高過一家,河南人兩夫婦依然相互攙扶著,在一家一家的商店門口駐留?!按蟾纾蟾??!迸d建仿佛又聽見他們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興建不著急了,他想用不著自己趕過去。只須在原地等著,那兩個人把商店挨個跑完,一定會到這邊來的。說不定他們早把興建忘了,把興建給錢的事更忘了,會再一次開口向他討要哩?!按蟾纭!蹦腥藭@么叫?!按蟾纭!迸艘矔@么叫。興建想到這些,不由情緒激動,氣憤不已。
“操噢?!迸d建惡狠狠罵。
興建所料絲毫不差,討錢的兩個人沿著下降的坡道越走越近了。興建裝著埋頭觀察簍里的桔子,偶爾伸了手將開始腐爛的挑起,放到一邊,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從遠處過來的目標。那么多的小店,有的給了,店主手中捏一張毛票交到兩夫婦手上,轉過身子便回。也有的不是真心給,但又不愿招什么晦氣,沒等兩人開口便將一張毛票塞過來,然后五指并攏朝外晃動,讓他們趕快離開。店主們不管男女,大多腳踏著拖鞋,其中一個女人還穿著燈籠睡褲,肥大的臀部在興建面前晃動了好久。在有些商店門口,這對夫婦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興建能看到他們朝店內(nèi)說著什么,但店內(nèi)始終不見有人出來。興建懷疑店內(nèi)沒人。當然店內(nèi)沒人是不可能的,只能認為是店主不愿給錢。不管你如何說,他們就是不給。
當這對夫婦越過一小片水泥空地,走到周蠻子攤位跟前,周蠻子一面抽煙,一面喝茶,正享受飯后的清閑。周蠻子低著眼皮,抽一口煙,喝一口茶,看也不看面前兩人。
于是興建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大半天來在他耳邊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聲音:
“大哥……”
“大哥行行好?!蹦腥撕团税言缦饶嵌卧捰謹鄶嗬m(xù)續(xù)重復了一遍。家在河南,千里迢迢趕來江州,投奔建筑工地上的一個親戚。建筑隊撤走了,他們回不了家。他們已有幾餐沒吃飯了。男人和女人說這一切的時候,興建把腦袋埋得越來越低,他感到呼吸急促,同時臉上也躁熱得厲害,似乎說著那話的不是他們,而是自己本人。男人和女人不知這些,男人和女人說得順溜,一遍說完了,見周蠻子沒反應,大約以為未能聽懂,竟又調(diào)過頭說第二遍。周蠻子仍沒有反應,沉著眼皮抽煙、喝茶,喝茶、抽煙。直到面前兩人以為沒了希望,相互打量著要離開,待要離開又戀戀不舍,他這才猛吸一口茶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漱一陣口,猛噴出去。
“來?!敝苄U子說,周蠻子用三根手指捏了一張毛票,緩緩推到兩人面前。興建看清了,那是一張一塊錢的毛票。可他卻整整給了他們十塊。給了十塊仍不算完,現(xiàn)在這對夫婦又一次站到面前了。
“我不是早給錢你們了嗎?”未等對方開口,興建猛然大叫起來。他早已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他不知把這聲嚷叫憋過多久了。
可以看出,面前這對夫婦根本沒能把興建認出,他們更不知道興建已把那聲嚷叫憋過多久。他們只是傻愣愣站著,茫然不解地把眼睛朝著興建看。其實,在突如其來的那聲嚷叫后,不只是面前的兩人不解,興建自己也不解。他不得不作一些必要的解釋,好讓面前的兩個人明白他是誰,他為什么嚷叫。他說了買早餐的事,說了在馬路邊相遇以及怎么給錢的事。為了加強話語的說服力和可信度,他還輔以必要的手勢,比比劃劃,指指點點。比如說到買包子時,他指指自己左手,說到掏錢時他指指褲側的口袋。不過這一刻他顯然過于激動,沒能讓自己及時鎮(zhèn)靜下來,話語結結巴巴,斷斷續(xù)續(xù)。他甚至連基本的方向也弄錯了,說到見面的地方他不是指向該指的地方,而是指向了另一個完全不該指的地方。指過了隨即意識到錯誤,換了一只手又來重指。這么說來說去說不清,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了,心下不由得越加發(fā)急。后來他干脆不說了,從裝錢的木盒中找出一張一塊錢毛票,上前一步遞到兩夫婦面前。
“我給你們這張一塊的,”興建說,“你們把那張十塊的還我好嗎?”
兩夫婦這下明白了。明白自己向人討錢非但沒能討到,對方反而向他們討要。對方要用一塊錢換他們一張十塊的。兩個人真正憤怒了,不約而同齊聲嚷叫起來。男人似乎還在敘說什么,說他們走南闖北,從未見過這么一個人,你不愿給錢也好,給不起錢也好,怎么反過來還要我們把錢給你。
男人說:“我們早上什么時候遇見你,你什么時候給了我們十塊錢?”
男人身邊的女人一反病病歪歪模樣,發(fā)出一連串惡狠狠的咒罵:“你這只烏龜。賊殺的,斷子絕孫絕柴兜的……”
“我們是走投無路的人哩?!蹦腥藨椭?。
短短一句話,會遭到如此強烈反應,這不能不讓興建大感意外。這次輪到他木呆呆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發(fā)愣了。男人和女人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男人的聲音粗重、急促,還帶著濃濃的痰音;女人的聲音尖銳、響亮,一遍遍刮擦著他的面頰?!澳莻€嘴巴哪是嘴巴,都趕得上是磨刀石了,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迸d建仿佛又聽到陳三鞭的聲音。陳三鞭把上下牙齒狠狠呲開,做出痛苦難當?shù)臉幼印Ed建看到又一次漸漸圍攏過來的人,更重要的是,興建還看到麗芳,看到強強,麗芳一手牽著強強,一手提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給他送飯來了。
興建是如何把手伸出的,自己已全無印象了。他似乎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上前把那兩張不停蠕動的嘴巴堵上。他是真正出過十塊錢的。他整整出了十塊錢,不但沒得到一句感謝話,反而被對方破口大罵。給了錢,又挨了罵,真還不如不給呢。不如把錢要回來呢。自己的錢,為什么不能要回來。自己的錢就應該要回來?!澳惆彦X還我?!迸d建嚷嚷著,伸手去抓男人的衣服,誰知卻被對方一掌打脫。他又拽對方肩膀,拉對方衣袖。這次他遭到更加激烈的反抗,男人惡狠狠用手推他,用腳踢他。興建感到了痛。但他不想放手,他只將五根手爪沒命地在什么地方拽著、揪著,一刻不敢放松。經(jīng)過長久的撕扯,他們一同摔倒了,摔在人行道旁的一棵小樟樹下。他的一只手肘還在靠近地面的樹桿上狠狠蹭過一下。這時興建比較近距離看清了男人的臉、男人的頸項。男人把臉朝一邊偏著。男人的耳根下,在臉腮與頸項的交界處,長了顆蠶豆那么大的痦子,痦子發(fā)黑、發(fā)紫,上面還伸出兩根長毛。隨著長毛的一上一下,一抖一顫,興建發(fā)現(xiàn)這男人原來在拼盡全力叫喊著。他不知道男人在喊什么。他很想把男人偏向一邊的臉正過來,以更好地弄明白他到底在喊什么。
“救命——搶劫啦!”男人這么喊。
“搶劫啦——救命!搶劫啦——”興建又聽到另一個聲音,尖銳、嘶啞。那是女人在喊。女人將兩臂大張,如同一只大鳥,哇哇呀呀叫著從興建耳邊刮過去。興建很想再把女人拉住。興建把抵在男人膝頭的那條腿向人行道的水泥地面移了移,一個用力把身子站起。但女人已經(jīng)跑遠了。女人繼續(xù)將兩臂大張,烏鴉那般繞著空地那頭的空茅棚盤旋了一圈,然后順著坡道底端向公路另一邊撲去。
“搶劫啦——救命!”
“救命——搶劫啦!”
男人叫一聲,女人也叫一聲。男人叫得聲嘶力竭,女人也叫得聲嘶力竭,兩人好像比賽一般。后來,男人的聲音和女人的聲音把興建的耳朵整個充滿了,他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聲音了,只感到那是一股一股的風,很大很響,在耳邊刮過來,刮過去。同時他看到有不少人,有更多的人朝這邊奔來,身前的坡道上,身后的坡道上,都有。興建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幾步,然后停住。他看到男人繼續(xù)躺在地面上,大嘴一張一合。男人大概仍在拼盡全力喊叫。接著興建又看見了麗芳,看見了強強。麗芳和強強可能是提著籃子,過來給他送飯吧。奇怪的是麗芳和強強也跟著人們一個勁朝他喊叫,只不知是否也在講他搶劫。興建還在人群之中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人。那應該是警察,可能剛剛接到報案,正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興建想到底怎回事,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把警察都引來了。他把腦袋低了低,于是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是他的右手,手心里緊緊捏了一把鈔票,有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當然更多的是五毛、一毛的那種。鈔票無疑都是從男人口袋里抓出來的,搶出來的。興建把手略略松開,立即有一張揉皺了的毛票從指縫間飄落,棉花那般在水泥路面彈幾下,翻過身滾到了一邊。
興建也把身子轉過,開始撥開人群,朝著與警察相反的方向狂奔起來。他跑完一條街道,又跑完另一條街道,接著置身于一條更寬更大的街道。街上的人真多,車真多,每輛車子一律都端著一塊或者幾塊五顏六色的玻璃,亮光閃閃地對著你的眼睛晃過來,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