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志軍
乾隆時期,作為“達官詩人”代表錢載,其詩歌具有濃郁“館閣翰苑”風格,在題材選擇、體裁等方面得以體現(xiàn)。文章通過對其館閣翰苑詩藝風格成因與表現(xiàn)進行考察,或可有助于乾隆詩壇“達官詩人”詩人群體的詩史評價與探討。
錢載(1708-1793),字坤一,號萚石。浙江秀水(今嘉興)人。官至禮部侍郎。秀水派詩人代表。有詩文集《萚石齋集》(七十卷)傳世。洪亮吉《北江詩話》云“近時九列中詩,以錢宗伯載為第一”,認為錢氏作為“達官詩人”,達到了此一詩群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而此創(chuàng)作群體,其特色即有著鮮明館閣翰苑氣。所謂館閣氣,指館閣文人應制、唱和詩文表現(xiàn)出的一種典雅莊重、富貴雍容氣象。錢氏作為文學侍從,備顧問,掌文書,其詩自然要為朝廷鼓吹升平、潤色鴻業(y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其詩集中收錄大量應制之作,歌詠“昇平盛世文明象”,不免帶有濃厚館閣氣息。
首先,從題材取向而言,錢氏館閣作品無外乎朝廷大典、戰(zhàn)事軍功、慶賞賀壽、天象祥瑞等時政大事,以及與館閣入值生活有關,諸如侍直宿直、陪侍出游、御制恭和等等。此類題材無疑使其詩歌具有濃郁的館閣氣。其中,祭祀活動尤其受到君主的格外重視。“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中國向來是“以農(nóng)立國”,有著悠久的重農(nóng)傳統(tǒng)。乾隆帝亦不例外,其《題郭知達集九家注杜詩》中言:“帝王之政,莫要于愛民,而愛民之道,莫要于農(nóng)桑,此千古不易之經(jīng)也?!惫蚀?,朝廷舉行的重大祭祀活動,很多是關于農(nóng)業(yè)、天時的。而乾隆這些活動,也都可以在皇帝近臣錢載詩歌中得以體現(xiàn),因此,對于四季晴雨、年成豐歉的祈盼、祝愿題材作品,占據(jù)錢氏詩集很大比重。而記述高宗每年大祀的詩篇,如冬至赴圜丘(天壇)去祭天的,不完全統(tǒng)計有5首,夏至到方澤(地壇)祭地3首,正月上辛日祈年殿祈谷2首,春秋祭祀社稷壇3首,均為祈求農(nóng)業(yè)豐收入,顯示君主的重農(nóng)勸農(nóng)之意。以作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上祭社稷壇侍直恭紀》為例:“北牖惟南向,陰祗并立元。為民申九拜,以配侑三等。圣協(xié)中和氣,天覃雨露恩。屢豐占所受,蒼靄起郊村。”內(nèi)容平平,不過敘述圣明天子為民請命,臣下感激君主深恩,讀之頗感乏味。只是詩歌對祭祀儀式過程的描繪,聊可引人注意而已。明確以“恭和御制”冠名的君臣唱和詩約有46首,若加與館閣生活有關作品,所占比重之大由此可見。此類作品較之他人,總體而言并無新意,且不無揄揚、溢美之詞,少有佳作。顯得典雅莊重、富貴雍容。一些恭和御制詩篇,幾近于文字游戲,如《擬恭和御制詠葫蘆筆筒元韻》、《擬恭和御制幻花八詠用張鵬翀元韻錄存四首》等,名為詠物,卻無比興寄托,實是游戲筆墨。此外,“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春秋左傳·成公十三年》),錢詩中有關戰(zhàn)事軍功題材,亦頗具價值。如組詩《圣武詩一百二十韻》、《圣武樂歌三十章并序》、《平定兩金川詩十二章謹序》等長篇巨制,其詩的歷史價值遠遠大于藝術價值。由于詩人過分注重實用性,往往“以文為詩”,如在前一組詩中,“是烏魯郁斯”、“又既塔什罕”、“不得已用兵”等散文句式的采用,就顯得毫無詩韻可言。而后兩組詩中,詩人詳細講述了有關戰(zhàn)爭的前后經(jīng)過,包括乾隆帝的英明決策、果斷指揮、戰(zhàn)爭歷程等諸方面,并對高宗功績作出高度的頌揚與評價。雖無史詩規(guī)模,卻具備史詩體制特征。這些取材于當時前線奏折軍報時政詩歌,可與實錄、方略、檔案等資料相印證,以此詩史互證,故而亦不可忽視其價值所在。
其次,四言句式的選擇,增強詩歌的雍容典雅。若從體裁方面進行考察,錢載詩歌除五言、七言體詩外,還著意選用四言體式。四言詩與西周至春秋時代曾一度為最主要的詩歌樣式。后因“四言簡質(zhì),句短而調(diào)未舒”的四言句式,難以充分表現(xiàn)豐富復雜的生活情感,致其逐漸衰落。隨著東漢五言詩的興起,四言詩的主導地位開始被五言詩所替代,趙翼《陔余從考》卷二十三云:“蓋周秦以上及漢初皆四言詩。自五言興,而四言遂少。”爰至齊梁,五言詩已居“文詞之要”(鐘嶸《詩品》)。四言詩節(jié)奏為“二二頓”,故而形式整齊,讀來語氣和緩,“大雅之音”,“最為平正”。作為文學侍從的錢載,顯然繼承了以四言詩為主的《詩經(jīng)》“雅”、“頌”傳統(tǒng)?!八难哉w,則雅潤為本”(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以其和諧平穩(wěn)節(jié)奏形式,而宜于表現(xiàn)嚴肅莊重主題。萚石四言詩體的選用,達到主題與體裁的統(tǒng)一。同時我們正可以其頌美諛世四言詩,深入窺探其盛世詞臣心態(tài)。其中,如組詩《慈圣萬壽詩九章謹序》,詩前長序詳細交待了賦詩緣起、目的,為皇太后七十壽誕所作,其一云:“維天篤我清,鍾慶圣母。逮事仁皇,孝德維茂莫后切。久道之澤,貽福膺壽。昌懋昭內(nèi),治丕贊憲。皇天隆構,我家誕育我圣主。今孝治之敦,光于列祖。”以嚴肅恭謹?shù)膽B(tài)度,典雅和緩的語言,表現(xiàn)高宗的孝義,與圣母的仁慈。又如《圣駕巡幸天津恭紀》:“聞淀民之歌曰:龍舟重艤,聞津民之歌曰:金輿復來?!鼻K奏雅,稱揚乾隆深得民心。可謂不離《詩經(jīng)》“雅”、“頌”四言詩樊籬。富貴雍容、典雅莊重,頗具館閣氣象。錢載運用結構凝練、節(jié)奏整齊的四言詩,確實達到潤色鴻業(yè)、歌功頌德目的。同時亦須注意,錢氏刻意打破四言詩“二二頓”韻律節(jié)奏,以文為詩,屢有敗筆之作,如長詩《平定兩金川詩十二章謹序》第一章:“川之土司,桃關以外。度竹索橋,水紆山大。趲拉促浸,遺種之兩。十數(shù)年來,反復恍惚。己巳非遙,首戴皇仁。而何辜恩,仇殺其鄰。我之土司,皆欲安枕。矧是維州,謠惡萌已。稔然猶需之,屢迪其悛。終不可悛,辛卯乃加兵焉?!笔渍陆忉寫?zhàn)爭原因,運用大量散文句式,有新意,而無詩意,其弊不可諱言。
錢載早年曾跟隨從叔祖錢陳群左右,不僅親受其教,且從陳群母陳書學畫。自然受到叔祖陳群為人思想平和,詩風雍容典雅浸染。同時,萚石身為文學侍從,并任職四庫館,雖晚達,卻屢受乾隆帝恩遇,其大量應制酬贈之作,館閣翰苑特點鮮明。嚴迪昌先生考察秀水派陣營時指出,該詩群館閣、翰苑氣嚴重浸入詩心,并對錢載館閣詩風成因及特點作了進一步分析,認為錢氏雖具盛世詞臣身份地位,卻又不愿太沾染紗帽氣散發(fā)甜軟媚熟匠工氣。此言貼切形象,入木三分。
詩歌的生命在于是否具有真摯的情感,而錢載一些館閣詩作,為文造情,程式化傾向明顯,就從根本上決定了詩歌的整體藝術水平不高。萚石潤飾鴻業(yè)詩作,不免受“高宗體”影響,錢鍾書《談藝錄》言:“萚石既入翰林,應制庚和,頗仿御制,長君惡以結主知,詩遂大壞?!毙杓右宰⒁獾氖?,由于錢載與乾隆帝的親密關系,此類與“高宗體”詩一樣,可以“詩史互證”,頗有一定史料價值,于此,不可一概而論。
[1](明)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嚴迪昌.清詩史(修訂本)(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