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鋒
《覺醒》是美國19世紀末現(xiàn)實主義女作家凱特·肖邦寫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一部非常超前的代表作品。在小說中,作者大膽描寫了已有兩個孩子的二十八歲的年輕少婦,在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女性意識逐漸覺醒,走上一條離經(jīng)叛道之路,不顧一切地追求人身、人格與本性的自由。在寫作技巧和故事結構上,《覺醒》也遠遠勝過了肖邦以前的作品,顯得更加嫻熟,更加深刻。小說成功地刻畫出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并運用了大量的象征和意象手法以及多種修辭手段,烘托出了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氣氛,使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和情緒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然而正是這樣一部應該“居于世界短篇小說杰作之列”[3]的優(yōu)秀作品,剛一出版,就遭到了評論界和社會輿論的猛烈抨擊,被冠以“骯臟”“粗俗”“下流”等惡名。在肖邦的家鄉(xiāng)圣·路易斯,她的小說從圖書館的書架上消失無蹤。盡管她被公認為是當?shù)刈顑?yōu)秀的作家之一,卻沒有資格成為“優(yōu)秀藝術家俱樂部”的一員。也正是因為這些充滿敵意的批評,出版商拒絕出版她的第三部故事集。由于受到強烈的刺激和巨大的傷害,再加上社會的排斥,凱特·肖邦從此不再寫作,幾年后郁郁而終。其實,埃德娜所追求的與哈克·費恩所渴望的東西本質(zhì)上并沒多大的區(qū)別,關鍵是,埃德娜不一樣,她是個女人。在當時極端的男權社會里,女性必須恪守婦道。埃德娜對于婚姻生活的不滿逐漸發(fā)展為女性意識的覺醒??梢哉f, 肖邦夫人筆下的女主人公埃德娜的覺醒其實也就是女性意識的覺醒。
埃德娜的覺醒有著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本身具有一些使她的覺醒成為可能的品質(zhì),熱愛自然,富有激情,內(nèi)心世界豐富,具有反叛精神。令她難忘且常?;貞浧鸬耐甑囊荒皇?,在肯塔基的一個夏日,她避開父親沉悶的禱告和宗教儀式,來到戶外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上,伸開雙手拍打長得高高的綠草,就像在水中游泳一樣。在很小的年紀,埃德娜就顯示出了她反抗男權命令的勇氣,和對給予她自由感覺的大自然的熱愛。在她生活在城里的那些年里,她的這一本性深藏了起來。然而,在格蘭德島度假的這個夏天,明媚的陽光、和煦的微風、美麗的沙灘和大海引誘的聲音再次讓她回想起了肯塔基的草地。她跟朋友阿黛爾說,她的思想和生命又回到了童年時的自由與反叛狀態(tài):“有時我覺得在這個夏天,我好像又一次走在那片綠草地上”[1]。于是在這個夏季,她的激情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其次,埃德娜對自己婚姻生活模糊的不滿情緒是導致她覺醒的直接因素。在小說的開頭,肖邦通過一個畫面展示了一種普遍的家庭關系:蒙特利爾先生坐在兩只關在籠子里的鳥中間,其中一只在重復主人的話,另一只在唱著歌。這兩只小鳥是用來消遣的玩物,當它們不再令人感到愉快時,就被棄之一旁。家庭中的女人就像籠中鳥,被男人當作財產(chǎn)和取樂對象,男人一旦對她感到厭煩,就去外面找樂子。比如,蒙特利爾先生在家里覺得無聊,就去附近的旅館跟別人玩彈子戲,或去城里照管自己的生意。埃德娜則像一只籠中鳥,丈夫愛惜和呵護她,卻并不尊重她,因為他只把她看作自己的寵物和財產(chǎn),而不是一個和他平等的人。埃德娜從海灘上歸來,蒙特利爾先生仔細地察看她曬黑了的皮膚,“就像察看一件受到損傷的寶貴的私人財物一樣”[1]。蒙特利爾外出時常寄些糖果回家,為此他被其他的太太們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而埃德娜也“被迫承認她沒見過更好的”[1]。這種不滿情緒后來終于發(fā)展成為反叛。最終使得埃德娜徹底覺醒的是大海。海在這本書中不斷地反復出現(xiàn),是一種象征,發(fā)人深思,而這一象征著危險和神秘的大海對她的覺醒有著極其重要的啟發(fā)。之前,埃德娜一直對大海有種畏懼感,一定要有人在身邊扶著,才敢下水。可當那天夜晚被蕾西小姐的鋼琴曲深深感動之后,在月光下的海邊,“她像個初學步的孩子,磕磕碰碰,拉拉扯扯,但突然間一下子覺得有了力量,能勇敢地自信地獨立行走了”。平生第一次,埃德娜在沒有任何幫助下獨自游了起來,不再依賴其他人,而是靠自己的力量浮了起來,這令她“欣喜若狂……她變得大膽而不顧一切,過分估計了自己的力量。她想游得很遠很遠,游到女人從沒有游過的那么遠”??梢哉f,這第一次在大海中的獨立游水,終于使埃德娜擺脫了對他人的依賴,首次體會到了自身的力量,她靈魂深處的女性自我意識終于徹底覺醒了。
主人公的覺醒首先是生理上的覺醒。這是由她的朋友,一個極其迷人的名叫阿黛爾的克里奧女人引起的。阿黛爾的性感迷人,從而引起了埃德娜對自己身體的興趣,喚醒了她的本能生理需求。埃德娜把這種需求投射在年輕英俊且愛慕她的羅伯特身上,因為他的眼神能透視到她的心靈深處。此時的埃德娜“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人在宇宙中所處的位置”[1],但這種意識在開始時“必定是模糊的、混亂的、糾結的,且極其令人不安的”[1]。蕾西小姐的激情音樂則是埃德娜加速覺醒的催化劑。音樂使埃德娜沉睡多年的激情開始蘇醒,沖擊著她的心靈,以至于“她顫抖著,哽咽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1]。很奇怪地,學了一個夏天都沒學會游泳的她突然能游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被注入了一種能夠控制身心活動的神奇的力量,想“游到從來沒有女人游到過的遠處”[1]。埃德娜在海中游泳是她徹底覺醒的一個關鍵,她從中得到了控制自己身體與心靈的重要體驗。當天晚上,筋疲力盡卻心情極佳的埃德娜在羅伯特的陪伴下在門廳里安靜地等待她丈夫從旅館歸來時,感覺到了“欲望的第一次涌動”[1],而羅伯特自然成了她的欲望對象。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使她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主體的價值,從而意志力猛然增長,先前對丈夫的那種默默地順從瞬時間終止。正如肖邦夫人所說,“她是看不出來她正變回自己,丟棄了給世人看的外衣式的假面目”[1]。意識覺醒的埃德娜開始做自己喜歡做的任何事。她走向覺醒邁出的最大一步是從丈夫的房子里搬出來,住到附近的一間小屋里。她用母親留給她的遺產(chǎn)以及賭馬贏來的錢和賣畫的收入維持生活。這樣,她不再覺得自己是丈夫的一件財物。她希望這間小屋能成為她的物質(zhì)上也是精神上的小屋,她跟蕾西小姐說:“我知道我會喜歡它,喜歡那種自由和獨立的感覺”[1],“決心不再屬于別人”[1]。然而,評論家凱瑟琳·喬斯林說:“在19世紀的小說中,違背社會傳統(tǒng)習俗,尤其是牽涉到性的問題的女人,幾乎無一例外沒有好下場?!盵3]埃德娜即是其中一個。在她覺醒的初期,肖邦寫到:“有幾個人能在開始時冒出來!又有多少人毀滅在其紛擾中!”[1]。雷西小姐在跟埃德娜談論當藝術家的可能性時也說道:“藝術家要成功,就必須具有勇敢的精神?!盵1]另一天,她撫摸著埃德娜的肩胛骨說:“翱翔于傳統(tǒng)與偏見之上的鳥必須具有強壯的翅膀。看到孱弱者受傷、力竭后拍著翅膀落回地上是很凄慘的景象?!盵1]埃德娜具有“勇敢的精神”,但她沒有“強壯的翅膀”。她曾試圖將象征傳統(tǒng)習俗的結婚戒指踩壞,結果是她甚至沒能在它身上留下任何印痕。在她的喬遷宴會上,雖然她外表看來志得意滿、居高臨下,但她內(nèi)心卻聽到了令人寒顫的絕望的低語。她無法留住羅伯特,他離開時只留下了一個字條:“別了,因為我愛你”[1]至此,埃德娜意識到,甚至羅伯特也不了解她,不理解她想被看作一個獨立的人,而不僅僅是個女人的愿望,不尊重她支配自己生活的權力。這使她備感孤寂,徹夜未眠。沒有愛情和自由的生活不是埃德娜所想要的,因為她想成為的,正如佩吉·斯蓋格絲所言,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像她周圍的人那樣的“部分的人”[4]。在當時男權主宰的社會,埃德娜的愿望是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不得已,萬念俱灰的她帶著一顆劇痛的心來到了她當初度假的海灘,就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1]。大海用它那如音樂般輕柔的聲音撫慰著她,引誘著她一步步地進入那孤寂的深淵。埃德娜脫光衣服,站在那里。她突然仿佛有了一種重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她往大海中游去,越游越遠。桑德拉·M.吉爾伯特認為,“埃德娜不是游向死亡,而是回到她自己的生活,回到她自己的幻想中,回到她童年時想象中的曠野上”[2]。埃德娜,原本是一個恪守婦道的賢妻良母,卻最終經(jīng)歷了這樣一次巨大的覺醒。雖然她未能成功地實現(xiàn)愿望,但畢竟完成真正的覺醒。關于自己的覺醒,她是這樣跟一位有同情心的醫(yī)生說的:“覺醒,即便是要遭受痛苦,也畢竟比終身受幻想蒙騙要好”[1]。
[1]Chopin,Kate.The Awakening and Selected Stories [M].ed.Nina Baym. NewYork:The Modern Library,1993.
[2]Gilbert,Sandra M. “The Second Coming of Aphrodite” [A]. Modern Critical Views:Kate Chopin [C].ed.Harold Bloom.NewYork:Chelsea,1987.
[3]Robert Cantwel, Kate Chopin.The Awakening[M].University of Georgia,1956.
[4]Skaggs,Peggy.Kate Chopin [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