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祥

尋找“日不落”

吳世祥

這是一個已被歲月漂白了的故事，但在朋友間卻又常常談起。我想，朋友們之所以愛談這個故事，大約是對編者和作者間那種純真的情誼不愿忘卻吧。

這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時，《山花》辟了個欄目“作家搖籃”，意在發(fā)掘文學新人。一日，我看到了一篇題為《女囚日記》的小說，署名叫“日不落”。這樣的標題，這樣的署名，我曾喻之為“清風破窗”，其實，更像后來頗為流行的“麻辣燙”。總之，它讓我讀稿讀得有些疲憊了的精神為之一振，于是趕緊將茶杯沖滿水，以便能安心地一氣讀完。

這是一篇描寫女犯人在勞改農(nóng)場生活的短篇小說。很顯然，是一個生手的作品。小說結(jié)構(gòu)有些亂，語言也有些不通，尤其是作品的題材在當時也很另類。但是，作品中散發(fā)出來的濃厚的生活氣息，仍讓這篇還不成功的作品像一朵等待培育的山花，叫人不忍棄之不顧，何況，作品的語言也有些味道。作品寄自城郊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未落真名。我犯疑了：會不會真的是個女犯人寫的呢？假如真的是個犯人寫的，那么又該如何處理呢？好在距雜志社不遠，就有個司法機關(guān)，我便走訪了他們。我得到的答復(fù)是：只要這個犯人沒有被剝奪政治權(quán)利，那么，其所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是可以用的。有了這樣的答復(fù)，我便鄭重地在審稿箋上簽下了審讀意見：一篇描寫犯人生活的作品，不夠成熟，但有生活，如果能和作者談一談，也許能改成功。

時任小說組組長的文志強老師，是位忠厚寬容的長者，尤其是對年輕的作者總充滿關(guān)愛之情。他看完稿后，簽名同意我的意見。但作者未署真名，地址除留了個農(nóng)場之名外，也無具體單位，如何聯(lián)系作者，就成了個難題。好在那時年輕，對工作也還有一腔的熱情，加之也想看看勞改農(nóng)場是否像該小說所描寫的那樣，我便要了封介紹信，將原稿帶上，找了部摩托車騎著去了。

是場政治部接待我的。辦公室里有五六個人，看過介紹信聽明我的來意后，他們顯得有些緊張，全都圍攏過來，看了看小說稿使用的紙張，又將信封要過去，仔細查看上面的郵戳?？赐?，他們的臉上，剎那間都落了一層霜，冷冷的，十分嚴肅。“這是沒有經(jīng)過檢查就從街上郵出去的。不像話！不像話！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他們中有人說。

顯然，這篇稿子有問題了。問題到底有多嚴重呢？我一問，他們才仿佛記起我的存在，解釋說，凡犯人寄信，一定要經(jīng)過監(jiān)管干部審查同意。這篇寄到編輯部的稿子，沒有經(jīng)過審查。那么，不僅寄出這封信的犯人違反了監(jiān)規(guī)，監(jiān)管她的干部也失了職。

知道了問題所在，我心中也就有了底。我分析說作者之所以沒有請監(jiān)管干部審查，雖然違反了監(jiān)規(guī)，但可能因為寫的是小說，怕不好意思。我又說假如這篇小說真是犯人所寫，小說寫得很有基礎(chǔ)，那就證明我們的改造工作很成功，把犯人改造得都能寫小說了，是應(yīng)該加以鼓勵的好事。事后，我都詫異我哪來的這般好口才，居然把政治部的這幾個人統(tǒng)統(tǒng)說得由陰轉(zhuǎn)晴。他們不再分析信件是如何偷寄出去的了，轉(zhuǎn)而幫我分析作者可能是哪個大隊的犯人。在經(jīng)過一番認真的分析、仔細的排查之后，他們十分有把握地告訴我，這封信一定是從某某、某某兩個大隊中的一個寄出的。有個同志拿起電話接通了這兩個隊，簡明地介紹了情況，并要求他們一定要熱情地接待我，我很感動。文學如此受尊重，這大約就是那個年代有那么多的青年熱心投身于文學的原因吧。

有些小說喜歡在性、尤其是在性饑渴上做文章。其實，好多寫這類玩意兒的作者，并沒有這方面的體驗。我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鐵路工程隊待過，那里是終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男人世界，一年中難得看到幾次女人的面。一旦有女人在工地上出現(xiàn)，那就像在燒得冒煙的油鍋里滴進一滴冷水。原以為只有男人才會如此躁動，不料我騎著摩托車走進這個農(nóng)場時，竟也感受到了冷水滴進熱油鍋里的激烈，只是這次的這滴冷水是我這其貌不揚的男人罷了。這是個專管女犯人的農(nóng)場。我聽不清這些停下了手中活路的女人們肆無忌憚地嘻笑些什么，但我感到她們火辣辣的眼光要把我烤焦了，渾身不自在。不消說，我荷包里揣著的這篇小說的作者，其生活體驗不僅真實，而且深刻。

到了某大隊，大隊的干部們果然是十分熱情，但在看過小說稿之后，都搖頭，說不準是什么人寫的。經(jīng)過一陣短暫但卻十分認真的商量后，他們決定通知一些可疑的人員來查對筆跡。我很感謝他們的熱情與認真，但對查對筆跡的做法卻有點不以為然。讀小學時，我們學校的廁所里出現(xiàn)了一條“反標”。有關(guān)部門忙活了一陣之后沒有結(jié)果，便決定對全校學生查筆跡。一聽查筆跡，學生們幾乎都緊張起來了，連平時寫字以“鬼畫符”出名的幾個小吊二，居然也把抄寫的那些字寫得一絲不茍。那次查對筆跡的結(jié)果不得而知，但未從學生中找到“反革命”，我卻是記得的。當然，我不便表示反對。等他們查吧。不一會兒，找來了七八個犯人，年齡大約沒超過30歲的，長得都挺順眼。好在她們沒了在外面的那種激動，一個個惴惴如小鼠。干部出題，犯人們寫字。寫完，犯人們出去后，干部們將所有的字跡進行了認真的分析，那結(jié)果如我所料：找不出寫稿的人來。

此時，我雖然對去另一個大隊已沒了信心，但出于對場政治部的尊重，我還是去了。就如這個大隊一樣，他們分析研究的結(jié)果，仍是要通知一些人來查筆跡。我沒有等他們通知的人到來，以回城的路遠為由，留下一句話：若找到寫稿的人后，請通知我一聲，便告辭了。回到場政治部告別，政治部的同志正為我沒找到寫稿人而惋惜，場恰巧一個女同志走了進來。問明原委，她接過稿子一看，笑道：“什么犯人，這是子校那個姜老師寫的！”

這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馬上趕到子校找到了那個老師。這是一個衣著整潔，長相清秀，舉止文弱，大約20來歲的姑娘。得知我是《山花》的編輯，她顯得有些惶恐。我呢，也實在無法將這么一個有些弱不禁風的姑娘和那篇有些血腥味的小說聯(lián)系起來。太出乎意料了吧，我感到在這里來談她的小說，于我于她，似乎都有些滑稽。剛好，編輯部正在城里開一個筆會。經(jīng)電話請示編輯部同意，我把這個頗費了點周折才找到的作者請到了筆會。

這位作者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離開了那個農(nóng)場走上了文學之路。新世紀開始不久，即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并在《貴州都市報》連載。我們現(xiàn)在還是很好的朋友，有空時也會聚一聚。尋找她的這段經(jīng)歷，雖已過去了這么久，但仍時不時冒出來，成為我們茶余飯后的笑談。

吳世祥，男，1948年出生于貴州黔南平伐鎮(zhèn)。1965年讀高二時因?qū)W校改為中專而退學。1972年從鐵路工地調(diào)鐵五局貴陽二中代課。1977年恢復(fù)高考圓了大學夢，讀貴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大學畢業(yè)后回原校任教。1983年調(diào)貴州省文聯(lián)山花編輯部。1997年退休受聘至《文史天地》雜志社。2006年起主持《文史天地》雜志社工作，現(xiàn)任主編。2008年貴州師范大學（原貴陽師范學院）宣傳部從該校建校以來十多萬畢業(yè)生中評選出二百四十余名精英人物，吳世祥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