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怪 病
徐興正
徐興正,1976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魯?shù)榭h樂紅鄉(xiāng)徐家寨子。1999年畢業(yè)于昭通師專中文系?,F(xiàn)為《云南通訊》編輯。主要寫作小說、散文。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7年在昭通參與創(chuàng)辦同仁文學雜志《小地方》。
同學聚會本應當由當年的老師來組織。鐘恭在電話里向我表達了這么一個意思?!暗珔抢蠋熞呀?jīng)作古!”他不說,我還不知道從前的大學班主任已不在人世了??梢?,他消息比我靈通多啦!記得吳老師當時在中文系開設的不是必修課,而是一門名叫“毛澤東詩詞美學論及其他”的選修課。吳老師聲稱,他這門選修課乃是全國高校中文系第一家開設。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大喜歡吳老師。吳老師是中國最崇拜毛澤東的人之一,課堂板書也要模仿毛澤東的書法。毛澤東的書法字體宏大,模仿起來,一塊黑板幾十個字就填滿了。吳老師常常是在眼前先空寫一遍,再落實到黑板上去。無論是空寫,還是落實,都慢到了極點。因此,聽吳老師的課倒不費勁,他很少專門講授課程,寫滿一黑板的板書,自己反復欣賞,猶豫再三,狠心擦掉,接著寫第二黑板,寫到一半左右,就下課了。吳老師寫得相當用力,即使是冬天,也會弄得滿頭大汗。這門課程結業(yè)考察,吳老師出了一道關于毛澤東詩詞美學的論述題,凡是經(jīng)過自己思考,闡述了個人理解及看法的,通通補考;只要是照抄他的同名專著,哪怕抄了第七頁,跳到第三百六十五頁,從“毛澤東詩詞美學”抄到“及其他”,也可以得八十五分以上。吳老師給我的印象,也就是這些了。我在揣摩,吳老師算起來頂多七十歲,僅憑對偉人的無限熱愛,也不至于過早離世吧!那么,鐘恭會不會是亂說呢?
不過,我也想,吳老師即使健在,恐怕也不會有興趣組織什么同學聚會吧。雖然熱愛革命領袖是我們的傳統(tǒng)之一,但吳老師的衣缽未必后繼有人。這肯定讓吳老師傷心不已。說不定,吳老師再也不想見到我們了!
因此,在我們畢業(yè)十周年之際,如果一定要組織同學聚會,還得另外有人來召集。在電話里,鐘恭說得很明確:“我來提議,你去聯(lián)絡。至于費用,就不讓同學們分攤了,這點小事情,我還是能解決的?!?/p>
我本人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但我妻子參加過。我妻子參加她們高中同學聚會,當年的班主任出面召集,買單的卻是一位姓管的同學。管同學在安民鎮(zhèn)當國土資源管理所所長,轄區(qū)內(nèi)砂石廠林立,大小老板多少都要給他一些好處。在管同學的帶領下,二十多位高中同學(只能召集到那么多了)浩浩蕩蕩去了海南,花了將近二十萬塊錢。管同學出手大方,一路住宿都安排標準間,絕不為省錢開雙人間,如果碰上與打呼的同學同宿,肯定休息不好。連起碼的休息都保證不了,哪兒還有心思玩?管同學自己因為發(fā)胖,打呼就像炸空雷管,他是十分體貼人的。我妻子跟同學們到了昆明,在平定縣辦事處住下,半夜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她不想去海南了,希望我能到昆明去,帶她到處逛逛,然后,一起回家。我妻子不是那種反復無常的女人,她這樣改變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憑我們多年的默契,我就沒有多問,第二天即趕到了昆明。原來,管同學曾經(jīng)暗戀過她,至今對她仍有想法。他組織這次同學聚會,就是想實現(xiàn)多年以來的愿望!管同學來到她的房間,露骨地表達了這一點。她當著管同學的面,馬上給我打了電話。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屈辱,同時也讓我感到慶幸。屈辱的是,我妻子竟然有這么一個高中同學,不僅始終對她有想法,而且還有錢!慶幸的是,管同學及早暴露了他的真實面目,我妻子堅守自己的底線。要不然啊,我要么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屈辱,要么婚姻家庭毀于一旦。
與管同學相比,鐘恭更有資格,也更有優(yōu)勢組織同學聚會。管同學僅僅是安民鎮(zhèn)一個小所長,而鐘恭,已經(jīng)當上了平定縣副縣長,并且教育、衛(wèi)生這樣的大系統(tǒng)都歸他分管,可以調(diào)度的資源可想而知!不要說在國內(nèi)搞一次同學聚會,就是將同學們裝進飛機運到國外去,開開洋葷,再打包運回來,除了辦簽證有點麻煩之外,其他的,不見得會有多難!當然,鐘恭在電話里沒有要張揚的意思,他顯得很低調(diào),反復重申“只是與同學聚一聚”,“聚會的地點,就定在昭通算了”。鐘恭說,這幾年,這座城市開始發(fā)展了,“比畫苑賓館好的賓館多得很!”說到畫苑賓館,順便交代一下:這是昭通最早的賓館之一,由卷煙廠投資建成,就用了該廠一種香煙的牌子來命名?,F(xiàn)在看來,畫苑賓館有些老舊,我本人從來沒有機會在里邊住過,不清楚內(nèi)部設施是否過時、落伍。但這是一家無上光榮的賓館,也可能是一家不可取代的賓館。為什么這樣說呢?時至今日,國家領導人來昭通視察,都是下榻畫苑賓館。據(jù)我所知,胡錦濤和溫家寶到昭通訪貧問苦,都曾使畫苑賓館蓬蓽生輝。那么,比畫苑賓館還好的賓館,就不曉得好到哪種程度啦!不過,我還是建議鐘恭,到時候,就讓同學們下榻畫苑賓館算了。比畫苑賓館還好的賓館再好,國家領導人又沒有住過嘛。當上了副縣長,已經(jīng)是四十萬各族人民的領導人之一了,更應當體諒我們普通人的心理,讓我們住一住國家領導人住過的賓館啊。鐘恭給我解釋,之所以用畫苑賓館給國家領導人下榻,倒不是因為這一家賓館有多高級,而是因為它周圍沒有高大建筑,便于安全保衛(wèi)。
再接著說鐘恭。
鐘恭當上副縣長的時間還不長,具體是去年秋天(人們通常所說的,在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現(xiàn)在剛入冬,也就是一年多一點點。
在大學同學中,我可能是最了解鐘恭畢業(yè)以后情況的人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友誼有多深,隨時互通情況、分享快樂、分擔失意。原因其實很簡單,我們都在一個縣城工作。
還是讓我回顧一下吧。
我和鐘恭還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是一個既可以放大又可以縮小的概念。如果在北京,來自云南的人都是老鄉(xiāng),甚至來自西部,也不妨稱半個老鄉(xiāng)。換在我妻子的管同學任所長的安民鎮(zhèn),老鄉(xiāng)就限于一個寨子里來的。在大學里,我和鐘恭這種老鄉(xiāng),來自同一個縣,但此前互相并不認識。那些年,大學生分配政策一般是回戶籍地就業(yè)。于是,鐘恭回平定縣去了文化體育局。鐘恭去文化體育局是有原因的,他有一般男生不具備的嗓音,而且有兩首歌唱得特別好,一首是《一無所有》,另一首是《小白楊》。需要討好年輕人的時候,他就唱《一無所有》。年輕的聽眾回憶,崔健長著一張胖嘟嘟的臉,為了掩飾自己那傻乎乎的神情,他常常戴著一頂遮陽帽,而鐘恭《一無所有》和崔健唱得一樣好,并且是小白臉,眼神里透露出合理的頹廢和適度的憂傷,真是迷死人了。需要弘揚主旋律的時候,他就唱《小白楊》。在他慷慨、激越、悠揚、遼闊的歌聲中,聽眾熱血沸騰、情深意長,有些本身不具備條件的人,如身高只有一米五,還近視,又是“八”字腿,也想去新疆哨所站崗,立志和小白楊一起守邊防了。而在分配大學生工作之前,平定縣舉辦了一次盛大的廣場落成典禮。當時的平定縣,夜郎自大,新建的廣場占地僅七十四畝,就號稱西南第一大廣場,落成了,不歡呼鼓舞一下,時代不會答應,市民也不高興。就在廣場落成典禮上,作為市民代表之一,鐘恭一展歌喉,既唱了《一無所有》,也唱了《小白楊》。據(jù)說,時任縣委書記年輕時喜歡過崔健(后來改邪歸正了,一心唱紅歌,就像重慶市的好多領導那樣),在落成典禮的主席臺上,吩咐左右叫來文化體育局局長,現(xiàn)場聲音太大,便叫局長附耳過來,說:“這首《小白楊》唱得多么好哇!你去打聽打聽,哪怕是個無業(yè)游民,也要作為特殊人才引進?!苯Y果,無須這么費勁,人家鐘恭是現(xiàn)成的大學生,于是就順勢引進了。我呢,被分到第一中學教書。才教了兩個星期,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認為,我患有口吃,雖然不十分嚴重,但還是不適合進課堂,就安排搞收發(fā)。說到這里,簡單交代一下:此前,我本人,以及親屬、鄰居、朋友、同學,都不知道我口吃。但是,當我與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理論的時候,說話確實開始結結巴巴。我只得服從安排,搞好收發(fā)工作。幾個月下來,凡是和我接觸的熟人,無不對我口吃感到意外。他們分析說,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貨真價實一個中文系本科生,連初中語文都不讓教,安排了搞收發(fā)!這是什么世道?但是,他們總是話鋒一轉,馬上安慰我,一定要想開點??!搞收發(fā)就搞收發(fā)吧,不說別的,清閑!你是不是太郁郁寡歡了啊?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了。我的口吃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以至于我和妻子都談了兩年戀愛了,準岳母大人始終持反對意見,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說話結巴。
說句題外話,如果說鐘恭去了文化體育局是順理成章,那么,我在第一中學搞收發(fā)就是莫名其妙了。
也許,世界真就是這樣:一些事情順理成章,另一些事情卻莫名其妙。
一個在文化體育局唱《一無所有》和《小白楊》的人,八九年以后,竟然當上了副縣長,確實讓人感嘆不已。
鐘恭是怎么當上副縣長的?一直是個謎,就連鐘恭自己,也是在這年冬天的同學聚會上才忽然明白過來。雖說“官有十條路,九條人不知”,但不知道的是外人,他們自己什么都清楚呀。說到自己的仕途,鐘恭對少數(shù)幾個值得他信賴的人表示,“完全是組織上的安排和同志們的信任!接到組織部通知,我被提名為副縣長候選人,我還以為是他們搞錯了呢。直到縣委書記找我談話,我才相信這是真的?!辩姽н€開過這樣的玩笑,“這可能也是一場心因性疾病吧,就像安民鎮(zhèn)那些小學生!問題是:安民鎮(zhèn)的小學生認為自己患上了病,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會當上副縣長呀!”從后來的情形看,鐘恭當初并不是矯情和賣乖,而是被蒙在了鼓里。由此可見,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張大鼓啊。
鐘恭說的未必就是玩笑。他的升官史盡管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確實始于安民鎮(zhèn)小學生的一場心因性疾病。
三年前春天的時候,安民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公共衛(wèi)生事件。鎮(zhèn)里衛(wèi)生院給小學生注射了一種疫苗,個別小學生出現(xiàn)眩暈、心慌、恐懼等異常反應。衛(wèi)生院接診了他們,但無法查明病因??h里接到報告后,立即組織防疫、醫(yī)療工作者前往診治。消息迅速傳開,幾乎所有注射了疫苗的小學生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異常反應,而疫苗檢驗結果已經(jīng)出來,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小學生家長對孩子的生命安全憂心忡忡,上千人要求政府采取措施,盡快治愈注射了疫苗的小學生。這事驚動了北京,專家組很快過來了,調(diào)查結果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這是一場“心因性疾病”。這場疾病在安民鎮(zhèn)的具體表現(xiàn)是這樣的:注射疫苗后出現(xiàn)“異常反應”的第一個小學生,因其身體、精神因素,也許真的感到眩暈、心慌、恐懼了,但這并不是疫苗本身和注射過程存在問題造成的。在他的“暗示”、“渲染”、“誘導”下,第二個、第三個……注射了疫苗的小學生,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異常反應”。這種“暗示”、“渲染”、“誘導”被到處傳遞、無限放大,以至于所有注射了疫苗的小學生,無不出現(xiàn)“異常反應”。更有甚者,連那些因怕疼而躲避了注射疫苗的小學生,以及校外暫未注射疫苗的兒童,也有不少人出現(xiàn)“異常反應”。
可以說,如果不是專業(yè)人士,在平定縣,誰會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奇怪的疾???就連當年指定文化體育局接收鐘恭的縣委書記,已第二屆連任,對整個平定縣的情況了如指掌,一千七百八十七平方米國土就在他心中,工作經(jīng)驗極其豐富,治大縣若烹小鮮,如何處理這一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棘手問題,思路也不是很清晰了。作為平定縣的最高領導人,縣委書記不恥下問,向專家組咨詢解決方案。
專家組的副組長,是一位社會心理疾病學方面的權威專家,姓莊。叫莊專家吧,太拗口,像繞口令,不好叫。還是叫莊老好叫些。但也有問題,諧音嘛,似乎本來不老,裝老!于是叫老莊。這本是稱呼普通老人的,用在上了年紀的權威專家身上,不夠尊敬,但鑒于情況特殊,反而成了最合適的叫法。
說到這里,必須交代一下:老莊不是和專家組其他成員一起來平定縣的,而是專家組根據(jù)在安民鎮(zhèn)的調(diào)查結論,組長專門向北京匯報后,作為第一副組長增派過來的。這很能說明老莊的重要性。
老莊帶著一名隨從,是一位中年女子,給他當助手。這樣,就在次日,鐘恭與他們局長參加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處置現(xiàn)場辦公會,在見到老莊的同時,也見到了大學女同學劉麗。
現(xiàn)場辦公會完全是按老莊的意見召開的。作為權威專家,老莊十分敬業(yè),與助手劉麗從北京經(jīng)昆明飛到昭通,十萬火急奔赴平定縣,當晚即著手制定解決方案。凌晨三點多,專家組討論通過了主要由老莊負責起草的解決方案,并與平定縣委書記等領導人進行了溝通,決定上午九時在安民鎮(zhèn)召開現(xiàn)場辦公會。
老莊介紹,一些負面、消極的因素長期積累,達到了臨界點,一旦出現(xiàn)誘因,就可能在特定人群中大面積暴發(fā)心因性疾病。人類的恐懼可以成為心因性疾病的誘因,同情同樣可以成為誘因。其他很多心理、情緒,都可以成為這一疾病的誘因。
老莊不僅對云南比較熟悉,而且還很有感情。早年間,他曾在云南當知青,到農(nóng)村插過隊。那個縣的名字充滿了詩情畫意,叫綠春縣。在現(xiàn)場辦公會上,老莊以他當年在綠春親眼目睹的一件事為例,給與會者剖析心因性疾病的誘因。一個農(nóng)村婦女,聽不慣周圍的人神話毛主席,說毛主席的骨架是金子鍛造的,皮膚是銀子鑄就的,所以啊,萬丈光芒,千年不壞,就撇了撇嘴問:“那他老人家的××是哪樣做的?”于是,這個農(nóng)村婦女就遭到了無休無止的批斗,導致了小便失禁。在批斗現(xiàn)場,這個婦女以淚洗面,人們理解為她已經(jīng)認罪、懺悔了;但失禁的小便順著褲管流下來,站著的時候流進她的鞋子里,跪著的時候就打濕了地面,人們又認為她在故意羞辱毛主席。參加批斗的女知青,雖然熱愛毛主席,但也同情這個農(nóng)村婦女,幾次下來,就有好幾位小便失禁了。許多年過去了,目擊者莊知青,成了一名社會心理疾病學方面的專家,以當年親歷的事件作為材料進行研究分析,得出了“同情”也會導致心因性疾病的意外結論,被國際上譽為“中國專家的偉大發(fā)現(xiàn)”,從此奠定了他在學界的崇高地位。當然,老莊從前的研究分析,以及在現(xiàn)場辦公會上的實例介紹,并不是要告訴人們,不該隨便同情一個人,哪怕這個人有多么不幸!而是大專家講小道理,深入淺出,言簡意賅,給與會者普及一下心因性疾病的常識。
根據(jù)老莊提出的解決方案,現(xiàn)場辦公會邀請了十七名小學生家長代表參加。老莊在現(xiàn)場辦公會上的實例介紹,部分地消除了家長代表的疑慮。會后,通過他們給其他家長做工作,對緩解所有家長的緊張情緒,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與女知青小便失禁乃是因為同情不一樣,這些小學生陷入了想當然的恐懼之中。作為一個龐大的群體,小學生為什么會恐懼呢?這其中的原因非常復雜,只有專家才能研究清楚,分析透徹,講述明白。但是,簡單地說,小學生接受疫苗注射,基本處于被動狀態(tài),亦即被成人所迫,本身就產(chǎn)生了恐懼心理。究其原因,由于安民鎮(zhèn)這種地方社會發(fā)育程度低下,人類健康知識匱乏,小學生不明白注射疫苗是家長、老師、學校、社會關心和愛護他們的健康,只知道一個“疼”字!其實有多疼啊,打針的疼痛,對于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都是可以忍受的。而有的家長,無知,多疑,無中生有,不負責任,造謠傳播,以訛傳訛,說什么給孩子打的是斷子絕孫的針水。找他來調(diào)查,他還言之鑿鑿,指著鎮(zhèn)政府墻上的標語,在那里跺腳:“你們不是說了嗎?‘計劃生育要從娃娃抓起!’怎么抓?打一針,將來就不會生了!”讓專家組哭笑不得。
老莊強調(diào),當務之急,就是要消除小學生的恐懼心理,把他們從一片并不存在的巨大陰影中解脫出來。每當?shù)搅诉@種時候,平常被人們淡忘的文藝工作就派上了用場。這才會有文化體育局局長帶上鐘恭來開會,否則,鐘恭就沒機會見到社會心理疾病學專家老莊和大學同學劉麗了。
于是,文化體育局下設的幾近解散、多年冷落的縣文工團,緊鑼密鼓、歡天喜地排練節(jié)目,喜氣洋洋、神采奕奕赴安民鎮(zhèn)慰問演出。演員半老徐娘,煥發(fā)青春,久違的演出變成了她們喜慶的節(jié)日。
鐘恭年紀輕,學歷高,知識深,觀念新,又有文藝細胞,當仁不讓、非他莫屬地擔綱了慰問演出所有節(jié)目的編排。不過,這是幕后的事情,外人并不知曉。但在慰問演出現(xiàn)場,鐘恭贏得了幾乎所有觀眾熱烈的掌聲。這一次,鐘恭不再唱《一無所有》,也不再唱《小白楊》,唱的是聽眾喜聞樂見的地方歌曲,包括幾首當?shù)貎焊韬袜l(xiāng)村唱本里代代相傳的民歌。其中的一首兒歌,有一句是這樣唱的:“狗咬鴨子嘎嘎嘎,我是多么想吃它……”患上心因性疾病的小學生,聽了鐘恭唱的這首兒歌,無不開懷大笑。其中的一首民歌,是《蓮花落》:“一寸光陰一寸金(嘛,的喲蓮花),寸金難買寸光陰(嘛,嗨嗨回,可憐人);失落寸金容易找(嘛,的喲蓮花),失落光陰無處尋(嘛,嗨嗨回,可憐人)?!边@首民歌的歌詞和曲調(diào),鐘恭自己也覺得十分有意思,就把演出現(xiàn)場錄制的音頻文件,剪切了,用電子郵件發(fā)給早已回到北京的劉麗同學。
讀大學的時候,劉麗曾任學校守望者文學社社長及該社《野草文學報》主編,一度熱愛過文學,創(chuàng)作過幾百首詩歌。因為寫詩,曾崇拜過云南詩人雷平陽。劉麗在網(wǎng)絡上搜集雷平陽的詩歌,意外發(fā)現(xiàn)這位詩人,凡參加筆會,必唱“故鄉(xiāng)的民歌”《蓮花落》。網(wǎng)絡上也有雷平陽的這段音頻。平心而論,雷平陽唱得并不怎么好,但那種沙啞的聲音,多少傳達了一點點歲月流逝的悲傷。好幾年過去了,劉麗不再熱愛文學,也不寫詩了。聽到比雷平陽唱得更好的《蓮花落》,劉麗還是在 QQ里與鐘恭回顧了一下自己大學時代的文學情結,提到了云南詩人雷平陽。出乎劉麗意料的是,鐘恭與雷平陽是一個省的(實際上還是一個地級市的),但他并不知道有這么一位詩人。劉麗重申,在大學里曾對鐘恭說過,她崇拜詩人雷平陽。鐘恭卻說,記不起來了。劉麗忽然撂下一句話:“你應該當文化體育局局長!”
就像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說我口吃我就結巴一樣,劉麗不無諷刺意味的話,居然一語成讖——應驗了。
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過后不到一年,鐘恭就被提拔為文化體育局局長。當然,中間也有過鋪墊,先是被任用為副局長兼文工團團長。
鐘恭成為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的既得利益者,連他妻子也對他刮目相看了。鐘恭妻子在檔案局上班,也許是按部就班的日常工作訓練了她安分守己的心性吧,與大多數(shù)女人不同,她并不奢望自己的丈夫出人頭地,但稍有起色,還是高興的。我與鐘恭畢竟是大學同學,既然在同一個縣城工作、生活,兩家多少有些來往。他妻子曾對我妻子說過,“沒想到鐘恭唱了《一無所有》、《小白楊》兩首歌,就唱到文化體育局去了;又唱了《狗咬鴨子嘎嘎嘎》和《蓮花落》,還唱成了局長!”我妻子聽出了他妻子話里炫耀的意味,內(nèi)心很失落,嘴里敷衍道:“你們家鐘恭唱歌唱得好,名堂大了,哪里像我們家這位,說句話都是結結巴巴的,丟死人了!”
文化體育局文工團原團長,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因為鐘恭的任職被調(diào)整了職務,心里很不服氣,曾到他的辦公室去鬧過。原團長說:“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會唱聲嘶力竭的《一無所有》和裝模作樣的《小白楊》嗎?”借此機會,鐘恭局長順便練了一下官腔:“老團長,你這話是帶著情緒說的,不冷靜,也不客觀。在安民鎮(zhèn)慰問演出,你也參加了嘛。你必須承認一個事實:除了《一無所有》和《小白楊》,我還會唱土生土長的《狗咬鴨子嘎嘎嘎》和原汁原味的《蓮花落》。再說了,你怎么評價《一無所有》都沒有關系,我們可以不計較;但指責《小白楊》裝模作樣,是要承擔責任的!”《小白楊》是一首弘揚主旋律的歌,原團長不可能不知道。鐘恭在局長的位子上屁股都還沒有坐熱,官腔卻拿捏得板是板眼是眼釘是釘鉚是鉚。對此,原團長氣急敗壞,說話就失去了分寸:“《狗咬鴨子嘎嘎嘎》又怎么樣?《蓮花落》又怎么樣?你討個老婆,×樣都沒有!”說完,便摔門而去。
鐘恭會對我說起此事,可見原團長對他的刺激很大。實事求是地講,他妻子確實不漂亮。雖然不能說她五官哪樣長得不對,但是,那樣的眼耳鼻口搭配在一起,在布局上就是錯亂、局促的,在神情上就是悲苦、凄楚的,讓人看了難受。也不能說她胖還是瘦,反正完全沒有體型,難以一眼就辨別出是個女的。即使與我妻子相比,也遜色許多。說得不客氣點,我妻子長相再一般,畢竟有個長相;身段再平平,畢竟有個身段(鐘恭當上文化體育局局長了,我仍在第一中學搞收發(fā),在地位懸殊的情況下,我還與他繼續(xù)相處,也是妻子給了我一份自尊心)。鐘恭與他妻子的結合,基本情況我是清楚的。由于他《一無所有》和《小白楊》唱得好,就被一個姑娘當作大明星追求。小縣城的這個姑娘確實長得丑了一點,但鐘恭在大城市上過名牌大學,骨子里自負,表面上卻講究個紳士風度,對她火熱的追求做出了最為冷淡的回應。這個姑娘是死了心的,毫不猶豫地獻身于愛情。像大多數(shù)會唱幾首歌的男人一樣,鐘恭對這件事情當然不會謝絕。這個姑娘都二十五歲了,竟然還是女兒身,鐘恭大為感動,心一橫,就娶了她。面對原團長對他妻子的貶損,鐘恭確實無力反駁。原團長比鐘恭妻子要大將近十歲,不說十年前,就是眼前,前者也比后者漂亮多了。這個女人身高一米六五,體重一百一十斤,坯子就生長得極有體型,并且到了中年還保持基本不走樣。在一張銀盤大臉上,安放了濃眉大眼高鼻梁闊嘴巴,從布局到神情,都可以看出造物主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而且皮膚還白,幾乎是平定縣膚色最為白皙的女人了。何況,因為職業(yè)的關系,還舉止大方、性情風騷,容易讓人萌生非分之想。說來說去,這個女人的確有資本貶損鐘恭妻子。
好在原團長跑去鐘恭辦公室鬧過以后,并沒有將她如何貶損他妻子的話張揚出去。也就是說,原團長對新任局長在文化體育局的尊嚴,尚未構成威脅。
也許是為了挽回一點點自尊心吧,鐘恭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談過的女朋友,比她漂亮多了!”
那還用說嗎?
鐘恭談過的女朋友,就是劉麗。
大學畢業(yè)六七年以后,劉麗作為北京專家老莊的助手,赴平定縣參與處置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算起來待的時間不足一整天,頭天傍晚到縣城,連夜制定解決方案,次日上午在鎮(zhèn)上召開現(xiàn)場辦公會,吃過午飯,回縣城休息一下,下午就去了昭通飛機場,我身為第一中學一個搞收發(fā)的,屬于無關人員,無緣與她謀面。鐘恭給我講,即使是他,也只與大學同學、前女友劉麗交談了幾分鐘??梢圆聹y,他們留下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但未曾提議搞一次同學聚會。劉麗身在北京,在同學們面前,什么虛榮心都得到滿足了,完全沒有必要發(fā)起同學聚會。鐘恭只是平定縣文化體育局一個唱《一無所有》和《小白楊》的(當然,后來他還成功地唱了《狗咬鴨子嘎嘎嘎》和《蓮花落》),尚不具備組織同學聚會的條件。幾年杳無音信的大學同學,過去又是男女朋友,肯定有許多話要說,幾分鐘怎么夠用呢?但在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這一突發(fā)事件面前,一個是北京專家助手,另一個是縣上小職員,工作責任在身,時間不能自由支配。于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這些都僅僅是我的推測,他們究竟談了一些什么,鐘恭一點也不透露。他只是說:“劉麗比讀大學時還漂亮!”
我沒有親眼見到年近三十的劉麗,但我相信這一點。
讀大學的時候,所有男生都能發(fā)現(xiàn),劉麗是最漂亮的女生,允許有例外的情況存在,那就是他們沒有見過劉麗;所有女生都承認,劉麗是最漂亮的女生,允許有例外的情況存在,那就是她們嫉妒劉麗!
畢業(yè)后,我和鐘恭回到平定縣,我與妻子談戀愛,為了掩飾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給我造成的口吃,也為了奉承她,我就說:“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面前結結巴巴的,說明他愛上了她,她很漂亮,他擔心自己配不上她,自卑,緊張……”
這樣的情形,曾經(jīng)真實地出現(xiàn)在劉麗身上。好多平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男生,在劉麗面前,就變得結結巴巴的了。就連講話語速比一般人要快半拍的鐘恭,面對劉麗,一開始也是講不成話的。在全國高校中文系中,獨家開設“毛澤東詩詞美學論及其他”課程的吳老師,一個多么正經(jīng)、正常、正統(tǒng)、正派的老人,模仿毛澤東書法“空寫”板書時,萬一目光不小心落到他的女學生劉麗身上,同樣會一下子手足無措,大半天才回過神來。接著就不“落實”板書了,話題一轉,開始講江青在延安,給偉人帶去了愛情。江青穿著延安時期的棉襖,偉人也能發(fā)現(xiàn)她身體那美妙絕倫的曲線。不難想象,江青的漂亮,是不可比擬的。吳老師又走神了,他可能想揶揄全班同學一下,說江青比劉麗還漂亮,但他原本出口成章的嘴巴卻變得笨拙了,張了幾下,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用于美學及其他研究的材料上記載的江青,畢竟不夠鮮活,吳老師絕對相信偉人的眼光,但也有些不服氣,可是,又不能說江青和劉麗差不多漂亮,那樣,豈不是冒犯偉人在天之靈了嗎?
與眾男生相反,我在劉麗面前的表現(xiàn)卻是正常的。原因不是別的,僅僅因為我對劉麗沒有非分之想。在我們男生宿舍,臨睡前常談的話題就是劉麗。劉麗是作為大眾情人被談論的,男生們談得很露骨,話題往往觸及她的胸脯和臀部。但鐘恭和我從不參與同學們談論劉麗,各有各的原因。鐘恭從開學見到劉麗那一天起,就偷偷地愛上了她。他當然不愿意談論劉麗了。而我,傾慕的不是劉麗驕傲的乳房和自信的屁股,而是她光鮮的額頭,干凈的面孔,修長的手指,以及錦繡的小腿,和同學們差別很大,不想談論劉麗。說到這里,我得坦誠交代:我在大學里的每一場春夢,都是漂亮女生劉麗帶來的。十之八九,我都會出現(xiàn)夢遺的生理現(xiàn)象。像我這樣的男生,在全??峙乱彩鞘司虐伞?/p>
對于劉麗,我們無所作為,僅止于談論、傾慕、夢遺。而鐘恭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劉麗成了他的女朋友。
鐘恭是如何贏得劉麗芳心的?他自己不說,我們就猜不到。即使他想說,也未必就能說清楚。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本來就說不清楚。
鐘恭唱《一無所有》和《小白楊》唱得好,對俘獲劉麗的心,也許起了一定的作用吧。劉麗作為一個文藝女青年,一時心血來潮,鐘情于一個校園男歌手,于情于理也還說得過去。
在大學中文系的時候,劉麗喜歡寫作,鐘恭喜歡唱歌,我也有可取之處,那就是喜歡讀書。我讀到了朱文寫于1994年12月至1995年1月的小說《弟弟的演奏》,肉體和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廣州的《花城》雜志曾拒絕發(fā)表這部小說,朱文早已是知名作家,已經(jīng)寫出了《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我愛美元》等杰出作品,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遭遇呢?讀過之后,我才知道這部小說的篇名,采用了中國民間對男性生殖器的稱謂“弟弟”。主人公與女友避開守樓大媽的監(jiān)視,躲進女生宿舍,在眾女同學的眼皮底下,“弟弟”無聲地“演奏”。我懷著復雜的心理,將《弟弟的演奏》推薦給鐘恭同學去讀。見到篇名,鐘恭還以為弟弟是個歌手呢。讀完朱文的小說,鐘恭大受啟發(fā),心里有了打算,又推薦給女朋友劉麗去讀。而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沒想到劉麗雖然喜歡文學,卻只讀過朱文的詩歌,如《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秋風起,落葉黃》之類,沒有讀過他的小說。讀罷《弟弟的演奏》,漂亮女生劉麗,像大海一樣,外表風平浪靜,內(nèi)心暗流涌動。
鐘恭和劉麗將《弟弟的演奏》當作啟蒙教材,在一天夜里,他們開啟心智,準備翻開兩人戀愛史新的一頁。
就在這天晚上,劉麗她們宿舍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還驚動了北京。
這天夜里,就像朱文小說里寫的那樣,劉麗堵在值班室窗口,擋住從里往外看的視線,向守樓的大媽買東西。先說“瓜子”,讓大媽從簡易貨架上取,接著說“洽洽牌那種”;瓜子取下來,然后說“衛(wèi)生巾”,大媽彎下腰去,接著說“安而樂牌那種”;衛(wèi)生巾拿起來,再說“肥皂”,大媽伸過手去,接著說“立白牌那種”……埋伏在卷簾門外的鐘恭,瞅準時機,像一只碩大、發(fā)情的公貓,迅速閃進樓梯間藏起來。十五分鐘以后,大媽拉下女生宿舍樓卷簾門,鎖好,進了值班室,關門,熄燈。五分鐘以后,就住在一樓的劉麗從漆黑一片的宿舍走出來,去走道盡頭上廁所。不到一分鐘,劉麗“嘩啦啦——”地沖了一遍水,趿拉著鞋走近樓梯間。鐘恭會意,從樓梯間鉆出來,輕手輕腳跟在劉麗身后。劉麗的鞋子拍打著地面,發(fā)出很大的響動,在聲音上徹底掩蓋了鐘恭的存在。兩人摸進了宿舍,關門的時候,劉麗還故意說了一聲:“風好大,冷死我了!”沒有人搭她的話。鐘恭緊貼著劉麗的身子,隨著她摸上了床。
那時是午夜零點左右。
弟弟沒有演奏。因為,意外很快就發(fā)生了。
女生宿舍靠近校園的圍墻,圍墻外是一個叫大堰村的城中村。在大堰村的一個房間里,五名男青年天一黑就開始看黃帶,一連看了好幾場,就把他們囚禁在身體里的野獸看得活蹦亂跳,想沖出去撒野。其中一名男青年,因強奸未遂案被判了兩年徒刑,中午從監(jiān)獄里出來,四位兄弟為他接風洗塵。五人在一家路邊上的小餐館里喝酒,一直喝到天黑。
剛出獄的男青年對兄弟們說:“我?guī)銈內(nèi)煼洞髮W,找女生睡覺!”
五人帶上了身體里的野獸,還帶上了房間里的刀子。翻進校園的圍墻,靠近女生宿舍樓的背后,察看一樓的窗戶。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窗戶的一根欞條是松動的,就從那根欞條入手,他們打開了缺口,擴大,一個一個鉆了進去。
這個窗戶,就是劉麗她們宿舍的窗戶。
剛出獄的男青年身先士卒,第一個鉆進窗戶。那時,鐘恭和劉麗已經(jīng)赤條條地糾纏在一起了。青年男女的初夜,一般不會有多大作為。朱文小說也不是行動指南,他們一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由于高度警惕,兩人都看到了一條黑影越窗而入,鐘恭在上邊,不禁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劉麗在下邊,失聲尖叫起來,前者連忙掩住了后者的嘴巴。接著,黑影魚貫而入,尖叫聲也接二連三。剛出獄的男青年,進了房間就躥至門邊,提刀而立,吼道:“不要叫!”他的四位兄弟先后進到房間,酒氣頓時彌漫開來。
黑暗中,四位兄弟提刀上了床,把刀身貼在女生臉上,她們很快放棄了反抗。剛出獄的男青年沉得住氣,他是最后尋找目標的一個。他摸到了鐘恭的腦袋,以為是一位兄弟,就哈哈大笑,不當一回事地說:“你睡,我重新找一個!”他找到了一個女生,劉麗僥幸逃過一劫。
在女生們的一片抽泣聲中,剛出獄的男青年帶著四位兄弟,從窗戶里鉆了出去。不能忽略的是,緊接其后,鐘恭也從窗戶里鉆了出去。
這個秘密,鐘恭只告訴過我一個人。我想,原因有兩點:一是此事關系重大,當然不能隨便說;二是這樣的秘密壓在心里,鐘恭難受得要死,而我既是他的老鄉(xiāng),并且從不參與同學們談論劉麗,可以說在某方面我們達成了默契,值得信賴。
鐘恭沒有向我解釋,發(fā)生了那樣大的事情,他為什么不偷偷跑出去(比如,從窗戶那里鉆出去)報案?不說報案,告訴了校方,至少可以早些解救遭受強暴的女生。大學宿舍八人一間,這天夜里,一名女生在網(wǎng)吧包夜,沒有回來,另一名女生與男朋友在外邊租房住,基本上夜不歸宿。無法推測,如果多出一名女生,她會不會打開宿舍門,在過道上呼救?再假設一下,如果剛出獄的男青年摸到的不是鐘恭的腦袋,而是他光溜溜的背脊,感到蹊蹺,進而發(fā)現(xiàn)了他,當著他的面對劉麗施暴,他會怎么辦呢?我想,這些問題,鐘恭自己當然回避不了,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卻對誰也不能說。
學校和相關各方,為受害者保守了秘密,不能讓她們的心理和名譽再一次遭受侵害了。應當說,我們班,除了班主任吳老師,以及同學鐘恭,還有后來的我,其他人都不知道此事。而且,吳老師做夢也想不到,鐘恭會在現(xiàn)場。這也許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秘密了。受害者接受醫(yī)院治療和公安取證,校方都作了周密的安排,以學校與軍分區(qū)搞“軍民共建文明單位”活動為由,組織大學生藝術團參與了為期兩周的活動,六名受害人全在其中。案件的破獲,可以說得上“神速”!就在次日下午,五名男青年還在大堰村的一個房間里蒙頭大睡,警察就找到了他們。案件沒有進行公開審理和宣判,在塵埃落定之后,它被調(diào)查組隱去校名,寫進了高校學生安全管理的案例。
北京調(diào)查組來到學校,事件調(diào)查和心理撫慰這一切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
這樣,劉麗就初次見到了老莊。這一次,鐘恭沒有見到老莊。從后來的情形看,老莊改變了劉麗的人生走向,直接導致了她與鐘恭分手,所以,按理說,鐘恭肯定設法打聽過老莊的一些情況。但真正見到老莊,則是在幾年后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處置現(xiàn)場辦公會上。
就像老莊目擊過的小便失禁的女知青一樣,劉麗也成了這位社會心理疾病學專家研究心因性疾病的典型材料。劉麗事實上并沒有遭受到侵害,但她不相信醫(yī)院的檢查,還向公安詳細描述了整個受侵過程。老莊對劉麗進行心理撫慰時做過如下分析:作為宿舍里唯一幸免的女生,她軟弱(從她本來有機會沖到過道上去呼救,但她并沒有這樣做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而善良,因而,既害怕,又羞愧。害怕的是,罪犯最終又來侵害她,不幸的半小時,在心理煎熬上,比一生還漫長;羞愧的是,其他受害者代替了她,就覺得對不住她們,不把自己想象成也受到了侵害,心理平衡不下來。
老莊當年快五十歲了,豐富的閱歷和高深的學問,在劉麗面前,他成了一個無比神秘的男人。面對老莊的分析,劉麗沉默了很長時間。
心理撫慰是一對一進行的。劉麗在想,對于一個真正遭受到侵害的女生,專家的心理撫慰沒有一點用處。而且,由男性來進行的心理撫慰,很可能又是一次侵害。她接著想,對了,對其他女生進行心理撫慰的專家,好像都是女性。也許,調(diào)查組認定她自己確實沒有遭受侵害,或者考慮到她的特殊性,才安排老莊撫慰她吧。想到老莊無論有多么神秘,都不可能分析出這天夜里,男朋友鐘恭抱著她,劉麗就調(diào)皮地笑了一下,嘴角微微上翹,神情上有一點點不屑,好像是對老莊的分析不以為然。劉麗還想,要是這天夜里,鐘恭和她成功地來了一場“弟弟的演奏”,老莊又將作何分析呢?想來想去,劉麗都沒有想到,老莊最后會對她這樣說:
“畢業(yè)以后,想不想去北京?”
劉麗最終去了北京,而且,在畢業(yè)之前,就去過一次。劉麗第一次去北京,對她來說,北京就是自己口袋里老莊的一張名片。在從北京回來的飛機上(她是坐火車去的),劉麗將老莊這次為她買的機票和以前送給她的名片放在一只手提袋的夾層里,她的心情是平靜的,但還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唉——”劉麗想明白了,老莊其實也不神秘,他之所以希望她去北京,是因為自己漂亮,而且沒有遭受到侵害!
劉麗斷然與鐘恭分手,堅決不與他來往,并非因為他的茍且與怯懦而失望,而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畢業(yè)以后要去北京。
……
鐘恭在同一位縣委書記手里,被安排了三次,這種情況太少見啦。第一次,平定縣舉辦廣場落成典禮,鐘恭唱了《一無所有》和《小白楊》,縣委書記安排他到文化體育局工作;第二次,安民鎮(zhèn)發(fā)生小學生心因性疾病,鐘恭編排慰問演出節(jié)目,還唱了《狗咬鴨子嘎嘎嘎》和《蓮花落》,縣委書記最終提拔他為文化體育局局長;第三次,沒有任何標志性事件,鐘恭再次由縣委書記提名,被推薦為副縣長候選人,最后,毫無懸念地當選為副縣長。第一次是在縣委書記的第一屆任期內(nèi),后兩次則是在他的第二屆任期內(nèi)。
縣委書記又找鐘恭談話,問他知不知道為什么推薦他為副縣長候選人。鐘恭一副憨厚地道的表情:“我唱歌唱得好?!贝饲?,鐘恭被提拔為文化體育局局長,他也是這樣回答縣委書記的。回想起來,當時,縣委書記就有些不高興:“對?。∫院螽斄司珠L,更要好好唱!”這次,縣委書記就更不高興了:“不是你唱歌唱得好,是你半夜想起歌來唱!”鐘恭就不曉得該怎么說了??h委書記忽然有些不耐煩:“你有個女同學在北京啊!就是老莊的助手劉麗呀。老莊在云南插過隊,在北京地位高,他的影響力可以滲透到平定縣。你當上副縣長,認真研究一下,是不是讓哪個鎮(zhèn)的小學生再患上一次心因性疾病,讓他們再來,給我也安排安排?”顯然,鐘恭對這幾句話做了完全錯誤的理解:不到兩年前,安民鎮(zhèn)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之后,北京專家組為平定縣爭取了一個近三千萬元的“特殊人群心理干預”項目,“基地”就建在廣場附近。鐘恭當了副縣長,縣委書記希望他利用好女同學劉麗的人脈,抓住老莊不放,再給平定縣拿項目。
管同學之所以組織同學聚會,一是因為他當上了安民鎮(zhèn)國土資源管理所所長,二是因為他對一位女同學始終有想法(只是,不幸的是,這位女同學就是我妻子)。大同小異,鐘恭當上了平定縣副縣長,之前與大學同學、前女友劉麗邂逅,見她做了老莊的情人,一直耿耿于懷。
在我們知道的范圍內(nèi),大學同學最有出息的居然就是劉麗和鐘恭兩位,前者一畢業(yè)就去了北京,成了著名專家老莊的助手;后者三十二歲就當上了副縣長。劉麗的真實情況我知道得不多,具體說不上什么來。平定縣副縣長多達十位,在酒席上剛好坐滿一桌,這是新時期標準席位,過去的席位是八個人,大概從“八仙桌”演化而來的吧。作為新任副縣長,鐘恭分管的卻是最為實權的部門,足見地位之高,可謂后來居上。而且,據(jù)好事之徒查證,平定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近六十年歷史上,從來沒有像鐘恭這樣,從類似于文化體育局局長這種“軟部門領導”升為實權副縣長的官員。鐘恭確實大有來頭、出類拔萃、前途可期啊。我妻子是縣委組織部的打字員,她告訴我,鐘恭本來沒有入黨,黨外人士擔任副縣長也可以,但鑒于非黨職數(shù)已滿,就為他補了擁有七年黨齡的黨員檔案。我提醒妻子,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妻子略有不快:“我只是覺得,他妻子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我們又不是不知道底細!”這算什么底細?說都不用說嘛,這種事多了,我們學校的支部書記,連組織關系在哪里都找不到!我明白,我妻子不是真對鐘恭妻子不滿,而是看到我的大學同學鐘恭一而再再而三地升官,我永遠在第一中學搞收發(fā),她相當失望。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按說,我這樣的境遇,理應不會熱衷于同學聚會。但是,我也想見一見劉麗啊。那個大學時代讓我無數(shù)次夢遺的漂亮女生,十年過去了,她肯定風采依舊,照樣能使我熱血沸騰吧。況且,語文教研組組長和校長大人都看不起我,鐘恭當了副縣長,還如此器重我,我也是受寵若驚啊。于是,我聽從鐘恭的吩咐,開始聯(lián)絡同學們。
鐘恭確實低調(diào),他交代:知道他當上了副縣長的同學,知道也就知道了,不用掩飾;還不知道的,就不準說出去,怕對方聽了不舒服,再說,多大一點官職啊,不值一提嘛。
但有兩位,鐘恭說,由他親自通知、邀請,一位是北京的劉麗,另一位則是文化體育局文工團原團長。因此,劉麗的聯(lián)系方式,他都沒有給我。在通知劉麗的問題上,我必須清醒地看到,鐘恭強調(diào)的不僅是他與對方的特殊關系,而且也突出了他自己的身價地位。從這一點來看,鐘恭的低調(diào)和所有官員的低調(diào)一樣,都是裝出來的。鐘恭邀請原團長,是有目的的!原團長曾經(jīng)以貶損他妻子來擊敗他,現(xiàn)在,他要讓她看看,他的大學同學劉麗多么漂亮,以前是他女朋友,在十周年同學聚會上,他們重敘舊好,重溫舊情!可以預見的是,文化部門歸鐘恭分管,到時候,原團長不敢不來!
鐘恭還有一個報復原團長對他的羞辱的計劃,同學聚會之后,如果還有興趣,他就把她睡了。鐘恭還用毛主席語錄教導我:“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但是,鐘恭的躊躇滿志、志在必得,也讓我隱憂,萬一劉麗不來,或者來了,不給他機會,他怎么辦呢?
我的一部分擔心是多余的,劉麗還是來了。
這次同學聚會,一共有十三人參加,還包括不是同學的文工團原團長。其實,聯(lián)絡得上的同學,還有好些,但鐘恭覺得,已經(jīng)夠了。下榻的地方,安排在兩處。一處是著名的畫苑賓館,那是國家領導人住過的地方;另一處是昭通大酒店,比畫苑賓館還豪華。給同學們的說法是:盡管五天前預訂房間,但畫苑賓館也只能安排出九個豪華間來,只得看看其他賓館。昭通大酒店還不錯,安排四個豪華間。鐘恭和原來的女部下,都在畫苑賓館住過(故意說得含混、曖昧一點),就去住昭通大酒店了。我雖然沒有住過畫苑賓館,但以后有的是機會(鐘恭會照顧我嘛),跟著他們住昭通大酒店。至于北京來的劉麗同學,與國家領導人在一個城市工作、生活了十年,早已不稀罕他們住過幾個晚上的畫苑賓館,也住昭通大酒店算啦。鐘恭同學,處處用心良苦啊。
在昭通大酒店,鐘恭同學下榻的不是一般豪華間,而是總統(tǒng)套房,有一百八十平方米,比我家住房的兩倍還寬敞。
這天下午,我們聚集在昭通大酒店鐘恭的總統(tǒng)套房里,等待北京女同學劉麗的大駕。鐘恭親自駕車,去飛機場接劉麗。同學當中,有人打聽鐘恭在平定縣干什么,因鐘恭交代在先,我就說:“唱歌呀,他歌唱得好!”我注意到,原團長雖然很快與我們的一兩個女同學混熟了,但說到鐘恭,她的表情還是有些不自然。同學們都以為,鐘恭現(xiàn)在還是文化體育局局長,從原團長的表情上猜,她很可能是局長大人的情人。我這才意識到,鐘恭當了副縣長也就一年多一點,竟如此精明,用老部下為前女友打掩護。同學們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我只好多說一點:“大家都記得的,鐘恭讀大學時唱《一無所有》和《小白楊》;參加工作以后,還唱了《狗咬鴨子嘎嘎嘎》和《蓮花落》!”
這天,我的表現(xiàn)好極了,一點也不口吃。我繼續(xù)給同學們講,發(fā)生在安民鎮(zhèn)的小學生心因性疾病事件……
傍晚時分,我們見到了北京女同學劉麗。
昭通的冬天可能沒有北京冷(我至今未去過北京,好像鐘恭也還沒去過),但從劉麗的穿著打扮上看,她還是把昭通想象成了冰天雪地。
見到劉麗,我才想,鐘恭在《蓮花落》中感嘆的,“失落光陰無處尋嘛嗨嗨回可憐人”,只能針對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對于她這樣的漂亮女生,完全多此一舉!和十年前相比,劉麗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僅僅是頭發(fā),以前是長發(fā),現(xiàn)在是短發(fā)。她的表情,由青澀到成熟,更讓人心生念想。當然了,她的乳房和屁股,保持著男生們在宿舍里談論的狀態(tài);我看不到她錦繡的小腿,看得到的是光鮮的額頭、干凈的面孔、修長的手指,都和大學時代我所傾慕的一模一樣。
劉麗的圍巾我無法描述,一看那條圍巾就知道她是從北京來的——我只好這樣說啦。她穿一件蘋果綠的棉衣,就像偉人看江青一樣,我看到了她身體美妙絕倫的曲線。要是吳老師還健在,也讓他體驗一下偉人的感受嘛。她穿一雙黑色厚底靴子,我傷心地想象她的腳,它們舒適、暖和,今生今世,我連撫摸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稍事休整,同學們在昭通大酒店共進晚餐。在喝什么酒的問題上,我是動了心思的,經(jīng)鐘恭同意,我讓一個叫鄭平的人送酒來。鄭平是我高中同學,當時學習成績不太好,只考取了昭通師專,畢業(yè)后考上了公務員,現(xiàn)在在鹽津縣某鄉(xiāng)任黨委副書記,為官之路,萬里長征走出了第一步。廟壩產(chǎn)優(yōu)質(zhì)包谷酒,被譽為“昭通的五糧液”。劉麗同學在北京,在全國各地,什么酒沒有喝過?。孔屗葟R壩包谷酒,也不失為一種別出心裁的禮遇!叫一個副書記親自送酒,這種禮遇又增加了至少一毫米。鄭平把酒送到席間,就自己找地方吃飯去了。
顧及晚餐的氣氛,一再強調(diào)自己不喜歡喝酒的劉麗,也頻頻舉杯,與同學們小口小口地呷。劉麗那么漂亮,又從北京來,她就是女王,我們都是她的仆人。劉麗吃得自在,好多菜都是她第一次嘗到,她一下說“這道菜不錯”,一下說“同學們多吃一點這個”;我們吃得拘謹,無論什么菜,放進嘴里都索然無味。我還好,說話前所未有地流利,其他人,無論是副縣長,還是原團長,要么結結巴巴的,要么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
鐘恭期盼已久的夜晚終于來臨了。
同學們各自回到房間。在畫苑賓館那邊,同學們是否相互串門,我暫時還不知道。即使是我所在的昭通大酒店,情形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推測。我的推測和其他同學不一樣,鐘恭去的應該是劉麗的房間,而不是原團長的房間。
這天夜里,我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做了一場春夢,見到漂亮女生劉麗,夢遺了。入睡之前,我反復想,劉麗既然愿意來,就一定會給鐘恭機會;要不然,她為什么還來呢?越是這樣想,我越是難受。可見,我和所有男生一樣,潛意識里對劉麗也有非分之想。
但是,清晨,鐘恭敲開我的房門,小聲地對我說:“我把她睡了!”我盡管心里難受,還是察覺到鐘恭的神情,不是心滿意足,而是悵然若失。怎么會這樣呢?鐘恭接著說:“我睡的是團長!”我結結巴巴地問:“那那那劉劉劉麗麗麗呢?”鐘恭發(fā)現(xiàn)我忽然又口吃了,有些意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放到今晚吧!”
鐘恭真是講究情趣啊。因為,這次同學聚會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天,要從昭通去大山包,游覽雞公山大峽谷。在頭天的晚餐上,鐘恭給同學們介紹說:“邊地旅游,那是一片新新新開墾墾墾的處女女女地地地,晚晚晚上,野營!”是的,帳篷都準備好了,一人一頂?!暗艿堋钡摹把葑唷?!鐘恭沒有忘記。他要在同學們眼皮底下,完成夙愿。我雖然心里難受,還是覺得鐘恭這樣安排,更對得起從北京飛過來的劉麗。
可是,劉麗改變了主意,她不想去大山包,打算在昭通到處逛逛,主要是追尋一下著名的歷史遺跡“千頃池”和“望海樓”。對于千頃池、望海樓,劉麗說起來,比我這種本地人還頭頭是道。原來,她曾經(jīng)崇拜的云南詩人雷平陽,就是昭通人,在一篇題為《我為什么歌唱故鄉(xiāng)和親人》的長文里,專門寫過。劉麗提出,鐘恭帶著同學們?nèi)ゴ笊桨?,要野營就野營,不野營就回來住,讓我留下來,給她當向導就行了。
這完全出乎同學們的意料,但劉麗畢竟是劉麗,北京來的,別的人不好說什么。鐘恭還想強求,劉麗就說:“縣長,要聽北京方面的話!”“喔喔喔——”同學們才知道,鐘恭已經(jīng)當了縣長。
鐘恭答應了,當即決定部分改變計劃,不在大山包野營,回昭通住。我看得出來,他也猶豫過,想把原團長也留下來,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這一天,劉麗根本不想在昭通追尋什么千頃池、望海樓之類的歷史遺跡。在鐘恭安排給我的豪華間里,劉麗從她的包里拿出一本書給我看。這本書就是朱文小說《弟弟的演奏》。對此,我并不怎么意外。無論劉麗帶上還是不帶這本書,她只要來了,就是奔弟弟的演奏而來。意外的是,我在這本書的扉頁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筆跡,一共三行,我的名字、購書地點和時間各寫一行。我忘了,當年推薦給鐘恭看的這本書,竟然是我自己買的。
頭天夜里,劉麗沒有讓弟弟演奏。
鐘恭去了劉麗的房間,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注定了那樣的結局。鐘恭說:“我當上副縣長了!”鐘恭的這一切,都是劉麗通過老莊在安排,她還會不知道嗎?他還以為,劉麗是沖一個副縣長而來。當著我的面,劉麗像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罵了鐘恭兩句:
一句是:“傻×!”
另一句是:“裝×!”
弟弟的演奏,我和劉麗進行了整整一個上午。這才是最意外的。
下午,劉麗坐飛機提前走了。我沒有送劉麗去機場。劉麗將那本《弟弟的演奏》還給了我,相隔十余年以后,我再次開始了對這本小說的閱讀。
《弟弟的演奏》只有八九萬字,估計我讀完的時候,大概鐘恭他們也就回來了吧。我不打算打電話告訴鐘恭,劉麗已經(jīng)走了。正這么想,鐘恭卻給我打電話來了,他接到了劉麗在機場發(fā)過去的短信。鐘恭說,他已經(jīng)派車回昭通運帳篷,讓我跟車去大山包,照原計劃野營!
接下來,我對《弟弟的演奏》的閱讀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一邊等待汽車到來,一邊想:我和劉麗進行的弟弟的演奏,將成為永遠的秘密,除非我自己說出來,否則,就不會有人知道啦。如果哪一天,鐘恭看不起我了,我也許會告訴他。
這種想法引起了我自己的興趣:鐘恭聽說了,他會是什么反應呢?
最大的可能是,鐘恭說: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你也想得到劉麗??!你一定是想瘋了,患上了心因性疾病。
我不知道,那樣的一天會不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