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丹砂的記憶
徐必常
我說的丹砂就是用來作冶煉汞的礦石原料:辰砂。也有把它叫作朱砂的。它非常漂亮,亮閃閃的,結晶好的、顆粒較大的,寶石學家總把它歸為寶石。數(shù)十年前,汞(也就是水銀)金屬的價格,就像現(xiàn)在一些官員們手中的權力,那個牛逼勁,讓世人都為之咂舌。人們?yōu)榱搜矍暗睦?,不管是大的小的,統(tǒng)統(tǒng)開采出來,往爐子里一送,經(jīng)過火的煅燒,先是變成汞,再由汞變成白花花的鈔票,即便是生活的四周都密布著劇毒,日子還是依靠鈔票才能一天一天地好過起來。即使是我國改革開放的初期,一些有這種資源的地方要發(fā)展,就把對丹砂的開發(fā)寫進文件里,放在行動上,列到首要位置。
汞有劇毒。但對連肚子都還填不飽的我們來說,什么是劇毒?填飽肚子那可是最首要的問題,填不飽肚子是我們活在這個世上最劇烈的毒。何止是我們這些蕓蕓眾生,就連國家都把它當成出口創(chuàng)匯的支柱產(chǎn)業(yè)。這樣一來,一幫有志的人和即使沒有志氣卻要想方設法填飽自己肚子的人,就響應國家號召,到深山老林中去尋找丹砂,找到后就在那里建起了工廠、礦山。我是在1986年6月才到一個叫務川汞礦的礦山去的。在我們去這里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代人在這里奮斗過了。他們奮斗的本身,至少對于他們來說,是很有價值的。
以前有多少批人在那里奉獻過,誰也說不清了。我也只能從新中國成立后說起。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在那里奉獻的人,最多的不是農(nóng)民、也不是工人,而是一幫勞改犯。大多數(shù)勞改犯都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是被人民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其中的一名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工程師憑借自己一個人的能力在人民的專政下不到一年就設計了一座當時絕對是先進的火電廠。最后這名工程師怎么了樣我不知道,但一座火電廠實實在在存在著,一個巨大的圓,就像一個句號,不論春夏秋冬,只要需要它的時候,它就任勞任怨地在那里發(fā)揮它的能力和作用,默默地作出貢獻。直到1989年5月我從那個地方出來,它也絲毫沒有挪動一下自己,也沒有能力挪動一下自己。
第二批在那里奉獻的人是工人階級。據(jù)老一輩人給我們講,他們能到這里來,還是有故事的。故事的主題是奉獻權的爭取,也就是現(xiàn)在的開采權的爭奪。就為這開采權的爭奪,聽說當時的勞改部門和冶金部門還把官司打到了國務院,結果呢,在一位領袖的指示下,開采權才歸屬到了冶金部門。多年后我作為一名飄浮不定的學生有幸被有關行政部門硬性分配到這家企業(yè),才從一部分員工的嘴里知道,那也是一種利益之爭。因為當時歸屬勞改部門的時候,可賺大錢了??墒亲钣袘騽⌒缘氖牵@家企業(yè)一輪到冶金部門,就一連虧損了幾十年。也就是說,在這里不但沒有得到一分利潤,而且老做賠本買賣,從人力財力物力,從光陰到青春到子孫,很多人都賠得個底朝天。
但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無怨無悔的。他們到這里來之前,大都有一腔熱血,到這里之后,大都盡職盡力。如果說算一種精神,這也算一種精神,一種大無畏的、為了理想和生計默默承擔和奉獻的精神。那種大無畏為了理想和生計默默承擔和奉獻到什么程度呢?以我個人為例,每個月的好幾十塊錢工資,盡管怎樣的精打細算,為織一件毛衣或者買一件當時算是比較體面的中山裝,就得省吃儉用半年。省吃儉用到什么程度呢?早餐能不吃就盡量不吃。我有一個學建筑的同事,一到單位上去報到上班,早上就在床上不起床,不起床不是因為睡不醒,而是因為醒得實在是太早了,起來就得找吃的。在那個環(huán)境里,我過得比他好。因為我們每天下一次井,就可以換得幾角錢吃早餐。他沒有下井這個待遇,也就沒有早餐錢。要是我和現(xiàn)在的人說起下井也是待遇這種話來,小則挨罵,遇到一個脾氣暴躁的,可能還會被別人掌嘴!你什么東東啊,一個受虐狂,你小子(當然他們不會罵我做老子,雖然我已經(jīng)開始老了)找抽啊!
可當時就是那么回事。由于他經(jīng)常性地早上總賴在床上不下來,在他們基建科,就成了領導眼中的釘子,職工心目中的榜樣,有的人就陪著他睡。這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到什么程度呢?先是科長上門來做工作,接著是分管礦長上門來做工作??崎L和礦長們說的那一通大道理,他都懂。領導問他聽進去沒有?他說聽進去了。領導又說,你既然都聽進去了,怎么還不下床?。克f不是我不下床啊,是我一下床腳桿就打閃(站不穩(wěn)),我實在是沒有力氣了。第一次,領導還特意到小賣部給他端來了一碗粉,他飽飽地吃了(其實是這家伙肯定沒有吃飽,但我不能老寫他餓),像一個吃飽了飯馬上就要走上刑場的好漢,雄赳赳氣昂昂地就去上班了。
但是這樣的好事就只有一天。當他把他所遭遇的好事向我們通報時,我們正準備如法炮制向他學習。然而從第二天起,他在一個月內每天早上都躺在床上,就再沒有任何一個領導去端粉來給他吃了。后來我想,畢竟那時的領導腰包里也沒有幾分銀子,就算是有愛心,說不定請了我屬下一碗粉,回去還得受老婆大人教育一晚上。不像現(xiàn)在的一些領導,腰包里裝不了了裝銀行,國內的銀行裝不了了裝國外的,實在覺得把錢裝在國外麻煩,就舉家移民到國外,你說他在國外當二等公民也好,當什么也好,反正他那個神仙日子,我們這些人就連做夢都夢不到。后來我又想,算是他小子當時遇到貴人了,要是現(xiàn)在,開除!當然了,后來我又想,要是在現(xiàn)在,就根本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畢竟那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同事是單位花錢從一所建筑學校買來的,他想走,一是單位不放,單位雖然這么多年賠了不少錢,但是在這一單生意上是輸不起的,這人一走,臉面往哪兒放啊,連一個人才都留不住,你還當什么領導?二是他自己沒有底氣,他和我都是一樣,從農(nóng)村出來的,那時農(nóng)村那個窮啊,哪有幾千元錢給你去買檔案?買一個媳婦也就是幾百塊錢的事,老子送你讀書,書讀出來了還要老子花錢買你出來,你做夢吧!三要是靠自己掙幾千塊錢買自己,自己都變老了,買來還有什么用?萬般無奈之下,我那同事就在早上賴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床,最后實在賴不下去了,就自己想辦法,畢竟領導也沒有辦法。不管是什么辦法,最終他還是克服了。
還有一件事是一個副礦長給我們說的,這是他們遇到的恥辱,也是我們這些上過幾天學的人的恥辱。
事情是這樣的,由于當?shù)剞r(nóng)民的介入,整個礦區(qū)的治安環(huán)境和大氣污染嚴重惡化??蛇@些事情又不是一個企業(yè)能解決的事,就得求助于地方政府。地方政府的官員們不管是哪個時期都是些踢球的專家,就是好鋼沒有把他們用在刀刃上,要是都把他們放到國家足球隊,那中國的足球啊,絕對牛逼得不是世界第一就連老天爺都不會答應的。我們的一位副礦長親自去找了當?shù)氐目h長。那時的企業(yè)還有級別,我們那個企業(yè)雖然不賺錢,但頭上頂子也還是有芝麻那么大的——縣級。這應該算是兵對兵、將對將了,可人家是地頭蛇,我們的副礦長又稱不上是強龍,就算是強龍,你求別人辦事,就得把架子放下來。這一放下來,地頭蛇就叫他去找草叢中的螞蚱,也就是當時的大平區(qū)的領導。當時的大平區(qū)領導是剛從牛肚子里生出的牛崽,年輕氣盛啊,就連老虎他都不怕,還怕你一個連年虧損的國營企業(yè)的領導?就沒有把我們那既是半邊芝麻大的副礦長又是高級工程師的哥們看在眼里。他出口就說,你們挖什么礦啊,挖了幾十年,不但一分錢沒見挖得,還老是往里面貼錢,還那么多高工、工程師哩!你看我們老鄉(xiāng)牯(當?shù)貙r(nóng)民的賤稱),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人家可把錢挖出來了。那意思好像是說,你算是什么屌男人?拿一個黃花閨女給你折騰幾十年,你連肚皮都吹不漲,還在我面前說你能耐!我們那位領導說那個區(qū)長不講理,給我們說他秀才遇到兵。
不講理其實也是理,只不過不是正理而是歪理。這雖然不是正理,但畢竟也是理啊。雖然治安,空氣污染,這些問題明明擺在那兒,可在那個時代,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窮才是最主要的問題。就像幾千年來中國人常說的:笑貧不笑娼。你連飯都吃不飽,衣服都穿不上,你還留著一張臉來做什么,趕快脫了褲子去賣吧!
當時我有些想不通,我們有一流的技術,有一流的管理,怎么就不能賺錢呢?多年以后才反省,只要是企業(yè)就得要學會榨取剩余價值,也就是利潤,我們一流的技術和一流的管理也長有嘴巴,也是食人間煙火的,也是要吃飯要有成本的。如果把這些成本省去或者直接把這些成本嫁禍給社會,再由社會來給我們埋單,我們不就賺錢了嗎?我這一認識是在多年以后看到那些不具備社會道德和良知的人差不多都成了這個時代的富翁后才悟出來的。比如那些克扣工人工資的老板和向大江大河大氣層拼命排放污染物的企業(yè)主,如果我們的企業(yè)當時向他們學習,不遵守國家立的那些規(guī)矩,說不定也能賺錢哩。那樣的話,我有可能還呆在那兒,有可能是誰和誰的同謀,狗頭軍師,但絕對不是現(xiàn)在的我。也不可能在我心目中還有一粒丹砂的晶瑩和純粹了。
我在那里待了不到三年,實在是呆不下去了,就夾著鉤子(抽身)走了。走了后就待一直沒有再去過那兒,有時一些朋友從那里出來,給我?guī)砹苏l又在什么地方發(fā)了財、誰又當了什么級別的官或者說誰又包養(yǎng)了二奶、誰在星級賓館嫖娼被罰了款、誰又睡了誰的老婆的消息,反正都是吃飽喝足了撐得才做得出的事情,反正,從那里出來的人,大部分都是混得很不錯的。不過,一提到再回那個地方去,好像誰都不那么積極,甚至沒有一絲的情結。有一個也許是心軟或者是在那里還留有一點故事的人(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對阿芳負心的那種人)提議我們哪一天回去一趟,在座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就是沒有一個人響應。這么多年來,我們以前都習慣于在嘴上說說,現(xiàn)在,就連嘴上都不愿說了,看來誰的心都硬了。
最近,在一個原來的同事家吃酒,聽一個半生不熟的人說,我們那個礦改制了,賣給了一個老板,賣了多少多少錢。我問他最近回去過沒有,他說去了。我問他那火電廠還在不在,他說他沒有注意。我有些遺憾。我所遺憾的是,如果說務川汞礦有它的歷史,那么勞改的那一代人,也有他那一代人的歷史。而那個被勞改的工程師,也只有那個工程師,至少代表他們勞改的那一代人,在那個地方為那一代人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而多年以后,就算是最關注那里的人,最終關心的是最后剩下一副骨頭的礦山賣了多少多少錢,而沒有人去關注曾經(jīng)在那里流汗,甚至流血的人們所留下的痕跡。如果我們把它放在歷史這一條長河中的某一段去看,在務川汞礦,我們流下的每一滴汗就是夾在巖石中那一粒很不起眼的丹砂,至于說它最終可能變成劇毒的汞,那是你們用火燒它和用時間去煎熬它的緣故。我所追尋的記憶,是去追尋那一粒粒,哪怕小得可憐,但仍舊亮閃閃的名叫丹砂、也叫辰砂和朱砂的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