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利[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2]
作 者:張同利,文學博士,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
《鶯鶯傳》是唐傳奇的名篇,若以對后世的影響論,在唐傳奇中可謂罕有其匹,例如《西廂記》就是在它影響下的經典之作?!段鲙洝纷钪饕镊攘χ皇菑埳痛搡L鶯大膽的愛情追求,但在《鶯鶯傳》里面,崔鶯鶯是一個性格內斂、氣質憂郁的悲劇人物,張生則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薄情郎。在《鶯鶯傳》中,張生不僅拋棄了崔鶯鶯,而且還以沾沾自喜的口吻很“冷血”地發(fā)過一通女人尤物的高論。但是我們的理解如若到此為止的話,就未免有自以為是之嫌,甚至犯了苛求古人的忌諱。因為讀者的智慧不只是以自己的理解力將過往的作品讀成“當代史”,還應當首先“以意逆志”,讀懂它的“過去史”。就《鶯鶯傳》來說,我們如果參照中唐的士人傳統(tǒng),或許會更容易讀懂它的本意,而不至于陷入先入為主的泥淖。
在《鶯鶯傳》中,張生離開崔鶯鶯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落第以后,便留在了長安。隨后張生給崔鶯鶯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的相思之情,崔鶯鶯給他寫了回信。鶯鶯的信是感人的,幾乎可以催人淚下,但張生似乎無動于衷,竟然拿信在朋友中宣揚,他的朋友還圍繞這個艷遇故事進行了熱鬧的“圍觀”和創(chuàng)作。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張生”拋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女人尤物論,給自己的決絕之情涂上一層道貌岸然的糖色外衣。他說: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在這通論述中,張生將他心目中曾經西施般的絕色情人比作害人尤物,并拿歷史上被認為帶來亡國之禍的妲己、褒來與崔鶯鶯作比。從他的理論根據(jù)來看,這通女人尤物論實在沒有多少新玩意兒,但唯其陳舊得夠嗆,他才能夠做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他才能借助來自傳統(tǒng)的力量,為自己貌似道德實則無情的始亂終棄行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論依據(jù)。
事實上,我們通觀《鶯鶯傳》全文也會發(fā)現(xiàn),作者為“張生”的女人尤物論也是殫精竭慮、煞費苦心。首先,“張生”從一開始就被打造成一個“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純情書生形象。因此,即便他真“好色”,也是高尚的“情色”“、美色”,而不是低級的“欲色”。作為傳統(tǒng)觀念來說,這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因為孔老夫子也說“食色,性也”。后來張生毅然決然拋棄鶯鶯,不是說他太無情,而是因為他的本質實在是純潔的,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他亡羊補牢,為時一點都不晚。你看,多么合情合理!此外,在這個浪漫的桃色事件中,崔鶯鶯從來都很清楚自己所犯的“錯誤”,甚至因為這個錯誤的危害性,一點都沒有埋怨張生的意思,只有自怨自艾、悔過不已。她也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睕]有什么值得怨恨。她這么說,當然是因為她與張生的“亂”,可不是簡單的亂了方寸,沉溺于情愛之中,而且主要是由此亂了張生的進取之心,從而亂了他的前途,而這正是“女人尤物”論的本意。在《鶯鶯傳》中,張生的風流韻事得到了朋友的追捧,他的女人尤物論也得到了朋友的肯定。在張生拋棄崔鶯鶯之后,他們湊在一起把這個具有典型性的案例放在掌心掰扯賞玩,驚嘆訝異之余,他們對張生的“忍情”行為佩服不已,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許張生為“善補過者”,而且從小說的結尾看,張生的這個故事從此在士人中廣為流傳。分析至此,可以說,元稹在《鶯鶯傳》當中,借張生之口拋出的女人尤物論,不僅有歷史依據(jù),而且還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儼然是條理清晰、論據(jù)充分、論證合理。然而,如果現(xiàn)代讀者照著我們當下的觀念來看待元稹的這通議論,然后操起“不道德”的“道德棒”將他一棒打死,卻實在有些委屈這個業(yè)已作古一千多年的風流才子了。
翻開元稹的詩文看看,他在《鶯鶯傳》中的女人尤物論,以及他“言行不一”的行為,其實來得并不突然。
元和元年,元稹參加制科考試登科,接著被授予左拾遺。左拾遺任上,他給憲宗皇帝上《論教本書》,以周成王為例,討論良好教化對君王的影響,他說周成王做太子的時候,“目不得閱淫艷妖誘之色,耳不得聞優(yōu)笑凌亂之聲,口不得習操斷擊搏之書,居不得近容順陰邪之黨,游不得恣追禽逐獸之樂,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①。這些約束禁忌當中,“淫艷妖誘”占首位。元稹的這些教化訓誨的言辭也不是什么奇談高論,孔老夫子早就在《論語·季氏》中說“君子有三戒”,第一便是“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②,因為“淫艷妖誘”的女色是教人墮落消沉的重要原因之一??紤]到“左拾遺”這個拾遺補缺的職位對元稹上述言論的影響,這里的“女色害人”之說多少有些題中應有之意的味道。但他在《誨侄等書》中說得一通大道理,如若聯(lián)系到他的行為的話,似乎就有些言行不一,甚至是有些虛偽了。他說:“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yōu)之門,不曾于喧嘩處縱觀?!雹壅缢凇耳L鶯傳》當中把“張生”塑造成一個正人君子的形象,在這里這個諄諄長者也一定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態(tài)給晚輩看。
而事實上呢?元和五年寫這封信之前,早在貞元年間元稹就與崔鶯鶯有過一段風流艷異的感情經歷;貞元末年,元稹書判拔萃科登科以后,任秘書省校書郎,此間他在《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中毫不隱諱地說,“鶯聲愛嬌小,燕翼玩逶迤”、“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逃席沖門出,歸倡借馬騎”,④白居易的《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也說,“征伶皆絕藝,選伎悉名姬”⑤,看來,他們在這段難得的消閑時光里縱情聲色是常有的事。
問題出來了:元稹一面口口聲聲地說“女人尤物”,一面狎妓玩樂,并且絲毫沒有打算把他和朋友縱情酒色的行為刻意隱瞞,甚至還著意把它寫到詩歌里面,不無宣揚的口吻。前后對比起來,這跟《鶯鶯傳》當中“張生”的行為如出一轍。為何這樣言行不一呢?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所謂的“言”與“行”,在當時的人看來,根本就是兩個問題,而不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狎妓娛樂、風流倜儻是中唐士人的風尚,以“女人尤物”的高論來發(fā)揮“美刺諷教”的傳統(tǒng)倫理,也是流行于中唐士人中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
元稹的摯友白居易也是一個風流成性的主兒,他的家里不光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⑥,還有“菱角執(zhí)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⑦,他還喜新厭舊,“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⑧,家里的歌妓一旦失去姿色就會被換掉。但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在詩文當中時時拋出“女人尤物”的大道理。例如他的《真娘墓》就說“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⑨,視女人為易失的尤物。他的《李夫人》詩累舉幾個溺于情的悲劇人物后,在最后說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雹夂茱@然,這是用“尤物惑人”來警戒人。他在《古冢狐》當中說得就更為直截了當:“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以為狐媚害人的女人尤物有喪家覆國的禍害。
綜觀中唐以后士人的言論,“女人尤物”論實在是當時的主流論調。元稹和白居易的好友陳鴻在《長恨歌傳》的結尾交代創(chuàng)作緣由時說,元和元年的十二月,他和白居易等游仙游寺,期間談到了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于是白居易寫了《長恨歌》,他寫了《長恨歌傳》,他們的共同目的是“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在女人尤物論上他們是達成共識的。和元白陳同時的劉禹錫也有類似說法,例如《和楊師皋給事傷小姬英英》,“但是好花皆易落,從來尤物不長生”?,可謂毫無二致。那么,為什么“女人尤物”會成為中唐士人的一個主流論調呢?要弄懂這個問題,就必須談談中唐士人向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回歸問題。
“安史之亂”以后,大唐王朝從盛世繁華中一下子跌落下來,當士人們從迷夢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著實要認真思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安史之亂”?如何才能回到“安史之亂”以前的繁盛局面?尤其是在“安史之亂”過去幾十年,他們發(fā)現(xiàn)中興局面難以再現(xiàn),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外族入侵等問題卻愈演愈烈的時候,那些從小飽讀儒家詩書,受儒家傳統(tǒng)教誨,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士人,尤其希望從傳統(tǒng)中找到救治社會問題的靈丹妙藥。韓愈提出的“道統(tǒng)”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正是期望通過提倡儒家正統(tǒng)思想,使唐王朝回到貞觀之治那樣的盛世局面中去。元稹和白居易等人和韓愈是同時代的人,他們面臨著同樣的課題,當然也進行著大致相同的思考。事實上,他們的行動更說明了上述說法不是無稽之談。僅以元白二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例,他們曾經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了大量樂府詩,白居易有《新樂府》五十首等,元稹也有《樂府古題十九首》《新題樂府十二首》《連昌宮詞》等。白居易在《與元九書》跟元稹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又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在《采詩》中說:“立采詩之官,開諷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元稹也說:“‘采詩以觀人風。’斯亦警予之一事也”。(《授張籍秘書郎制》?)無論是他們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實踐,還是他們美刺諷諫、補察時政之闕的主張,都說明了他們向儒家傳統(tǒng)的復歸。因為他們一再主張的采詩、諷刺等等,正是從前《毛詩序》當中“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的美刺諷教傳統(tǒng)。回歸這個傳統(tǒng)的目的也是明確的,就是要通過它來感化人,發(fā)揮它的教育功能,從而扭轉社會風氣,達到國運復興。
由此來看,元稹、白居易等人的“女人尤物論”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在儒家的“美刺諷教”的傳統(tǒng)中,以“女人尤物”來傳達女色禍國害人的道理正是其中的重要內容之一。例如《齊風·猗嗟》《齊風·載驅》等,在《毛詩》的撰述者看來,就是要以文姜這個女人尤物來諷喻美刺。
最后順帶說說《鶯鶯傳》的本旨。按道理講,像《鶯鶯傳》這樣的唐代傳奇名篇,關于它的創(chuàng)作本旨問題,應當已經沒有太大的討論空間。但事實恰恰相反,從宋人開始,學者的討論興趣基本都被《鶯鶯傳》“元稹自寓說”的問題吸引了,要不就轉而討論其中可能涉及的門第婚姻問題,它的本旨反倒關注甚少,偶有談及的,也以為元稹自陳冶游之趣,動機不純,手段鄙下。?這樣的理解似乎有些簡單化了。其實,我們若是聯(lián)系到上文論述的中唐士人向傳統(tǒng)觀念的回歸這個整體社會背景,《鶯鶯傳》的創(chuàng)作本旨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首先我們得承認,在《鶯鶯傳》中元稹借張生之口自曝緋聞,無論如何,終究屬于文人惡趣,是極為不道德的行為,這在從前的討論中已經形成共識。并且在《鶯鶯傳》本文中,作者元稹似乎也沒有刻意要隱瞞他名義上的“忍情”所造成的事實上的“無情”,在崔張二人一嫁一娶以后,“張生”曾以表兄的身份請求見面,或許就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和懺悔。但問題在于,為什么作者一方面清楚自己的決絕行為在永恒的愛情面前實屬不道德,一方面又“毫無隱瞞”、“不知廉恥”地將它暴露出來呢?前面我們已經說到,在中唐元白、韓孟等士人的思想觀念當中,以“美刺諷教”的手法來達到勸誡世人、提振社會風氣的目的,或許是他們在中唐世風日下的情形下,從傳統(tǒng)中找到的一劑治世良藥。正如《詩經》中以文姜妖冶惑人,史書中以妲己、褒美色誤國的女人尤物論來美刺人,也正如元稹本人在《論教本書》《誨侄等書》,白居易在《李夫人》《古家狐》,陳鴻在《長恨歌傳》等當中不厭其煩地來諷教人,元稹《鶯鶯傳》的本旨不過是:借崔鶯鶯這個“當時人“”當時事”來講述一個古老的“女人尤物”話題,從而“美刺諷教”,完成一個秉承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士人理應有的社會責任。
①③④? 元?。骸对〖?,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3頁,第356頁,第116頁,第661頁。
② 劉寶楠:《論語正義》,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359頁。
⑤⑦⑧⑨⑩????白居易:《白居易集》,中華書局 1979 年版,第245頁,第656頁,第783頁,第235頁,第83頁,第88頁,第964頁,第962頁,第1370頁。
⑥ 孟綮:《本事詩》,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4頁。
? 劉禹錫:《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49頁。
? 孔穎達:《毛詩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1頁。
?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