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北京 100024;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敘事策略
⊙李素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北京 100024;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湯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部舉世公認的影響巨大的文學作品,然而它的藝術(shù)價值歷來是評論界爭論的焦點之一。本文運用經(jīng)典敘事學的基本理論對此進行探討,發(fā)掘小說豐富有效的敘事策略,展示作品中藝術(shù)形式與思想內(nèi)容的完美結(jié)合。介入式第三人稱全知敘述為作者斯托提供了直抒胸臆的敘述聲音,而且實現(xiàn)了她的布道夢,充分表達了她的廢奴思想和女性主義立場。豐富多變的敘述視角和敘事距離使小說張弛有度、明暗相間,呈現(xiàn)多層次、多角度的審美效果,既講述了曲折感人的故事,塑造了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同時生動展現(xiàn)了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宏闊激蕩的社會全景。
湯姆叔叔的小屋 敘事策略 敘事聲音 敘述視角
自1851年問世以來,《湯姆叔叔的小屋》(以下簡稱《湯》)便以其為美國南方黑奴的悲慘命運發(fā)出的振聾發(fā)聵的抗議呼號之聲風靡全美乃至全世界,成為銷量僅次于《圣經(jīng)》的暢銷書,也使哈里葉特·比徹·斯托成為19世紀美國最為著名的作家。這部被稱為引發(fā)了南北戰(zhàn)爭的作品幾乎成為“文學影響世界”的代名詞。時至今日,一百五十年過后,盡管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早已時過境遷,但是包括中國學界在內(nèi)的文學評論界對它依然熱情不減,新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xiàn)。
然而,在眾多關(guān)于這部偉大作品的研究中,評論家關(guān)注的焦點大多數(shù)集中在作者斯托的種族立場和道德宗教觀上,強調(diào)作品的思想性和社會歷史語境,而對它的藝術(shù)性研究不占主流。事實上,很多持批判態(tài)度的評論者正是從藝術(shù)特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小說說教味太重,過于情感化,其主要價值在于政治宣傳,缺乏藝術(shù)性。自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quán)運動和女權(quán)運動以來,人們開始重新認識這部作品的政治性和感傷主義特征,出現(xiàn)了大批從感傷主義和家庭小說等角度重估作品的研究。這些研究認為感傷主義正是小說實現(xiàn)其宗教和道德力量的重要手段,是女性作家用以顛覆男權(quán)陳規(guī)的有力武器。①然而盡管如此,總體來說,爭論仍然主要屬于意識形態(tài)范疇,而真正把小說作為敘事藝術(shù),展示其內(nèi)在藝術(shù)特征的研究尚不多見。大多數(shù)論文仍局限在斯托的廢奴思想、基督教博愛精神、小說中的黑人形象、作品的社會影響等傳統(tǒng)研究視角,其中所呈現(xiàn)的新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對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等理論方法的運用上,沒有明顯突破。
一部偉大的作品能夠長久屹立于經(jīng)典之林而不被遺忘應該具有形式與內(nèi)容的雙重魅力,偏重一方面而忽略另一方面都對作品有失公允。基于此種認識,筆者嘗試運用敘事學中有關(guān)敘述聲音和敘述視角等理論來分析小說的敘事策略,從形式技巧方面發(fā)掘小說內(nèi)在的文學價值,為小說何以在當時引起轟動性效應并享有永恒的文學聲譽尋找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答案。
敘述聲音是敘事作品中敘述者與故事的傳媒。一部作品中敘述聲音的強與弱、隱性或顯性等特征反映了作者對小說世界介入的不同程度,是研究作者對敘述內(nèi)容的態(tài)度和立場的重要參數(shù)。從這一點上講,《湯》中的敘述聲音值得特別關(guān)注,因為小說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敘述者那振聾發(fā)聵的呼號之聲。它響亮有力、震撼人心,是典型的作者型敘述聲音。這使得小說完全不同于與她同時代的霍桑、梅爾維爾等男性小說家的作品,充分表現(xiàn)了斯托毫無保留的介入姿態(tài)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也使得小說成為美國文學告別浪漫主義,進入現(xiàn)實主義階段的先驅(qū)。
1.介入式第三人稱全知敘述
在敘事模式上,斯托選擇了18世紀英國小說興起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而且,她沒有像同時代大多數(shù)作家那樣力圖摒棄菲爾丁式的介入式敘述,而是將其充分地為己所用。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敘述者不斷插入,從幕后走出直接和讀者對話。她時而呼喚讀者的同情,時而指責他們的冷漠,時而娓娓道來,時而大聲疾呼,時而嘲諷揶揄,目的都是要刺激讀者對奴隸制習以為常的麻木態(tài)度,激發(fā)他們的道德良知。
譬如,在第十二章《合法貿(mào)易的范例》中,當敘述者用盡量克制的語氣講完船上的女奴發(fā)現(xiàn)自己的嬰兒被奴隸販子偷偷賣掉而投河自盡的故事后,她終于按捺不住情緒,對在一旁指責奴隸販子的旁觀者大聲質(zhì)問道:
但是,先生,是誰造成了奴隸販子?誰最應受到指責?是支持這個必然會產(chǎn)生奴隸販子的制度的受過教育的、有教養(yǎng)的、有頭腦的人呢,還是卑鄙的奴隸販子本身?你們造成了使這種行業(yè)成為必需的公眾輿論,使奴隸販子墮落,變得喪盡天良,最終不以此行當為恥。你在什么地方比他們強呢?②
一系列的反問字字擲地有聲,句句扣人心房;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有力量,更令聽者難以遁形。它批判的矛頭不僅指向故事中的旁觀者,更是指向讀者。它無情地揭穿了白人世界仁義道德的虛偽面紗,使每一個美國公民都無法再超然度外。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梢哉f,斯托的敘述者之于《湯姆叔叔的小屋》就如同菲爾丁的敘述者之于《湯姆·瓊斯》,所不同的是,菲爾丁的敘述者在《湯姆·瓊斯》中侃侃而談的是藝術(shù)與創(chuàng)作,他始終保持著局外人的姿態(tài),而斯托的敘述者則是全情投入,直抒胸臆,無時無處不在為黑奴的非人待遇吶喊抗議。
不僅如此,小說中的敘述聲音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深入展開而起伏變化。故事開始時,她還只是用“冷峻而含蓄的諷刺語言”(熊玉鵬,轉(zhuǎn)引自陶潔,148),平靜地評論蓄奴制;而隨著主人公命運的變化,敘述者的情緒也越來越激昂,聲音越來越有力,直到最后,當湯姆被殘暴的雷格里迫害致死時,她對奴隸制的憤怒已化作滔滔洪水,奔涌而出,勢不可擋。在最后一章《結(jié)束語》中,斯托更是從幕后完全走出,以作者的身份直面觀眾。她的呼吁已不再針對個別讀者,而是明確地指向所有美國公民:“美國的男女同胞們”,“南方高尚的寬宏的男女們”,“北方的男人們、母親們和基督徒們”。這樣便使每一個美國公民都無法推卸蓄奴制的罪責,使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捫心自問:為了美國的救贖,我應該做些什么?直至最后,她向基督教會大聲疾呼:“基督教會?。”婷鲿r代的征兆吧!”此時的斯托仿佛成為《舊約》中的先知耶利米的化身,她那撼人心魄的末日預言無情地擊潰了美國民眾最后的心理防線,動搖了南方賴以為本的基督教基礎(chǔ),使奴隸制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難怪小說被認為是南北戰(zhàn)爭的重要導火索。
不少批評者認為斯托的這一敘事方式使小說說教性太強,是把文學當成了宣傳工具,這其中不乏道理。但是,斯托在作品中對敘述者身份的如此建構(gòu)是符合她的寫作動機的。在與蓄奴州肯塔基州僅一河之隔的辛辛納提生活了十八年之久的她親眼目睹了蓄奴制的種種罪惡表現(xiàn),黑奴們的悲慘遭遇在她心中積聚成巨大的痛苦的塊壘,直到1850年美國聯(lián)邦議會通過《逃奴法案》,以法律的形式承認了黑奴為奴隸主的私有財產(chǎn),斯托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積聚已久的憤怒終于噴薄而出。正如她自己后來在給孩子的信中所說:“我們的國家對奴隸所表現(xiàn)的殘忍和不義使我的心因痛苦而崩裂,我祈求上帝讓我做一點什么,讓人們聽到我為他們發(fā)出的呼號?!保ˋmmons,viii)所以,在小說中,斯托從未掩飾自己的政治意圖和廢奴立場,也正是由于她的直陳其弊,使得《湯》“對美國社會的批判要比霍桑與梅爾維爾這些更知名小說家的批評更具毀滅性”(Tompkins,269)。
然而語言直白、立場鮮明不應成為否定作品藝術(shù)價值的借口,簡·湯普金斯(Tompkins,Jane)對此做出了精辟論斷。她在《感傷的力量——〈湯姆叔叔的小屋〉和文學史的政治性》一文中說:“20世紀的批評家之所以無法欣賞斯托等女性作家的小說的復雜性和廣闊視界或解釋她們的巨大成功是緣于他們對文學的性質(zhì)和功能的錯誤認識?!雹墼谶@些批評家看來,文學應該是無礙于社會的一種話語形式。它不力圖改變現(xiàn)實,而只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并通過一種特殊的文學語言達此目的,這種語言的獨特性也正是他們所宣稱的文學價值。以此類推,以影響歷史進程為明確目標的作品便因為使用了平凡的語言而被拒于藝術(shù)的殿堂之外?!稖泛痛蠖鄶?shù)19世紀的女作家的作品所遭受的正是這種不公正待遇。
需要指出的是,《湯》雖然有濃重的說教味,斯托并未長篇累牘地進行干巴巴的道德宣傳,而是巧妙地把有關(guān)蓄奴制的各種討論和人物關(guān)系、故事情節(jié)緊密結(jié)合起來,使人物性格、人物身份與其思想觀點相得益彰,有效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性格的塑造,成為小說重要的組成部分。
2.布道式敘述聲音
斯托之所以選擇一個權(quán)威有力的說教者的聲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的“布道情結(jié)”。就像美國學者帕靈頓所說,“她無法逃脫成為說教者的現(xiàn)實”,因為“她整個一生都生活在宗教的氛圍中”(帕靈頓,669)。斯托的父親是當時著名的牧師里門·比徹,她的八個兄弟中七個是牧師,后來她又成為神學院教授卡爾文·斯托的妻子,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浸淫在神學思考的氛圍當中,并且熟諳布道帶來的巨大震撼,也耳濡目染了各種布道藝術(shù)。事實上,她從很小就利用一切機會向同齡孩子進行“布道宣講”。十八歲時她向兄弟們宣布,她“生來就是牧師”,“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天職就是在紙面上布道,就像我的兄弟們在圣壇上布道一樣”(Coleman,270)。按照基督教規(guī)定,女性不能從事布道活動,斯托的父親也堅決反對斯托靠近圣壇。然而,布道的影響已經(jīng)滲入她的血液,身為基督徒的使命感在胸中燃燒,《湯》恰恰為斯托提供了這樣一個場所,使她終于能夠以一個牧師的聲音把她的基督教思想傳播開來,并為瀕臨分裂的美國開出一劑良藥,那就是基督博愛精神。
斯托對《圣經(jīng)》的熟諳是顯而易見的。她在小說中利用一切機會引經(jīng)據(jù)典,特別在湯姆和伊娃這兩個人物身上投入了大量的心血,把他們塑造出成擁有救世基督一樣博大胸懷的形象,并通過他們表達了自己唯有基督的博愛精神才可以拯救美國的思想。而且,斯托的布道式敘述聲音隨著故事的深入不斷變得強大有力。正如Coleman指出的,在故事進展到高潮時,斯托的敘述者已經(jīng)從一個怯生生的初登講壇的小女孩演變成了一位自信威嚴的牧師,而且顯然具備了男性的權(quán)威。從這一意義上講,斯托在小說中對布道式敘述聲音的選擇也表達了她對男性統(tǒng)治圣壇的宗教傳統(tǒng)的有力抗議。
與此同時,19世紀中期的美國,布道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活動迅猛發(fā)展,成為“民主活動的一個重要舞臺,一個普通人在公共場所發(fā)表言論的方式”。而且,傾聽布道的人數(shù)也迅速增加,到1850年,全國人口的34%歸屬于某一宗教組織,大約每五百人就有一名牧師(Coleman,267-8)。當時很多重要思想家都以布道的方式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因此,斯托選擇布道式的敘述聲音直抒胸臆,發(fā)乎情,合乎理,客觀條件與主觀能動相結(jié)合,加上作品的發(fā)表正值廢奴運動不斷高漲之時,多重因素合力,最終促成了《湯》一經(jīng)出版便成為炙手可熱的暢銷書。
此外,除了敘述者雄辯有力的聲音之外,小說中還多處設(shè)計對話,使各種人物直陳觀點,百家爭鳴。這其中既有或溫和開明或乖戾暴躁的奴隸主,又有貪婪冷酷的奴隸販子;既有政界要員,也有商人、牧師,還有許許多多普通的家庭主婦;同時也不乏地位低下、性格各異的黑奴??梢哉f,辯論滲透在小說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從南至北,從白人到黑奴,從奴隸主到自由公民,從主要人物到連名字都沒有的次要人物。這些人在不同情境下,站在不同的立場,以各種語體、聲調(diào)、方言、行話等話語方式圍繞奴隸制在法律、宗教、道德等方方面面發(fā)表言論,眾聲喧嘩,各抒己見,形成了多聲部的對話場面,是另一種形式的直抒胸臆。而且,大量直接引語的使用產(chǎn)生了強烈的音響效果,不僅生動再現(xiàn)了內(nèi)戰(zhàn)前各種思潮涌動的南北大論戰(zhàn),而且避免了全知敘述封閉、獨語的一言堂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斯托在批判奴隸制時開放、公正的態(tài)度。
第三人稱全知敘述不僅為斯托提供了權(quán)威有力的敘述聲音,而且使她擁有極富彈性的敘述視角。整體而言,《湯》采用的是熱奈特所稱的“零聚焦”,即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這一視角可遠可近,可宏觀可細微,可進行外部環(huán)境描寫,也可做人物內(nèi)心分析。正如申丹總結(jié)的那樣:“上帝般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述:既可高高在上地鳥瞰全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時發(fā)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申丹,219)斯托正是充分利用了第三人稱全知敘述的這種無限自主性,使敘述者自由地往來于黑人和白人之間,南方與北方之間,種植園主與廢奴主義者之間,依萊扎的逃亡經(jīng)歷和湯姆的悲慘遭遇之間,為讀者呈現(xiàn)了美國內(nèi)戰(zhàn)前的社會全景。
一般而言,全知敘述會因為敘述者上帝般的無所不知和對事件、背景的和盤托出使敘述難免流于平鋪直敘,面面俱到,有損故事的真實性和戲劇性效果。然而,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總能運用各種技巧有效避免這一弊端?!稖肪褪沁@樣的作品。在敘述事件中,斯托并沒有局限在單一的全知敘述模式,而是靈活變換敘述角度和敘述距離,使小說呈現(xiàn)出多層次、多角度的立體感,大大增強了小說的美學效果。概括起來,斯托主要采用了以下手段來豐富自己的敘述視角:(1)佯裝為無知的旁觀者;(2)轉(zhuǎn)換為人物有限內(nèi)視角;(3)有選擇地進行人物內(nèi)心透視。下面分別舉例說明。
1.佯裝為無知的旁觀者
申丹指出,全知敘述者為了制造懸念,有時會佯裝為不了解情況的旁觀者來敘述故事。在《湯》中,斯托多處巧妙地使用了這種手段,效果最為突出的“佯裝”是對喬治·哈里斯出逃的講述。伊萊扎與丈夫喬治幾乎同時逃離各自的莊園,但敘述者對兩人的出逃經(jīng)歷卻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敘述策略。對于伊萊扎,敘述者一直跟蹤她的行動,按時間順序完整講述了她逃離的全過程,從見到黑利心生疑慮到偷聽謝爾比夫婦的對話,之后攜子連夜逃亡,在黑奴販子黑利的緊追之下跳躍浮冰過河,再由伯德參議員相助轉(zhuǎn)至教友會新村。其中,為了渲染伊萊扎救子心切的勇氣和決心,全知敘述者運用自己的特權(quán),用多角度敘述的方式,分別以敘述者、黑奴山姆和伊萊扎自己之口反復講述了伊萊扎懷抱兒子跳躍浮冰過河的驚險場面。
然而,對于喬治·哈里斯敘述者卻著墨很少。他只是在第三章短暫出現(xiàn),向伊萊扎訴說自己對主人的憤怒并表示要逃往加拿大,之后便消失了,敘述者對其行蹤只字未提。他究竟有沒有逃走?如何逃走的?都成為懸念。直到第十一章《在本章中活財產(chǎn)有了非分之想》中,敘述者一改此前講述伊萊扎出逃和湯姆被賣時的細膩與動情,突然把敘述距離拉遠,跟隨著一個陌生人的眼光描述起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小客棧來。在大段有關(guān)店里客人的外部描寫之后,敘述者漫不經(jīng)心地透露了陌生人的身份——威爾遜先生,也就是喬治·哈里斯的老雇主——并隨著他的視線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一張懸賞捉拿黑奴的通告。通過這一通告,我們得知,喬治已經(jīng)出逃,而他的主人正四處追捕他,但他是如何逃走的?現(xiàn)在又在哪里?我們?nèi)匀灰粺o所知。正當?shù)昀锏目腿艘蛲ǜ鎯?nèi)容引發(fā)激烈爭論的時候,敘述者講道:
這時,一輛輕便馬車來到了旅店門口,打斷了上面的談話。馬車看起來有著上流社會的氣派,車上坐著一位紳士模樣、衣冠楚楚的男子,趕車的是一個黑奴。
屋里所有的人都滿懷興趣的打量著這位客人。他個子很高,有西班牙人的黑皮膚,一雙漂亮而富于表情的黑眼睛,短短的卷發(fā),和眼睛一樣黑的發(fā)亮。他端正的鷹鉤鼻、扁扁的薄嘴唇以及勻稱的四肢,那令人羨慕的輪廓使大家立刻感到此人有種不尋常之處。
這個氣度不凡的陌生人是誰?他和本故事有什么關(guān)系?作為讀者的我們一頭霧水。上帝般全知的敘述者當然知道,但她裝作不知,不露聲色,小說一下子被一種神秘的氣氛所籠罩。同時,因為陌生人身上的貴族氣質(zhì),故事又多了一層歐洲騎士傳奇的色彩。書中的人物不會想到這個舉止高雅的紳士就是被懸賞捉拿的逃奴,讀者也一樣被蒙在鼓里,只有威爾遜先生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當喬治把他請到自己房間向他講明身份時,我們?nèi)滩蛔囊恍Γ瑸閱讨芜^人的膽識拍手叫好,也為敘述者的別具匠心稱絕。也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本章標題的含義。“活財產(chǎn)”原來指的是喬治,而他的“非分之想”就是喬裝出逃,奔向自由。作者如此安排對喬治出逃的敘述可謂一石多鳥。一方面它大大增強了故事的戲劇性,使讀者體驗了閱讀的愉悅;另一方面,通過描寫周圍人對喬裝后的喬治的阿諛逢迎的態(tài)度,作者有力地諷刺了美國社會只重表象、虛偽勢利的社會風氣;更為重要的是,旁觀者的觀察角度更客觀地展現(xiàn)了喬治無異于白人的高貴品質(zhì),深刻揭示了蓄奴制否認黑人人性,視黑奴為“活財產(chǎn)”的做法的荒謬無理,正如喬治發(fā)出的質(zhì)問:“你看看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身體……為什么我不像別人一樣,是一個人呢?”
2.轉(zhuǎn)換為人物有限視角
為了避免全知敘述者上帝般的超凡能力有損作品的真實性和戲劇性,敘述者常常短暫地換用人物的有限視角。也就是說,事件的敘述會以某一位人物的眼光為聚焦呈現(xiàn)給讀者,從外聚焦轉(zhuǎn)換為內(nèi)聚焦。這樣,讀者得到的信息就很有限,但同時也會增加懸念,增強故事的可信性。在《湯》中,這種視角轉(zhuǎn)換多次出現(xiàn)在湯姆被奴隸販子黑利帶著南下的途中。敘述者通過湯姆的有限視角向讀者展示了密西西比河上奴隸交易的種種骯臟勾當,最為突出的體現(xiàn)是在湯姆被帶到雷格里的莊園時。這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不僅周圍的環(huán)境,還有莊園里人與人之間仇恨相向的關(guān)系。通過隱去自己的全知身份而跟蹤湯姆的有限視角,敘述者把讀者帶進了一個破敗不堪、陰暗冷酷、人情淡漠的世界,這與湯姆剛剛離開的圣·克萊爾的莊園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暗示了湯姆命運的悲慘轉(zhuǎn)折。
在題為《凱西》的第三十三章,湯姆發(fā)現(xiàn)一起干活的黑奴里來了個新人:
這是一個女人,身材高而苗條,手腳十分嬌嫩,穿著整潔體面的衣服。從面貌看來,她大約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這是一張一旦見過就永遠不會忘記的臉——從這張臉上只需一眼就可看出她有著瘋狂、痛苦而且浪漫的經(jīng)歷。
這一章的標題表明,敘述者要介紹的人物是“凱西”,而凱西的出場卻是從湯姆的陌生人眼光看到的。他“不知道她從哪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他看得出她和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桀驁不馴,身上有一種逼人的高貴氣質(zhì),而周圍的人對她既懼怕又幸災樂禍,連雷格里似乎也畏懼她三分。這一切使湯姆感到這個女人的身份不同尋常,同時也使讀者對她產(chǎn)生好奇,為下文做了鋪墊。之后,湯姆因為拒絕鞭打其他黑奴而自己遭受雷格里的毒打,凱西前來照顧他。在兩人的對話中,凱西的身世慢慢變得清晰,使我們在黑奴血淚史上又認識了一位備受摧殘的女性。容貌姣好的凱西自幼受到良好的教養(yǎng),但寵愛她的白人父親不幸意外身故,死前未能改變她的奴隸身份。之后買下她的年輕主人雖然愛她,但在奴隸制下無法和她結(jié)婚,后來在別有用心的人的算計下負債累累,最終使得凱西落入兇殘的奴隸主之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被毒打、販賣,自己卻無力保護。接連不斷的遭遇使得凱西變得麻木、冷漠,心里充滿憤怒與仇恨,甚至殺死自己襁褓中的嬰兒以使其逃脫奴隸制的苦難。是湯姆對上帝的虔誠、對周圍人的寬容忍讓和博愛之懷重新軟化了她冰冷的心,喚醒了她本性中的善良和行將泯滅的女性情感,放棄了刺殺雷格里的念頭,并且最終幫助柔弱的埃默林成功逃離雷格里的魔窟。
小說采用湯姆的有限視角來引入凱西這一人物,并使她的遭遇像冰山之角一樣逐漸顯現(xiàn),這一方面使小說的敘事更為合理,符合讀者的認知心理;另一方面有效地凸顯了湯姆的感化作用,符合作品對湯姆基督化人格的塑造。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湯姆力勸凱西不要刺殺雷格里,但他并不反對她出逃。相反,是他先鼓勵凱西帶埃默林逃走,才有了凱西裝鬼嚇人,隱身燈下的出逃妙計。而且當雷格里逼問湯姆兩個女奴的去向時,無論他怎樣嚴刑拷打,湯姆始終不吐一字。所以,湯姆絕不是很多評論者認為的那種受宗教愚昧至深、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不抵抗主義者。他所反對的,是以惡制惡,為了實施報復而背離人性的做法,因為他堅信“惡行不會帶來善果”。正如他自己說的:“要是能不殺人流血逃走的話(就逃),否則就別逃?!边@與斯托同時代的思想家梭羅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思想幾乎如出一轍,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絕不是毫無原則的投降主義。④《諾頓美國文學選讀》的主編妮娜·貝姆也認為:“(湯姆)的死不是對世俗世界的屈服,而是對它的征服?!保ò@麏W特,245)因此,湯姆不僅不應成為嘲諷的對象,反而應受到敬仰。
3.有選擇地進行人物內(nèi)心透視
如前所述,全知敘述者可以自由地調(diào)節(jié)敘述角度和距離,這不僅表現(xiàn)在人物視角的選擇上,還反映在對人物的內(nèi)心透視上。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一書中對這一點做了較為詳細論述。她指出:“盡管上帝般全知敘述者無所不知,然而在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時一般卻是有重點、有選擇的,常常僅集中揭示某些主要人物或正面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申丹,228-230)
這種有選擇的內(nèi)心透視其實很容易理解,因為一個老到的作家不會對所有的人物面面俱到。但是選擇對什么樣的人物進行內(nèi)心透視則大有文章。在《湯》中斯托的選擇就不完全按照主要人物或正面人物的原則。整體而言,小說采用的聚焦模式主要為外聚焦,對人物的內(nèi)心透視并不多。全知敘述者對眾多的人物只是進行外部描寫或概括性敘述,其思想、情感也主要通過人物間的對話加以展示,包括正面人物喬治·哈里斯,對伊萊扎的內(nèi)心刻畫也不突出。深入的心理透視主要集中在三個人物身上:湯姆、圣·克萊爾和雷格里。作為書名主人公,湯姆自然應該成為內(nèi)心透視的重點,因為這樣可以拉近讀者與人物的心理距離,使讀者進入他的思想感情深處,感受他的悲慘遭遇。此外,對湯姆的內(nèi)心透視使白人讀者能更深刻地意識到,黑奴同他們一樣也是有血有肉,會思考、懂感情的人,從而改變黑人是劣等動物,是“會說話的牲畜”的刻板形象。
然而選擇對圣·克萊爾和雷格里進行內(nèi)心透視就不那么順理成章,因為兩人都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至少不是中心人物,雷格里更是書中徹頭徹尾的負面人物。筆者認為,斯托此舉意在傳達更為豐富深刻的思想寓意。首先,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圣·克萊爾和雷格里同為奴隸主,但一個慷慨大方,開明大度,對奴隸制深惡痛絕;而另一個卻暴虐成性,心狠手辣,以整治黑奴為樂。兩人的對比表明,雖然斯托強烈譴責奴隸制,但她并未簡單地歸罪于奴隸主。她深知并非所有的奴隸主都是惡魔,罪惡的真正根源是作為社會體制的奴隸制。這既反映了她對奴隸制問題的深刻洞見,也為她贏得了南方讀者。其次,對二人的內(nèi)心透視可以使讀者看到人物的個性和動機,避免了對白人奴隸主過于簡單的臉譜化、概念化塑造,展示了奴隸主人性的一面。
另外一點同樣重要——在對二人進行內(nèi)心刻畫時,斯托都突出了母愛的作用。圣·克萊爾具有女性的溫柔、細膩、敏感,向往美好的事物,對奴隸寬容大度,這些都受其母親的影響。只是因為愛情受挫他變得玩世不恭,喪失了生活的激情,沒能最終解放黑奴。臨死前對母親的呼喚既是他向往解脫的快意,也仿佛道出了圣?克萊爾對自己碌碌無為的一生的懊悔。雷格里對母親的態(tài)度則恰恰相反。他不僅對母親哀勸他棄惡從善的苦心無動于衷,甚至冷酷地踢死母親,用邪惡回報了圣潔的母愛。然而,“邪惡有種可怕的、歪門邪道的妖術(shù),能使最美好、最神圣的東西變成猙獰可怖的鬼怪”。母愛就成為潛伏在雷格里內(nèi)心深處等待對他做最后的審判的“鬼怪”。雖然雷格里兇殘冷酷,但在內(nèi)心深處卻怯懦、迷信,這正是因為他作孽太深造成的。最終,伊娃的一縷頭發(fā)激活了他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對母親的負罪感,使他在良心的折磨下瘋狂而死。“母親是社會的真正拯救者?!雹葸@正是斯托所要表達的一個重要主題,也是當時流行的家庭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湯》并不是一時的應景之作,也不是純粹的政治宣傳,而是有著獨到的構(gòu)思和想象力的敘事佳作,是內(nèi)容與形式完美結(jié)合的藝術(shù)典范。介入式第三人稱敘述和布道式敘述聲音使斯托得以暢快淋漓地直抒胸臆,充分表達了她的廢奴思想,同時也抒發(fā)了她對男權(quán)的抗議之聲。豐富多變的敘述視角和敘事距離使小說呈現(xiàn)明暗掩映、疏密相間的多層次、多角度的審美效果,增加了閱讀的快感。此外,第三人稱全知敘述伸展自如的敘述空間使斯托得以點面兼顧,既刻畫了善良正直的黑奴形象湯姆,又生動展現(xiàn)了內(nèi)戰(zhàn)前的美國社會全景,把奴隸制的點點滴滴、角角落落,“最好的和最壞的方面”都公正地表現(xiàn)出來??傊?,斯托以藝術(shù)的形式積極地參與了內(nèi)戰(zhàn)前的大論戰(zhàn),最終成為“掀起一場偉大戰(zhàn)爭的小婦人”,也使《湯姆叔叔的小屋》成為一部不朽的偉大著作。
① 見Jane P.Thompkins,“Sentimental Power:Uncle Tom’s Cabin and the PoliticsofLiterary History”, Gregg Camfiled,“The Moral Aesthetics of Sentimentality:A Missing Key to Uncle Tom's Cabin” 和 Catherine E.O'Connell,.“‘TheMagicoftheRealPresenceof Distress’: Sentimentality and CompetingRhetoricsof Authority”。
② 本文所用小說引文均出自斯托:《湯姆叔叔的小屋》,王家湘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版,不再另注。
③ Tompkins,Jane.“Sentimental Power:Uncle Tom's Cabin and the Politics of Literary History”. In: Sacvan Bercovitch(ed).Ideology and Classic American Literature[Z].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267-293.
④ 這一觀點在伯科維奇等編的《劍橋美國文學史》(第二卷,史志康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中得到了印證,見該書725頁。
⑤ 妮娜·貝姆稱之為“母權(quán)制”思想。Jane Tompkins在“Sentimental Power:Uncle Tom’s Cabin and the Politics of Literary History”,Elizabeth Ammons在“Heroines in Uncle Tom’s Cabin”以及“Stowe’s Dream of the Mother-Savior:Uncle Tom’s Cabin and American Women Writers Before the 1920s”中對此都有詳盡論述。
[1]Ammons,Elizabeth.Uncle Tom’s Cabin: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contexts,criticism [Z].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94.
[2] 帕靈頓.美國思想史[M].陳永國等譯.長春:吉林出版社,2002.
[3]Coleman,Dawn.“The Unsentimental Woman Preacher of‘Uncle Tom’s Cabin’”[J].American Literature,2008,(02):265-293.
[4]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 埃利奧特等編.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Z].朱通伯等譯.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4:232-246.
本論文系北京市屬高等學校人才強教計劃資助項目
作 者:李素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副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小說。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