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周瓚
翟永明:編織詞語與激情的詩人
/[北京]周瓚
1962年的某一天,貴州省桐梓縣城,一個坐落在山坡上的幼兒園,一名七歲的女孩看到遠處正有一隊人抬著黑色的靈柩走向山腳下她家的方向。小女孩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從高高的山上一口氣奔回家中,令她震驚的是,她的祖母,這位在她七歲前給予了她母愛的老人,躺在床上,臉上蓋著一塊手帕。
多年以后,成為詩人的翟永明把這個場景描述為她最早的記憶。在回憶中,詩人突出了“預感”和視覺畫面在記憶中烙下的痕跡。山坡、黑色的靈柩、從心頭掠過的陰影的重量、垂下的蚊帳、祖母臉上蓋著的手帕……這些質(zhì)地鮮明的事物,逐一變成意象,多年后被詩人書寫到詩作之中。而對于“預感”,詩人寫道:“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預感》),難道這位黑裙女人就是化了妝的死神?
在我們兒時從大人那里聽來的鬼怪故事里,牛頭、馬面是負責抓捕大限已到的凡人的鬼差。中國民間文化里,死神的面貌絕少為女性,因此,詩人寫下的夤夜而來的黑裙女人,則更可能是結(jié)合了童年記憶中的死亡的壓抑、恐懼與對命運體認的形象化?!额A感》是翟永明的代表作《女人》組詩中的一首,當她寫作這組詩時,也正是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身體的疾病之后:“1983年……,年紀輕輕我就遍嘗了一個內(nèi)心敏感者必然會嘗到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傷害,看慣世事炎涼,目睹了生死無常?!保ā堕喿x、寫作和我的回憶》)那“使我精疲力竭”的“秘密的一瞥”,可謂死亡、命運、繆斯和人間溫情的多重交織。
“預感”是怎樣一種精神形態(tài)?那也許就是被“秘密的一瞥”所擊中的感覺。當童年的翟永明奔下山坡,跑進祖母的房間,撩開蚊帳,看到那條使祖母與她陰陽兩隔的手帕,也許在那一瞬間,她就注定了將要成為詩人。
詩人,就是凝視那條手帕的人,是試圖與逝者目光對接卻不能因之而恐懼而渴望永恒的人……
翟永明生于四川,旋即因父母忙于革命事業(yè)等原因被另一個家庭收養(yǎng),因為養(yǎng)父調(diào)到貴州工作,她的童年是在養(yǎng)母的母親家(貴州桐梓)度過的。在回憶文章和詩作中,她稱呼這位老人為祖母。祖母非常疼愛她,常帶她去鎮(zhèn)子里的戲園看戲。雖然并不十分理解戲曲的內(nèi)容,年幼的詩人仍然記住了兩部戲——《玉堂春》和《千里送京娘》。記得《玉堂春》是因為其中“蘇三起解”一場戲中蘇三身披枷鎖,被差人押解上路的形象,而《千里送京娘》中最后化作鬼魂的京娘追隨趙公子的戲嚇壞了幼年的詩人。詩人稱自己的童年有著與生俱來的強烈的恐懼感。在《祖母的時光》一詩中,翟永明描述了這種恐懼感:“我一再勾畫靈魂突然的生長/巨大的虛脫的翅膀/推動著我的四肢傾向墓場?!痹娙擞X得自己如同一只盲眼的鳥,認同那令她恐懼又同情的受苦的鬼魂形象。
在翟永明童年時代桐梓的記憶中,她常跟隨比她年長四歲的哥哥出門玩耍,比如去附近農(nóng)村的田地里撿谷穗,到離家很遠的河邊釣魚。祖母去世一年多后,翟永明全家遷到四川成都。詩人的童年,與祖母一起的時光是快樂而幸福的,但是,家庭的復雜構(gòu)成和之后由此引發(fā)的種種矛盾,也在年少的詩人心中留下了許多不愉快的記憶,在以后的許多年里,詩人甚至不愿觸碰這段經(jīng)歷,寧愿讓它駐留在記憶的最深處。
從現(xiàn)實中目擊親人離世,最早體驗“預感”的神奇力量,到記憶中與祖母在戲園里經(jīng)歷臺上與臺下生活的交錯混淆而帶來的恐懼,都是從死亡的向度出發(fā)的對生存意義的震驚和疑惑。雖從尋常觀念看,類似的經(jīng)歷或許是不幸的,但對于詩人,它們卻是使她收獲人生意義的“最初的蜜”(語出杭約赫同題詩)。
全家定居成都后,翟永明進小學二年級讀書,起初有一段不適應,因為方言不同,她曾一度倍感壓抑。但很快,掌握了成都方言的翟永明就適應了新的環(huán)境和生活。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最令她著迷的竟是連環(huán)畫。
“最早的閱讀就是連環(huán)畫”,這或許與今天的兒童最開始是閱讀各類圖畫為主的故事書一樣情形。正因如此,1960年代初期成都的連環(huán)畫店才成為詩人記憶中一道令其沉醉的風景。
小小的店面,大街上有很多家,店里擺著長凳,凳子上整整齊齊地排著一行行連環(huán)畫——我們小時候稱之為小人書。連環(huán)畫店內(nèi)的四壁上,張貼著密密麻麻的連環(huán)畫封面。連環(huán)畫是租讀的,雖然租金很便宜,但身為小學生的翟永明那時還是沒有足夠的錢。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就一家接一家地逛,看貼在墻上的連環(huán)畫封面。一旦有零用錢,最想去的,也趕緊就會去的,就是這些連環(huán)畫店。
也許是因那個時代普通人的娛樂方式太少,在翟永明的記憶中,很多人都會去看連環(huán)畫。上個世紀60年代初,至少在“文革”以前,連環(huán)畫店在成都非常多,與當時浮現(xiàn)在社會表面上的各種政治和文化運動相比,連環(huán)畫是一種民間的文化形態(tài),滋養(yǎng)了百姓的日常文藝生活。
“文革”開始后,成都的連環(huán)畫店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幾年后,下鄉(xiāng)插隊的翟永明跟隨初中時代的好友代紅去看望代紅的姐姐,經(jīng)過四川一個小縣城時,居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家連環(huán)畫店。于是,詩人和友人哪兒都沒去,花了幾毛錢,看了大半天的連環(huán)畫。
三年級時,已有相當閱讀能力的翟永明用父母的借書證,從離家很近的成都西城區(qū)圖書館借閱書籍。由于每次只能借兩本,她往往一天就讀完,隔天就再借新書。求知欲和對閱讀的癡迷,使她很早就接觸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她很早就讀了《紅樓夢》,第一遍自然是囫圇吞棗,而她自始至終認真閱讀的,是大量的古詩詞。
四年級時,“文革”開始。學習和生活的氛圍一下子有了很大變化,原本正規(guī)、嚴謹?shù)慕逃h(huán)境被徹底破壞了。雖然不像中學生那樣參與當時的武斗,但小學也停課了,性格溫和的翟永明并沒有卷入比她年長些的同學發(fā)動的批斗老師的行動。然而,記憶中有兩件事震動了她:一位同學的姐姐死于武斗;她在好奇心驅(qū)使下跟隨同伴去看武斗后的游行,停放在一輛輛開過去的卡車上的死者嚇壞了她。
學校停課了,生活轉(zhuǎn)移到家所在的大院里。大院其實是解放前成都某軍閥的公館?,F(xiàn)在看來很具保留價值但已遭拆毀的公館,由七個院子構(gòu)成,每個院子至少住五六戶人家,來自各個階層,翟家住的五號院內(nèi),大概有十戶人家。“文革”開始之后,小學生翟永明的玩伴就是大院里和她同齡的孩子們。經(jīng)歷了時事震動,并已具有很強觀察力的詩人,迄今仍記得發(fā)生在大院里的許多故事。有一天,也許她會把它們寫進詩里,或?qū)懗尚≌f和隨筆。
翟永明第一次寫命題作文之外的文體,是十四歲的時候。當時她已經(jīng)在成都市二十六中讀初中,為參加學校的迎新活動,班里決定搞個原創(chuàng)性的節(jié)目,老師和同學們就鼓勵翟永明寫一首朗誦詩。那大概是翟永明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新詩了,而且,這也成了中學階段她所在班級的保留節(jié)目。
而翟永明成為真正的詩人,已經(jīng)是在她寫下第一首新詩的十五年之后。
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曾經(jīng)與翟永明失去聯(lián)系的親生父母找到了她,自此,兩家人因為這個孩子而關系日趨緊張。翟永明被夾在中間,承受兩個家庭帶給她的雙重壓力,一度,她感到生活很不愉快,特別是與養(yǎng)母之間的關系最緊張。這也部分促發(fā)了她十九歲時主動要求上山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
翟永明插隊的靜安莊在離成都不遠的新都附近,插隊后的她完全像當?shù)氐霓r(nóng)民一樣勞作——刨地、插秧、收割稻麥、挑糞、種菜、打麥……樣樣農(nóng)活兒都干過。打麥最辛苦,在所謂“紅五月”,因為南方一年收種兩季,所以五月是最忙的。五月有一段時間農(nóng)民們會幾天幾夜不睡覺,連軸轉(zhuǎn),翟永明這輩子唯一一次感受過的情景——走路都睡著了,就是打麥時經(jīng)歷的。
《靜安莊》是翟永明以插隊題材寫作的長詩。早年翟永明的寫作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重視詩歌的結(jié)構(gòu)。她先是意識到某種場景,比如《靜安莊》就是她下鄉(xiāng)時的場景回放。在這首長詩中她以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和感受為主要寫作內(nèi)容,先確定了靜安莊這個空間,然后想到以描寫村莊的一年作為思路,但又不是寫四季,而是更關注與勞動相關的節(jié)氣,因此,在較早的版本里,差不多每首前面都引用了和勞動有關的諺語和節(jié)氣歌。寫作前,翟永明先為長詩構(gòu)想了一個相當完整的結(jié)構(gòu),本來分為三個部分,以短詩組合而成的《靜安莊》是第二部分,前后分別為兩首長詩。寫完后,她發(fā)現(xiàn)前后兩首長詩并不滿意,似乎多余,于是刪掉,只留第二部分,成為最后定稿模樣。
這首寫于1985年的長詩《靜安莊》,在今天讀來,和當時國內(nèi)引領文學風潮的尋根文學,在精神氣質(zhì)上相當接近,但有趣的是,那時的翟永明基本不看國內(nèi)當紅小說家的作品。她生活中的朋友多是藝術家,她更關注的是藝術和詩歌。
1977-1981年間,翟永明就讀于當時的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現(xiàn)成都電子科技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西南技術物理所(時名兵器工業(yè)部209所)工作。報考工科當然并非翟永明所愿,畢業(yè)后,她主動放棄時人更青睞的、有發(fā)展前途的實驗室,而選擇去機關教育科工作。這當然和她對文學的熱愛和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密不可分。1982年,她結(jié)識了后來成為她人生伴侶和友人的畫家何多苓。1986年底,她從單位辭職,過起了自由人的生活,寫作之余,還在雕塑家朱成的工作室打工。自參加工作之后,翟永明就和成都的藝術家們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很多藝術家、詩人成為她迄今的摯友。
1984年完成的組詩《女人》,為翟永明成為中國新文學史上的杰出詩人奠定了基礎。這組分為四輯,由二十首詩組成的大詩,昭示了“女性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中的出現(xiàn)。何為女性詩歌?女作者所寫的不一定是女性詩歌,所寫內(nèi)容為女性生活的也不一定是女性詩歌。女性詩歌是以女性觀察世界和理解文學的視角,展示女性獨特經(jīng)驗的詩歌寫作。組詩《女人》直接催發(fā)了80年代中期的“女性詩歌熱”,一時間涌現(xiàn)了大批以抒寫女性意識、女性體驗為主的詩作,新一代女詩人以群體方式登上了詩壇。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翟永明還寫有組詩《人生在世》、長詩《死亡的圖案》《顏色中的顏色》等。這些結(jié)構(gòu)意識鮮明、激情奔涌的詩作,構(gòu)成了她寫作生涯中的第一個巔峰。1990-1991年翟永明赴美,寓居紐約并暫停寫作。1992年返回成都后,她寫下的詩歌展示了與此前完全迥異的風格。此前,常有評論家不假思索地把常在詩中書寫“黑夜”的翟永明,比作中國的西爾維亞·普拉斯(美國著名詩人,因其詩作的自白風格及傳達極端情緒而聞名),待到自美國返回,翟永明詩風大變,讀者終于意識到,標簽式的批評對于詩人翟永明已不再適用。
靜安莊見證了翟永明的感受力和創(chuàng)造力,成都是詩人隱居并可以攜帶的故鄉(xiāng),而在紐約寓居期間,她與友人駕車穿越美國之行,則表現(xiàn)了詩人周游世界的浪漫與勇毅。
在回憶文字中,翟永明描述她寫作《女人》時期的狀態(tài):“在物理所的打字室里,有幾個中午我與打字員小張偷偷地蘸著油墨印我的第二本油印詩集《女人》,陽光照在那些似乎不是我親手寫下的奇異的字句和我們墨黑的手上,空氣中彌漫著新鮮的油墨芳香,我似乎在從事一項革命活動,我想起九歲時與幾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一起印革命傳單時的情景?!保ā堕喿x、寫作與我的回憶》)“寫作”與“革命”,多么具有激發(fā)性的詞語,年輕的詩人終于意識到她已“真正進入到寫作”。
1986年,翟永明只印了二十本的詩集《女人》經(jīng)過朋友間的流傳,被《詩刊》發(fā)現(xiàn)并選發(fā),稍后她應邀參加了《詩刊》社舉辦的青春詩會。詩會過后,翟永明更強烈地感受到單位的刻板生活與外面精彩世界的對比,這使她決定辭去工作,從此過一種她心儀的藝術家的自由生活。多年以后,翟永明仍然認為,辭去公職,是她長久以來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1998年,翟永明與代紅在成都玉林西路開辦了“白夜”酒吧,寫作之余,有了一份自己能夠支配時間的營生。這也使她打開了視野并為她提供了觀察社會的契機。酒吧開張十年來,翟永明一面繼續(xù)寫作,詩文風格也日趨成熟和多樣;一面在酒吧舉辦影音周、讀書會、詩歌朗誦等文化活動,“白夜”因此也成了成都的文化標志之一。自1986年第一本詩集出版迄今,翟永明已出版詩集七種,隨筆與詩文集六種。
雖尚未明確規(guī)定自己下一步的寫作計劃,但翟永明十分清楚,忙完手頭一本關于“白夜”酒吧的隨筆集之后,她會停寫一小段時間,調(diào)整自己,并開始新的詩歌寫作。
正如她在一首詩中以“潛水艇”比喻自己寫作時寫下的:“潛水艇 它要一直潛到海底/緊急 但又無用地下潛/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边@樣一種沉潛的、自由的、急迫而無功利目的的心理狀態(tài),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或許也是任何時代真正的寫作者應有的狀態(tài)。
生活中的翟永明,是一位隨和、樸實,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雖身為詩人,多在藝術家和詩人的圈子里活動,但她的朋友遍及社會各個領域、各個年齡層。她的美麗不僅體現(xiàn)在容貌上,更是蘊涵在舉手投足間所顯露的內(nèi)在氣質(zhì)上。2005年,翟永明入選《南方人物周刊》“中國魅力50人”。2007年,翟永明獲得國內(nèi)最具影響力的“中坤國際詩歌獎·A獎”。
最后,讓我引用一位策劃人的話結(jié)束本文吧:
女詩人翟永明在中國詩壇一直是一個神話和傳奇,她的詩歌、她的容貌、她的情感、她的游歷,都是這個神話和傳奇的組成部分。
作 者: 周瓚,詩人,出版有詩集《夢想,或自我觀察》等,現(xiàn)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