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張耀杰
作 者: 張耀杰,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人員,蘇州德源文化研究所學術主持人,已經(jīng)出版的主要著作有《中國話劇史》《戲劇大師曹禺——嘔心瀝血的人間悲劇》等。
1913年1月10日,袁世凱下達正式國會召集令,命令所有當選的參眾議員,于本年3月齊集北京。3月19日,袁世凱又通電全國,宣布于4月8日舉行國會開會禮。3月20日晚上,有望出任內(nèi)閣總理的三十二歲的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應袁世凱邀請前往北京,在上海滬寧火車站乘車時遭遇槍擊,于3月22日凌晨在靶子路滬寧鐵路醫(yī)院去世。中國社會已經(jīng)初步實現(xiàn)的憲政民主的現(xiàn)代政治制度,也因此陷入嚴重危機。
宋教仁遇刺后被送進滬寧鐵路醫(yī)院,他在臨死之前絕口不提赴日本考察訪問的本黨理事長孫中山的名字,而是委托黃興代擬一電,把繼續(xù)堅持憲政民主的現(xiàn)代政治制度的正式遺囑,留給了中華民國的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伏冀大總統(tǒng)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鑒納?!?/p>
3月21日,袁世凱得知宋教仁遇刺的消息后,當即發(fā)來慰問電報,并且在發(fā)給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上海通商交涉使陳貽范、上海縣知事吳馨、滬寧鐵路總辦鐘文耀的電報中明確要求:“立懸重賞,限期破獲,按法重懲。一面由該交涉使、縣知事親蒞醫(yī)院慰問宋君,切勸靜心調(diào)治,以期速愈。”國民黨籍的國務總理趙秉鈞,也于當天致電北京《民立報》代轉宋教仁:“聞公遇險,無任驚駭。默相吉人,幸加珍重。”
宋教仁于3月22日凌晨去世后,袁世凱復電陳貽范說:“宋君才識卓越,服務民國,功績尤多,知與不知,皆為悲痛。所有身后事,望乞會同鐘文耀妥為料理。其治喪費用,應即作正開銷,以彰崇報?!迸c此同時,還“責成江蘇都督、民政長迅緝真兇,窮追主名,務得確情,按法嚴辦,以維國紀而慰英魂”。
袁世凱所說的“治喪費用,應即作正開銷,以彰崇報”,意味著最高當局已經(jīng)公開承諾要對宋教仁實施國葬。但是,在保障本黨代理理事長的生命安全方面毫無作為的上海國民黨,在宋教仁去世之后反而表現(xiàn)出極其強大的快速反應及社會動員能力,并且置宋教仁的政治遺囑與大總統(tǒng)的電令于不顧,化中華民國的國葬為一黨一派的私葬,既搶先一步擅權包辦殯葬儀式,又搶先一步越權展開法外緝兇。參與策劃暗殺陰謀的應夔丞,也在3月23日下午與黃興、陳其美、于右任等人,一同出現(xiàn)在停放宋教仁棺材的湖南會館。當天晚上,他就在由自己的老上司、前滬軍都督陳其美派遣的王金發(fā)、陸惠生等人的協(xié)助配合之下,被租界巡捕抓捕歸案。兇手武士英也于第二天上午,在國民黨特派員陸惠生等人指認下,在位于法租界的應夔丞家中被法國巡捕抓獲歸案。
當年的上海公共租界主要由英國人負責管理,在公共租界之外另有法國人獨立經(jīng)營的法租界。3月31日下午,公共租界會審公廨第一次開庭預審,由會審讞員關炯之、英國副領事翰壘德、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黃涵之共同主持。代表公共租界巡捕房出庭的是刑事檢查員侃克律師,代表中國政府出庭的是由江蘇都督程德全與國民黨方面聯(lián)合指派的德雷斯律師,代表原告應夔丞出庭的三名外籍律師分別是愛禮思、沃沛、羅禮士。出庭觀審的有湖南司法籌備處處長蕭仲祁、江蘇都督程德全委派的國民黨籍特派專員陸惠生,以及來自多家報刊的媒體記者。由于相關方面的準備不夠充分,這次開庭沒有進行實質(zhì)性審訊。
據(jù)杞憂子在《宋漁父》一書中提供的庭審記錄,4月4日下午公審公堂第二次開庭預審時,先由侃克律師介紹此前在法租界的會審公廨初步審訊吳福銘即武士英的情況:吳福銘已承認1913年2月來到上海,認識陳玉生后,于3月19日在陳玉生帶領下來到應夔丞(桂馨)家里,被批準加入共進會。刺殺宋教仁的3月20日,他與陳玉生再次來到應家看了宋教仁的照片,然后帶著手槍前往火車站。刺殺成功后,他乘坐人力車逃到應家與陳玉生見面,并得到應夔丞夸獎。
應夔丞的代理律師沃沛辯護道,只說行兇之人已經(jīng)承認,并且說是某人主使,而沒有第三人可以證明,這樣的證據(jù)是不能夠成立的。沃沛雖然沒有點出第三人的名字,他所說的第三人,顯然是指已經(jīng)于3月27日被抓獲歸案的陳玉生。令人奇怪的是,已經(jīng)被抓獲歸案的陳玉生,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連續(xù)七次的法庭預審當中,而且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4月11日下午,公審公堂第六次開庭預審,應夔丞當庭介紹說,3月1號或2號,并不是古董字畫商人的王阿發(fā),帶著吳乃文的推薦信到他家里求職。他送走王阿發(fā)后,當即吩咐手下人,以后王阿發(fā)再來就不要通報接見了。這次見面因此成為宋教仁案發(fā)生之前,他與王阿發(fā)之間僅有的一次。案發(fā)之后,王阿發(fā)留在應夔丞家里的吳乃文推薦信被搜查出來保存在巡捕房里。
在宋教仁案的涉案幫兇中,吳乃文是最為關鍵也最為神秘的一個人?!霸跐h口為洋行買辦”時期就與王阿發(fā)認識的吳乃文,既是介紹王阿發(fā)與應夔丞認識的介紹人,也是在現(xiàn)場指揮武士英刺殺宋教仁的犯罪嫌疑人之一。而在1911年11月9日上?!渡陥蟆房堑摹稖姸级礁鞑柯殕T表》中,諜報科科長應夔丞手下的三名一等科員中,恰好有吳乃文的名字。曾經(jīng)委托王阿發(fā)到應夔丞家里登門賣畫的“東清鐵路”之拓魯生,又恰好是在滬寧火車站為宋教仁送行的國民黨要員。所有這一切與其說是偶然與巧合,不如說是前滬軍都督陳其美及其參謀長黃郛等國民黨人士里應外合的精心安排。
也就是說,在當年的中國社會里,最為可靠的人權保障,并不是來自本國政府,而是來自租界當局所堅持的治外法權。國民黨方面要想通過擁有治外法權的租界當局把應夔丞和武士英抓捕歸案,就必須找到一個足以說服租界巡捕依法抓人的報案線人。國民黨方面的吳乃文、陳玉生、馮玉山、張漢彪、鄧文斌等人在物色武士英充當殺人兇手的同時,還預先物色了專門充當報案線人的王阿發(fā)。被推到前臺的武士英和王阿發(fā),都是剛到上海不久、社會關系單純并且窮困潦倒、急于發(fā)財?shù)耐獾厝恕K麄冇脕碚袚u撞騙的臨時性身份,又都是古董字畫商人。國民黨方面脅迫利誘黨外人士王阿發(fā)充當虛假線人,而沒有讓國民黨內(nèi)部的張秀泉、鄧文斌等人公開站出來充當更加具有說服力的報案線人,是為了在出賣犧牲應夔丞、武士英的同時,不至于牽涉出躲藏在應夔丞背后的更高層級的陳其美等人。到了兩個月后的5月24日,駐守揚州的第二軍軍長、與應夔丞關系密切的青洪幫大佬徐寶山,同樣是被陳其美派出的假扮古董商人的兇手,用在古董花瓶里面安裝炸彈的方式成功暗殺的。
宋教仁案經(jīng)過會審公廨連續(xù)七次的依法預審,遺留下來的最大疑點和盲點,就在于原、被告雙方在國民黨方面的幕后操縱之下,配合默契地避免了武士英與應夔丞的當庭對質(zhì)。這樣一樁并不十分復雜的暗殺兇案,只要把已經(jīng)抓捕歸案的武士英、應夔丞、陳玉生,以及參與或見證暗殺活動的陸惠生、吳乃文、拓魯生、馮玉山、張秀泉、鄧文斌、王阿發(fā)、何海鳴等人拉到一起當庭對質(zhì),便可以真相大白。但是,國民黨方面所需要的顯然不是宋教仁案的事實真相,反而是通過真假難辨的輿論宣傳,來針對袁世凱、趙秉鈞及中央政府實施道德上的妖魔化,進而退出憲政民主的制度框架挑起發(fā)動號稱“二次革命”的國內(nèi)戰(zhàn)爭。
1913年4月12日上午,會審公廨第七次預審,被告應夔丞的外籍律師沃沛主動提起引渡移交的話題,并且以會審公廨1903年審理“蘇報案”為例,請求在租界區(qū)特設公堂進行審理,而不是移交給中國政府進行審理。會審讞員關炯之與英國副領事翰壘德會商之后給出的當庭判決是:“預審明確,案系發(fā)生車站,應即商明領事團,移交中國內(nèi)地法庭,歸案訊辦?!?/p>
在此之前,中國政府的司法總長許世英在國務會議上表示,“茲案關系甚大,擬提京交大理院公開審判,以期水落石出”。會審公廨的移交判決下達后,國民黨方面積極行動,孫中山與江蘇都督程德全、前滬軍都督陳其美等人于4月13日商議:“以此案關系重要,與尋常殺人案件有別……應系駐滬巡查長,又受中央俸給,與軍官相等,急應組織特別法庭辦理?!?/p>
程德全把上述意見電告袁世凱及內(nèi)務、司法兩部。袁世凱當天回電說:“應犯等既由公堂判交內(nèi)地法庭辦理,刻外交團已電令上海領事團,即日將人犯證據(jù)解歸華官訊究。所擬組織特別法庭,望速籌辦?!?/p>
上海方面很快組織以黃郛為主裁,王寵惠、伍廷芳為承審官的特別法庭,報請中央政府批準。這個所謂的特別法庭,實際上是國民黨單方面的特別法庭。陸軍中將、江蘇都督府參議黃郛,是前滬軍都督陳其美的第一親信。前司法總長伍廷芳、王寵惠,都是追隨在孫中山身邊的廣東同鄉(xiāng)。
4月16日下午,法國總領事甘世東、捕房總巡藍維藹命令副捕頭紀禮納、探目脫立殺克率領眾偵探,把武士英由法租界的大自鳴鐘捕房拘留所押送到上海地方檢察廳,交給廳長陳英收押。與此同時,應夔丞由公共租界西探總目安姆斯脫郎率領眾偵探送交駐守江蘇海運局倉庫的六十一團,由團長陳其蔚(熙甫)負責關押。
4月17日,司法部致電上海地方檢察廳廳長陳英,否決了特別法庭的提議:“本部斟酌再四,仍應由該廳負完全責任,審理所有一切。證據(jù)當加意保存,蘇省行政、司法長官及與宋前總長有關系諸君,盡可特設旁聽席,延請旁聽。程都督對于此案,駐滬交涉,收效良多,深堪欽佩。該廳即速依法進行?!?/p>
4月18日,上海地方檢察廳接到程德全的命令,把武士英轉押到應夔丞所在的六十一團兵營?!暗胤綑z察廳甚為不解。有人往程都督處詢問,據(jù)云為組織特別法庭,故不得不與上海固有司法機關脫離關系也。”
4月21日,程德全再次致電袁世凱,強調(diào)組織特別法庭的必要性。袁世凱在回電中解釋說,司法總長許世英一再力爭,拒絕副署,他無詞駁回,因而無法宣布該項命令。許世英在回電中提出折中方案,請伍廷芳暫署上海地方審判長審理此案,國民黨方面卻不肯接受。就在南北雙方各不相讓的情況下,武士英于4月24日在陳其美、黃郛絕對控制之下的滬軍六十一團的兵營中被殺人滅口。
武士英的突然死亡使原本就炙手可熱的宋教仁案再度升溫。置身于國民黨重重包圍之中的程德全,再也守不住此前對于袁世凱的“一切手續(xù)務取嚴密沉靜態(tài)度”的密電承諾,于4月25日深夜12時與民政長應德閎以聯(lián)名通電方式,公布了由黃興等人執(zhí)筆整理的宋教仁案的相關證據(jù),其中撇開黃興、陳其美等人的涉案嫌疑,以“欲加其罪,何患其辭”的有罪推定,把幕后主兇指向北京方面的中央政府。
4月29日,國民黨第一大報《民立報》在《電催趙秉鈞到案》中報道說,江蘇都督程德全與黃興等人商議后,再次要求中央政府允許上海方面組織特別法庭,并且要求袁世凱“令飭趙總理親身來申受理”。
4月30日,《民立報》在《程都督莫丟了去》中報道說,江蘇都督程德全于29日致電袁世凱,“將辦理宋案之職告辭,并預備即日返寧”。在《陳廳長也想跑》中報道說,上海地方檢察廳廳長陳英,以“武犯已經(jīng)暴斃,法官不能負完全責任,又不能行使代表國家之權,形同虛設”為由,打算“謹避賢路”。在《變相之普通法庭》中報道說,江蘇都督程德全通過與司法部反復電商,已經(jīng)決定將宋教仁案歸入普通法庭:“除地方檢、審二廳應得蒞庭外,必須會齊蘇省高等檢察、審判二長官,再由大理院委員會會同訊判,俾使開訊一堂即行判決?!?/p>
5月1日,《民立報》刊登《我說你巴結法部》,針對維護司法獨立的審判廳長黃涵之和檢察廳長陳英痛加譴責。在另一篇《許世英抗顏弄法》中,又以“抗顏弄法”的罪名針對司法總長許世英依據(jù)法理捍衛(wèi)司法獨立的正當作為加以攻擊:“司法部許總長電江蘇高等廳陳福民君云:司法獨立之制令,自臨時約法頒布后,全國人民互相遵守,今宋案關系頗大,更宜尊重司法獨立之制,以得其真相,請與上海地方廳會同辦理等情。陳特來申與上海地方審、檢廳籌備一切。”
在《應季中暫作調(diào)人》中,該報還報道了江蘇民政長應德閎(季中)的折中方案:“審理是案之種種手續(xù)應歸地方廳承辦,其審理之主裁,在預審時由檢察廳長任之,在提起公訴后,由審判廳長任之。另請陪審員數(shù)位由司法部委任到庭陪審。此變相之普通法庭,程都督聞已贊成矣?!?/p>
經(jīng)過上海國民黨與政府當局的反復較量,司法部最后通過一個折中方案:(一)宋案初審由上海地方審判廳審判,由司法部電知該廳按照證據(jù)秉公審判,毋偏毋倚;(二)初審判決,如有上訴,司法部即呈請大總統(tǒng),于江蘇暫設大理分院,或派舊員,或新任用,均無不可,決不至提京審訊。
1913年5月5日,上海地方檢察廳長陳英開始預審應夔丞和他的親信助手朱蔭榛。第二天即5月6日,上海地檢廳致電北京司法部表示:“暗殺前農(nóng)林總長宋教仁一案,經(jīng)本廳檢查證據(jù),洪述祖與應夔丞確系同謀。洪述祖刻已逃匿青島,本廳依試辦章程第四十五條,未便直接拘傳。理合電請大部迅咨外部與膠督嚴重交涉,速將洪述祖交與魯省該管華官轉解過廳,歸案訊辦?!?/p>
與此同時,上海地檢廳還依據(jù)法律程序,致函北京地檢廳并附傳票兩張,請京廳分別代傳犯罪嫌疑人趙秉鈞、程經(jīng)世“按期解送來廳”。北京地檢廳廳長蔣芬在上海地檢廳催促下,依法向國民黨籍的國務總理趙秉鈞,以及國務院庶務秘書程經(jīng)世發(fā)出傳票。這在初步實現(xiàn)憲政民主制度的中華民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趙秉鈞于5月13日接到傳票后,并沒有抗法不遵;而是在致北京地檢廳的復函中依法申訴說:
現(xiàn)在秉鈞舊疾復發(fā),曾在北京法國醫(yī)院調(diào)治,當有診斷書可證,已于四月三十日呈明總統(tǒng)請假十五日在案,自未便赴滬。用特援引刑事訴訟法草案第三百零三條之規(guī)定,請就秉鈞所在地詢問。
國務院庶務秘書程經(jīng)世,也在呈遞京檢廳的聲明書中寫道:“查宋案關系現(xiàn)在雖應認主要為武士英,嫌疑為應夔丞,而洪述祖與應夔丞究有何干系,至今尚未分明。當未分明之先,即使經(jīng)世到廳,亦無人與之對質(zhì)。是傳票所開來廳對質(zhì),似為事實上不可能之事。茲謹重法律,依據(jù)現(xiàn)行審判廳試辦章程第十八條規(guī)定,呈明貴廳轉行上海檢察廳查照。”
5月8日,宋教仁在南京臨時政府法制局任職時的老同事、時任江蘇高等審判總廳廳長的楊蔭杭發(fā)出公函,以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黃涵之的資格問題為由,任命屠銓接任廳長,并由張清樾暫時代理。主動辭職的上海地方檢察廳廳長陳英,由江蘇高檢廳任命蔡季平接任。上海地檢廳鑒于洪述祖遲遲不能引渡,不得不推遲將宋案移交審判廳開審,要求外交部向青島德國當局交涉,從速將洪述祖引渡歸案。
5月30日,上海地方審判廳就宋教仁案第一次開庭審判。原告代訴人高溯、金泯瀾律師,以宋案要犯趙秉鈞、程經(jīng)世、洪述祖尚未到案為由,請求緩期開庭公判,要求法庭發(fā)出提票,強行拘傳趙、程、洪到案。被告律師楊景斌也反對開庭審判,理由是現(xiàn)任本庭法官未奉大總統(tǒng)、司法總長任命,不符合“臨時約法”的規(guī)定,沒有開庭資格。由于原、被告雙方律師的抗告,主審法官不得不宣布退庭。
隨著“二次革命”的爆發(fā),由江蘇海運局六十一團兵營轉押到上海地方檢察廳模范監(jiān)獄的應夔丞,于7月24日晚上越獄逃走。與他一起逃跑的,竟然是因為主持殺害同盟會會員周實、阮式,而被前滬軍都督陳其美越權包辦的殺人兇犯、山陽縣司法長姚榮澤。正在依法進行的宋教仁案的法律程序,由于“二次革命”的爆發(fā)而被迫終止。
1913年6月14日,上?!稌r報》刊登著名記者黃遠庸的文章《無理想無解決無希望之政治》,其中介紹說,時任國民黨江蘇省支部長的陳陶遺,自從宋教仁案發(fā)生后,“力勸黃克強持冷靜態(tài)度,證據(jù)一切,須俟法庭發(fā)表,黃已應之。及陳赴蘇州,而黃已一切發(fā)表,陳急赴滬面責之,而黃云此系中山主義,故陳尤持江蘇自保主義”。
與此相印證,被黃興(克強)稱贊為“負國人之重望,往時締造共和,殫盡心力,中復維持國體,委曲求全”的洪述祖表弟、前江蘇都督莊蘊寬,也在黃興于1915年12月11日寫給自己以及趙鳳昌、張謇、湯壽潛、伍廷芳、唐紹儀的書信后面題字說:“當二次革命時,予力持不可,克強聽余言,為之流涕,終以為人用,致遭失敗?!?/p>
江蘇都督程德全是負責處理宋教仁案的最高軍政長官。自從辛亥革命爆發(fā)以來,他對于同盟會及國民黨方面的革命黨人,一直抱著最大限度的誠心和善意。等到國民黨方面即將挑起發(fā)動號稱“二次革命”的國內(nèi)戰(zhàn)爭時,他在公開通電中明確承認,自己在主持處理宋教仁案的過程中,逾越了司法獨立的法律邊界。副總統(tǒng)兼湖北都督黎元洪,基于政治問題法律解決的憲政原則,也對上海國民黨方面非法操縱宋教仁案提出批評:
刺宋一案,純屬法律問題,前者宣布證據(jù),不出之于法庭,而出之于軍政府。學律者猶竊慮其非,乃各省團體,當法庭未判以先,動輒以意通電,間入政治,動搖邦基,加以犯罪之名,而先居于違法之實。不知而言之,是謂昧理,知而言之,是謂侵權。擁護約法,是毋乃非歟?
到了1928年,曾經(jīng)積極支持國民黨方面挑起發(fā)動“二次革命”的章太炎,在應馮自由邀請而寫作的《〈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序》中,對于“二次革命”的合法性另有反思:“余于開國前后諸大事,聞其謀與其役者頗眾,雖不敢謂有功,自視亦庶幾無疚。獨民國二年,以宋教仁之死,同志發(fā)憤與中央政府抗,余亦頗與焉?;蠓?,蓋不可以為至當矣。”
在已經(jīng)初步實現(xiàn)憲政民主制度的中華民國,無論是政府當局還是國民黨方面,都應該在憲政民主的制度框架內(nèi)依法調(diào)查事實真相,進而通過對犯罪嫌疑人的依法審判,以及對宋教仁家屬的國家賠償,進一步完善依法保障本國人民合法權利的憲政民主制度。國民黨方面在事實真相還沒有調(diào)查明白的情況下,就撇開司法機關及法律程序,自行宣布袁世凱、趙秉鈞是宋教仁案的謀主真兇,甚至于以此為借口發(fā)動國內(nèi)戰(zhàn)爭,顯然是黎元洪所說的“加以犯罪之名,而先居于違法之實”的既“昧理”又“侵權”的違法行為。正是基于上述事實,唐德剛在《袁氏當國》中總結說:宋教仁案“人證、物證均十分完備,在全國人民眾目睽睽之下,如作公開審判,對中國由專制向法制轉型,實在大有裨益。不幸原告、被告兩造,當時皆缺乏法治觀念,思想都甚為落伍,舍法院不用,而使用槍桿,就使歷史倒退,遺禍無窮了”。
宋教仁案既不是中華民國第一案,也不是最后一案,卻是直接改變中國社會憲政民主的制度路徑的關鍵一案。在過去一百年里,人們議論的對象主要是被推到前臺充當替罪羊的武士英、應夔丞、洪述祖、趙秉鈞、袁世凱。躲藏在幕后操縱一切并且嫁禍于人的犯罪嫌疑人陳其美,以及已經(jīng)浮出水面卻又很快銷聲匿跡的犯罪嫌疑人吳乃文、陳玉生、馮玉山、張漢彪等人,既沒有受到司法機關罪由法定的依法審判,更沒有得到歷史研究者的足夠重視。這樣一樁百年舊案,迄今為止依然是一樁只知道前臺故事而不知道幕后陰謀的懸空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