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琴[西華大學外國語學院, 成都 610039]
斯坦貝克的短篇小說《菊花》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講述了過著隔絕壓抑生活而把“種菊”視為精神寄托的伊麗莎與補鍋匠的相遇,喚起了她的女性意識和獨立自由平等的意識,從而引起了她微妙且戲劇性的內(nèi)心變化。該作品反映出一位具有社會責任心的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注?!毒栈ā肥恰八固关惪藢ε跃駥用孀非蟮母叨汝P注,其中女性形象充分反映女性的真正訴求與渴望”①。很多評論認為斯坦貝克塑造的伊莉莎,勤勞、淳樸、浪漫,而又具有進步的女性主義思想。筆者認為,作者對她的塑造,既理解同情,又不乏反諷之意。
約翰·斯坦貝克總是贊揚貧苦然而單純質(zhì)樸的人們,在他們身上發(fā)掘出善良、歡樂和互助互愛的品德,并以此來對照物質(zhì)文明的自私、冷酷和貪婪。②然而,《菊花》卻折射出作者對當時美國女性爭取獨立自由平等所持的較為保守的立場。這需要讀者透過表面文本深入到小說的潛文本,才能看到。為了能比較準確地把握作者的立場態(tài)度,讀者不僅需要了解“真實作者”,而且還要盡可能地把握住“隱含作者”在文本中通過遣詞造句和敘事策略所反映出的立場態(tài)度。
申丹認為:“隱含作者”是韋恩·布思(Wayne C.Booth)在《小說修辭學》(1961)中提出來的重要理論概念。③在申丹看來,‘“隱含作者’既涉及作者的編碼又涉及讀者的解碼。就編碼而言,‘隱含作者’就是處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某種立場和方式來‘寫作的正式作者’;就解碼而言,‘隱含作者’則是文本‘隱含’的供讀者推導的這一寫作者的形象?!雹苌甑み€特別強調(diào):“隱含作者的創(chuàng)作立場并非一定是審美的和理想化的。受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有的作品的隱含作者持較為保守反動的立場。”⑤由此可見,只有打破定見的束縛,越過表層文本,深入到潛文本,并緊扣文本加以細讀,才能比較準確地把握“具體作品”中作者的立場態(tài)度。在緊扣文本的分析中,申丹提出的“整體細讀”法是一條有利于挖掘小說深層意義的途徑。它以文本為依據(jù),以打破闡釋框架的束縛為前提。⑥下文將在“隱含作者”理論和“整體細讀”法的指導下,分析《菊花》中隱含作者對女主人公的既肯定同情又不乏反諷的態(tài)度。
從《菊花》的表層文本看,作者對伊莉莎抱有理解同情之心。然而,對照她前后衣著打扮(形象)的變化和語言的變化,“隱含作者”似乎又對她有嘲諷之意。
首先,對照伊莉莎形象的戲劇性變化。
她穿著強壯的“男人”般的衣著干活的形象。伊莉莎穿著笨重的勞動服在剪菊花莖,并不時地、渴望地朝談生意的丈夫那邊望去。也許,她很想?yún)⑴c到男性的經(jīng)濟世界中去。她用剪刀時也顯得過于急切有力(over-eager,overpowerful),剪菊是小菜一碟(too small and easy)。她的房子也是一塵不染(hard-swept)。作者在此把伊莉莎塑造成了一個過于強悍能干的“男人”的形象。隱含作者借助那些“強悍有力”的詞語似乎在暗示:她是不是想刻意“強悍”起來,以證明自己也可以像男人一樣呢?她渴望參與到男性的經(jīng)濟世界中去,是不是有些自不量力呢?長期以來,美國女性的地位不盡如人意,如金莉所言:“令人遺憾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社會的主流意識沒有把女性視為與男性有同等權利的人?!雹?/p>
談菊、送菊時天真爛漫的“少女”形象。在補鍋匠贊美伊莉莎的菊花好看時,她雙眼發(fā)光,說道:“美麗”,“哦,美麗?!彪S即撤掉破帽,甩開烏黑的秀發(fā),激動地跑入菊園,為他裝菊苗。在談到如何精心照顧花骨朵時,她越說越激動,跪在地上,一只手竟情不自禁地伸向他的腿。隨即,手垂地上,蹲在那里,如“一只諂媚的狗(a fawning dog)”。通過對她浪漫熱情的描寫,隱含作者似乎在嘲諷她“過于”天真單純。特別是“一只諂媚的狗”有力地表明了隱含作者對她的同情可憐和諷刺(抑或是鄙夷)。
沐浴更衣后的“精致女人”形象。補鍋匠離去了,沐浴時,伊莉莎用力地擦洗直到皮膚被擦紅。隱含作者是否在向讀者暗示她想把過去的一切洗刷掉?更衣時,她穿上了最新最漂亮的服裝,而且還細致地梳頭、畫眉、涂口紅。補鍋匠的到來喚起了她壓抑已久的女性意識,她開始“重新做回女人”。
見菊被棄路旁而“有用的”花盆卻保留了下來時虛弱哭泣(cry weakly)的“老婦人形象”。被無情打擊的伊莉莎確實惹人憐惜同情。但隱含作者似乎在悄聲說:“女人不要奢望能和男人一樣,也不要天真地寄希望于男人。男人的世界非?,F(xiàn)實、虛偽和冷漠?!卑岩晾蛏牟煌蜗髮φ掌饋?,可以看出“隱含作者”對她既理解同情又不乏對她“欲與男性平起平坐一爭高下而又寄希望于男性”的過于浪漫理想的試圖的暗暗嘲諷。
其次,“細讀”伊莉莎的“語言”的變化。
丈夫說希望她能在果園里種出菊那么大的蘋果時,她目光變得銳利,說:“也許,我也能?!痹诎彦X付給補鍋匠時,她說:“也許你會吃驚某一天你會有一個競爭對手。我也能把剪刀磨得鋒利……我可以向你展示一個女人能做什么?!彼蛣e補鍋匠時,她低語到:“那是一個光明的方向,那兒有光?!惫适履┪?,她問丈夫,男人們在拳擊比賽中是否會重重地傷害彼此,女人會不會去看拳擊賽。當丈夫說可以帶她去時,她的反應似乎過于激動:“哦!不!不!我不想去。我確信我不想去。(Oh,no,no.I don’t want to go.I’m sure Idon’t.)”
面對丈夫的諷刺時,她敢于沉著回應。面對補鍋匠時,她毫不掩飾地表露自己想走出去并做男人能做的事??瓷先?,她比較自信獨立,似乎想與男性“一較高下”或“平起平坐”,但她太過于天真。“波伏瓦認為,從古至今,婦女被剝奪了享有完整人性的權利,被剝奪了創(chuàng)造、發(fā)明以及超越單純的生存在不斷擴寬的事業(yè)領域中尋找生命意義的人權。”“女人始終是一個原始的‘他者’意象。她被男人觀看,也是為了供男人觀看,永遠都是客體而非主體?!雹嗫吹骄彰绫粭壜放詴r,她像一只“立刻蔫下去的皮球”,或者說像補鍋匠幽默他的狗的那句:“搏斗一開始,它就成了一只糟糕的狗。”在此,隱含作者的反諷意味表露無遺。
運用“隱含作者”理論對《菊花》進行整體細讀,可以看到隱含作者對女主人公既同情又反諷的態(tài)度。筆者認為,盡管斯坦貝克關切普通勞苦大眾,但作為男權世界的一員,他是不希望看到女性過于強大以至于欲涉足甚至是動搖男權的統(tǒng)治地位。他似乎在告誡女性不要過于激進,否則會碰壁的,正如楊坤認為的:“如果女性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么最終他們的結(jié)局也只能像菊花那樣遭受來自男性世界的摧殘?!雹嵋虼耍梢哉f,在《菊花》中,盡管作者能對女性細膩內(nèi)心和精神需求敏銳洞察,并對女性的狀況深表理解同情,但作者對女性爭取獨立自由平等卻持比較保守的立場,也許是出于善意的勸誡。
①⑨楊坤.欲說還休——從《菊花》解讀約翰·斯坦貝克的女性觀及其矛盾性[J].現(xiàn)代語文(文學研究),2010(5):131,132.
② 董衡巽.美國文學簡史(修訂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409.
③④⑤⑥申丹.敘事、文體與潛文本——重讀英美經(jīng)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5,36-37,37,12.
⑦ 金莉.美國女權運動·女性文學·女權批評[J].美國研究,2009(1):63.
⑧Margaret Walters.Femin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朱剛,麻曉蓉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