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文[寧夏財經職業(yè)技術學院, 銀川 750001]
明代《金瓶梅》批評的兩種傾向
⊙趙 文[寧夏財經職業(yè)技術學院, 銀川 750001]
《金瓶梅》是中國古代世情小說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式作品,歷來備受關注。明代對《金瓶梅》的批評雖未形成一定體系,但可以歸結為兩種傾向:從感性認識出發(fā)的推介性批評和從思想內容甄別出發(fā)的倫理學批評。前者注重發(fā)掘小說獨特的藝術趣味,后者強調小說的內容即社會影響。
批評 藝術性 倫理
《金瓶梅》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白話長篇小說,盡管藝術上不乏粗疏之處,卻并不影響它的歷史性貢獻及其里程碑式的意義。
今人就文本研究《金瓶梅》,多導源于魯迅先生所撰《中國小說史略》將《金瓶梅》歸入“世情書”一類?!靶≌f涉及世情,自可溯源到魏晉以前,但從晚明批評界開始流行的‘世情書’概念來看,主要是指宋元以后內容世俗化、語言通俗化的一類小說?!雹僭隰斞改抢?,“世情書”又叫做世情小說或者人情小說,從內容來看主要在于“記人事”,即所謂“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其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②。在概述《金瓶梅》小說文本內容的基礎上,魯迅進一步分析了以《金瓶梅》為代表的世情小說的藝術成就:“作者之與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饑,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是說部,無以上之……”③相對于思想內容而言,世情小說的藝術成就意義更深遠些。
文人創(chuàng)作自覺擺脫史傳束縛,有意識地將市民生活引入小說藝術,并且不僅限于“描摹下流言行”,而是有所針對地“加以筆伐”,是《金瓶梅》之所以能夠在小說史上產生重大影響的重要原因。在這一觀念明確之后,《金瓶梅》研究的基本命題逐個凸現(xiàn),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平民文化與以俗為美、暴露社會矛盾與剖析扭曲人性、性愛描寫與文學趣味,以及傾向于小說結構和技術的人物性格的立體化、網狀結構和語言通俗化等。與積極發(fā)現(xiàn)文本價值相對應,針對《金瓶梅》的批評也越來越趨于深入。小說以冷酷和絕望代替理想和希望,最終呈現(xiàn)出因果報應的宿命論思想;取材方面精蕪不分,不必要的描寫和筆墨占據(jù)了篇幅,尤其是露骨的性生活的描繪,影響了作品應有的藝術美感;與明代淫風日盛保持著若隱若現(xiàn)的關系的自然主義傾向,夸大了性欲和淫穢,客觀上形成了藝術美感與道德倫理之間的矛盾。④從正反兩方面來看,《金瓶梅》研究已形成的基本框架是穩(wěn)固的且富有彈性的,因為它建立在以“文學性”為核心概念的文學基本規(guī)律之上。
科學的批評亦即尊重文學基本規(guī)律的批評,往往建立在“文學性”研究的基礎之上?!昂梦膶W則自有標準,不專在其能通俗、大家能懂而即便成為好文學?!雹蒎X穆強調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肯定對文學規(guī)律的尊重關系著復興中國文化。王國維將《三國演義》中關羽釋曹和《水滸傳》之寫魯智深、《桃花扇》之寫柳敬亭并舉,指出文學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從“毫無意義”中生發(fā)“人生無限之興味”。⑥康熙乙亥年(1695)張竹坡點評《金瓶梅》正是從文學欣賞和文學批評的角度出發(fā),在深入解讀文本的同時,也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文學性意味。由此看來,文學研究中的“文學性”核心似乎不言自明,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僅以《金瓶梅》為例,小說自身的文學價值伴隨著傳播與批評的跟進和深入,逐步展開深化,最終形成基本輪廓并呈現(xiàn)出來。這一過程在明代表現(xiàn)得并不顯豁。
現(xiàn)在可考證的最早給予《金瓶梅》以關注的文字材料見于袁宏道筆端。萬歷二十四年(1596),他在寫給書畫家董其昌的書信中,連連追問《金瓶梅》一書從何得來。袁宏道看到的《金瓶梅》是抄本,且只有數(shù)卷,但是他對《金瓶梅》的評價卻是非常之高?!胺砺杂^,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雹咂渲胁⑽疵鞔_指出內容如何,更多的是以高妙細膩的文筆寫市井生活,卻并不墮入鄙俗。在當時給予《金瓶梅》極大關注的不止袁宏道。在袁宏道寫給謝肇的書信中,他詢問對方“:《金瓶梅》料已成誦,何久不見還也?”⑧經董其昌,袁宏道借閱了數(shù)卷《金瓶梅》抄本,又轉借與謝肇。不僅袁宏道非常喜歡《金瓶梅》,謝肇也很喜歡。袁宏道推崇《金瓶梅》,不僅限于他對這部小說的簡要評價和他向友人積極推介,他還把《金瓶梅》和《水滸傳》并列入“逸典”⑨,顯示出了他寬容睿智的文學觀,同時也暗示了對《金瓶梅》小說內容理解不應簡單地直觀文字,而是要深入地把握文面之下隱含的深層次意義。
沈德符有《金瓶梅》全書抄本,因此他的評介也更全面些。?與二袁相比,沈德符的小說觀狹隘且陳舊。有人勸說他將所藏《金瓶梅》抄本拿出,讓書坊刻印刊行,遭到了他的拒絕。理由是“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無法開脫。但是,沈德符對于《金瓶梅》批評仍然是有貢獻的。首先,指出小說原本缺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后有陋儒補寫,這可以從文本中的方言使用、趣味和結構推斷得出。其次,他指出小說出自嘉靖年間一大名士,小說的本意在于“指斥時世”,批評當時朝政混亂,世風靡靡。最后,他轉述袁宏道對《金瓶梅》續(xù)書的介紹,即《玉嬌李》,“亦出此名士手,與前書各設報應因果”;他認為續(xù)書內容“駭怪”,但“筆鋒恣橫酣暢,似猶勝《金瓶梅》”。顯然,沈德符對《金瓶梅》的認識是有誤區(qū)的,他忽略了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與此相對應的是屠本,他認為《金瓶梅》“語句宛似羅貫中筆”?。在小說觀念尚未完善時,屠本繼袁宏道將《金瓶梅》與《水滸傳》并列“逸典”之后,開始有意識地從經驗中發(fā)覺小說相對獨立的審美趣味,并將此應用到《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中加以省察。這是有著積極意義的。因為缺少觀念體系的解釋和印證,具體的文學實踐作為鑒賞標準不僅對于小說本身是有益的,對于理論的形成在客觀上也發(fā)揮著累積的效果。
袁中道和沈德符等人已經指出了《金瓶梅》在內容上存在誨淫的問題,董其昌大概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們于此都未深入討論,對小說的“誨淫”這一問題,并未完全置于社會倫理的范疇中去大加撻伐,而是抱有一定的寬容。但自嘉靖后期開始,一種抨擊《金瓶梅》誨淫的聲音漸次興起,且愈來愈趨于強烈。于是,“穢書”、“淫書”的說法成為人們對《金瓶梅》的一般看法,焚之毀之也隨之成為人們對《金瓶梅》所持的一般態(tài)度。這既與進步社會思潮和文學觀念的衰落有關,又是《金瓶梅》擁有更多讀者——尤其是缺乏一定文學修養(yǎng)的讀者——的必然結果。圍繞著某一部作品,一定的接受群體的形成是深層次批評展開的前提。當然,這里的批評不一定客觀、公允,即使這對作品本身的解讀沒有明顯效果,或者根本就是失效的,但對于批評史和傳播史卻是有意義的,因為它首先提供了一個方向或角度。這個角度和方向在當時即體現(xiàn)為以名教作為潛在的理論資源,對《金瓶梅》展開有關倫理學的批評。
薛岡《天爵堂筆余》可以看作是對《金瓶梅》進行倫理學批評的一個較好的例子。?先是薛岡本人在解讀小說的過程中,由最初因為內容淫穢而對其鄙視厭惡,至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荒淫之人都不得好死,因而領悟所謂勸誡的意味;以至認為西門慶病死不足以顯示罰惡,非“當受顯戮”不可。再者,所轉引的《金瓶梅》序文,揭示了一種十分普遍的從倫理學出發(fā)的接受心理:“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也?!痹谑鹈榭偷摹督鹌棵沸颉分?,有著頗為近似的說法。?所謂菩薩心、君子心與禽獸心都是要將小說的閱讀,引向以儒家道統(tǒng)為核心準則的簡單倫理學批評,使其潛在地脫離文學范疇。鑒于此,袁宏道等人對《金瓶梅》的偏愛,就難免淪為“導淫宣欲”?。否定了小說表現(xiàn)市民生活的積極意義,否定了小說作為通俗文學的根本屬性,否定了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審美功用和價值,反而以實用功利的標準去省察《金瓶梅》,無論其結果怎樣,都于作品本身意味的開掘沒有太大意義。
與薛岡、弄珠客意見相近的另外一類批評,從倫理學的角度進一步深入下去,直至開辟出關于人性的討論,對《金瓶梅》的思想內容做了正面的闡述和肯定。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對小說作者抱著十分的同情心,深入地分析、評價了小說的思想內容,在當時很是難能可貴。?一方面,序文從人情憂郁的派遣消解這一角度出發(fā),認為小說“語句新奇,膾炙人口”,其思想內容無非是通過小說藝術這樣一種特殊方式,以“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借輪回報應暗喻人世之盛衰消長,讓讀者“一哂而忘憂”。另一方面,序文反駁了認為小說存在“語涉俚俗,氣含脂粉”的觀點,通過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進行重新闡釋,指出人之追慕富貴、嫌惡哀怨,很難做到不淫和不傷,因此愛欲作為人的真實性情和文學表現(xiàn)的對象,沒有理由必須接受世俗倫理的刁難?!督鹌棵贰愤@樣一部小說,不僅把市井、閨房攏入筆端,而且摹寫得曉暢明了、淋漓盡致。從這一角度來品評《金瓶梅》,它顯然優(yōu)于《剪燈心話》《鶯鶯傳》和《水滸傳》。事實上,小說自有小說的標準,倫理自有倫理的尺度,各有所屬,互不相涉。遺憾的是,弄珠客將人性的愛欲和作為文學表現(xiàn)對象的愛欲相等同,客觀上只是片面地強調了小說應該表現(xiàn)真實的人性,卻忽略了表現(xiàn)真實人性不能影響文學的美感。
廿公《金瓶梅跋》認為小說曲折地表現(xiàn)了人間丑態(tài),并有意將此與孔子刪詩而不去《鄭》《衛(wèi)》相比,指出這是因為以刺時世的緣故;其中暗伏因果報應,是作者的大慈悲心的體現(xiàn);《金瓶梅》流布于世“功德無量”,不能因為誤讀而視之為“淫書”。?謝肇《金瓶梅跋》同樣對“淫書”說提出了反駁,理由除去詳細闡明小說以刺時世的立意和孔子刪詩不去淫聲之外,還以袁宏道喜讀《金瓶梅》說明文人接受的合理性。另外,謝肇客觀地指出了《金瓶梅》不及《水滸傳》是因為“猥瑣淫,無關名理”,但就其他方面來講,“信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這樣的批評是十分懇切的,也很富于理性和思辨,不僅指出了《金瓶梅》的特殊性,同時也為我們理解數(shù)百年來小說始終毀譽參半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就小說的思想內容甄別展開的倫理學批評,往往表現(xiàn)為三個向度:社會接受,文本呈現(xiàn)和讀者解讀。社會接受往往表現(xiàn)為既有的倫理準則和穩(wěn)定的接受準備,它先驗的判別作品優(yōu)劣的尺度,以此展開批評,將會拒絕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及其所預示的可能性,結果只能是失敗。文本呈現(xiàn)的根本意義不在于文本呈現(xiàn)了什么,關鍵在于文本可能呈現(xiàn)什么。讀者接受的過程是文本呈現(xiàn)的可能性通過主體的能動性最終得以實現(xiàn)的過程。傳統(tǒng)文論歷來重視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所謂“意境”的生成就是主體和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就小說的思想內容甄別展開對《金瓶梅》的倫理學批評,以社會接受的角度開始,但并未進入文學性和小說文體的基本規(guī)律,至文本呈現(xiàn)和讀者解讀并舉才真正深入文學與小說。
雖然明代針對《金瓶梅》的批評有諸多不足,但值得重視的是仍有不可否認的積極意義。從感性認識出發(fā)的推介性批評促進了小說的傳播,加快了小說從文人走向一般讀者的進程,并為更廣泛的解讀文本提供了客觀條件。從思想內容甄別出發(fā)的倫理學批評為小說批評引入了新的角度,較早地將小說解讀自覺地與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為小說批評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理性基礎。從康熙乙亥年(1695)張竹坡點評《金瓶梅》開始,《金瓶梅》批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觀念在這里已十分明確和清晰。文學性的觀念確立的過程中,小說自身的規(guī)律也與此進一步固定下來。一種相對成熟的小說批評就此展開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其中確實離不開前一段時期的準備。盡管明代的《金瓶梅》批評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免幼稚,但作為一種較為成熟的批評的前期準備,從方法和思想上無疑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
① 《中國文學史》(第4卷),袁行霈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168頁。
② 《中國小說史略》,魯迅著,郭豫適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第125頁。
③ 《中國小說史略》,魯迅著,郭豫適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第126頁。
④ 《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下卷),劉大杰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9月第2版,第1182頁。
⑤ 《中國文學論叢》,錢穆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8月第1版,第140頁-第141頁。
⑥ 《中國歷代文論選》,郭紹虞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第1版,第381頁-第382頁。
⑦⑧ 《袁中朗全集》卷一尺牘,轉引自《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3頁,第613頁-第614頁。
⑨ 《觴政》,見《袁中朗全集》卷三,轉引自《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4頁。
⑩ 袁中道對《金瓶梅》的批評主要集中在《游居柿錄》,參看《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4頁-第615頁。
? 《萬歷野獲編》,參看《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5頁-第616頁。
? 《山林經濟籍》,參看《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6頁。
???? 參看《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6頁-第617頁,第619頁,第619頁,第620頁。
? “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也?!眳⒖础睹髑逍≌f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9頁。
? 弄珠客語,參看《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下冊),朱一玄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6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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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趙文,華東師范大學文藝美學碩士,現(xiàn)供職于寧夏財經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