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雪蓮
中國古代文人墨客,飽讀詩書吟詩作賦,一方面為怡情養(yǎng)性,陶冶身心,另一方面則是為走上仕途,借機施展才華,實現(xiàn)抱負(fù)?!斑_(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币坏┦送臼б猓闵l(fā)出種種的情愫。一類如李白:“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睗M紙憤激之言;一類如柳永:“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鼻俺屉y料,孤獨,寂寞,凄涼之情溢于言表;一類則如劉禹錫:“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睂以獯煺蹍s越戰(zhàn)越勇;一類如蘇軾:“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失意卻又豁達(dá),有微詞卻更見豪放。
我要說的卻是另一類:一旦仕途失意,便移情于田園山水,盡抒隱逸情懷,表現(xiàn)寧靜、閑適、恬淡、農(nóng)家樂,如陶淵明、王維、韋應(yīng)物等。山水田園詩人眾多,而真正能表現(xiàn)恬淡寧靜閑適的,我覺得應(yīng)首推王維。而我又認(rèn)為,能讓他的詩體現(xiàn)恬淡寧靜閑適的一個因素,應(yīng)該是他的衣食無憂,即物質(zhì)保障下的恬淡。
王維,自二十一歲中進士走入仕途,先后任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尚書右丞。如果不是那場兵變,也許還要高升。做著高官,拿著厚祿,享受著錦衣玉食,出門怕也是前簇后擁,騎著馬,乘著官轎。即使有心隱逸,來到山林田園之中時,只怕也有下人打點好了一切,他只需有閑情逸致前去游山玩水,賞花賞月散心。像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著眼于秋景,又是在日暮夜晚,“自古逢秋悲寂寥”,可在王維的筆下,卻絲毫見不到悲意。新雨洗滌后的山是如此空靈、寧靜,明月,清泉的映襯更使山間清幽、雅潔、寧靜、恬美,那似乎也應(yīng)是不用足踏泥漿的王孫才會有的恬淡。再加上竹林深處的浣女,蓮葉下漁舟中的漁父,在詩人的筆下,全無生活的困頓勞苦之感,在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的襯托下,讓人感覺浣衣、打魚只是他們的一種休閑娛樂,因而滿溢靜美、愉悅之感。相較而言,只做了八十幾天縣令的陶淵明雖也身處田園,卻顯出另一種情趣:“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碧諟Y明因生活所迫,不得不親自去田里勞作,其中的辛勞自然明了,雖口里說“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但總讓人感覺帶有一點自慰的語氣。再看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與在蓮花映襯下的漁父相比,多了一份孤獨、寂寞、冷清,自然也無法用閑適、恬淡等詞來形容。
再看《田園樂》:
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蘇軾評王維的詩是“詩中有畫”,這一點也不為過。桃紅,柳綠,落花,啼鶯,艷麗的色彩效果,以聲襯靜的技法,加上繚繞的朝煙,仿佛蕩滌凈俗世的一切塵垢、喧囂,令人如置身畫中,如入仙境,真?zhèn)€是:此景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曾見?更妙處在于“客猶眠”。古代讀書人讀書苦,“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王維不需要,他已位居高官,他已有殷實的家產(chǎn)。農(nóng)家人更苦,張碧《農(nóng)父》中說:“運鋤耕劚侵星起,隴畝豐盈滿家喜。到頭禾黍?qū)偎耍恢翁帓伷拮?。”李紳《古風(fēng)》中寫:“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边@些詩作中描寫的真正的農(nóng)家人,披星戴月,歷寒暑,冒風(fēng)雨,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辛辛苦苦干到頭,“到頭禾黍?qū)偎恕?,弄得吃不飽,穿不暖,更有甚者弄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誰個有王維樣的閑心到“鶯啼”時“猶眠”,如何有風(fēng)情去賞花,賞月呢?
再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首小詩構(gòu)思精巧,以花落,月出,鳥鳴等動景,來映襯春山的靜謐,是“鳥鳴山更幽”的境界,頗富詩意。詩中的“靜”還源于心靜,心靜自然覺出夜靜,自然感受到山空,自然也聽得到桂花飄落的聲音。王維的“心靜”與他晚年“長齋奉佛”,接受佛教消極出世思想有關(guān)系,但應(yīng)該跟他的經(jīng)濟狀況也有關(guān)系。身居山水之間,卻可拋開一切雜念,拋開一切俗務(wù),這自然也因他有堅實的經(jīng)濟后盾,可以不愁吃,不愁穿。戴書倫《屯田詞》:“春來耕田遍沙磧,老稚欣欣種禾麥。禾麥漸長天苦晴,土干確確鋤不得。新禾未熟飛蝗盈,青苗食盡余枯莖……”真正的田家人怕沒有個真正心靜的時候,禾麥種下了還得記掛是否風(fēng)調(diào)雨順,還得發(fā)愁是否會有個天災(zāi)人禍。看到桂花開落怕也只是想到時令,該播還是該收;看到月亮出來了怕也只是心憂明日天氣,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吃了上頓,馬上就得惦記著落實下頓。誰還能有如此詩情畫意,聽花開花落聲音,看月缺月圓的風(fēng)景?
還有《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王維吟詠著《詩經(jīng)·邶風(fēng)·式微》中“式微,式微,胡不歸”的詩句,準(zhǔn)備歸隱田園。陶淵明“胡不歸”是因“田園將蕪”,再打比方來說,是因“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唐初王績也借“長歌懷采薇”來表達(dá)自己避世隱居的愿望,但起因卻是仕途失意,“徙倚欲何依”,最終棄官隱居故鄉(xiāng),其中自少不了落寞。而王維的原因則是“即此羨閑逸”。是哪些“閑逸”讓他怦然心動?是牛羊歸圈的溫馨場面,是野老等候牧童的親情畫面,是田夫相見語依依的感人圖景……這些的確夠“閑逸”,禁不住讓人頓生隱逸之念。只是,與其他詩人的詩作一比,卻又發(fā)現(xiàn)他所描述的農(nóng)家生活過于理想化。比如他只見到“雉雊麥苗秀”的喜人,卻無法體會“五月糶新谷”的愁苦;他能見到“蠶眠桑葉稀”的豐收在望,卻同樣感受不到“二月賣新絲”的凄慘遭遇。身為達(dá)官貴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的田家之傷自然無從知曉。
當(dāng)然,一個作家作品風(fēng)格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如時代背景,所接受的思想,詩人的理想愿望等等。但基于王維山水田園詩中有異于常人的恬淡,寧靜,閑適,不禁想到了這些,認(rèn)為他的詩中的恬淡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的衣食無憂,來源于他的堅實的物質(zhì)保障。因為我始終覺得,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只有物質(zhì)得到滿足了,人才有更多的心力去追求精神上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