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玲
法治的生成環(huán)境
——從藥家鑫案說起
金 玲
2010年10月20日晚,藥家鑫開車撞傷張妙,后為逃避責任持刀殺害了張。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1年4月22日,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藥家鑫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一審后,藥家鑫提出上訴,5月20日,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藥家鑫案(以下簡稱藥案)進行了裁定,駁回其上訴,維持原判。最高法院核準死刑時認為:藥家鑫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罪行極其嚴重。構成自首,但不足以從輕處罰。第一審判決、第二審裁定認定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故依法作出核準死刑的裁定。
從案發(fā)至結果的幾個月時間里,網上的評論鋪天蓋地。本文梳理了關于藥案的各種評論,試圖分析從中折射出的大眾心理以及兩種關于法治的觀念,揭示社會當下彌漫的一些對司法不信任心態(tài),進而研探如何消解這種不信任心態(tài),完善法治的生成環(huán)境。
網上發(fā)布的關于藥案的各種評論,可以分為三大類:呼吁判處藥家鑫死刑;主張寬容罪行,從輕判決;僅從心理、社會成因來分析犯罪原因,以吸取教訓。在第一類評論中有從法律專業(yè)分析的角度,也有訴諸情緒的。第二類評論在網上被批判與聲討,在網民看來是否判處藥家鑫死刑是關涉“司法不公”、“富二代”等大眾敏感問題,第二類評論逐漸處于劣勢。第三類評論較為理性,從心理學專業(yè)角度進行分析,但由于大眾不理解心理學專業(yè)的觀點,一些專家學者的觀點招致“網罵”,如被大眾誤解的“彈鋼琴強迫殺人法”。
筆者注意到,從藥案的網絡評論整體發(fā)展態(tài)勢來看,理性的聲音相對較微弱,隨著案件判決的過程,后兩類評論遭遇“口水戰(zhàn)”,第一類評論中情緒攻擊戰(zhàn)術明顯在網上占強勢地位。對一起大眾關注的案件評論里,理性的、專業(yè)分析的聲音失去了應有的位置,而情緒的聲討吸引了大眾的支持,這一特點不能不引起法學界的關注與反思。
藥案審判過程中,網上流傳著諸如藥父身份、藥家房產等消息,讓許多人立刻認定藥家鑫為紈绔子弟,于是乎網上聲討“富二代”的聲音甚囂塵上,有網民稱此案為又一“李剛案”。我們可以看到,社會大眾的仇富心理相當普遍與嚴重。尤其是本案受害者張妙是農民,屬于社會弱勢群體,使得人們更多關心的是弱者是否得到法律的庇護。藥案因此牽涉到我國當下復雜的社會問題,潛在的“仇富”、“仇官”情緒,在藥案的評論中再次發(fā)揮了作用,以至于任何主張對藥家鑫從輕處罰的主張都遭到大眾的激烈反對,甚至連心理學專家對藥家鑫本人犯罪原因的理性分析也受到咒罵。
分析其中原因,根源在于一些人對我國司法依法獨立、公正審判的不信任。藥案是一起事實簡單的故意殺人案,之所以能夠在網上吸引這么多人的關注,產生激烈的爭論,與上述原因不無關系。司法機關的判決面臨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一旦判決結果與大眾輿論不符,就會招致社會大眾的質疑。
如果撇開情緒的因素,只就藥案評論中反映出的法律觀念來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在評論中存在兩種關于法治的觀念:
一種觀念認為,法官判決案件就是嚴格的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過程。藥案屬典型的故意殺人案,而且犯罪情節(jié)嚴重,按照我國刑法的規(guī)定,應該判處死刑。其他因素,如果沒有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如藥家鑫的心理因素不應考慮為從輕處罰的原因。
而另一種觀念主張對藥家鑫從輕處罰,因為任何生命的價值都是平等,都是值得珍視的。這類評論認為法官判決案件,適用法律的前提是對個體生命的珍視與保護。
在此,我們借用德沃金的一組概念來區(qū)分這兩種觀點,德沃金認為存在兩種關于法治的觀念:法條式的法治觀與原則性的法治觀。①在藥案的評論中,持前述第一種觀念屬法條式的法治觀,主張法律自有一套嚴謹的邏輯推理體系,不能受到任何法律以外因素的影響,否則就會妨礙司法審判的獨立與公正。
第二種觀念屬原則性法治觀,主張法官適用法律的過程,雖然是一個嚴格依照法律判決案件的過程,但在這一過程中,法官將抽象的法律規(guī)定運用于具體的、復雜的案件,需要法官自己對法律條文進行解釋,法官對法律的解釋不可避免地需要有一個立足點,此立足點是法官解釋法律的前提,也是法官適用法律的目的。
在法治社會里,人們形成一個共識:個人運用法律維護自己的權利,防范國家權力侵害,法官適用法律的前提也基于此,而且這一點,正是現代國家確保其政治正當性的充分理由。因此在成熟的法治國家,法官適用法律、解釋法律的立足點應該是維護公民個人的權利,防止任何法律以外的強制權力侵害公民的合法利益。
在原則性法治觀看來,法條式的法治觀只是對于法官判決案件的理想描述,而不是事實狀態(tài)。原則性法治觀揭示了一個顯見的事實:法官在適用法律、解釋法律的過程中,存在著一個不受“字面上的法律”限制的區(qū)域。哈特認為這是一個開放式結構,法官在這一區(qū)域的解釋運用自由裁量權。德沃金認為,自由裁量權的解釋,會讓法官的權力落入權力不受限制的狀態(tài),從而法官的判決受到法律以外因素,如政治、經濟權力的侵害,致使法官的判決失去正當性、合法性,久而久之也就讓整個社會對法治失去了信任。
西方社會深厚的人文精神是其法治生成與發(fā)展的土壤,這一點對于原則性法治觀尤為重要。假設我們的社會已經達成一個共識,即一個現代法治國家其政府應該遵循的理性的政治道德:個體生命的價值應該受到國家權力平等的尊重與關懷。我們知道,一個社會的共識不需要有一個外在的、形之于文字的表現,因此它可能不會明確地出現在法條之中。社會共識作為背景而存在,在法官判決的時候,當這個共識成為法官判決案件、解釋法律的立足點,它就從背景中走出來,引導著法官理解法律、解釋法律的方向,并通過法官的判決過程顯現出來。
在這種共識之下,如果法官判決藥家鑫案,可能會得出與當前判決一樣的結果,判處藥家鑫死刑立即執(zhí)行(也可能不是)。但法官的整個判決過程會顯現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效果,而且整個社會也會保持一種理性的關切態(tài)度?;蛟S法官可以允許犯罪心理學家當庭對藥家鑫的犯罪心理進行合理的解釋,媒體應基于事實進行報道,對于不實的、渲染情緒的、有傾向性的報道,法庭可以采取措施予以限制,并且法庭也應該為消除錯誤信息對該案的不良影響提供機會。
這當然是對法治社會理想狀態(tài)的一種想象,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堅持一種信念:任何國家權力都不得侵害個人的權利,而司法的獨立審判正是確保這一信念實現的重要制度。獨立審判的制度使得法官在判決的過程中可以不受任何法律以外因素的干擾,判決案件的過程實際上是適用法律維護個人權利的過程,因此,人們對司法寧愿采取信任的態(tài)度,相信法官能獨立、公正地判決案件,相信并支持判決的結果。這是法治社會得以維系下去的基礎。一個社會如果失去了對司法的信任,人們對法官判決就會任意猜疑、甚至會情緒化攻擊。
結合藥案,來觀察當下中國社會與司法現狀,為何在藥案的評論中存在著對司法審判如此嚴重的猜忌呢?從前述分析里,我們知道,堅持原則性法治觀會產生一種流弊:如果社會尚未達成對個體生命的平等尊重的共識,法官解釋法律的立足點可能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如此一來,法治就淪為政策考量的工具,而不是法律之治(或法律原則之治)。眾所周知,政策是一個政黨為了當時的利益制定的策略、方案,相對于平等、自由的權利原則而言,再長期的政策也只是暫時性的,會隨著國家、政黨政治的形式變化而變化,因此,政策不具有法律(法律原則)的確定性與穩(wěn)定性。
在藥案的網上評論里顯示出來的“仇富”、“仇官”情緒,說明在大眾中存在著普遍的擔心,擔心法官在判決時會受到“富”和“官”的影響,而不能公平判決。而且“這種疑慮絕非無的放矢。鄧玉嬌案表明法院不是澄清事實的平臺,孫偉銘案表明法院曲法阿世,聶樹斌、佘祥林、趙作海等案表明法院經常制造冤案(而且只要被告人已經冤殺,就很難糾正),幾乎所有產生較大影響的案件都昭示出司法不獨立這一事實。”②而這一事實加劇了社會普遍存在的不信任心理,積累了越來越多的怨憤、仇恨的情緒。
獨立審判是判決公正的前提。在判決的結果之外,獨立審判的另一層重要意義也應該顯現出來:即國家權力通過法律之治,實現對個體生命、個體權利的平等尊重。在這樣的過程中,人們對司法的不信任逐漸消除,積累起來的仇恨情緒也會慢慢平息,社會逐漸趨于采取理性的態(tài)度對待各種意見或利益的沖突,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法治與其宣示的人文精神逐漸在社會生活里生根、發(fā)芽。
注釋:
①(美)德沃金:《自由的法——對美國憲法的道德解讀》,劉麗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20頁。
②賀衛(wèi)方:《一起命案引發(fā)的法理與民意》,http://blog.sina.com.cn/heweifang,2011年4月11日。
(作者:深圳市委黨校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