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泓
(浙江旅游職業(yè)學院,浙江杭州311231)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長隨形象
張 泓
(浙江旅游職業(yè)學院,浙江杭州311231)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長隨
長隨是清代一個特殊的群體,一方面,他們社會地位低下,長期遭人唾棄;但另一方面卻有眾多的人群想方設法擠入這一群體。《閱微草堂筆記》中有多則筆記跟長隨有關(guān),從中可看出紀昀對長隨是怎樣的態(tài)度,以及長隨在清代的生存狀況。
長隨是清代一個特殊的群體,一方面,他們政治地位低下,經(jīng)濟收入微薄,在社會上又長期遭人唾棄;但另一方面卻有眾多的人群想方設法擠入這一群體,努力想成為其中一員。
《閱微草堂筆記》中有數(shù)則筆記都和長隨有關(guān),我們從中可看出紀昀對長隨是怎樣的態(tài)度,以及長隨在清代的生存狀況。
一
清代的長隨又叫家人、長班、鼻頭、二爺,在明代時稱為參隨。據(jù)趙翼考證,明清兩代的長隨是指不同的對象。明代的長隨是指跟隨大宦官的小宦官:“長隨本中官之次等,受役于大珰者?!鼻宕拈L隨則指官員的跟班:“今俗所謂長隨,則官場中雇用之仆人,前明謂之參隨。”[1]570趙翼所下的定義把長隨和家奴區(qū)分得非常清楚:長隨處理的是官場的事情,而家奴則處理家內(nèi)的事情。而更重要的區(qū)別在于,家奴和主人是買賣關(guān)系,而長隨和主人則是雇傭關(guān)系。所以汪輝祖在《學治臆說》上說:“長隨與契買家奴不同,忽去忽來,事無常主”[2]133。但趙翼僅僅指出長隨是“官場中雇用之仆人”,又很容易把他們和其他的官場雇傭人員如書吏和差役相混淆。其實他們之間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書吏和差役是政府雇傭的,其薪酬由政府支出;而長隨則是官員個人雇傭的,其薪酬也由官員個人支出。在工作使命上,長隨有時甚至還有監(jiān)督書吏和差役的職責。
長隨具體是從事什么工作的?汪輝祖對此作了詳細的解釋。他把長隨區(qū)分為在宅門內(nèi)、宅門外、宅門內(nèi)外之間工作的三類:“宅門內(nèi)用事者,司閽曰門上,司印曰簽押,司庖曰管廚。宅門外則倉有司倉,驛有辦差,皆重任也。跟班一項,在署侍左右,出門供使令,介于內(nèi)外之間?!保?]142可見,長隨包括看門的、管官印的、燒飯的,這三類是“宅門內(nèi)用事者”;管倉庫的和送公文的則是“宅門外”用事者;另外一類隨時聽候差遣的跟班則是“介于內(nèi)外之間”的用事者。
有清一代,朝廷用法律的形式給每個人規(guī)定了他所屬的等級?;适摇①F族和官僚屬于高高在上的等級,他們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權(quán);沒有特權(quán)的士、農(nóng)、工、商被稱為“四民”,屬于良民階層;低于良民的階層則被稱為賤民?!八拿駷榱?,奴仆及倡優(yōu)為賤。凡衙署應役之皂隸、馬快、步快、小馬、禁卒、門子、弓兵、仵作、糧差及巡捕營番役,皆為賤役,長隨與奴仆等。”[3]3481可見,長隨被歸入賤民階層,他們的處境和官府中的皂隸、衙役相同,社會地位低下。“他們無權(quán)參加科舉考試,也不能進入官僚階層。離職后三代內(nèi)的子孫仍不得參加科舉或進入仕途?!保?]143-144
清代,賤民和良民的區(qū)別不僅僅表現(xiàn)為社會地位、婚姻關(guān)系和科舉考試上的不平等,甚至連穿著打扮上都有嚴格的區(qū)分。“賤民還被用特殊的服飾同其他等級的人區(qū)分開來?!保?]35如乾隆年間就規(guī)定:“各衙門輿隸等役及民間奴仆、長隨,不得濫用緞紗及各樣細皮,違者治罪”。[6]卷328既然不許長隨穿著緞紗及細皮,那么他們應該如何打扮呢?嘉慶年間規(guī)定:“家人賤役人等只準用繭綢、毛褐、葛布、梭布、羊皮、貉皮;其紡絲綢絹俱不準用。”[6]卷328
既然身為賤民,長隨的收入狀況自然就非常糟糕,僅憑官員個人支付的薪水甚至無法解決溫飽問題。“一役之工食,每年多不過十二兩,或七兩二錢,每日不過三二分,僅供夫婦一餐之用。”[7]卷24
長隨又幾乎是千夫所指的一個群體,清代從君主、大臣到百姓,幾乎每人都在指責長隨?!坝星逡淮?,官僚文人對地方吏役之弊的聲討不絕于耳,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中同樣對其充滿了道義的譴責。”[8]369難怪當時就有人為之鳴不平道:“惟古之隸皆有罪之人,賤之可也。若今之隸,皆良民充當。在官府既不能無此等之人,募以充此役,既任用之而又賤視之,其理安在?”[9]353
“清代的賤民等級是受壓迫、受剝削、受奴役、受歧視的最低下的等級。”[5]205但奇怪的是有眾多良民卻在想方設法加入長隨這一群體,千方百計地讓自己成為賤民等級中的一員。對于這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和這一個特殊的群體,《閱微草堂筆記》中有詳細的表現(xiàn)。
二
很明顯,紀昀和清代其他的官員一樣,對長隨深惡痛絕。他在《灤陽消夏錄六》中提到:“其最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親屬、一曰官之仆隸。是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quán)。官或自顧考成,彼則唯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四大洲內(nèi),推此四種惡業(yè)至多。”這里的“官之仆隸”就是指長隨,紀昀認為,長隨的表現(xiàn)足以“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可見他對長隨厭惡之極。
紀昀為什么對長隨如此深惡痛絕?因為他認為長隨既是仆人就必須對主人即官員忠心耿耿,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長隨則是唯知牟利,不斷欺騙主人。在《灤陽續(xù)錄二》中他記載了一個深得主人信任的長隨的所作所為:“主人惟信彼,彼乃百計欺主人,他事毋論,即如昨日四鼓詣圓明園侍班,彼故縱駕車騾逸,御者追之復不返,更漏已促,叩門借車必不及,急使雇倩,則曰:風雨將來,非五千錢人不往。主人無計,竟委曲從之。不太甚乎?”對于這個長隨,紀昀給他安排的結(jié)局是:“二幼子并暴卒,其妻亦自縊于家”,而“其仆旋亦發(fā)病死”。原因則是此長隨對主人不忠,妻子自然也對其不忠,“私有外遇,欲毒殺其夫,而后攜子以嫁,陰市砒制餅餌,待其夫歸,不虞二子竊食,竟并死,婦悔恨莫解,亦遂并死?!倍L隨自己的病死則自然是天譴。
紀昀又認為,即使有人識破了長隨的所作所為,也往往對他們無計可施,因為長隨往往是拉黨結(jié)派,令人防不勝防。在《灤陽續(xù)錄六》中他記載自己的一個朋友胡牧亭不斷被長隨欺騙,后另一朋友朱竹君忍無可忍,“乃盡發(fā)其奸,迫逐之。然結(jié)習已深,密相授受,不數(shù)月,仍故轍,其黨類布在士大夫家,為竹君騰謗,反得喜事名。于是人皆坐視。”結(jié)果竟然是“牧亭終以貧困郁郁死”。去世后第二天,有長隨來祭奠,懺悔道:“主人不迎妻子,惟一身寄居會館,月俸本足以溫飽,徒以我輩剝削,致薪米不給,彼時以京師長隨連衡成局,有忠于主人者,共排擠之,使無食宿地,故不敢立異同”。根據(jù)紀昀的觀點,忠心之人是無法在長隨群體中立足的。
長隨盡管屬于賤民等級,但有些良民為了能加入這一群體,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痘蔽麟s志三》中記載了一個生動的故事:“有選人在橫街夜飲,步月而歸,其寓在珠市口,因從香廠取捷徑,一小奴持燭籠行中路,踣而滅。望一家燈未息,往乞火,有婦應門,邀入茗飲。心知為青樓,姑以遣興,然婦羞澀低眉,意色慘沮,欲出又牽袂固留,試調(diào)之,亦宛轉(zhuǎn)相就,適攜數(shù)金,即以贈之。婦謝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愛,有長隨某住某處,渠久閑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饑寒,君肯攜之赴任,則九泉感德矣。選人戲問卿可相隨否,泫然曰:妾實非人,即某妻也,為某不能贍子女,故冒恥相求耳。選人悚然而出,回視乃一新冢也?!奔o昀評價道:“求一長隨,至鬼亦薦枕。長隨之多財可知,不知財自何來,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p>
在《灤陽消夏錄四》中,紀昀借“百工技藝,各祠一神為祖”之事,提出“長隨所祀曰鐘三郎。閉門夜奠,諱之甚深,竟不知為何神?!庇纸鑴e人之口曰:“必中山狼之轉(zhuǎn)音也?!痹谶@里,紀昀對長隨的忘恩負義幾乎是破口大罵了。
紀昀揭示道,長隨之所以能胡作非為,官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如是我聞一》中記載:“姚安公嘗見房師石窗陳公一長隨,自稱山東朱文,后再見于高淳令梁公潤堂家,則自稱河南李定?!薄八篮髾z其囊,篋有小冊,作蠅頭字,記所閱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陰事。詳載某時某地某人與聞某人旁睹,以及往來書札,讞斷案牘,無一不備錄。其同類有知之者曰:是嘗挾制數(shù)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盜之竊逃,留一函于幾上,官竟不敢追也。”官員為什么不敢追捕?紀昀認為責任在官員自己身上,“此人不足責,吾責彼十七官也。”“使十七官者,絕無陰事之可書,雖此人日日盞筆,亦何能為哉?!?/p>
三
從《閱微草堂筆記》對長隨的記載中,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清代長隨的生存狀況。
首先,長隨幾乎遭所有人唾棄。當時的文人包括紀昀在內(nèi)對長隨幾乎是眾口一詞的指責。汪輝祖在《學治臆說》中說:長隨“里居、姓氏俱不可憑,忠誠足信,百無一二?!保?]133又說“若輩又多貪飲嗜食,加以三五聚處賭博消閑……而署中公私一切彼轉(zhuǎn)略有見聞,辭去之后,或張大其詞以排同類,或點綴其事以謗主人。訛言肆播,最玷官聲?!保?]136為了表現(xiàn)對長隨的不滿,紀昀在《灤陽消夏錄五》中記載了自己為一條狗造墓立碑的事情,“余收葬其骨,欲為起冢。題為‘義犬四兒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鐫姓名于胸臆,曰趙長明,曰于祿,曰劉成功,曰齊來旺?;蛟?‘以此四奴置犬旁,恐犬不屑?!嗄酥?。僅題額諸奴所居室,曰‘師犬堂’而已?!惫_辱罵人不如狗,刻薄之極。
其次,長隨既然屬于賤民階層,而且三代之內(nèi)均不得參加科舉或進入仕途,有良民之所以還要千方百計成為長隨,目的自然是為了牟利。而長隨的薪水又非常低下,所以非法收入是他們的不二選擇?!巴ǔ碇v,可以獲得非法收入是從事這一工作的主要動機,否則,該工作的正常收入是根本不足以維持生計的……用社會學的術(shù)語來說,書吏、衙役和長隨們的反常行為(從道德和法律的視角看),主要是文化價值與社會地位不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換言之,當一個人無法通過合法的手段來獲取他向往的價值——金錢酬償、騰達機會,而這又恰恰歸因于其卑微的地位時,他當然就會選擇用非法手段去獲取這些價值?!保?]336長隨深知“凡勢之所在,利即隨之”[1]543這一道理,能夠充分地利用手中的一切權(quán)利牟取暴利,現(xiàn)實中的很多長隨也往往是非常富有的,個別長隨的經(jīng)濟狀況甚至可與富翁相提并論。如雍正三年,大將軍年羹堯被賜死,他的長隨魏云耀被抄出家產(chǎn)數(shù)十萬金。和珅被治罪后,他的長隨劉全家產(chǎn)也有二十余萬之多。長隨為了牟利還常常拉黨結(jié)派,“如果某個職業(yè)群體的多數(shù)人從事越軌活動,那么他們就有可能對剩余成員施加壓力強求一致。某些成員的不一致,也許引起不同程度的集體制裁。因此,政府和公眾看作越軌或腐敗的行徑,也許被看作遵循行業(yè)性約定俗成的行為規(guī)范(行規(guī))而已?!保?]336
再次,清代把對長隨的監(jiān)督職責放在州縣官身上,“法律將監(jiān)督長隨的職責與監(jiān)督書吏衙役的監(jiān)督職責一樣地加在州縣官身上。因此,如果州縣官放任自己的長隨巧取豪奪,將被革職;如果對長隨貪贓只是疏忽失察,將根據(jù)長隨罪行的輕重而對官員處以奪俸或降級的處罰。州縣官對長隨濫用職權(quán)并傷害他人的行為疏忽失察者,也將受到降級的處罰?!保?]155但其結(jié)果往往是令人失望的,因為長官經(jīng)常和長隨狼狽為奸?!凹偃缒硞€州縣官本身就是個貪官,特別是如果他因為指派某項差事而從長隨那里收受了賄賂,長隨就更容易與他接近了。在這種場合,長隨當然就有很大的自由去貪贓枉法了。實際上,兩者為了共同利益往往相互勾結(jié),狼狽為奸。”[4]150
四
紀昀認為,只要官員自己正直,“絕無陰事之可書”,即使會被長隨欺騙錢財,但卻不用怕被長隨要挾。他認為在清代的政治體制下能解決長隨問題,未免過于樂觀。顯而易見,長隨問題不是某個官員或長隨的個人品質(zhì)問題,而是政治體制問題?!爸袊鴼v史上的社會階級,如果貴賤是一種范疇,則良賤是另一種范疇。貴賤指示官吏與平民的不同社會地位(包括法律地位在內(nèi)),良賤則指示良民與賤民的不同社會地位”[10]237。一方面,長隨屬于賤民階層,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壓迫者。“統(tǒng)治者一方面視之為賤民,輕之蔑之;另一方面卻又倚之靠之,時時不能離開他們?!保?]205這就給他們提供了大量的權(quán)力尋租的機會,結(jié)果是“所有這些集團,都在現(xiàn)行體制下獲得了最大的回報;惟一例外的是普通百姓。”[4]339這是對清代政治體制的正確評價。
[1] 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2] 孫昆鵬、楊志勇編撰.官箴的智慧[M].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4.
[3] 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6.
[4] 瞿同祖著;范忠信等譯.清代地方政府[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5] 經(jīng)君?。宕鐣馁v民等級[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6] 昆岡、李鴻章等.光緒大清會典事例[M]//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 賀長齡、魏源編.皇朝經(jīng)世文編[Z].道光七年刻本.
[8] 周保明.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9] 沈家本.歷代刑法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 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M].北京:中華書局,2003.
The Image of Servant in“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ZHANG Hong
(Tourism College of Zhejiang,Hangzhou Zhejiang 311231,China)
Ji Yun;“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servant
Servant is a special group of Qing Dynasty,on the one hand,they are low social status,always be despised;but on the other hand there are many people trying to squeeze into this group.Some notes in“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described servant,from which we can understand Ji Yun's attitude to servant,and the living conditions of servant in the Qing Dynasty.
I207.419
A
1673-2804(2011)06-0217-03
2011-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