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銘
(1.長春社會主義學院,吉林長春130061;2.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61)
重新評估《崔護》的思想價值
周承銘1,2
(1.長春社會主義學院,吉林長春130061;2.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61)
唐代傳奇小說《崔護》講述了一個令人深思的愛情故事。小說的主題是告訴人們:情非小事,可以生人,亦可以殺人;君子于情不可不慎,不可以情害人。明確提出“君殺吾女”的命題,為久已隱含在唐人小說中批判文人士子以情害人殺人的思想認識最終點題;賦予農家女封建士族正妻的地位,體現出了對農民一定的尊重;生動描寫女子主動示愛,充分肯定了女性追求和享有個人幸福的權利等是其重要的思想價值。
崔護;主題;思想價值;情;殺人;命題
《崔護》出自孟棨《本事詩》,收錄于《太平廣記》第274卷,是晚唐時期比較有影響的一篇傳奇小說,千百年來因“人面桃花”典故的廣泛傳播而享譽古今。關于小說的思想價值,當代學者們認為,這是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寫“男女相戀,精誠相感”,令人死而復生[1];“歌頌了青春的美,歌頌了深沉的、純潔的自由愛情之美”[2];“表現了真摯專注的愛情的巨大感召力”[3];“反映了封建社會男女對真正愛情的追求和專一”[4];“表達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愿望”[5];告訴人們“愛情是崇高的,它可以使人以身殉之;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它又可以使死人復活”[6];“真正的愛情具有使生者死、死者復生的巨大力量,反映了封建社會男女青年對真正愛情的追求和赤誠”。[7]總而言之,學者們一致認為小說的主題是歌頌愛情的偉大,其思想價值是在封建禮教、封建門第等觀念和制度禁錮人性的背景下盡情歌頌青年男女的自由愛情。這樣的認識和評價不謂不深刻,但與小說的實際內容和所欲表達的思想還不盡相符,故亦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全唐詩》(6函4冊)存崔護詩6首,小說所記之《題都城南莊》一詩即在其中,究竟是此詩早就流傳,還是因小說之張揚才得以留存和流傳,今已無從考證。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崔護生活于中唐時期的貞元、大和年間,而小說作者孟棨則生活在晚唐時期的僖宗之朝,兩者相差數十年,時移代謝,物是人非,小說不是也不可能是對詩人逸事的簡單摭拾或實錄,其中必然凝結著作者的主觀演繹和創(chuàng)造,蘊含著作者的思想認識和評價。
要深刻而正確地理解小說的內涵,就不能不找到和充分重視影響小說研究的關節(jié)點。只有牢牢把握并很好地破解這些牽動全局的關鍵問題,我們才能真正深入到小說的思想層面,作出應有的價值判斷。
第一,小說緣何精彩動人,令人過目不忘。古往今來這篇不足400字的小說不知感動了多少讀者,那么它究竟好在哪里呢?這原本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中國小說最崇尚的是情節(jié),中國讀者最關注的是故事,從這個審美傳統(tǒng)看,這篇小說的過人之處關鍵在于它做到了兩個“出人意料”,使原本俗套的才子佳人愛情變得一波三折,原本平淡無奇的故事情節(jié)變得大開大闔,跌宕起伏。一是少女出人意料的死。比起崔護的直接、大膽,作為“笄年知書,未適人”的南莊少女在對待從天而降的愛情上,顯得有些含蓄、謹慎,盡管與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資質甚美”的青年書生一見鐘情,“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彼此目注者久之”,“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內心深處無比喜歡,但對崔護的言挑卻報以“不對”,除最初隔門詢問“誰耶”一句,與崔護的會面再未接一言。第二年的“清明日”與父外出而歸,突然看到崔護為她而題寫在門扉之上的一首七言絕句,“入門而病”,“絕食數日而死”。僅有一面之識而未得到任何許諾,一年絕無音訊而不知其人去向、底細,僅見到一首再訪不遇的短詩即為之殉情而死。這一死,與其說是讓崔護“驚怛,莫知所答”,毋寧說是讓讀者更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震驚。直到老父給出自去年以來即“?;秀比粲兴А钡拇鸢福抛屓藗冇X得少女之死雖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在驚詫之余,人們不禁要感嘆少女的多情、鐘情和癡情,為其不惜為情而死的熱烈和執(zhí)著而動容。二是少女出人意料的生。人死不能復生,是為常理。少女不幸而殞,非但令老父絕望,崔護除“感慟”之外亦無計可施,只能以“請入哭之”來略盡情禮。不意已經為情而死的少女,竟在崔護“某在斯,某在斯”的聲聲呼喚中奇跡般地復活了,“須臾開目,半日而活”。這一活,與其說是讓老父“大喜”,毋寧說是讓讀者更驚喜,這個結局來得太意外,意外到直至小說結束還讓人們久久地沉浸在驚喜之中。
少女之死可謂大悲,是人們最沒有想到更不愿見到的,卻突然發(fā)生,使小說的優(yōu)美旋律陡然逆轉,注定的喜劇瞬息化為人去花落的悲??;少女之生可謂大喜,是人們內心深處最希望的,卻又是最不敢想象的,其意外的出現,不僅使人們最終看到了最想看到的結局,也使小說的旋律因增添了喜劇氣氛,因而更加優(yōu)美動人。有了這一死一生,大悲大喜的經歷,縱然再庸常的故事也會因此而不平庸,再普通的愛情也會因此而不平凡。我們研究這篇小說不能只注重大團圓的結局而忽略其曲折的過程;也不能只看到愛情使人死而復生的積極力量,而無視也可以使人致死的反面作用。
第二,小說所寫的愛情故事與其他唐人小說所寫的愛情故事究竟有什么不同。不以構置故事的章法論,也不以經歷的愛戀過程論,這篇小說與其他唐人小說所寫愛情故事的最大不同,乃在于它賦予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以一個十分理想化的環(huán)境,簡言之,就是小說人物的愛情沒有受到任何內外社會因素的干擾。而這種狀態(tài)在今天看來也是高于現實的理想。
反映愛情是唐人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或重要內容,以兩情相悅、終成眷屬為收煞者有之,以勞燕分飛、死生相隔為終結者亦有之,但不管是怎樣的結局,其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都會受到門第、禮教、功名、財富、家庭以及社會制度、政治時局等方方面面不利因素的阻礙和鉗制,幾乎都得不到愛的自由。以眾所熟知的愛情故事為例,《霍小玉傳》“女子薄命”悲劇的發(fā)生在于封建社會根本不具備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前提,男人主宰一切,男尊女卑的社會現實必然導致“丈夫(男人)”輕易“負心”;《李娃傳》母女互設詭計幾致害死滎陽生情節(jié)的出現在于金錢對人性的腐蝕;《鶯鶯傳》張生“始亂終棄”而振振有詞在于禮教的虛偽和名教的害人;《無雙傳》劉震對女兒婚姻的取舍在于門第,比門第還重要的是資財,而王仙客與劉無雙的結合只有借助超人的力量去戰(zhàn)勝封建政治法律制度甚至皇權才能最終得以實現。
相比之下,崔護與南莊少女的愛則是在一種純凈美好,充滿詩意的桃花源般的境界中展開的。依據小說文字,少女之家只有父女二人,是僅有“一畝之宮”的莊戶之家,但“花木叢萃”,生活殷實,不僅溫飽無虞,且可以在多數女子無緣讀書的時代讓女兒接受教育并達到“知書”這樣較高的文化水平,對待女兒的婚姻也極為開明,沒有攀高結貴或高沽聘財等世俗和勢力想法,而只有“將求君子”(找一個好人)這樣一個為人父母亙古不變的起碼要求。在唐人小說女性群像中南莊少女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沒有崔鶯鶯、劉無雙的高貴,卻有李娃、霍小玉無可比擬的清白,其一塵不染的純潔,“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的美麗,以及一往情深的執(zhí)著,皆足稱“君子好逑”。博陵崔氏向為望族,而作為“孤潔寡合”的崔護卻沒有當時其他士族子弟(如《宣室志·閭丘子》中的滎陽鄭又玄)那樣賤視農商的惡習,也沒有結媛鼎族,以壯大勢力的政治婚姻動機;不像張生那樣只想騙色而不肯承擔應有責任,也不像李益那樣信誓旦旦而有去無回。從小說僅有的只言片語,我們即可以很容易地概括出如此之多的優(yōu)點,也適足說明崔護完全堪當老父所謂的“君子”之名。而最重要的是,兩人的愛情自始至終沒有遭遇家庭和社會的阻撓破壞,少女有父,但老父并不反對他們的愛情婚姻,甚至對女兒自作多情的愛連一句呵責都沒有過;崔護的父母在小說中根本沒有出現,更不存在有任何的影響;同時小說也沒有反映功名利祿與愛情婚姻在社會層面的任何矛盾沖突。那么,既然人是君子淑女,環(huán)境又是良辰美景,為什么他們的愛情沒有按照應然的態(tài)勢發(fā)展,沒有一拍即合、順利達成,反而會在平靜之中陡起波瀾,在順暢之中突發(fā)逆轉,甚至會出現死生變故?這恰恰就是小說留給人們的思考。
第三,小說的女主人公緣何而死。少女的死與生無疑都是小說的看點,但從揭示思想的角度看,死比生更具有重要意義。生,使人振奮,而死則更讓人震驚,抓住“死”這個環(huán)節(jié)才會更容易認識和理解小說深刻的思想內涵。初思之,“笄年”少女乍經情事,乃因情而病而死;深思之,由情之所自,又乃因崔而病而死;復深思之,愛而不見,愛而無望,情必傷人,以是論之,則實乃因崔“爾后絕不復至”而病,因崔在絕跡一年之久后突然題詩而死。這也就意味著,少女的遽死不是因為社會、家庭,而主要是因為個人,亦即當事人的原因。崔護當然不會是有意害人,但在少女之死的問題上,他是絕對的過錯方。分析小說的情節(jié),我們不難發(fā)現在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上,崔護與南莊少女其實是不完全對等的,一個是偏重言語撩撥,一個是以心相許;一個是出于風流本性,一個是認真投入。就崔護而言,春日獨游,因酒渴求飲而偶有艷遇,其所以有“言挑”“目注”“睠盼”等看似十分愛慕的舉動,一則是為少女之美所傾倒,二則最主要的是為少女的“意屬殊厚”所鼓勵而乘勢大膽為之。他本沒有也不敢有更多的想法,又因得到的是少女“不對”這樣不夠積極、明確的反應,于是隨著他的“辭去”也就將這偶然間擦出的愛情火花深埋心底了。就少女而言,地處村野,身為村姑,正當談婚論嫁之時,相貌出眾的青年書生突然叩門求飲無異于天賜佳偶。從其先“以盃水至”,然后再開門設床命坐,并且“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不回避,面對陌生男子“意屬殊厚”而不疑懼等一系列行為表現,皆反映出“自門隙窺之”之時她即已經深深愛上這位“資質甚美”的青年書生。比之崔的愛慕重在動嘴,她的愛慕則重在用心,“佇立”“意屬”“目注”和“送至門”“不勝情而入”等舉動,無疑是那個時代良家處子初次表達愛意所能達到的極致。面對突然出現的意中人,她表達愛慕雖然還不夠勇敢,但也并非膽怯;雖然不是那么直截了當,但也不算靦腆羞澀,已經明白無誤地傳達出了她想傳達的信息:以心相許。所以,“言挑”“睠盼”,特別是“彼此目注者久之”這些無聲的情感交流,在崔護也許沒有完全在意,在情竇初開的少女那就相當于定情,必然會為之刻骨銘心;所以,在“爾后絕不復至”的一年之久,崔護僅是由于相同的時光條件刺激才突然喚醒塵封的感情,“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而少女思念崔護則是無日無夜,望眼欲穿,“自去年以來,?;秀比粲兴А?。崔護題詩意在表明他的“復至”,這本也是少女最為企盼的,但崔的“復至”非但沒有令其幸福快樂,反倒促其數日之間絕食命斷。原因無他,主要在于詩的內容讓少女產生絕望。詩的前兩句是回顧相識的過程和情景,詩的后兩句才是其重點所在。“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大意是我特意來找你,你卻不在;等待我的只有和去年一樣盛開的桃花,桃花有情,你卻無意。明顯地把責任推到了少女身上,其中還隱含著淡淡的怨恨和譴責。而且詩中也沒有表達還會再來的意思,所以這就相當于一首絕情詩。多情的少女在沒有承諾,沒有消息,不知去向、態(tài)度的情況下癡癡等待了一年之久,已經達到了其所能夠承受的心理極限;終于等來了一首詩,卻又是這樣一首傷害感情的詩;面對愛情理想的破滅,多情少女只能以死來尋求痛苦的解脫。
認定小說為愛情故事沒有疑問,但謂其是“美麗的愛情故事”則不完全符合事實。從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結局看,有美好的一面,而從小說的男主人公崔護留情而不用情,幾乎致人以死的過程看,又有不夠美好的一面。綜合審視,小說實際上提出了一些很值得人們思考的問題和現象,而非僅僅是美麗和令人艷羨那般膚淺,稱其為“令人深思的愛情故事”應該說更切近實際。小說圍繞一首美妙的愛情詩,演繹了一段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最終目的是要告訴人們,情非小事,可以生人,亦可以殺人;君子于情不可不慎,既留情就要用情,對愛負責任,不可以以情害人。這就是小說為古今讀者揭示的思想主題?!熬龤⑽崤笔切≌f藉老父之口對少女之死原因的高度概括,同時也是全篇的題眼所在。小說刻意強調這個結論的不可置疑:“自去年以來,?;秀比粲兴А1热张c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日而死……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無非是提醒讀者務必注意到情能殺人的負面作用。情于人有益,為人所悅,盡人皆知,而情可害人奪命的事實卻不被人們普遍認識和接受。小說教喻人們慎重而正確地對待愛情,這個主題不止深刻,而且具有深遠的警示意義。
依據我們所做的情節(jié)解讀,特別是思想主題的認定,完全可以確定小說的思想意蘊遠遠大于它所演繹的詩歌,而不是小于或等于詩歌;小說有其獨立的價值,而不能僅僅視同詩的注腳和解說,尤不應以崔護題詩的研究取代或沖淡對小說的深入研究。在重新認定思想主題的基礎上,我們再來評估小說的思想價值至少可得三點:
其一,明確提出“君殺吾女”的命題,為久已隱含在唐人小說中批判文人士子以情害人殺人的思想認識最終點題。情可害人殺人的思想并非始于本篇小說,甚至也并非始于唐人小說?!短綇V記》“情感”類共收錄包括《崔護》在內的宋以前小說8篇,其中出自南朝劉義慶《幽明錄》的《賣粉兒》寫的也是情可害人亦可活人的故事。不過小說中的富家子是因終于達到目的,過度興奮而死,與賣胡粉姑娘沒有任何責任關系,故而雖然小說中也有“殺我兒者必此粉也”那樣類似的話語,但與后來唐人小說反映的內容內涵不同,性質也有根本區(qū)別。愛情的兩刃性,古人早有發(fā)現,唐人小說則突破了愛情僅僅歸屬人性的狹隘認識,而能自覺地將之放置于更廣闊的社會道德甚至政治范疇進行思考,從所處的時代和現實出發(fā),著力對主宰社會和家庭的男性,其中主要是作為時代精英的文人士子們對待愛情和女性不端正的態(tài)度做了審視和批判。而文人士子以情害人殺人既是唐人小說發(fā)現的一個比較普遍的社會現象,同時也是唐人小說賴以批判無良文人士子的一個重要思想武器,以愛情為主題和具有愛情內容的唐人小說幾乎都或多或少,或顯或隱的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傾向。從王氏子婦的“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或終夜無寢”(《李章武傳》),到霍小玉的“想望不移”,“懷憂抱恨”,“遂成沈疾”(《霍小玉傳》),崔鶯鶯的“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笑語,閑宵自處,無不淚零……沒身永恨,含嘆何言”(《鶯鶯傳》),再到步飛煙的“生得相親,死亦何恨”(《飛煙傳》),以眾多善良而多情女子的飲恨而死或抱恨終生,告誡天下的男人們不要輕率對待女人的愛,既要愛,就要為所愛負責,決不可辜負和踐踏她們的感情,否則愛之愈猛,將害之愈烈。這條思想主線的內涵概括起來,就是情可殺人,占據社會優(yōu)勢地位的一些文人士子正不惜以情殺人。而《崔護》則繼續(xù)推進了這條思想主線,其批判的鋒芒雖不及《霍小玉傳》《鶯鶯傳》等小說那般銳利,但它所提出的“君殺吾女”的命題,卻使唐人小說由來已久的一個思想認識從隱含到凸顯,從重在描述現象到著力揭示本質,不僅是小說自身的點題之筆,同時也是為唐人小說的同類思想內容做最終的概括。小說總結了從中唐到晚唐一部分進步文人對男女情事的認識和思考成果,集中反映了唐代文人對愛情的認識水平和所具有的自我批判精神以及責任感,以其表達的思想為關鑰去開啟唐代愛情小說的殿堂之門,會給我們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便利和啟發(fā),這也是小說的一個重要價值。
其二,將封建士族正妻的地位賦予農家女,體現了對農民的一定尊重。中國作為農業(yè)文明古國,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即給予了農民較高的政治法理地位。在古代士農工商所謂“四民”序列中位居第二,僅次于士而高于工商階層,但實際上在歷代統(tǒng)治階級那里所擁有的心理地位卻是最低的,賤視農民是我國由來已久的一個惡劣而根深蒂固的社會心理傳統(tǒng)。唐代統(tǒng)治階級不僅秉承了以往賤視農民的社會心理,而且由于唐代正處于我國封建社會城市急劇擴張和工商業(yè)經濟空前繁榮的時期,對農民的賤視又比以往時代更為強烈。唐太宗雖有“四海一家”“愛之如一”的情懷和理念,但卻以“田舍翁”辱罵不識時務的宰相魏征,“會須殺此田舍翁”[8],說明即使是一代開明君主,骨子里也會瞧不起農民;唐德宗建中四年有人試探僭稱趙王的王武俊是否有可能臣服于同時僭稱冀王的朱滔,“武俊投袂作色曰:‘二百年宗社,我尚不能臣,誰能臣田舍漢!’”[9]以折腰于“田舍漢”為奇恥大辱也反映了其時達官貴人對農民的極端輕賤;《枕中記》中已淪落為農民的盧生在邯鄲邸舍對呂翁的喟嘆:“吾此茍生耳,何適之謂?”則流露出文人士子對農民生活和農民人生價值的否定。在這樣的時代心理和心態(tài)下,自視極高的士族階層及其青年男女與農民之間自然存在著不可逾越的溝壑,嫁(娶)農民或農民家庭尤不可能。唐代愛情小說中女主人公的階層歸屬基本上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貴族;另一個是市民,其中包括城市富人、城市平民和城市賤民。這主要緣于絕大多數小說家都是中下層封建官僚的身份以及主要都居住在城市的生活閱歷,但與當時社會對農民的態(tài)度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唐人小說所塑造的封建貴族子弟的婚戀對象,可以是大家閨秀,可以是市井細民,甚至可以容忍從良妓女做望族冢婦(如《李娃傳》),卻絕少反映與農家女的愛情婚姻。《崔護》把一個普通的農家女作為愛情故事的主角,使之最終成為封建士族的正妻,不僅豐富了唐代愛情小說女主人公的成分構成,也由衷地表達了對農民的尊敬之意。小說把“一畝之宮”的農家院寫得如此之美,“笄年知書”的少女寫得如此癡情,農家“老父”寫得如此樸實善良,其中浸透的是對農民和農家真摯的思想感情,與當時賤視農民的社會風氣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其三,生動描寫女子主動示愛,充分肯定了女性追求和享有幸福的權利。唐人小說描寫愛情的模式,主要是男追女,即表達好感和愛慕首先都是由男子發(fā)起,女子只是決定是否接受和做出相應的反應,即使風流才子與有夫之婦以及風塵妓女的愛情也多不例外。本篇小說則有異于唐人小說常見的愛情模式,講述的是一個女子主動型的愛情故事。盡管崔護有“以言挑之”的主動進攻表現,但實際上是少女主動示愛在前,如果沒有少女的主動親近,“獨倚小桃斜柯佇立”,特別是“意屬殊厚”,充分表達出內心熱辣的愛意,崔恐怕也不會有發(fā)起進攻的膽量。在男權制社會中,愛與不愛都是男人獨有的權利,男人追求和享有幸福天經地義,而女人的幸福只是男人幸福的延伸,并最終要以男人是否幸福為判別標準,即所謂“夫貴妻榮”;男人縱容女人追求個人幸福就不是“端士”,女人向往和謀求個人幸福就不是“淑女”,“女衒色則情私”(《飛煙傳》),認為好女人對幸福與不幸福只有被動接受而沒有選擇的權利。這種體現在追求和享有幸福上的男女不平等思想也是有唐一代占據主流地位的一種社會意識。孟棨《本事詩》中的一些故事則反映了當時一部分開明和進步文人對女性沒有幸福的境遇、勇于爭取幸福的行動和獲得幸福的結局所具有的同情、支持和贊美的積極態(tài)度,由此也反映出在中國封建社會思想史上文明進步的因素盡管經常不占主導地位和經常表現得極其微弱,但卻總是不絕如縷,從而向人們昭示著民族的希望和未來的光明?!侗臼略姟贰扒楦小逼械摹堕_元制衣女》、《紅葉題詩》等都從特定角度和層面肯定了女性追求和享有幸福的權利,而《崔護》則是其中,同時也是整個唐人小說反映這種思想的一個杰出代表。小說把南莊少女主動示愛置于春風駘蕩、花木叢萃,特別是桃花盛開的美妙意境中,以抒情和贊美的筆調充分肯定其抓住機遇主動大膽追求個人愛情婚姻幸福的舉動,尤其是描寫示愛后的少女更加美麗動人,“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不僅是賦予女性主動追求幸福的行為以審美的意義,也是要用小說的話語形式給予這樣的行動以道德和輿論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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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assessment of Ideological Value inCui Hu
ZHOU Cheng-ming
(Changchun Socialist Institute;Changchun Institute ofChinese Culture,Changchun,Jilin 130061)
Cui Hu,a love story written in Tang Dynasty,istouching.The theme isthat love isnot a simple feeling but a refresher or a killer.Anyone who falls in love must have a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without evil thoughts.The author explicitly proposesthe proposition of“killing my lover”,which isthe main idea hidden in Tang’snovel to sharply criticize literati’smurdering motivationsfor love.The author recognizesa farmer’sdaughter asa wife in a feudal family,showing his respect to the farmer.The novel vividly describes a girl who takes the initiative to seek her true love, which fully affirmsthat the woman also hasthe right to pursue her love and enjoy happiness.
Cui Hu;theme;ideological value;emotion;murder;proposition
I207.41
A
1674-831X(2011)04-0070-05
2011—03—20
周承銘(1961—),男,吉林德惠人,長春社會主義學院、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副院長,副教授,長春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中華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劉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