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天侯
美學家李澤厚認為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無可否認,任何優(yōu)秀藝術作品都應該有這樣的潛質,但我認為,詩歌藝術應該先有意味構成,才后有意味的形式,而成就詩歌之美。這個意味構成的關鍵就是“意點”。
意點的概念。每次和詩歌愛好者談到詩歌意味美學的時候,就會覺得太抽象,所以我們有必要提出這個新的概念詞組。究竟什么是詩歌意味里的意點?我們可以試著這樣定義:它是一首詩里能夠讓讀者獲取印象的核心元素,是詩歌思維空間中最基本的組成部分,是體味詩歌主題最初始的坐標。成明進《蘑菇》:學會張開/沒有學會收攏//你怕收傘時/收攏了天空。在這首四行短詩里,我們感受到非常濃郁的哲理意味,在“蘑菇”和“天空”之間不斷生成和彌漫,所以“蘑菇”和“天空”就是我們所倡導的詩歌意味美學中的“意點”。
意點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形式。我們通??梢钥吹皆姷囊恻c在表現(xiàn)形式上靈活多樣,存在不確定性。它可以是非常明確的,也可以虛設。可以反切,也可以正合。顧城的《煙窗》就屬于典型意點虛設的例范:煙囪猶如平地聳立起來的巨人/望著布滿燈火的大地/不斷地吸著煙卷/思索著一件誰也不知道的事情?!罢l也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這個意點是虛設的。同樣是他寫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作者通過“光明”對“黑夜”的反切,凸現(xiàn)了“一代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精神、追求,所以給予讀者從視覺到思維的撞擊力特別強。年輕詩人劉清風《尋找》:前面的路很長很長/抖了抖衣兜/我朝向后方。在“前面”與“后方”之間,一個獨立思維的新生代時代來臨,他“抖”掉的是陳舊的觀念,完成了人生另類的選擇。
不可替代的特定性。意點具備明顯的特定性,不可替代。余光中《鄉(xiāng)愁》: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l(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首詩里,先后出現(xiàn)了郵票、船票、墳墓、海峽等字眼,但如果把它們分別當成意點,就無法凝聚成濃濃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才是無可爭辯的意點,所以包括“母親”“新娘”等這些都只是作者情感抒發(fā)的鋪墊,都不能作為意點。無論是從舒婷的《致橡樹》,還是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以及其它更多新時期的優(yōu)秀作品里,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律。只有準確判斷出詩歌里面的意點,對于欣賞和分析一首詩,才有助于正確把握主題方向。
意點與意點的對應關系。意點與意點可以是對立或對等性質,也可以是非對立或非對等性質,但一定是一種對應關系,兩點之間遙相呼應。它能夠使作者通過某種特性的關聯(lián),運用各種創(chuàng)作技巧,在點與點之間形成一條線,達到詩意內斂而詩味外延的藝術效果。以琳《粽子》:誰的一滴淚珠滾落江心與塵世訣別/誰的一聲嘆息跌落風中/在眉心凝結成化不開的菱形//遠處的老婆婆顫微微地走來/竹籃里鮮綠香氣飄起/六月的臉上頓時開出朵花//她伸出干瘦的手/把粽子一串串拽出來/遞給周圍看龍舟的人//齒頰留香的女人和孩子/將剝開的粽葉隨手一扔/它們便在河灘上生出新芽。作者以“誰的一滴淚珠滾落江心與塵世訣別”切入“歷史”,以“河灘上生出新芽”隱喻“未來”,“歷史”和“未來”就自然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湖南詩人羅志成《城市邊緣》:我看不到完整的城市/雖然用盡了全部的力量/這里曾經(jīng)是海邊小漁村/這里已是漂泊者家園/這里開創(chuàng)了一個個傳奇/在傳奇之外/樹葉一面寫著憂郁/一面露出歡悅的笑臉/漁村已看不到漁民/漁港無魚。“城市”與“漁村”從詞性上來說,是屬于對等意義的同性詞組,但出現(xiàn)在這里就成為一種對應的關系,體現(xiàn)了人類自然和現(xiàn)代城市化的沖突。
意點之間的關聯(lián)。意味的形成主要是通過意點與意點之間某種特性的關聯(lián),運用比、擬、興等各種技巧,產生出詩義、詩象的運動,使兩點連接成線,構成詩的整體內涵。張九齡《吊蘭》:我還是要贊美/一種謙卑的生活態(tài)度/總是將自己交于生活的低處/也握一手綠/但不張揚,不浮躁/小小臉蛋/絕不涂脂抹蜜/一些風聲、一點雨露/就可以點亮一盞盞不滅的長燈。詩人以蘭喻人,贊揚了那些美好的品質,但沒有陷入在道德的說教里,避免了詩義的窘迫。珂雪石《戰(zhàn)爭》:今夜的天空/演繹著一場古老的戰(zhàn)爭:/月,陷落在/群星包圍之中/她縮身成舟/逃遁/卻無法劃出/浩瀚的星海。也沒有停留在星月的描述上,而以“戰(zhàn)爭”拓展了思維的無極限,避免了詩象的束縛??梢姡馕兜男纬蔁o法擺脫意點與意點之間的心領神會,需要各種創(chuàng)作技巧來達成,同時,它又高于以往詩歌停留在意義和意境的美學層次。
意點的存在意義。最后,我們來看龐德《在一個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這首詩發(fā)表后馬上引起轟動,同時被公認為是晦澀的代表,之所以一直以來眾說紛紜,是因為龐德自己也找不出恰當?shù)睦碚撘罁?jù),只能很勉強地以“方程式”來作為說法。當然,詩歌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不可能像是龐德所理解的,加減乘除等于幾來求得未知數(shù)使等式成立的程式。當我們今天找到一種新的詩歌美學理論的時候,一切神秘就撩開了它的面紗。我們開始注意到意點的存在,我們緊緊抓住“面孔”和“花瓣”這兩個可對應意點的可重疊性來解讀,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一個最普通的生活場景中,挖掘到對人類生命的印象。這種印象跨過了語言文字的本身,完成了意味表達而和所有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
著名詩評家、理論家鄒建軍認為:“可以確信意味詩理論是一種具有戰(zhàn)略眼光的詩學見解。”如果說意味理論將成為新時代詩歌美學的方法論,那么,意點的存在將成為厘定一首詩歌是否具備意味的唯一標準。
(注:因為篇幅限制,關于意點與關鍵詞的不可混淆、意點與詩眼的共性與區(qū)別、意點與意境在詩歌美學中的不同性質,將另在專文《意味美學中“意點”認識的三個誤區(qū)》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