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展東
(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語言·文學】
苦心體物 俗情入詩
——王建五言律詩簡論
于展東
(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五言律詩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具有強大生命力和深遠影響的詩歌形式,中唐詩人王建有五言律詩六十余首,他的五律不以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為主旨,而是“避官樣而就家?!?用來吟詠情性、描摹物像,內(nèi)容多涉及普通的日常生活和細膩的人情體驗,大多是對其貧居苦寂生活的吟唱,反映了詩人不同時期的思想變化。
王建;五言律詩
五言律詩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具有強大生命力和深遠影響的詩歌形式,它“兆自梁陳”,“極盛于唐”。五言律詩在唐代近三百年的歷史變遷中一直處于文學的主導地位,而且唐代“人人皆以(五律)自負,爭奇斗盛”。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中唐詩人王建有五言律詩六十余首。詩人隨著政治熱情的喪失和理想期望值越來越小,在對文學功能的認識上,發(fā)現(xiàn)了與兼濟時“上以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不同的另一面,即獨善時的“下可理性情,卷之善一身”,基于文學緣情的特性而強調(diào)其“泄導人情”的作用,王建的五律不再以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為主旨,而是“避官樣而就家常”,用來吟詠情性、描摹物像,內(nèi)容多涉及普通的日常生活和細膩的人情體驗,大多是對其貧居苦寂生活的吟唱,反映了詩人不同時期的思想變化。
王建于德宗建中四年(783)出關輔到邢州求學,學成后謀取功名未就,就退居漳水岸邊,“誓與草木并”,過了多年幽靜閑適的山居生活,下面的《山居》詩就是他山居時生活意趣的寫照。
屋在瀑泉西,茅檐下有溪。閉門留野鹿,分食養(yǎng)山雞。
桂熟長收子,蘭生不作畦。初開洞中路,深處轉(zhuǎn)松梯。
詩人的茅屋就在漳溪邊上,終日與野鹿、山雞為伴,野生的蘭桂自然生長,而且山中的景色是曲徑通幽——“初開洞中路,深處轉(zhuǎn)松梯”,完全沒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困惑,也沒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一派順其自然,悠閑自得。關于詩中“閉門”二句,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一四:苕溪漁隱曰“王建云‘閉門留野鹿,分食養(yǎng)山雞。’魏野云:‘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酥?巧欲摹寫山居意趣,第理有當否。如建所言二物,何馴狎如許?理必無之。如野所言,雖未必皆然,理或有之。”誠如胡苕溪所言,王建“巧欲摹寫山居意趣”,不必窮究詩中所寫之物于理有當否。等到入朝為官之際,詩人對世事人情是敏感的、戒備的,請看下面幾首王建初官昭應縣丞時的幾首詩作,如其《初到昭應呈同僚》:
白發(fā)初為吏,有慚年少郎。自知身上拙,不稱世間忙。
秋雨懸墻綠,暮山宮樹黃。同官若容許,長借老僧房。
此時詩人已經(jīng)48歲了,白發(fā)為吏,卻不諳世事,“文案把來看未會,雖書一字甚慚顏”(《昭應官舍》),所以自愧不如少年。而縣丞為卑職閑官,所以詩人自己非常清楚“自知身上拙,不稱世間忙”。因為連日以來秋雨連綿,縣衙的墻上已經(jīng)生出了綠苔,傍晚時分在縣衙里可以看到驪宮中一樹一樹的黃葉??梢妼τ谶@種官場生活,詩人覺得實在是百無聊賴,若能得到同僚的同意,他希望能夠借僧房閑居,常與僧人做伴,而不愿在縣衙過問吏事??磥碓娙嗽谶@個職位上做得并不順心,如其《縣丞廳即事》:
宮殿半山上,人家高下居。古廳眠受魘,老吏語多虛。
雨水洗荒竹,溪沙填廢渠。圣朝收外府,皆自九天除。
縣丞是縣令的副職,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中曰“丞之職所以貳令,于一邑無所不當問。其下主薄、尉,主薄、尉乃有分職。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匐m尊,力勢反出主薄、尉下?!表n愈的這一段話把封建制度下吏胥共同欺凌、鉗制縣丞,縣丞在勢力官場難有作為,無事可做的尷尬地位寫得淋漓盡致。所以王建在這首詩中說“古廳眠受魘,老吏語多虛”。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不管是無可奈何也罷,還是心胸通達也罷,我們的詩人還是能夠保持自己獨立完整的人格,如《昭應官舍》:
繞廳春草合,知道縣家閑。行見雨遮院,臥看人上山。
避風新浴后,請假未醒間。朝客輕卑吏,從他不往還。
這首詩是王建任職昭應縣丞第二年的春天所做的,詩人辦公的縣丞廳四周的環(huán)境是:野草茂盛,透過這一斑我們就可以知道縣丞的確是一個卑職閑官,官務閑散,官舍清閑。詩人行臥之間都是非常的閑散,可以常常去沐浴驪山的溫泉,可以在睡眼惺忪的時候請假不去辦公。雖然因為縣丞官卑權(quán)小而為朝官所輕慢,但是詩人能夠做到不趨炎附勢、不茍合逢迎、任其輕慢不肯與之往還。
王建出仕之后,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社會、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從而產(chǎn)生了好景不長,人生多憂,人生在世自須得過且過,不要辜負了美好歲月的思想。王建的五律,大多是詩人四十八歲以后所作,此時的詩人似乎消解了對于世事的熱情關照,更多的是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詩歌多感嘆日漸衰老多病之軀,描摹憔悴艱辛之態(tài),抒發(fā)憂慮愁苦之思。如其《貧居》:
眼底貧家計,多時總莫嫌。蠹生騰藥篋,字暗換書簽。
避濕堆黃葉,遮風下黑簾。近來身不健,時就六壬占。
這首詩是王建貧窮生活的寫照,可以感覺此時詩人的生活是非常狼狽的:長期的生病服藥竟然使裝滿藥物的藥箱里長出了蛀蟲,寫著書名的簽條也因為時間流逝字跡變得暗淡了。面對清苦貧寒生活里的潮濕、風雨,詩人能做的就是“堆黃葉”、“下黑簾”,黃、黑顏色的選取,給人一種壓抑沉悶、蕭條冷落、悲苦難耐之感。面對這樣的境況,多病憔悴的詩人,索性拋開現(xiàn)實的種種煩惱,企圖在虛妄的占卜術數(shù)里尋找一點點的心理安慰。這首詩可謂是“一把辛酸淚”,讓人不忍卒讀。
閑居下來的詩人偶爾攬鏡自照,《照鏡》:
忽自見憔悴,壯年人亦疑。發(fā)緣多病落,力為不行衰。
暖手揉雙目,看圖引四肢。老來真愛道,所恨覺還遲。
此詩應該是詩人晚年照鏡的自悔之詞,詩人覺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間衰老了,因為長期的生病頭發(fā)過早的脫落了,渾身沒有力氣。這時的詩人應在學習道家的養(yǎng)生之法來消乏解困,搓熱雙手揉揉雙眼,照著圖畫伸展四肢。詩人覺得自己到了老年時候才得以聞道,他對于自己早些時候滯留官場、勞心傷形、沒能及早退歸林下是非常后悔遺憾的。
詩人晚年的生活是貧寒孤寂的,心懷是淡泊無為的,試看其《冬夜感懷》:
晚年恩愛少,耳目靜于僧。竟夜不聞語,空房唯有燈。
氣噓寒被濕,霜入破窗凝。斷得人間事,長如此亦能。
晚年的詩人如禪寂的僧人,排除了一切塵俗雜念,澄神靜慮,心住一緣。在寂靜的冬夜里終晚聽不到一丁點聲響,陪伴詩人的是青燈一盞。“氣噓寒被濕,霜入破窗凝”一聯(lián)以白描般的語言寫出了詩人艱難的生活境遇。但是詩人能夠自得其樂,只希望斷得人間煩心事,長如此亦得。
再如其《閑居即事》:
老病貪光景,尋常不下簾。妻愁耽酒僻,人怪考詩嚴。
小婢偷紅紙,嬌兒弄白髯。有時看舊卷,未免意中嫌。
詩人老病索居,以飲酒釋悶,考詩尋趣?!跺伤琛肪矶交嘏嗽娫唬骸啊℃尽湫?下句‘嬌兒弄白髯’壓倒上句?!瘪T班評:“未見壓倒。五六絕好,結(jié)句惡爛?!备鲌?zhí)己見。筆者以為詩人以尋常淡語,寫出了村居生活的真意:老妻擔心他因終日沉湎于嗜酒喝壞了身體,周圍人很奇怪詩人做詩為什么那么考究嚴格。家里的小婢女玩性未泯,時常還要偷一些紅紙去玩,小兒子趴倒父親的身上玩弄他的白頭發(fā),紅白顏色的鮮明對比給人清新明朗的感覺,一派家庭生活的樂趣。
王建晚年罷陜州司馬后,卜居于距離長安百里之遙的原上。下面的《林居》就以明白如話的語言寫出了詩人林居生活的閑適和清貧:
荒林四面通,門在野田中。頑仆長如客,貧居未勝蓬。
舊綿衣不暖,新草屋多風。唯去山南近,閑親販藥翁。
詩人的新居位于原上荒林之中,四面皆可通田野,所以舊衣服穿在身上已經(jīng)不覺得暖和了;因為茅屋是新筑的,房上覆蓋的茅草還不夠嚴實,所以新房子是時常透風的。但是詩人倒也能自得其樂,無事常常去山邊轉(zhuǎn)轉(zhuǎn)消磨時間,而因為多病和山中的販藥的老翁的關系也親近了起來。
王建的《原上新居十三首》為其五律的代表作,是我們了解詩人晚年生活和思想的重要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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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13首五律里,有終日憂衣食的貧窮、兄弟今四散的無依、世事了無心的孤寂、甚至還有膩衣不洗的慵懶……詩人以尚俗真切之風,凄冷苦寂之音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他晚年的生活。
高棅曾說:“中唐(五律)作者尤多,氣亦少下?!蓖ㄟ^以上對王建多首五律的分析,我們不得不嘆服高棅的判斷。詩人都喜歡把貧苦和閑懶掛在嘴上,但須知這不并是出于古人的“君子固窮”或“遁世無悶”,而是含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詩人有過入朝為官的經(jīng)歷,也看不到國家復興的希望,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盛唐士人那樣追求理想的熱情,也消減了自己早些時候試圖在世俗與理想之間尋求一條兼容道路的想法,開始混同世俗、自營稻粱之謀。不再懷有那么多責任感,而是把自己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高度降下來,歸屬于社會上普通人的一群。這種由孤高向世俗的轉(zhuǎn)化,造成了詩論家們常說的建詩“格卑”、“俚淺”、甚至“纖弱”的現(xiàn)象。所謂“格卑”的“格”,指的是詩的品格,即品質(zhì)。而詩的品質(zhì)高下,往往決定于詩人對外界關心范圍的大小,到了后期,詩人把自己的關心從天下收斂到一身,從建功立業(yè)收斂到自謀稻粱,他們在遺失理想的同時也就失去了前輩詩人那種“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的氣魄和想象力。因此,他們常寫的題材只能是眼前的景物和身邊瑣事。至于更遠的東西,或許他們不愿意寫,也許心中根本沒有??赡苁且驗椤疤旗竦酱?氣脈浸微,士生斯時,無他事業(yè)”所致。但是,前人也寫眼前景物,如王維;也寫身邊瑣事,如杜甫。但前人縱然在眼前和身邊瑣事之中,也往往透露出一種心靈的高遠追求和博大的仁者胸懷。這正是王建所缺少的東西。
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二七評王建五律的風格說:“王如‘瘴煙沙上起,陰火雨中生’;‘水國山魈引,蠻鄉(xiāng)洞主留’;‘石冷啼猿影,松昏戲鹿塵’;‘開門留野鹿,分食養(yǎng)山雞’;‘雨水洗荒竹,溪沙填廢渠’;‘野桑穿井長,荒竹過墻生’等句,皆清新峭拔,另為一種,五代諸公乃多出此矣?!闭撏踅ㄎ迓伞扒逍隆?甚有見地,然“峭拔”卻未見得。大歷之后,詩人多以五律寫山水莊田之景,清幽明麗,王建以之寫蕭條冷落之景,故亦使人耳目為之一新。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二七又說:“大歷以后,五七言律體制、聲調(diào)多相類,元和間,賈島、張籍、王建始變常調(diào)。”說的正是這種情況。所以,我們上面所分析的描寫其閑居生活的這一部分作品自然可以看作王建五律詩的代表風格。
①胡應麟.詩籔·內(nèi)編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8,79.
②洪亮吉.北江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③尹占華.王建詩集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189.
④尹占華.王建詩集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202.
⑤陳伯海.唐詩匯評(中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1893.
[責任編輯 張君寬]
I207.22
A
1008-4649(2011)01-0048-04
2010-11-19
于展東(1978- ),女,西安市人,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