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納吉·蓋爾蓋伊(Nagy Gergely)余澤民 譯
紅色(外三篇)
〔匈牙利〕納吉·蓋爾蓋伊(Nagy Gergely)余澤民 譯
一
“要把它拖走,不是嗎?”一個星的警官問。
“管它呢!”兩個星的警官打斷她,不耐煩地從桌邊站起來。他環(huán)視一周問:“誰那兒有煙?”
有幾個人同時掏出煙盒遞給他,他遲疑片刻,考慮是抽索皮阿涅牌的,還是穆爾提菲特牌的。
“你喝不喝咖啡?”一個星的警官問,她是一個膀闊腰圓的女人。
“我剛剛喝完?!?/p>
兩個星的警官面肌抽搐地伸了個懶腰,但是還沒有伸開,就突然停下,因為他只要一張嘴,就會覺得后槽牙疼。
“那我們該拿它怎么辦?”沒有星的警員問,并且又咬起手指甲。
“暫時什么都不用做?!眱蓚€星的警官從牙縫里說,眼角潮濕,正用熏黃了的手指頭捻一支香煙。
“居民們每天都打電話投訴……”
“讓他們打吧!”一個星的警官嘟囔說。
“咱們沒工夫處理這種爛事!”兩個星的警官一臉厭惡地沖沒有星的警員說。
“我明白了?!?/p>
從這之后,再沒有人提起那輛紅色的達契亞牌轎車。事實上,這樁案子已經(jīng)拖了好幾個月。那輛轎車橫在街口,正好堵住一幢公寓樓門前,像是被貶謫到地球上的外星人丟下的一件飛行器。
“還有什么事?”兩個星的警官問。一個星的警官朝記錄紙上望了一眼。
“我們抓到一個家伙?!?/p>
“什么人?”
“我們也不知道,”沒有星的警員清醒過來,“他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他在這一帶來回轉(zhuǎn)悠,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他穿著一身運動服和一雙室內(nèi)拖鞋。一輛汽車撞倒了他。是司機把我們叫到現(xiàn)場的。”
二
“嘿,你感覺怎么樣?”有一張臉問。那張臉居高臨下,低頭俯視,一時辨不出是男是女。那張臉變得模糊起來,一片肉色,兩眼圓睜,似乎在問:你感覺怎么樣?
那個人垂著頭沒有吱聲,但乍看上去似乎還行,被車撞得不太厲害,只是腦子被嚇懵了,尤其又圍了那么多人。這家伙穿一件紅絨衣,脖子上圍一條棕圍巾,上身套一件類似羽絨服的棉衣,手上戴一副一個指頭的手套,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那只塑料袋跟街上其他人拎的沒什么兩樣,如同印第安人掛在身上的護身符,里頭裝了什么重要之物,一秒鐘都不肯放開手。街上的目擊者只看到這人被一輛汽車撞到,仰面栽倒,大叫一聲,臉上露出一股怪異的微笑。好像是說:沒關(guān)系,這里就是我的歸宿,在車輪底下,臉貼在柏油路上。他行色匆匆,腳步慌張,跟所有趕路的人沒什么兩樣。他有急事要辦,不幸迎面撞在了車鼻子上。這事發(fā)生得實在蹊蹺,那個金屬的龐然大物,肯定是什么人派來的,他認定有人在監(jiān)視他的行蹤。車禍之后,他無所事事地坐在一張水泥臺旁,晝夜二十四小時地愣愣發(fā)呆。他確實看到一些場景碎片,看到每個路人身上的一小部分。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有人過來想要幫他,有人對他視而不見,有人勸他別尋短見。
三
“你抽不抽煙?”一個星的警官問那個貼墻而站、穿著紅色絨衣的家伙。
對方點了點頭。由于點頭的動作用力太猛,震得墻圍有點發(fā)抖。一個星的警官將一盒索皮阿涅牌香煙遞給那個沒有星的警員,再由沒有星的警員遞到那家伙手里。身穿紅色絨衣的男人從煙盒里抽出一支,表情卑微地躬腰謝謝。他把煙卷夾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輕輕捻捻,然后放在耳邊聽了聽,聽到煙絲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把煙卷叼在嘴上,猶豫不決地把手伸進兜里。
“看來,你除了這張死臉,什么煙具都沒帶?!睕]有星的警員挖苦說,隨后遞過一根劃著的火柴。
其他人嗤嗤輕笑,表示諒解,盯著穿紅絨衣的家伙湊近火苗,吸了口煙,之后一口接一口地猛吸起來。幾綹細碎的卷發(fā)掉了下來,垂在額頭,十五年前人們管這種發(fā)型叫“薩蘇恩頭”。那人的背撞到墻圍上,墻圍塌癟,塑料的板條與墻壁剝離,墻皮早已斑駁脫落,從縫隙里飛出一股灰塵,落到男人的衣領(lǐng)上。
審訊由一個星的警官主持。
“說吧,你叫什么?”
一個星的警官將一張白紙裝到打字機上,開始打起審訊記錄。
“亞諾什?!?/p>
“亞諾什,但是,什么亞諾什?”
“我記不清了?!?/p>
“你住在哪兒,亞諾什?”
“我跟姐姐住在一起?!彼昧ν铝艘豢跓煛?/p>
“那你的姐姐住在哪兒?”
穿紅色絨衣的男人沉默不語。
“說話呀!”一個星的警官轉(zhuǎn)向沒有星的警員說,“勞駕,請把那個遞給我!”
沒有星的警員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對方想要那瓶“克列斯ⅠⅠ”涂改液。穿紅色絨衣的家伙咳嗽了一聲,小聲嘟囔:
“我說不出來?!?/p>
他嘆了口氣,摸了摸腦門,仿佛在摸什么異物。
“你是哪年出生的?”兩個星的警官開始盤問,一個星的警官繼續(xù)打字。
“我剛剛過了一個生日?!?/p>
“多少歲生日?”
“我記不得了。”
穿紅絨衣的家伙探出上身,試圖夠到鋁制的煙缸,他既要捻滅煙蒂,雙腳又不能離開原地。他將身子拉得很長,仿佛用煙蒂撐著自己。他不敢離開墻壁,他被命令站在那兒,并沒有獲準離開那里。一個星的警官走到他跟前,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墻壁上。她瞅了一眼絨衣上的字樣:前進,布達佩斯!她的眼睛在那張惶恐、疲憊的臉上反復(fù)掃視,嗓音變成了低聲耳語。
“你看,我們要驗證你的身份。你難道什么都記不得了?比方說,你是誰?能不能告訴我,你能夠記得什么?”
長久的沉默。一個星的警官將視線從打字機后面投過來。兩個星的警官在房間里踱步,舌尖舔著后槽牙。當不需要講話的時候,穿紅絨衣的男人便試著張張嘴,挺挺背,他的背連動一下都覺得疼。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憶,忽然看到了水泥桌、街道、路牌、旗語和橫桿,雜亂無章得出現(xiàn)在眼前。他睜開眼睛,環(huán)視了一圈不大的房間,所有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他,盼他能夠說出什么。那家伙的眼神投到玻璃窗外,庭院四壁是密不透風(fēng)的磚墻,一只警犬漫不經(jīng)心地蹲在那兒。
“紅的。”他終于說了一句。
兩個星的警官突然收住腳步,朝其他穿制服的同事掃了一眼。他沖一個星的警官揮了下手,示意她停下,別再敲了。
“嘿,你們怎么想?”他小聲問,用皮鞋頭有節(jié)奏地踢著桌腿。他點了支煙。沒有星的警員率先打破了沉默。
“撞他的那輛汽車,是灰色的。”
“沒錯!”一個星的警官在一旁附和。
兩個星的警官走近穿紅絨衣的家伙。
“那輛撞你的汽車,是灰色的,不是紅的?!彼粍勇暽卣f。穿紅絨衣的家伙耷拉下腦袋,盯著地面。
“你不記得,你被車撞倒了?”
“不記得?!?/p>
兩個星的警官長長地吐了一口煙。
“那你說的‘紅的’是什么?”現(xiàn)在,聲調(diào)里已經(jīng)流露出威脅。
“我想,我自己有過一輛紅車?!?/p>
“愛忘癥?!币粋€星的警官提高了嗓音自信地判斷。
“應(yīng)該是健忘癥!”沒有星的警員立即糾正,現(xiàn)在,他終于找到機會反駁自己的上司。
“怎么了?我說的就是這個。”
“別爭了!”兩個星的警官繼續(xù)自言自語。
“對不起……”穿紅絨衣的家伙用嘶啞的嗓音問,“我能不能躺下?”
他臉色蒼白,渾身癱軟地跪到地上,靠著墻圍。兩個星的警官整了整腰帶。
“當然可以!給他開一間牢房吧!”
沒有星的警員掏出鑰匙,一個星的警官敲完了最后一行字。兩個星的警官煩躁不安地捻滅了剛抽了一半的煙卷。“這個蠢貨!”他嘟囔了一句。
饑餓
“您好,瑪格迪大嬸,是我。您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您好,大夫,感謝上帝,我一切都好?!?/p>
“我給您測一下血壓,好吧?”
“好?!?/p>
“上次開的藥還有嗎,要不要給您再開一些?”
“藥還有呢,夠了?!?/p>
“我還是給您開一點吧,別在需要的時候,手頭沒有。您知道,最好有備無患?!?/p>
“但愿我用不著它?!?/p>
女醫(yī)生掏出處方,開藥,簽字,蓋章,然后用手捏著處方的一角輕輕抖抖,讓墨跡風(fēng)干。
“家里總得留一盒,不會有壞處的。”
街區(qū)女醫(yī)生面帶微笑地站了起來,抽了抽鼻子,聞了聞飄在爐灶上的空氣。
“這是什么,味道真香!”
“蕓豆湯,我給兒子燒的,可是他們沒過來吃?!?/p>
“我倒想嘗嘗,能給我一個盤子嗎?”
她摘下脖子上的聽診器,在膝蓋上攤開一張餐巾紙。
“讓我來嘗嘗?!?/p>
“大夫,您要面包嗎?”
女醫(yī)生點了下頭,隨后問道:
“有酸乳酪嗎?”
“您想要嗎?”
“要。”
她一勺接一勺地喝湯,用左手掰了一塊白面包,嘴角流下的口水將面包浸濕。她舀了一大勺酸乳酪,在盤子沿上敲了敲勺柄,冰涼的酸奶酪滑進湯里。她認真攪了攪,涼乳酪混進滾燙的湯里,正好達到合適的溫度。她并沒有吸溜,喝湯的樣子既優(yōu)雅,又貪婪?,敻竦洗髬鹫驹跔t灶旁看著。街區(qū)女醫(yī)生很快吃完了,并用面包瓤將湯盤擦干凈。
這是一位身材苗條的戴眼鏡女人,大概四十歲出頭,下身穿一條料子褲,上身穿一件緊身的高領(lǐng)衫,這也強調(diào)了她苗條的身材和纖細的胳膊。高領(lǐng)衫外面套一件披風(fēng)。頭發(fā)染成紅棕色,發(fā)綹又硬又亮,好像假發(fā)一樣。她開一輛斯柯達轎車,下車時習(xí)慣狠撞車門,她的手指放電,因為高領(lǐng)衫和披風(fēng)都是化纖的。斯柯達轎車通常停在3/A樓門前,下車之前,她在車里換鞋,換一雙舒服的運動鞋,因為出診時她要上上下下爬許多層臺階。她十分認真地探望每一戶老人。長長的走廊,臨街一面是封閉的,屋后是一片清靜、愜意的居民樓小區(qū)。住宅均是小戶型,四戶一棟,樓中間有一個兒童活動場,那里有地球或火箭型狀的金屬爬梯,漆成綠色的蹺蹺板。沙土坑,籬笆墻,灌木叢,長木椅。廚房的窗戶開向走廊,街區(qū)女醫(yī)生通??圻@扇窗玻璃。不知道是誰將第一盤熱湯端給女醫(yī)生的。也許,那第一盤湯已經(jīng)是第二盤了。但是肯定有誰是第一個。因為不想付錢,或付不起錢,而且不想給別的禮物,于是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問:您想不想嘗一盤我燒的菜湯?
“我再給您盛一盤吧?”
“謝謝您,瑪格迪大嬸,我必須走了。真是很香??晌疫€有一大堆事要做?!?/p>
“那我就不留您了?!?/p>
女醫(yī)生動作麻利地披上外套,從地上拎起醫(yī)藥箱,走到門廊的盡頭,再次回頭叮囑了一句:“要是感到胸口刺痛,或者耳鳴,您就吃半片。不要多吃!再見,下星期三我再來看您!”
瑪格迪大嬸掩上房門,立即朝電話機走去,動手撥號。
“是我。她現(xiàn)在過去。你就放到桌子上。再見。”
收音機里響起正午的鐘聲。住在2號樓門里的凱維什夫人昨天就做好了干奶酪炒面片。只要放在煤氣灶上,幾分鐘就會熱好。街區(qū)女醫(yī)生很可能正朝她家走去,現(xiàn)在加熱,時間正好。干奶酪炒面片,正好配蕓豆湯。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住在這一片的老人們互相商量,星期三女醫(yī)生出診的時候,大家各自做什么飯。既要簡便,又得解餓;不僅好吃,還要便宜。
每逢星期三晚上,老人們就聚到小區(qū)中間的兒童活動場內(nèi),講述當天女醫(yī)生出診的故事,大伙兒圍坐在球形的爬梯下。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嗜好,有人喜歡集郵,有人喜歡收集西方雜志,《斯特恩》,《布爾達》,有人收集一周的《廣告報》?!眲P維什夫人說。
“這位女醫(yī)生有點古怪,”哈貝爾夫人沉思道,“有點精神不正常。她每天要看許多病人,面對許多愁苦和不幸,但她沒辦法幫助解決,所以才變得神經(jīng)兮兮?!?/p>
“這位大夫是個危險分子。我對她一點也不信任?!眲P維什夫人強調(diào)說。
“她那么瘦,就像一個精神厭食癥患者。難道她吃完就吐出去?”
“她雖然吃,但并不想吃?!?/p>
“并不想吃?你沒看見她吃飯的樣子,簡直就是狼吞虎咽!”
“她吃東西等于賺錢,顯然,她不可能跟我們這些退休人員收出診費?!?/p>
“她吃飽了走了。我們以后怎么辦?”
“是啊,我們要靠三百福林過一個星期?!?/p>
“哦,真是啊?!?/p>
“誰規(guī)定非要給她做飯吃?這又不是我們的義務(wù)!”
“最好跟她搞好關(guān)系,誰也說不好什么時候會求到她。”
“所有的醫(yī)生都跟魔鬼有來往?!弊≡?號樓門的芭布卡打斷了兩位婦人的對話,她每星期天都去參加什么研經(jīng)會。
“可是你也需要他們的幫助?!庇腥瞬逖缘?,但是芭布卡聽都不聽,豎起了中指:
“醫(yī)學(xué)就是騙術(shù)!是罪惡!世上任何變壞的東西,人類都不可能把它們修好?!?/p>
“但是腦維康他們總可以開吧?”
“她有麻風(fēng)??!”芭布卡咬牙切齒地說,她的視線盯著夜幕下的球型爬梯,仿佛詛咒一般惡狠狠地說,“貪食癥患者!”
街區(qū)女醫(yī)生來到2號住宅,輕輕扣窗,凱維什夫人已打開了屋門。
“您好,是我,您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您好,大夫,感謝上帝,我一切都好?!?/p>
“我還是要看看您的手?!?/p>
“好的?!?/p>
街區(qū)女醫(yī)生跨進家門。
“給我看看!”
幾周前,凱維什夫人的手上起了一些紅色的丘疹。
“我長到這把老骨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小雞過敏?”
“我給您開一種藥膏,價格不貴,您一定要抹?!?/p>
女醫(yī)生取出一疊處方,坐下來開藥。凱維什夫人湊近一點,躬下腰問:
“大夫,我這里有干奶酪炒面片?!?/p>
街區(qū)女醫(yī)生停下筆,抬起眼皮,透過鏡片瞅了對方一眼。
“我最愛吃干奶酪炒面片了?!?/p>
“那我給您端來?!?/p>
女醫(yī)生摘下脖子上的聽診器,將一張餐巾紙攤在膝頭。凱維什夫人將熱騰騰的盤子擺到她面前。女醫(yī)生鼓起腮幫,輕輕吹吹,等到面片變涼,開始品嘗。
“燙了我的舌膛一下?!?/p>
她的聲調(diào)里透出稍許的不快。
“您慢點吃,別著急?!?/p>
女醫(yī)生將一盤面片塞進肚子,然后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盤子里吃得一片不剩。她整了整腰上的皮帶,額頭冒出珍珠般的汗珠,眼鏡片上蒙上一層灰色的霧氣。她拎起吱呀作響的皮革醫(yī)藥箱。
“好啦,我該走了。”
“那您走好?!?/p>
樓上三層住著芭布卡。她們通常商量好,如果瑪格迪大嬸那里做肉湯或燉肉,凱維什夫人就煮肉餡菜卷,芭布卡烤些果醬餅干。如果第二道主菜是炸肉配米飯或煮土豆,那么湯就可以簡單一些,芭布卡那里攤薄餅。如果瑪格迪大嬸做菜湯,那么2號樓門就做菜肉包,那么樓上就準備果醬面湯,新鮮水果。外加一杯濃咖啡。
“您好,是我?!?/p>
“您好,大夫?!?/p>
“您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感謝上帝,我還不錯,就是左腿有一點疼?!?/p>
“那是老年病。”
“我這里有蕓豆湯。”
街區(qū)女醫(yī)生愣住了,半天沒有醒過味兒來,盯著芭布卡臉上深深的皺紋。這樣的情況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兩家居然做一樣的飯!而且都是這樣飽人,不好消化!“您知不知道,在另外一位老太太那兒,我已經(jīng)吃過這個了?你們難道沒商量好嗎,這是怎么回事?”
她終于發(fā)話了,腸胃撐得滿滿的。
“您有沒有水果?”
“沒有?!?/p>
“果醬餅干?”
“已經(jīng)干了,我把它扔了。”
“水果汁呢?”
“我今年沒做?!?/p>
“那么,咖啡呢?”
這里咖啡總該有的,現(xiàn)在她太想喝一杯濃濃的苦咖啡了,提一下精神,驅(qū)趕掉食物造成的困倦。
“咖啡已經(jīng)喝完了,我是一個退休人員,沒有錢再買。就連雀巢咖啡也沒有?!?/p>
街區(qū)女醫(yī)生感到不可思議,真想大聲叫嚷:“你別跟我哭窮,你們想騙我,是不是?你們把錢藏在枕頭里!存折里存著幾十萬福林!你們攢那么多錢有什么用,真見鬼!”
她惱羞成怒地沖到門廳。
“湯在哪兒呢,我?guī)Щ丶页??!?/p>
“路上會灑的?!?/p>
“那你給我一只飯盒?!?/p>
“飯盒被兒媳婦拿走了?!?/p>
“玻璃瓶子總該有吧?”
“瓶子都賣了?!?/p>
“讓我看看儲藏間,第三層架上肯定有!”
芭布卡站到儲藏間門口,手撐著門框,聲音顫抖。
“我跟您說了,瓶子我都賣了,家里沒有?!?/p>
“那我看看!”
“瓶子里種了天竺葵?!?/p>
“你說什么?”
“我用它在墓地里點蠟燭?!?/p>
老人氣得渾身發(fā)抖,前言不搭后語。街區(qū)女醫(yī)生將醫(yī)藥箱扔到衣架下,猛地脫下風(fēng)衣和外套,一把將芭布卡從儲藏間門口拽開。芭布卡大喊“救命”。女醫(yī)生將她推到一邊,拉開木門,在上層的架上伸手亂摸,兩只鋁皮桶和塑料盒從上面滾落,終于,她手里托著一個裝酸黃瓜的空瓶子,仿佛高舉著冠軍獎杯。她將瓶子舉到老太太眼前,附在她的耳邊從牙縫里說:
“這是什么?而且上面有瓶子蓋!”
芭布卡嚇得倒退兩步,雙腿發(fā)抖,用哆嗦的手指摸脖子上的項鏈,一個鋁制的十字架。
“快點滾開,你這個魔鬼!”
隨身聽
不管是什么樣的工作,他都會接。他經(jīng)一位熟人介紹,接到一份根本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工作。雖然他在塞格德連夜貼過廣告,并在快餐店干過一個月,但這些都不算數(shù)。辦公室內(nèi),負責(zé)人事的女士連連搖頭,不,不,這些全都算不上經(jīng)驗。
“你干過的這些不是市場開發(fā)。你就是賣過什么,也不能算市場開發(fā),頂多算你賣過東西。市場開發(fā),是銷售結(jié)束開始的。不過,你能夠勝任這項工作!”女士面帶微笑,在紙上寫下了為他布置的任務(wù)。
這項工作要比干快餐店容易,薪水付得不僅比貼廣告合理,而且體面。每次在街頭貼廣告,他都要沾上一身漿糊。他從日用品商店買兩公斤一罐的漿糊,然后倒進水桶里稀釋,一直攪到?jīng)]有疙瘩為止。當然,他從來沒有攪到?jīng)]有疙瘩,即使攪得胳膊抽筋,也無濟于事。他總是琢磨,其他貼廣告的人,漿糊里有疙瘩會怎么辦?其實,對于貼廣告來說,有沒有疙瘩都無所謂,只要能夠粘住就行。
他在萊奧納多·達芬奇快餐店里做過意大利面。面條是已經(jīng)煮好的,他只需放進微波爐里熱一下,澆上事先調(diào)好的醬汁,然后遞給客人。在干那個工作之前,還要去醫(yī)院做健康檢查,不僅抽血,還要將一小塊糞便抹到小盒里,再在瓶子里撒一泡尿。為了客人的健康,這樣嚴格的規(guī)定也可以理解。他只干了一個月,就辭掉了工作。白天上學(xué),夜里上夜班,他干了兩周就堅持不住了,感覺背上有一塊提拉米蘇,像膠凍一樣瑟瑟哆嗦。套頭衫一天要洗三遍,仍難除掉廚房的味道。
人事部女經(jīng)理送他去參加一個培訓(xùn)班。培訓(xùn)班在名為“信息中心”的食堂里舉辦。他和另外十位同事坐在大廳里,他們被招去參加一個國際展銷會,必須聽幾個講座,了解產(chǎn)品價格,熟悉自己的工作任務(wù),還要掌握公司情況。他們成了公司職員,盡管只是臨時的。授課者是一位五十歲來歲的男人,大量使用外來語。他介紹自己是“項目經(jīng)理”,負責(zé)介紹公司的市場戰(zhàn)略和銷售策略,他用投影機將一張張示意圖和表格飛快地投到墻壁上。表格上用的都是縮寫詞,比如,üf.意思是“客戶”,t?f.則指“長期客戶”。男人用充滿自信、故意壓低的嗓音說,非常抱歉,這些都是他的發(fā)明,為了使這些“枯燥的話題”變得有趣。
展廳還沒有通暖氣,籌備人員不得不穿著大衣、戴著棉手套工作。白色的帶子將展廳劃分成不同的區(qū)域。展亭是用十分現(xiàn)代、質(zhì)地輕巧的金屬材料搭成,大廳里的氣氛如火如荼,仿佛在興建一座城市。“這里還有日本人,他們把什么都記下來!”這個消息傳到快餐廳,在抽空跑來買咖啡和椰蓉巧克力球的女人中間迅速傳開。
開幕式那天,他要在早晨九點趕到會場,運動包里塞著要換的套頭衫、要讀的書和一個隨身聽。
“在后頭,掛在柜子里。”女上司用捏著口紅的手指為他指點。她撅著嘴唇,用舌尖舔濕,兩片嘴唇互相蹭著,透過一面小鏡子仔細打量:這小伙子二十歲出頭,身材很瘦。
他打開柜門,里面掛著工作服,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萘味兒。工作服是用膠皮做的,里面填充著塑料泡沫。穿上之后像一只酒桶,或像恐龍類怪物或放大的精靈。上身不僅印著條紋,還有一雙黃色的爪子。他花了足足有十分鐘,才費勁地穿上這身行頭。這身行頭可是市場部的驕傲,被贊譽為“天大的妙招兒”,在公司歷史上史無前例,讓真人大小的怪物在展廳里穿行,向客人們分發(fā)廣告?zhèn)鲉巍?/p>
怪物的腦袋可以摘下,是用紙漿做成的,沉得要命。眼睛用了個巧妙的辦法,糊了一層薄薄的紗網(wǎng),這樣一來可以從面具里看到外面??偣踩?,每天穿它能賺一萬福林,既不用說話,也不需唱歌。當然,即使說話也沒有用,隔著罐子一樣的獸頭,沒有人能聽見他說什么。他心里暗想,戴上隨身聽的耳機,不用管外面發(fā)生什么。
他接過一疊將要分發(fā)的彩色傳單,戴著爪子,不能捏緊,剛剛走到展亭外,手里的東西就掉了一地。一位身穿深藍色套裝的女商人幫他撿起來,他的肚子臃腫,彎不下腰。人們看到他這副模樣,有的議論,有的爆笑,有人摸他的腦袋,有人捏他的屁股,有人逗他說,他要想撒尿該怎么辦?如果找到一位恐龍女郎,這么大的肚子,怎么做愛呀?
他開始在展亭之間分發(fā)廣告和圓珠筆。
“你在聽隨身聽?”透過音樂,他聽到女上司的質(zhì)問,“從外面可以聽見歌詞!”她提高了嗓門,補充一句。所有的女人都朝這邊張望。
“把它摘下來!”
他停下腳步。
“聽見沒有,把它摘下來!”
他轉(zhuǎn)過身去,笨拙地將宣傳品放到展臺上,摘下了耳機。耳機跟頭發(fā)纏到一起,摘的時候差一點揪掉幾撮頭發(fā)。
“把它給我!你在聽什么?”
女上司聽了一會兒他聽的音樂。
“天哪,這會把客人們嚇走的!”
女人們咯咯大笑。
“滾,滾,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手舉隨身聽得意地搖著,“這個東西我扣下了?!?/p>
他抬腿離開,腳步沉重,行頭笨重得讓他邁不開步。每個動作都艱難得要命,幾分鐘后就覺得腰酸腿疼。套頭衫潮濕,粘在背上讓人難受。展廳里有許多好奇者,一個小女孩看到他后,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孩子們,奶奶們,把他圍得水泄不通,不到一刻鐘,他手里的廣告圓珠筆和宣傳單就分發(fā)一空。一位幼兒園阿姨對孩子們喊道:
“我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不要撓他的肚子!”
他回到展亭,去取新的筆和傳單。
“不要見誰給誰,咱們沒準備那么多!”女上司說。她身上有一股味道濃釅、婦人愛用的香水味,“你還是拿幾件背心去吧,我的小恐龍!”
喇叭里傳出低沉的音樂,很像商場或機場廁所里聽到的那類。每隔幾分鐘就有人播放通知,強調(diào)的語氣如同火車站調(diào)度員宣讀車次的信息。他又繞著巨大的展廳轉(zhuǎn)了一圈,在大廳中央舉步維艱,一是由于他的體積太大,二是因為圍觀者太多。當他想返回展亭休息幾分鐘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記不得是從哪條道來的。所有的展亭都一個模樣,白色的展板,閃爍的霓燈,綠色的人造地毯,展臺,展架,招貼,廣告語,展臺后站著禮賓小姐。
“這里是醫(yī)藥公司,估計你要找的公司在那邊兒?!币晃欢Y賓小姐為她指路,后來又在背后叫住他。
“你不渴嗎?我可以給你瓶可口可樂。”
他轉(zhuǎn)過身說:“那太好啦。”
從面具后面?zhèn)鞒鑫宋说膼烅?,嘴的位置并沒有開口。女郎微笑著點了下頭,消失在一扇小門后。這時候,在不遠的一個舞臺上開始了智力問答或猜謎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有三個孩子報名登臺,但是他們一個答案也說不上來,只為了得到一只氣球。幾分鐘后,女郎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
“沒有可樂,只有冰茶和血橙?!?/p>
他點點頭,悶聲悶氣地說,那也可以。女郎再次消失了,小門留了一條縫。里面有三個人在喝香檳,其中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婦人,肥臀巨乳,衣服比身體小幾號,很像他的女上司。一個男人沖她躬著上身,眼睛盯在展板上,盡可能湊近跟她講話,婦人放聲咯咯大笑。她的耳朵上戴著耳機,隨聲聽夾在兩腿之間,兩只手向男人胡亂揮舞,好像是在驅(qū)趕他。另一位女人在喝香檳,笑的時候酒濺出杯子,灑到她的絲襪上。另外兩人嗤嗤發(fā)笑,女人毫不在乎地用一塊海綿擦拭絲襪。擦到大腿時,男人調(diào)情地鼓勵她:“再往上,再往上點兒!”
禮賓小姐回來了,門關(guān)上了。
“里面在談判?!迸煞畔乱还薇?。
他費了好大勁才摘下面具,女郎突然捂住了嘴,驚叫起來。她的指甲涂成了紫色。
“嘿,原來是你?”她的聲音尖細,“我記得,前年在匈牙利展銷會……”
“我第一次來這兒?!彼衙婢叻旁谡古_上,用牙拉開飲料罐。
“哦,對不起。我覺得咱們在哪兒見過。我馬上給你找個杯子來?!?/p>
“謝謝?!?/p>
禮賓小姐再次消失。透過門縫,他看到男人站在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婦人跟前。
果然是他的女上司。
現(xiàn)在,另一個女人在聽隨身聽,聽的是他的隨身聽!女人一只手掌遮著眼睛,另一只手捂住耳朵,頭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上下擺動。
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看,女郎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只杯子。由于戴著絨爪子,他怎么也不能攥住杯子。
“張嘴,我來喂你!”
“你太好了?!?/p>
禮賓小姐將冰茶倒進他的嘴里。她身上有一股脂粉味兒。他大汗淋漓地穿著那身行頭,心里感到過意不去。冰茶在嘴角流了一點,女郎趕快抽出一張紙巾為他擦嘴。
“我再給你倒一點兒?”
“謝謝,我得走了。”
他將面具重新戴上。
“以后,你要正好經(jīng)過這里……”女郎問他。
“當然,我肯定還會過來的!”面具里傳出嗡嗡的回答。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女郎胸口印著的字樣:我是艾麗卡,我能幫你什么嗎?
唐璜
莫納·赫爾嘉在酒吧里點了一杯紅果汁和一杯鏈橋牌威士忌?!敖o你,你今天是不是還沒有喝過?”成群的金發(fā)美女。愜意的夏日假末。他們碰杯,威士忌下肚,之后赫爾嘉抿了一口紅果汁,好像長出了紅胡子,又紅又黏,亮晶晶的,仿佛涂了一大片口紅。她在巴拉頓波格拉住了一周,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度假村里偶然相識。飯?zhí)美铮按蚬窐逢牎痹谘葑嗌垡滥病ね心岷汀疤貏e快車樂隊”的曲目,以“莫尼卡,親愛的莫尼卡”開始的流行曲。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煙,探著身子趴在窗口,盯著對面樓房的防火墻發(fā)呆。
這間客房在第四層,從這里可以望見林陰大道和巴拉頓湖。莫納·赫爾嘉的房間就在隔壁??头康蔫€匙又大又沉,拴在一個類似紡錘的木軸上。鑰匙墜太大,揣不進兜里,所有人都拎著一個這樣的紡錘去飯?zhí)糜貌汀T谒募忓N上,寫著很大的紅色號碼:42。
他使勁吸了一口香煙。
就在這時,莫納·赫爾嘉告訴他:
“我得告訴你,我有丈夫?!?/p>
“你丈夫在哪兒?”
“咱們再喝點什么吧?!?/p>
伴著“打狗樂隊”的演奏,他倆跳了整整一晚。
她穿著紅色圓點的泳裝,頭發(fā)盤在泳帽里。在湖里游泳時,莫納·赫爾嘉看上去就像一枚鮮紅的紅果。后來,她消失在他的視野里,半天沒有重新出現(xiàn)。他開始擔(dān)心,出于驚恐在湖岸奔跑。高音喇叭在用德語播放什么:áktung,áktung!他跟赫爾嘉聽了,總是笑成一團。那天正午,溫度計的汞柱達到38℃的心理極限。他找到一只救生艇,用手比劃著跟一個懨懨欲睡的小伙子解釋:莫納·赫爾嘉在湖里不見了!他們劃著救生艇在湖上尋找,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于是回到岸上向水上警察求助。就在這時,他在煎餅攤前看到了紅色圓點的泳裝和紅色泳帽。莫納·赫爾嘉不好意思地望著他們:
“小伙子們,想不想吃煎餅?”
為了壓驚,他至少吃了六個卷了干奶酪的煎餅。當時,莫納·赫爾嘉還有意躲他。最后一夜,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八月二十日,所有人都坐在會客室里看國慶焰火。不過,他們看的焰火是黑白的。
他出神地盯著對面樓的防火墻。一陣躁動,喉嚨發(fā)癢。他從牙縫之間吐出煙霧,方向朝下。成團的藍色煙霧,看上去像是藍胡子,慢慢上升,罩在臉上。
八月二十日,會客室。在L型的房間盡頭,在幽暗之中,莫納·赫爾嘉擺出騎馬的姿勢。鞭炮噼啪。在熒光屏上,也在他倆體內(nèi)。幸好,禮花的噪音和電視解說員的聲音蓋過了椅子的吱呀和他們的呻吟。在他們倆眼前火星迸射,彩色絢爛。她的手興奮得顫抖。簡直是瘋了,這太危險了!會客室里隨時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如果有誰把這事告訴她丈夫,肯定會鬧出丑聞的,敲詐勒索,歇斯底里,拳打腳踢。吵架,離婚。不過,那樣至少莫納·赫爾嘉會看到一條自由之路。他可以娶她,他應(yīng)該娶她。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她的脖子,她脖子上的香氣,是那個年代國內(nèi)沒有人能搞到的香水品牌,很可能是Bac Spray。有一張廣告招貼畫,一個女人裸露后背。也許是Fabulissino,或別的什么牌子?;蛘呤悄撤N護膚霜?其實,莫納·赫爾嘉身上什么都沒抹,而那里的所有人都抹了些什么。那是莫納·赫爾嘉本人的迷人氣味。在許多年后,在第一次去西歐旅行時,他再次聞到了那股香氣。在巴黎,阿列西亞地鐵站。他的妻子已經(jīng)跨進了地鐵車廂,他卻駐足在站臺上。
“你怎么了,還不上來?”
他無從應(yīng)答,惶惑不安地站在那兒,環(huán)顧四周,尋找香氣傳來的方向,誰身上會發(fā)出同樣的氣味?那個人會是什么模樣?盡管混雜著地鐵的氣味,巴黎地鐵金屬的氣味,還有烤點心的氣味和薄荷糖的氣味,但那股香氣仍然清晰可辨,飄在一切之上。列車門關(guān)了,他妻子的手掌不知所措地按在門玻璃上。他一個人跟那股香氣一起留在站臺上,共同度過了三分鐘。下趟車進站,他也跨進車廂。妻子在下一站的站臺上等著他。
他必須娶她。
凌晨,他向莫納·赫爾嘉坦白。他倆坐在他房間的長沙發(fā)上,打開一瓶葡萄酒,赫爾嘉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并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直到火柴燃盡才隨手一扔,或者掉在桌布上,或者掉在煙灰缸里。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我聽著呢?!?/p>
“你跟本沒聽,你一直都在劃火柴?!?/p>
“我聽著呢?!?/p>
“那好,你別生氣,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情況是這樣,我結(jié)婚了。我妻子沒有療養(yǎng)券,但她早上將開車接我,然后一起回布達佩斯。你聽我講,我還想見你!”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見你?!?/p>
“真的,我真想見你,哪怕是……”
“用不著。你再倒一杯酒,給我支煙?!?/p>
“你抽得夠多了?!?/p>
“我抽得夠不夠多,不用你來說?!?/p>
黎明,莫納·赫爾嘉坐進一輛汽車里。拉達1200型,廂車,淺綠色。他從來沒見過女人這樣啟動,猛地打火,加大油門,車輪疾轉(zhuǎn),度假村的路上揚起一溜煙塵。CA-60-63,他看得清清楚楚,既然他對莫納·赫爾嘉一無所知,至少該記住這個車牌。根據(jù)車牌,可以找到任何人。他決心已下,一定要去找她。之后,在通向布達佩斯的M7號公路上,他坐在車里,坐在妻子身邊,一路上沒說一句話,也許說了,只是他記不得說了什么。他心里在想,就在幾小時前,莫納·赫爾嘉也從這條路上開過,一邊開車一邊聽音樂,不時擰著調(diào)頻轉(zhuǎn)鈕,并且抽了幾支煙。他望著沿途的快餐館,猜測莫納·赫爾嘉曾在哪里撒過尿。哪一家看上去更像她這樣的女人愿意推門進去,趁咖啡端上來之前上一趟廁所,撩起裙子,褪下內(nèi)褲,坐到便池的座墊板上。米黃色的碎花圖案。這個動作在他眼前重復(fù)再現(xiàn)了許多次,甚至帶著欣悅、擔(dān)心的崇拜之情聯(lián)想到讓他不安的細節(jié)。但愿莫納·赫爾嘉在回家的路上心情不錯??隙〞诲e,想來M7號公路是歐洲最美的公路之一。
在后來的一兩天里,莫納·赫爾嘉占據(jù)了他的整個思維,像魂一樣寸步不離地尾隨著他。有一天下午,那個魂攪得他煩躁不安,陣陣心痛。在盧帕島或頓斯拉姆水域,他和妻子坐在一條舢板上,漂在水上,順流而下。他們帶了一臺收音機,可以不受干擾地在多瑙河心聽“自由歐洲”電臺。當然音量也不能開得太大,想來水面是最好的聲波導(dǎo)體。新聞里說,東德有一位神父自焚。他想象那位自焚的神父。一個人怎么可以點燃自己,怎么可以將自己燒死?褲子著火。先得在褲子上澆些什么?衣服也著火——那樣的道袍肯定容易燒著——在燒著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動這樣的念頭,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并不想死,不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繼續(xù)活下去。順手抓住什么,想撲滅火苗,但是結(jié)果更加糟糕,他碰到什么,什么就著。這時做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火已經(jīng)不可能撲滅了,沒有活路,一切哀哉嗚呼。他開始查找莫納·赫爾嘉的蹤跡,幾天之后,他花了很大氣力終于搞到她的電話號碼。他神色緊張地站在巴依奇·日林斯基大街的公共電話亭里。
“您找誰?”
一個男人的疲憊聲音。
“我找莫納·赫爾嘉?!?/p>
“她不在?!?/p>
“請您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她?”
“什么事?”
他咽了口唾沫,撒了個謊。
“我是區(qū)委會……”
“您聽著,我妻子已經(jīng)下葬了。這個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們已經(jīng)登記了?!?/p>
“出了什么事?”
“交通事故。您是誰?”
“我很難過。”
“先生,您是誰?您找她有什么事?哈羅?”
他掛斷了電話。隨后,他馬上又想再打一次,告訴那個男人所發(fā)生的一切,然后問他,莫納·赫爾嘉葬在哪個墓地?他驚懼萬分,擔(dān)心自己也負有責(zé)任。萬一是在那個拂曉,在那條路上,在從巴拉頓波格拉回布達佩斯的公路上。他清楚地記得,女人像風(fēng)一樣鉆進汽車,猛踩油門,車輪瘋轉(zhuǎn)。也許真是這樣發(fā)生的。也許她只是想甩掉自己,不想讓自己再打電話。“那家伙會打電話來的。你就說我不在,誰問你都說我不在家,說我出門了,或者說我死了,已經(jīng)埋了,隨你怎么說!”在公路上,他沒看到車禍的跡象,沒有堵車,更沒有見到報廢的綠車,什么也沒有。當然,也可能在他經(jīng)過的時候警察已經(jīng)清理完現(xiàn)場。這個念頭讓他感到血往上涌,眼前發(fā)黑,頭暈?zāi)垦#钜稽c撞倒一個行人。他坐到列寧環(huán)路邊一家咖啡館的露臺上,額頭抵著大理石的桌面,他要了一杯涼水。隨后,他迅速翻閱了裝訂成冊的一周來的報紙,查找有關(guān)車禍的新聞。但是什么都沒有查到。他開始為自己開脫責(zé)任,即使真的發(fā)生了車禍,那也不該由他負責(zé)。那天晚上他勸阻過她,叫她不要喝酒,不要情緒沖動。赫爾嘉是個成年女性,我行我素,外遇與車禍之間不應(yīng)該有任何關(guān)系。本來就沒有。就連車禍都不曾有,沒有報道,沒有人知道在哪里發(fā)生,好像根本就不曾發(fā)生。他這樣想著,逐漸感覺鎮(zhèn)定了一些,赫爾嘉根本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想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他將煙卷在習(xí)慣捻滅的地方捻滅,在包著鋁皮的窗臺下沿,然后將煙蒂藏到他習(xí)慣藏的地方,在樓下空置已久的陽臺上。
責(zé)任編輯 韓 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