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勞繼雄
中國古代書畫巡回鑒定組的難忘回憶
文/勞繼雄
國家文物局調(diào)集了當(dāng)時中國最具權(quán)威的一批書畫鑒定家,成立了學(xué)識與經(jīng)驗并存的專家隊伍。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傳世書畫由于天災(zāi)或兵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聚散離合,失墜彌多。當(dāng)于煙飏中幸存之物適逢盛世或帝王之好再次云集時,就會由公家或私人在收藏之余著錄造冊,從而有唐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宣和畫譜》等等的問世。迨至明清兩朝,私家著錄如雨后春筍,而清室編撰的《石渠寶笈》更達到了書畫著錄的巔峰,為后世研究書畫的傳脈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在周恩來總理關(guān)懷下成立了一支專業(yè)的鑒定小組,當(dāng)時是由北京的張珩、天津的韓慎先和上海的謝稚柳組成,亦稱“三人小組”。工作始于東北,然而不久韓慎先去世,次年張珩也不幸病逝,工作中止。直至1983年,在謝辰生和時任文物出版社社長高履芒的牽線奔走之下,由謝稚柳先生直接給谷牧寫信,從而催生了鑒定組再次組成。為此,國家文物局調(diào)集了當(dāng)時中國最具權(quán)威的書畫鑒定家謝稚柳、啟功、徐邦達、劉九庵、楊仁愷、傅熹年、謝辰生等組成專家組,由謝稚柳、啟功分別任正副組長,而時任文物局顧問的謝辰生主導(dǎo)協(xié)調(diào)小組工作。
其中,專家助手分別由北京、遼寧、上海各派一員參加,主要記錄鑒定內(nèi)容,查閱相關(guān)資料,整理一套完整卡片存檔,包括照顧老先生們的生活起居。鑒定之始,北京、遼寧的助手分別為王南訪與董彥明,兩年后他們由于身體等原因退出,復(fù)由天津李凱、遼寧黃偉利參與,我作為謝稚柳先生的助手自始至終參與其事。(而今王南訪、董彥明已相繼辭世。)
1983年9月,全國書畫巡回鑒定組全體成員在當(dāng)時謝稚柳先生下榻的北京東郊民巷15號國賓館召開第一次會議,謝辰生首先致詞。他鄭重取出一聽香煙(當(dāng)時的一種圓桶包裝煙),不無感慨地說,這是二十余年前張珩臨終前所贈,一直封存至今,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大喜日子與大家共享,同時也是對張珩、韓慎先的懷念。謝辰生與謝稚柳都是上次鑒定組的參與者,回想當(dāng)年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其他幾位老專家以前也與張珩、韓慎先熟稔,不無唏噓地沉浸在回憶之中。此時啟功先生首先打破沉寂,不無幽默地說:“在座我的年齡雖小于謝稚柳、徐邦達,但身體最差,說不定工作未完就嗚呼哀哉了?!币幌捠贡緛沓翋灥臍夥沼珠_始活躍了起來。謝辰生說:“在座幾老中你最年輕,小乘修煉功夫好定會長壽?!敝x稚柳接著說:“輪到你還早著呢?!币鹨魂嚉g笑。然而此言雖說得輕松,其內(nèi)心還是負擔(dān)重重的。
當(dāng)20世紀80年代中國書畫歷經(jīng)“文革”劫難后再次空前聚焦時,中國古代書畫巡回鑒定組在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谷牧的領(lǐng)導(dǎo)下即告成立。其目的,除了對公家所藏古代書畫進行普查鑒定外,還要出書造冊,培養(yǎng)鑒定人才。
鑒定組工作原定三年,每年兩期,分上下半年,每期為三個月,一期工作結(jié)束后各自回原單位,待下一期開始再集中??紤]到老先生們年事已高,工作不
筆者與老師謝稚柳赴靈巖山鑒畫
鄭余與次宜緊張,原則上為上午看畫,下午讓老先生們休息,助手們繼續(xù)整理筆記。那時沒有雙休日,一周六天的工作量也安排得非常緊湊與繁忙。
就此,鑒定組開始在全國奔走,首戰(zhàn)是北京,先看存放于故宮的抄家書畫。工作之初,老先生們有時往往為一幅畫的真贗各持己見,爭論不休,半天下來沒能看上幾幅,如此下去,鑒定工作不知何年完成。為此,文物局提議對有爭議之畫,不求統(tǒng)一,可把專家們不同意見記錄在案,留于后人繼續(xù)研究。事實上,對古書畫鑒定,有些可通過爭論求得一致,而有些由于視角不同,要取得一致是非常困難的。而文物局這一決定無疑打破了工作中的瓶頸,保證了鑒定進度,也避免了老先生們因之可能會傷到和氣。
北京的鑒定工作以故宮博物院為重,其他有中國歷史博物館、首都博物館、中國美術(shù)館、榮寶齋等等,故僅首都一地就工作了兩個春秋。1985年3月移師江南,而素以可與故宮匹敵的上海博物館又是鑒定重鎮(zhèn)。上海工作三期至1986年6月,又赴滬寧沿線的蘇州、常熟、無錫、揚州、鎮(zhèn)江、常州直至省會南京鑒定。1987年3月到浙江省、安徽省包括眾多縣市博物館、文管所鑒定,僅蘇浙皖就耗時兩年之久。9月又奔赴河北石家莊鑒定,爾后經(jīng)陽泉、壽陽,過娘子關(guān)抵山西太原。1988年5月,鑒定組再抵濟南,于山東博物館工作結(jié)束后卦青島、煙臺工作。后于煙臺坐船渡渤海到大連、旅順。在經(jīng)旅順途中,因謝老身體原因鑒定節(jié)奏適當(dāng)放慢,但是大家仍在較為平緩的節(jié)奏中圓滿結(jié)束了旅順的鑒定。6月,坐火車直達吉林長春和黑龍江哈爾濱一帶,因藏品較少,很快完成任務(wù),于是抵達下一個目的地沈陽,書畫鑒定的又一個重鎮(zhèn),對遼寧博物館的鑒定就此展開。1988年下半年,稍作休整后又直指南粵,從福州再到泉州、廈門、潮州、汕頭等地,小憩后又直奔廣州,而廣州博物館也是此次鑒定的重點。
迨至1989年,全國鑒定已逾六年。此時,國內(nèi)書畫收藏重鎮(zhèn)除臺灣故宮以外,大部分均已過目。而1990年又在北京進行了總結(jié)會議,并對少數(shù)省會做了一些補遺工作,這就使得這次前后八年、行程數(shù)萬里、過目書畫十余萬件的鑒定界盛事有了“八年抗戰(zhàn)”之譽。此時,作為鑒定小組領(lǐng)軍人物的謝稚柳先生,內(nèi)心異常平靜,只是覺得完成了國家的囑托及張珩、韓慎先的未竟事業(yè)。
飽覽中國各地博物館的書畫藏品都各具特色,其好壞多寡殊有不同。得天時地利之優(yōu),北京的公家收藏以故宮獨占鰲頭,僅清宮遺留之物就足以讓人咋舌,而晉唐宋元名品更是甲冠天下,明清大家集聚一堂,琳瑯滿目,其中不少精湛之作。據(jù)說還有一大批舊仿宋元名家之品,不免有高手之筆尚未過目,令人遺憾。上海由于開埠早,經(jīng)百年而經(jīng)濟崛起,使民間收藏如龐萊臣、吳湖帆、劉靖基、錢鏡塘等都富甲一方。上海博物館館藏精品大部分都來自于此,故而宋元明清諸家之品量多質(zhì)高,至于近代海派作品之多則更是上海所獨有。綜觀兩地之物,晉唐宋元故宮為翹楚,而明清部分則上海更勝一籌。其他如上海文物商店、上海朵云軒、上海友誼商店、工藝品公司等都富收藏而不可小覷。
江南一隅歷來盛于收藏,滬寧沿線各地博物館,其收藏均以明清為主,特別是明四家、四王、惲、吳、金陵八家、揚州八怪等等,不乏精湛之作。而浙江人杰地靈,以生活富饒富有收藏著稱,浙江省博物館,包括寧波天一閣等都藏有許多驚人作品,特別是浙江博物館的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更是名聞天下。而浙派如藍瑛、陳洪綬,近代西泠印社吳昌碩等珍品,構(gòu)成了浙江地區(qū)收藏的獨特之處。與之毗鄰的安徽,因受楚文化影響書畫較多,如浙江、梅清、查士標等為代表的徽派有濃重的地方色彩,著名山水畫家石濤早年即受脈于此。江西藏品雖不及安徽卻擁有不少八大山人珍品,就足以稱奇一方。南方的福建、廣東以獨樹一幟的嶺南畫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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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環(huán)接見書畫鑒定小組合照品也頗有寶藏。
1987年謝稚柳、啟功、劉九庵、楊仁愷等于浙江博物館鑒畫。
論鑒定組專家,謝稚柳先生年齡最長,資格尤老,他不僅是鑒定家,更是名聞遐邇的書畫大家。他曾與張大千同赴敦煌,在對敦煌壁畫研究過程中,實踐與理論都有建樹,他的《敦煌藝術(shù)敘錄》一書,至今還是研究敦煌的經(jīng)典之作。他又是1962年三人鑒定組唯一健在者,以其精辟見解和論著,特別是用畫家敏銳眼光和經(jīng)驗來鑒定傳世名跡,其權(quán)威性無可爭議。
以資格論,徐邦達先生在組內(nèi)頗有威望,他在書畫鑒定界問鼎北方數(shù)十年,累積了豐富經(jīng)驗,素有“南謝北徐”之稱。那時茶余飯后老先生們相互調(diào)侃說笑,他總是笑而應(yīng)答,從不生氣。他以對晚輩不遺余力的傳授和提攜受到大家敬重。謝、徐在學(xué)術(shù)中有所分歧,在我看來,其實還是少有溝通引起的誤解。為此于1987年12月下旬,在天津的鑒定工作結(jié)束后,由謝辰生提議,全體鑒定組人員赴北京開會,其目的除總結(jié)、安排工作外,主要是修葺謝稚柳與徐邦達之間的不和。在請徐先生來小組開會之前,謝辰生等都征求過謝稚柳意見,因此會議期間兩位鑒定界的巨擘都展現(xiàn)了寬宏的胸襟,握手言和。應(yīng)該說,徐先生沒能全程參與鑒定組工作,使書畫鑒定組缺少了一位敢于直率表達意見的專家。而徐先生的可貴之處在于,只要有新的認識就不固執(zhí)己見。
啟功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專家和書法大家,他對古代書畫涉獵廣,研究深,用學(xué)者教授的視角去審視每一幅書畫,尤以細微縝密的考據(jù)見長。與啟先生相聚交往多年,只要啟先生出現(xiàn),那里就會有歡愉和笑聲。
以年歲論,劉九庵先生和楊仁愷先生相仿,經(jīng)驗也不分上下,而劉先生之敦厚、楊先生之敏捷,都為后輩所敬仰。專家組內(nèi),傅熹年先生出身名門,時值壯年,據(jù)說很早即隨長輩在北京團城看畫,記憶極強。他是梁思成的學(xué)生,專研古代建筑,并將自己的特長應(yīng)用于書畫鑒定之中,往往分析精辟、見解獨到,與年輕人關(guān)系也十分融洽,愿意講授和分享他的經(jīng)驗。當(dāng)他們于看畫的案前端坐一排鑒別辨?zhèn)?、旁征博引時,不能不使人油然而敬。而謝先生的豁達隨和,啟先生的幽默睿智,以及其他老先生們的平易近人,使鑒定組的工作從一開始便于緊張中充滿和諧和歡樂。
北京的兩年,專家悉數(shù)到場,鑒定工作緊張繁重而井然有序。盡管在看畫過程中有爭議,有時甚至到了互不相讓的地步,但都屬善意的學(xué)術(shù)討論。出京城至上海之初,專家齊集,爾后啟先生因教學(xué)及公務(wù)繁多時有缺席,徐先生也因故退出。因此在往后的鑒定歲月里,謝稚柳先生自然不能缺席,而劉九庵、楊仁愷、傅熹年也基本伴隨左右,其中劉、楊更是少有缺席,直至工作結(jié)束。
所謂代筆指老師忙不過來由學(xué)生來代畫,老師落款鈐印,僅傳周臣與唐寅是老師替學(xué)生代筆的。能從大量傳世作品中辨識出是誰的代筆,主要依賴實物認識及與之相關(guān)的史料記載。鑒定中經(jīng)常碰到有所謂代筆的,如沈周、祝允明、唐伯虎、董其昌、金冬心包括吳昌碩等,以為董其昌代筆者記載最多,其中沈士充與趙左尤為出名。
唐寅的代筆問題一直為鑒定界爭論不休,并動輒疑其為周臣所作而被打入冷宮。我曾寫有《關(guān)于唐寅的代筆問題》一文,發(fā)表于1983年《文物》雜志第四期。唐寅請周臣代筆的最早記載出自明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聞唐六如有人求畫,若自己懶于著筆,則請東村代為之,容或有此也?!焙瘟伎∈敲骷尉笗r人,稍晚于唐寅。據(jù)《四友齋叢說》的記載,很可能是唐寅生前即有此傳說了。而清初人的筆記中所錄何良俊原話卻刪除了“容或有此也”,變成肯定句,從而論傳至今??梢娪袝r史籍資料也有其不可靠性,只能作為參考。
唐寅的畫柔中帶剛,靈動飄逸,與周臣的工密蒼老,二者之間風(fēng)格的異同,傳世畫跡都有展現(xiàn),是無法混淆的。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畫,題名為唐寅而風(fēng)貌卻是周臣的特性,似乎是周臣替唐寅代筆最有力的實物依據(jù)。但經(jīng)仔細辨別,也是古人動了手腳,把周臣款挖去,再添上唐寅款所致。以唐寅而言,風(fēng)流倜儻的性格,請周臣代畫之事可能出自文人雅聚逢場作戲時所為,爾后為世人所訛傳。當(dāng)然這僅是我的猜測,不足為訓(xùn)。但何良俊聽到傳言表示“容或有此”(或許發(fā)生過這件事),倒是非常公允和客觀。
事實上,對傳世作品的鑒定,有些方面是無法說得太清楚的,有些過于細致往往不切實際,這也是書畫鑒定所具有的模糊的一面。上世紀90年代,我曾赴京多次拜訪啟功先生,相見甚歡。記得有次剛進門,啟先生就跟我說:“現(xiàn)在看畫,一開卷,只要說是假的就證明能鑒定,是專家,其實豈是如此簡單?,F(xiàn)在仿我的字滿街都有,他們比我寫得還要好,孰真孰假,迨至幾百年后我們的后人看我現(xiàn)在的字,誰還能說得清楚,還是模糊點為好?!笨磥磉@就是書畫鑒定乃須憑主觀經(jīng)驗為主的最客觀的結(jié)論了,啟功先生的想法與謝先生的觀點正好不謀而合。
前后八年鑒定,行跡中國二十省余市,過目歷代書畫十余萬件,整理出版了大型圖目達二十余冊,工程浩瀚。而我的工作筆記也積累了將近七十本,一直靜靜地躺在書架上,卻在不經(jīng)意間將他們整理成冊,編著成了九卷本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這樣一套可供書畫鑒賞者既讀又賞的工具書。如今看著工作筆記,回憶這段歷史,以懷念我的老師謝稚柳先生及所有鑒定組的老先生們。他們對文博事業(yè)的卓越貢獻以及由此而留給后人無以估量的精神財富將永留史冊。■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