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齊

難以言說的純真

敬 齊

以往陶醉在文學家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看里面的紅男綠女演出一幕幕驚世駭俗的情感劇，生離死別，刻骨銘心，甚至為此潸然淚下。但我沒有想到，有一天，當我看著一位一生追求學術(shù)的老人，用平淡的筆法抒寫自己一生經(jīng)歷的自傳時，也會為其中蘊含的愛恨情仇家國變遷而淚如雨下。那是一種不同于虛幻的真實。

《巨流河》，看書名很難聯(lián)想到這其實是地名。位于東北大地的遼河，曾經(jīng)以巨流河之名而存世，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被稱為遼寧百姓的“母親河”。這里也是這本自傳的作者齊邦媛的故鄉(xiāng)。齊邦媛，臺灣大學外文系退休教授。作為臺灣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推手，齊邦媛多年來不僅引介西方文學到臺灣，還編譯了眾多臺灣文學作品，被臺灣文壇尊稱為“永遠的齊老師”。今年已經(jīng)86歲高齡的齊教授在自己80歲那一年開始動筆寫下自己的一生。前后幾經(jīng)波折，歷時4年，這本《巨流河》終于問世。

①小學畢業(yè)時的齊邦媛（左）

②顛沛流離年代的全家福，后排右一為齊邦媛

1924年，齊邦媛出生于遼河邊的遼寧鐵嶺。父親齊世英曾經(jīng)留學德國，以哲學為業(yè)，回國后卻在郭松齡等志士的感召下，成為一名為國民革命事業(yè)而奔波的革命者。而他的一生也都與東北大地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不論是在國民革命時期發(fā)展革命志士，還是在抗日期間組織東北地下組織，抵抗日寇，又或是在抗戰(zhàn)期間，在西南一隅的重慶沙坪壩重建東北中山中學，培養(yǎng)東北人才，齊世英都時刻以故鄉(xiāng)東北而自豪。甚至在他因政見不合寓居臺北時仍然心系東北黑土地，每每為東北之命運而放聲哭泣。

齊邦媛是在父母的呵護下出生成長的，他人眼中人稱“鐵漢”的父親，在齊邦媛看來卻是溫和堅定，淡如君子，教會她真正懂得人生之意義。“他寧靜溫和，認真的話，靜靜地說；認真的事，靜靜地做……他對我最重要的影響是taste，不光是趣味，還是一個品位，一個人做人的態(tài)度。”

張大飛，齊邦媛生命中另一位不可忽視的人物。雖然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和齊邦媛最親密的舉動，不過是在那暮色山風里，隘口邊的一次回眸和牽手，在校園門口的等待，還有那無數(shù)的信件，但那種融于骨血中的真情，是齊邦媛在60多年后仍然能夠背誦張大飛遺書的永恒動力。短暫的親近，長久的別離，在戰(zhàn)爭面前，那個在樂山背誦英詩的十六七歲的少女，和在空中戰(zhàn)斗的飛虎隊英雄，有了一種曖昧、脆弱而又極為深刻的聯(lián)系。愛情，也許是愛情，又或者是一份僅僅基于友情、親情的難以言喻的情感，讓這對在抗日戰(zhàn)火紛飛的動亂世界里的小兒女有了自己珍視的一片心靈“港灣”?！霸诮裉靵碚f很難稱為戀愛。對我來說，是一種鐘情……那種鐘情因是一生只有一次?！饼R邦媛說。

這段朦朧而略帶灰色的感情是齊邦媛一生中最珍視的寶貴財富，以至于她不舍得任何人或事去褻瀆這段回憶?！毒蘖骱印芬粫霭婧?，曾有眾多導演通過多種渠道提出要將這一段經(jīng)歷改編成電影。對此，齊邦媛總是委婉拒絕：“他們一定要把張大飛那個感情寫成一個熱烈的愛情，因為不這樣做電影就不能賣。這樣做我受不了。在現(xiàn)實里他是個木訥寡言的人，連人生都沒想清楚，二十六歲就死了。他死得那么干凈，全心全意的，就是為了報國。我在有生之年，不愿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為一個熱鬧的電影?！抑慌氯魏尉唧w化的表現(xiàn)會褻瀆了難以言說的、生死投入理想的純真！”

《巨流河》中還有眾多大師身影：呼喊著“中國不亡，有我！”的張伯苓；讀華茲華斯長詩落淚，聽屋外落葉風卷之聲讀書的朱光潛；拘謹羞澀，伴著嬌妻幼兒為齊邦媛教授但丁《神曲》的田德望；引“愛如一炬之火”的超越塵世之愛來指導學生論文寫作的吳宓；還有上世紀80年代，因?qū)徔礆v史教科書，而與齊邦媛結(jié)緣的史學大師錢穆。與大師們的接觸，不僅是學業(yè)上的進步，更是對人生和生命品味的提升。

③1969年齊邦媛夫婦與三個兒子

④齊邦媛與白先勇

讀這本自傳，讓人感動的決不僅是簡單的人生記錄，其中蘊涵的家國情仇、人事漂泊往往更令人動容。齊邦媛其實一早已在《巨流河》一書的自序中開宗明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猶太人寫他們悲傷的故事，至今已數(shù)百本。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我在那場戰(zhàn)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xiāng)和為她奮戰(zhàn)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齊世英沒有被巨流河之役的慘敗打垮，張大飛沒有因父親的慘死退縮，東北中山中學的學生們也沒有陷于東北淪陷的痛苦而不可自拔，正因如此，才有了南京城軍民的英勇抵抗，有了重慶沙坪壩的奮勇向前，有了那齊聲高唱“松花江上”的莘莘學子，才有了年輕的飛虎隊英雄，和那崇拜英雄的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是因了那些不懈奮斗的英雄個人，現(xiàn)代中國的種種動蕩戰(zhàn)亂斗爭，才會永遠被人銘記。

家國變遷中，令人感慨的當然還有那無奈的人事漂泊。國家、民族，乃至個人，因緣際會，也許總因某些變故而在生命的路口做出不同的選擇。如果郭松齡巨流河一役沒有落敗，如果不是年輕無識的張學良接管東北，如果和張大飛有了更深的交往，如果沒有落戶臺灣……人生種種選擇充滿了難解的謎題。

錢穆先生曾說，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在《巨流河》中，齊邦媛以八十高齡，抒寫著自己一生的故事，那些人那些事歷歷在目，就如張大飛那封遺失在戰(zhàn)亂中，卻永遠刻印在心頭的遺書，帶給人最深的感動。

23歲之前，齊邦媛從東北輾轉(zhuǎn)北平、南京、重慶、武漢、上海，飽經(jīng)戰(zhàn)亂之苦，23歲之后定居臺灣，面對的又是另一番人生，結(jié)婚生子，追求學術(shù)。東北到臺灣，海峽的兩岸，有如人生的兩極。雖然家園淪喪，一生漂泊不定，齊邦媛卻在文學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她的內(nèi)心在文學中得到了安頓和棲息。她更以一名文學人的身份，見證了歷史。

在臺灣島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左側(cè)，有一泓小小的海灣，名為啞口海。海灣湛藍，靜美。太平洋的風浪到此歸于寂靜，音滅聲消。《巨流河》以巨流河開端，以啞口海結(jié)束，埋藏了兩代人的悲傷往事。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王德威，這樣評價《巨流河》：“我以為《巨流河》之所以可讀，是因為齊邦媛先生不僅寫下一本自傳而已。透過個人遭遇，她更觸及了現(xiàn)代中國種種不得已的轉(zhuǎn)折：東北與臺灣——齊先生的兩個故鄉(xiāng)——劇烈的嬗變；知識分子的顛沛流離和他們無時或已的憂患意識；還有女性獻身學術(shù)的挫折和勇氣?！?/p>

生命、死亡、思念、愛、親情交織成人生的主題，“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齊邦媛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