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讀史四則實事求是是鐵的原則
李 喬
“修改史料則史料亡”,這是我從前賢的話中引申出的一個命題。明人刻古書時,妄行校改,故清代考據家說,“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清人修《四庫》時變亂舊式,刪改原文,故魯迅先生說,“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魯迅又說,“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魯迅稱此三事為古書之“三大厄”。我認為,現代人之修改史料,亦誠可謂史料之一大厄也。
多年來,一些妄人以刀筆修改史料,或刪改文獻原文,或裁剪歷史照片,致使許多史料面目全非,幾近亡矣。例如,1933年楊杏佛在宋慶齡宅為宋慶齡、魯迅、史沫特萊、肖伯納、蔡元培、伊羅生、林語堂等所攝“七人照”,長期被裁剪為“五人照”(剪掉伊羅生、林語堂),令世人懵然接受偽史教育達數十年。又如,因傅作義先生是起義將領,便有妄人于公布歷史檔案時將原文中的“傅匪”改為“傅作義”。殊不知,國共打仗互以“匪”稱,乃歷史事實,盡人皆知,若去掉“匪”字,便不是歷史。此舉不但是變亂歷史,更是變亂邏輯:不曾為“匪”,何須大軍圍城,折沖談判?又怎能叫作“起義將領”?此兩例妄改史料之舉,皆出自“政治考慮”,然為一時政治之需(其實完全不必)而修改史料,終為下下之策。須知只有信史,才能取信于世人,也才能有助于在政治上站穩(wěn)腳跟。
馬克思、恩格斯是怎樣對待歷史文獻的?《共產黨宣言》發(fā)表后,馬恩又有了許多新思想,但他們并沒有往《宣言》里加,而是陸續(xù)寫了多篇序言,在序言里把新思想表述出來。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宣言》是歷史文件,不能改,只能通過寫序來做補充?!保ㄅ碚嬲Z)
在我黨中,陳云同志堪稱正確處理史料存真問題的楷范。1978年中央工作會議上,由于彭德懷尚未平反,康生問題還未揭開,故陳云發(fā)言時未稱彭德懷為“同志”,而仍稱康生為“同志”。幾年后,這篇發(fā)言要收入一本書,秘書請示可否在彭德懷后面加上“同志”,去掉康生后面的“同志”。陳云回答,前一個“同志”不能加,后一個“同志”不能減,因為當時只能講到那個程度。(此發(fā)言后來收入《陳云文選》時,陳云才勉強同意在彭德懷后面加了“同志”二字)此“不加”,“不減”,表明了陳云對待歷史文獻的唯實、謹嚴的態(tài)度。此種態(tài)度,堪為一切整理、刊布文獻史料者,特別是修史者所效法。
阿Q在未莊雖然?!皟?yōu)勝”,但趙太爺打他嘴巴卻是平常事,而且,明明是阿Q挨了打,未莊的輿論卻總是向著趙太爺,總是不加考量地認為:“錯在阿Q,那自然不必說”。原因何在呢?迅翁寫道:“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阿Q正傳·續(xù)優(yōu)勝紀略》)
趙太爺不會錯,阿Q便是錯的,錯了就活該挨打。這便是未莊的邏輯。趙太爺何以就不會錯呢?《阿Q正傳》里沒有說明。但迅翁在一封信里做出了解釋:“我們的鄉(xiāng)下評定是非,常是這樣:‘趙太爺說對的,還會錯么?他田地就有二百畝!’”(《集外集·通信》)原來如此!有田地就有理,田地愈多,理就愈足。其實,此類邏輯世間多矣。某某說的,還會錯么?上邊說的,還會錯么?書上說的,還會錯么?
斯大林寫過一個批示,其中寫到“愛情”一詞時少寫了一個字母。批示需要傳達,怎么辦呢?于是,主事者請兩位教授在《真理報》上撰文,論證這種少寫了一個字母的寫法是如何的正確。于是,便有了如下妙文:“世界上存在著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愛情,以及健康新生的無產階級愛情,兩個愛情截然不同,拼寫豈能一樣?”文章的清樣送給斯大林過目,誰知斯大林大筆一揮批道:“笨蛋,此系筆誤!”(《文史參考》2010年第七期《歷史散葉》)教授的邏輯是,斯大林寫的還會錯嗎?少寫了一個字母,是因為那當中蘊含著一種偉大的思想!“文革”中,張春橋必欲定陳丕顯為叛徒,但專案組調查后卻沒發(fā)現陳有叛變行為。張春橋怒曰:“不可能,江青同志都宣布了,怎么不叛變?”(陳小津《我的“文革”歲月》第140頁)也就是說,江青同志還會錯么?還能瞎說么?她可是夫人!“兩個凡是”其實也是此種邏輯:那可是偉大領袖說的,還會錯么?
陳云同志主張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這極正確,極有膽識。何以要“不唯”呢?因為,上不一定就對,不一定都對;書,亦然,而且,書上即便本來說的是對的,但時空一變,情況一變,有的對的也就只是歷史意義上的對了。
未莊評定是非的標準應該改一改。要知道,趙太爺雖然地多,但不一定言必在理。阿Q沒地,卻不一定都錯。地多其實跟有理沒理沒有必然聯(lián)系。要打破“地多崇拜”、“趙太爺崇拜”。最終,還是要看實踐,要實事求是。
有些歷史的真實情況,說出來是不大讓人舒服的。就像列寧所說,有些真理接受起來是痛苦的。因為,這些歷史真實情況,常常與以往人們得到的美好印象不同;這些真理,也與固有的結論和人們的習慣看法不同。
比如,魯迅《自嘲》詩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過去權威性的闡釋是:“千夫”指敵人、“孺子”指人民大眾。但王景山先生通過精密的考證,推翻了這種說法。他的新結論是:“千夫”是指“當年為數甚夥的和魯迅對立的人,不能說都是敵人,但也不好說都不是敵人”;“孺子”是指魯迅的愛子海嬰。也有論者不認同“孺子”指海嬰,而是另立新解。但無論何解,魯迅《自嘲》里的“孺子”非指人民大眾,則是肯定的。這個結論,說起來真是有點讓人不大舒服,因為其政治性、崇高性都絕不像原來的解釋那么強,那么美好,所以似乎讓人有一種失落感。但這畢竟是事實,必須接受。
又如,江竹筠烈士在獄中雙手被施以了什么刑?現在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傳統(tǒng)的大家都知道的釘竹簽子。另一種是經過新的考證后的說法,即認為釘竹簽子是小說《紅巖》及其前身《禁錮的世界》里的描寫,而據早期的歷史文獻——羅廣斌、劉德彬1950年1月整理的《被難烈士事略·江竹筠烈士》及羅廣斌《我們的丹娘江竹筠》(載1950年5月4日重慶《新華日報》)二文介紹,江竹筠實際受的是拶刑(也叫拶指)——以繩子穿五根竹筷子或小木棍,夾住手指用力收緊,使受刑人極度疼痛。(上引文獻分別見《追尋歷史的真相·江姐受過什么刑》,中國散文學會編;《血手染紅巖——徐遠舉罪行實錄》,公安部檔案館編著)那么,究竟受的是哪種刑?我認為,后一種可能性大些,因為所據材料更可靠些。但是,如果這樣一說受的是拶刑,有的同志便可能會感到失落,覺得拶刑不如釘竹簽子殘酷,于是似乎江竹筠就不那么英勇了。這無疑是一種誤解錯識。第一,江竹筠如果確實受的是拶刑,那就必須要承認;第二,拶刑絕不比釘竹簽子舒服——誰若不信,可以試試。第三,除拶刑外,江竹筠還受過老虎凳、鴨兒浮水等酷刑。(羅廣斌《我們的丹娘江竹筠》)第四,承認事實,絕不會影響江竹筠烈士英勇不屈的形象。
一位影視評論家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看過電影《列寧在1918》后,再去看列寧墓,真有一種“電影里的列寧是真的,躺在水晶棺里的列寧是假的”的感覺。因為電影里的列寧形象太偉大了,而真實的列寧則個子不高,說的話又是很土的方言。這段話真實地反映出人們常有的一種認識誤區(qū)和情感誤區(qū):按照自己的喜好和需要修改事實。如果事實與自己的喜好和需要不合,便覺得不舒服,便覺得失落,便不愿談及甚至不愿意承認事實。這種認識誤區(qū)和情感誤區(qū)無疑是不可取的,因為它違反了實事求是的原則。
我們應當樹立一種觀念:無論自己的看法和喜好如何,也無論有什么樣的需要,首先必須要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是鐵的原則。
周恩來總理在談到研究歷史問題時說過一句精辟的話:“先求實,再求是?!鼻髮崳磳で髿v史真相;求是,指總結歷史現象中規(guī)律性的東西(此解源自毛澤東對“求是”的闡釋)。這里,實際說了兩個實事求是,一個是尋求和承認歷史真相,一個是根據歷史真相尋求歷史規(guī)律。可以說,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是前者的升華。比如,欲研究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一名句所表現的思想,倘若連名句本身的意思都弄錯了,還談得上準確理解魯迅的思想嗎?
俗諺說“風水輪流轉”,但萬沒想到好運竟轉到了大奸臣、賣國賊秦檜頭上。近年聞有論者云:“秦檜的奸臣帽子應該摘掉,因為他是民族大融合的先驅功臣?!保ā吨腥A魂》2003年第3期某文章引)這是要給秦檜平反呀!豈止是平反,還要表彰授獎呢!照此主張,杭州西湖的岳廟不應再維持舊觀了,必須除舊布新——先把“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的楹聯(lián)砸掉,再把岳廟改建成秦廟,把跪著的秦檜恭請上高高的供臺。當然,這是虛似的工程,但邏輯如此。
問題出在理論上,出在對宋金之間戰(zhàn)爭的認識上。關于此,譚其驤先生有過一段精辟的論述,我以為可以“片言解紛”。特鄭重抄錄如下:
我們講歷史上的中國是應該站在今天中國的立場上的,但講歷史上中國境內國與國之間的斗爭,宋朝就是宋朝,金朝就是金朝,宋金之間的斗爭當然還是國與國之間的斗爭。那么,當然應該有民族英雄,有賣國賊,岳飛當然是民族英雄,秦檜當然是賣國賊,這怎么推翻得了呢?任何人都應該忠于自己的祖國,怎么可以說把宋朝出賣給金朝而不是賣國賊?宋朝方面有漢族的民族英雄,金朝方面當然也會有女真族的民族英雄。我看完顏阿骨打起兵抗遼,就應該是女真族的民族英雄。所以岳飛還是應該頌揚的,秦檜還是應該譴責的……同樣,我們肯定元朝、清朝對中國歷史作出了偉大的貢獻,但是不等于說要否定文天祥、陸秀夫,不承認他們是民族英雄、愛國主義者,也不等于說洪承疇、吳三桂不是賣國賊,因為歷史是發(fā)展的,我們不能拿后來的關系看當時的關系?!偃缯f后來已成為一家,當時就可以不抵抗的話,那么將來世界總有一天要進入共產主義的,國家總是要消滅的,那么將來講起歷史來豈不就得認為歷史時期被侵略者反抗侵略都是無聊的?要這樣講起來,那我們的抗日戰(zhàn)爭豈不也是多余的?(《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疆域》,刊《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歷史是發(fā)展著的,“中國”是不斷變化的,“后來之中國”是由“當初之中國”發(fā)展、變化而來的。豈可用“后來之中國”裁剪“當初之中國”?承認“當初之中國”與“后來之中國”是兩個不同階段的“中國”,這是唯物的尊重事實的歷史觀;承認“后來之中國”是由“當初之中國”發(fā)展、變化而來的——這是辯證的懂得變易之理的歷史觀。譚先生的論述體現了這種唯物、辯證的歷史觀。列寧有句名言:考察歷史必須從當時的歷史情況和歷史條件出發(fā)(大意)。譚先生便是如此。
結論當然還是老結論:秦檜是賣國賊,岳飛是民族英雄。西湖岳廟里的楹聯(lián)要世代張掛下去,秦檜要永遠跪在那里遭人唾罵。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北京日報編委、理論周刊主任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