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丁 東

陳為人和他的作家傳記

/［北京］丁 東

陳為人的大作《重新解讀趙樹理》將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約我作序，我欣然從命。

陳為人和我的妻子邢小群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學，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后來也見過面。但真正和他交往，已經(jīng)是2002年。當時，陳為人準備啟動《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一書的寫作，來北京采訪知情人。某天，他給我和邢小群打來電話，要我們談談對唐達成的印象，并征求我們傳記文學寫作的意見。此前我已經(jīng)看過陳為人在《黃河》上發(fā)表的回憶唐達成的文章，印象不錯，但我還是向他坦率直言，要寫就寫真實的唐達成，寫出唐達成命運背后的東西來，并建議參考陳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其實，當時我對陳為人的寫作計劃沒敢抱太高的期望。我不知道他與唐達成的關(guān)系深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他對當今傳記寫作乃至整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把握到什么程度。

2003年夏天，正在蒙特利爾女兒家探親的陳為人給我發(fā)來了書稿的前六章。幾十萬字，我是在電腦前一氣讀完的。我預感，這本書不是一般的成功，而是非常成功！當即給他回信，希望他一鼓作氣，趕緊完成。接著，陳為人又用一年多的時間，不但完成了初稿，又反復推敲，改出二稿、三稿、四稿、五稿。一部沉甸甸的大作，終于殺青。我認為，此書達到了目前中國當代作家傳記的最高水平。它視野開闊，材料詳實，思想銳利，感情飽滿，文筆流暢，對當代中國政治和文學關(guān)系的復雜肌理的透視，對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高層人際關(guān)系和心理氛圍的挖掘，都超越了前人。我相信，此書將成為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難以繞過的必讀書。

然而，此書的出版并不順利，不但在國內(nèi)聯(lián)系了多家出版社都功虧一簣，原先答應在海外尋求出版的唐先生的哥哥也表示為難。最后，我推薦給了在美國定居的朋友王笑梅。她經(jīng)營著一家小型中文出版機構(gòu)——溪流出版社。收到我轉(zhuǎn)去的書稿之后，她慨然同意出版。

陳為人為唐達成立傳之所以成功，我認為原因有六：

其一，陳為人與傳主唐達成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在唐達成的朋友中，或許沒有第二人。陳為人稱唐達成為唐師傅，稱其夫人馬中行為馬師傅。這是工廠里習慣的稱謂。當年，作為文學青年的陳為人，是在唐達成最落魄的時候拜他為師，成為他身邊幾位追隨者之一的。試想，身為檢修工、勤雜工，有時還要當運尸工的唐達成，身邊有人向他討教文學，不正是給了他一線人生意義的希望？正是在唐達成的指導下，上世紀70年代，陳為人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太原市推薦他上了山西大學的工人作家班。陳為人與唐達成一直保持著無間的師生、朋友關(guān)系。他目擊了唐達成從大落到大起的全過程。他不只是近距離的目擊者，甚至因常常是唐達成的傾訴對象，而成為他生活的參與者。陳為人是有心人，無論出于學生向老師求教的心理，還是出于對朋友間傾訴的珍惜，或是出于對高位狀態(tài)下唐達成心態(tài)的研究，他總把與唐達成談話的內(nèi)容很快記下來。這樣，當他揣摩分析唐達成時，也有了可靠依據(jù)。唐達成為人的真純也在這里，他沒有因時過境遷的騰達疏遠昔日的朋友。而陳為人，或是其他人，如果在唐達成登上高位再與他相識，已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厚的交情。

其二，陳為人是從山西省作協(xié)秘書長位置上退下來的。如果說，唐達成曾是中國的高層文藝官員，陳為人也當過中層的文藝官員。沒有在文藝界從政的親身體驗，很難深切地體會到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文藝體制的微妙和人際關(guān)系的復雜；也很難深切地體會唐達成內(nèi)心的苦悶、躊躇和選擇的無奈。由文人而文化官員，是某些作家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沒有嘗過官員滋味的，可能總想嘗一嘗。唐達成和陳為人，都是嘗過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有了驀然回首的反省。陳為人從官位上退下來以后，想重新拿起筆。先是動手寫長篇小說，后又決定放下未完的小說寫唐達成傳的。他追溯唐達成的心路歷程，何嘗不是重溫自己的心路歷程。先做這件事，無疑更有挑戰(zhàn)性，也更有魅力。他寫唐達成其實也是在寫他自己。

其三，陳為人寫作的動機比較純粹?，F(xiàn)在的作家傳記研究，有幾種動機，有的是學位論文，有的是某一級別的科研項目，有的是受作家本人或親屬的囑托，有的是出版社的約稿或文化公司的策劃。而陳為人寫唐達成傳，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項。他完全是受到內(nèi)心的驅(qū)使。沒有一個機構(gòu)給他提供一分錢的經(jīng)費。他為了完成采訪活動，自己投入了差旅費幾萬元。為了節(jié)省旅費，他住在馬中行家，妻子對他非常理解，給他做飯，并錄制資料，全力支持他寫作。人說，知識分子的意義莫過于立功、立德、立言。我想，此書的寫作動機也可以歸之為“立言”二字。他不僅僅是寫唐達成，同時也是審視幾十年來在體制下的文化人的精神和命運。這種動機，使他決意不受外在干擾，一鼓作氣，一吐為快，吐罷方休。

其四，陳為人選擇了一條明智的研究路徑。中國的當代作家傳記乃至整個當代文學研究，有一種重文本而輕人本，重作品而輕社會的偏向。寫唐達成的傳記，如果把研究重心放在唐達成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的作品上，至多只能看到冰山浮出水面的一個尖頂。陳為人沒有止步冰山尖頂?shù)拿枋?，他把更大的氣力投入到水面之下的挖掘。如何挖掘？陳為人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檔案?，F(xiàn)在要想查閱官方檔案沒有條件，但唐達成留下了私人檔案，他家保存了一批文件、手稿、書信、筆記和日記，馬中行和唐大年也向陳為人開放了自己的日記、筆記，再加上張光年日記等同代人的出版物，這就使陳為人獲得了大量第一手史料。二是口述歷史。這是本書最有特色的一個方面。陳為人為寫這部傳記，到北京、上海采訪了七十幾位與唐達成有過交往的同事、朋友、當事人，既包括和唐達成關(guān)系友好的人，也包括和唐達成發(fā)生過沖突和磨擦的人。得天獨厚的資料占有，就使陳為人的傳記成功了一多半。因為我們這些想明白文藝界內(nèi)情的人，往往看原始資料的心情更為迫切。從那些口述人的語氣、措詞中，都可以品出百般況味來。中國的當代作家傳記，通行的寫法都是以時間為經(jīng)，作品為緯，敘述作家的生平故事和創(chuàng)作成就。即使講一點作家的局限，往往避重就輕。而陳為人寫唐達成，卻跳出了俗套。他無意溢美傳主，而是截取傳主經(jīng)歷的幾次重大政治運動，以傳主命運跌宕為線索，輻射半個世紀波詭云譎的歷史風云，追求一種大人生的敘述。

其五，陳為人廣泛吸收當今思想界的文化資源。他為了寫這部書，買了很多書，看了很多書，涉及文學、歷史、哲學、政治、心理、社會諸多領(lǐng)域。陳為人是小說作家出身。如今的小說家，好多人都有一種知識自足感，不屑于關(guān)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新知。陳為人年近耳順，卻仍然保持著求知的渴望。史學意義上的人物傳記，有別于文學意義上的傳記體小說。一般來說，寫慣了小說的人，從事史學范疇的傳記寫作有利有弊。利是文筆生動，富有激情，不呆板；弊是容易襲用小說的虛構(gòu)手法，失去了史筆的真實。在這本書中，陳為人發(fā)揮了小說家的長處，避免了短處。在他敘述的過程中，你能體會到作者內(nèi)在的激情，卻沒有輕率地主觀虛構(gòu)。

其六，陳為人在這部傳記的寫作過程中，集思廣益。我不知道他先后征求過多少人的意見，光我親歷過的討論，就有兩次。有一次在馬中行家里，我和崔衛(wèi)平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只好又請張鳳珠參與進來，才取得一點共識。陳為人吸收大家的意見，絕不是隨波逐流。關(guān)鍵之處，他是堅持主見的。在社會上，唐達成的基本角色是文藝評論家。陳為人為唐達成立傳，在這方面卻沒有過譽之詞。他對唐達成文藝評論方面的成就，評價有所保留。這一點引起了馬中行的不快。書稿出來后，馬中行甚至一度后悔：我這么支持你寫作，你卻這樣評價作為批評家的唐達成？陳為人和馬中行為此發(fā)生了爭執(zhí)。作為妻子，希望別人對丈夫評價更高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身為作者，為了遷就親屬的情緒，如果無原則地拔高，就不值得稱道了。好在不幾日，看過書稿的陳丹晨來到馬中行家，誠懇地對她說：這本書，水平遠在我新出的巴金傳之上。老唐很幸運，交了個好朋友。

讀過陳為人這本書的人雖然不是很多，可但凡讀過的都給以極高的評價。他家居住的太原南華門東四條——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的同事們，因此而對他刮目相看。北京、上海，全國各地乃至旅居海外的華人作家、學者，也對他青睞有加。從此，陳為人的傳記寫作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從一個小說家變成了一個傳記作家。從馬烽、胡正、周宗奇、李國濤、韓石山、鐘道新、趙瑜、焦祖堯、田東照一路寫來，這本《重新解讀趙樹理》已經(jīng)是他完成的第十一本作家傳記。然而，這又是他在內(nèi)地成書的第一本作家傳記，近期內(nèi)地一家出版社還將出版他的另一本作家傳記《馬烽無刺》。其他傳記囿于傳主的影響力，某些出版社擔心沒有市場，或由于其他原因，目前尚無出書安排，只是在一些期刊選載，但也引起了讀者的濃厚興趣。

陳為人過去完成的作家傳記，傳主都是他的熟人。唯有趙樹理已經(jīng)慘死于“文革”，在生前與他無緣相識。這不妨礙他繼續(xù)倚重口述史學方法，進入傳記寫作。因為趙樹理的親屬和生前好友，仍然可以成為采訪對象。

這本傳記一如既往，審視的重點在人本而不在文本，在傳主的命運而不在傳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選擇這種視角，自有其內(nèi)在的道理。

趙樹理是上世紀一位極具代表性的革命作家。黨要求那一代革命作家首先是一個黨員，其次才是一個作家。在這種歷史環(huán)境中，趙樹理的人生首先只能是政治人生，其次才是文學人生。政治對他來說，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的小說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革命根據(jù)地，適應了黨的政治需要，成為文藝為工農(nóng)兵而創(chuàng)作，為工農(nóng)兵所利用的樣板，備受黨的稱贊。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的十幾年，黨的政策越來越“左”，越來越脫離群眾，有著正直本色并和農(nóng)民保持著血肉聯(lián)系的趙樹理，對這種政治就越來越不適應。良知驅(qū)使他不但要用作品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和憂慮，而且要直接向中央寫奏折，發(fā)出諫言。然而，他的意見遭到拒絕，成為離經(jīng)叛道的罪證，受到一次比一次嚴厲的批判。直到“文革”，黨內(nèi)斗爭從文化界開刀，他也成為領(lǐng)導層拋出去的政治祭品，最終慘死于政治權(quán)力和社會暴力的雙重迫害中。趙樹理的悲劇，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此前，有關(guān)趙樹理的傳記已經(jīng)出版過多種。陳為人有意識地將趙樹理的命運放在波詭云譎的政治背景中進行深度解讀，仍然給人新意迭出之感。

作家關(guān)注政治，介入政治，并非誤區(qū)。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就曾競選總統(tǒng)之職。而趙樹理生活的時代，只允許作家充當權(quán)力的喇叭，不允許作家發(fā)出獨立的聲音。趙樹理想農(nóng)民之所想，哀民生之多艱，為沉默者代言，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給我們的現(xiàn)實啟示是，不但要尊重作家作為藝術(shù)探索者，不當權(quán)力的點綴，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且要尊重作家作為公民，行使國家主人公的知情權(quán)、參與權(quán)、表達權(quán)、監(jiān)督權(quán)。在今天的作家中，后一種品質(zhì)因稀缺而更顯珍貴。

《水滸傳》一百零八將中沒有一個人姓趙，卻有一個姓柴的。這個事實告訴我們什么信息呢？它表明了作者對于趙宋王朝的態(tài)度，盡管為了適合主流社會的輿論，“水滸”故事中也談“忠義”，實際上，對大宋是不怎么認同的。

柴進是“水滸”故事中很重要的人物?！洞笏涡瓦z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贊》中都有柴進，綽號也都是“小旋風”，都沒有特殊事跡?！斑z事”只是寫到柴進是押送花石綱十二指使中的一人。但“柴”是一個敏感的姓氏，宋代開國皇帝的帝位就取于柴氏寡婦孤兒之手。應該說趙匡胤還不是苛酷之人。他留給子孫的三條“祖訓”，第一條就是不殺柴氏子孫。宋仁宗時柴氏后代又被封為崇義公，給田千頃，以奉祀周室祭祀。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閏九月，在不廢崇義公之封的條件下，又立周恭帝（趙匡胤的帝位就取之于恭帝）之后為宣義郎，監(jiān)周氏陵廟，世世為國之“三恪”（恪，音kè。武王克殷，未及下車，就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用這三封，來表示恭敬。是稱“三恪”。清趙翼《二十二史札記》卷25中說：“徽宗詔柴氏后已封崇義公，再官恭帝后為宣教郎，監(jiān)周陵廟，世為三恪。南渡后，高宗又令柴叔夜襲封崇義公。理宗又詔周世宗八世孫承務郎柴彥穎襲封崇義公。此皆見于本紀及續(xù)通鑒長編者。蓋柴氏之賞延直與宋相終始，其待亡國之后，可謂厚矣?！保?。這次封贈只距宋江起事一二年，當時百姓還有印象，所以就把宋江一伙三十六人之一的柴進，寫成周代皇室之后。連周室之后都參與了造反的隊伍，以突出積累的社會問題之嚴重，更重要的是，編書人要借此提高宋江隊伍的檔次，所以不僅拉了武將、官吏、財主來參加這個隊伍，而且也沒有忘了貴族。柴進雖有貴族身份，但由于他的自我邊緣化，他已經(jīng)不屬于統(tǒng)治集團一伙了。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皇權(quán)專制時代里，參加造反的人們當中，出身統(tǒng)治階級或富貴人家的不在少數(shù)，而且這些人往往比為自己切身利益而奮斗的游民或其他階層（如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商人）更超脫一些。當然，這些人的參與也有不同的目的，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有政治野心，統(tǒng)治階級常用的一個詞就是“不逞之徒”（如隋末的楊玄感），這些多是老謀深算之徒，比較有眼光，會政治操作；二，一些生活優(yōu)裕的青年，他們對于社會的不公、多數(shù)人的苦難可能更為敏感（賈寶玉就是一例），如果條件適宜，他們就可能成為反叛者；三，也多是青年，他們吃飽了飯，無事可

作 者： 丁東，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著有《冬夜長考》《和友人對話》《尊嚴無價》《文化十日談》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