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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 祭
      ——長篇小說《山高天遠》選章

      2011-11-09 08:37:38劉大軍
      劍南文學 2011年2期
      關鍵詞:天泉西川天寶

      ● 劉大軍

      羌 祭
      ——長篇小說《山高天遠》選章

      ● 劉大軍

      歸天,歸天,

      死者的靈魂,

      從青杉天梯上天去,

      天上呀好安寧,

      無牽無掛上天庭。

      ——羌謠《歸天》

      根據(jù)何世通老人的提議,參加完紀念5?12特大地震遇難同胞全國哀悼日悼念活動,就給雪寶寨三十二位遇難同胞舉行葬禮。

      解放軍陸航部隊的直升飛機每天三個航次、每次六架飛機飛臨天泉堡鄉(xiāng),分別在天泉堡鄉(xiāng)場河灘、雪寶寨熱茲壩子前的玉米地里降落,運來了急救藥品、大米、食油、彩條布、帳篷、手電筒、收音機等物資,運走了重傷員、危重病人和滯留的旅客。今天下午兩點降落在雪寶寨應急停機坪的三架飛機,不僅給村里捎來了電視機和衛(wèi)星地面接收天線,還把何世通的老太太若娜阿媽送來了。

      何世通見了若娜,一臉的不高興:“老太婆,誰叫你來的?同志妹,這是前方!你懂不懂?”

      若娜知道他說的是關切的氣話,并不搭理老頭子,只顧躬身抱起撲上來的雪豹,用手梳理著有些污黑的體毛,自顧自地說:“我們的雪豹瘦了,我們的雪豹臟了……”她顫巍巍地走進三方搭滿防震棚的壩子,兩眼望著倒塌的碉樓和一片狼藉的寨子,身子一閃,一個趔趄,倒在了攙扶她的若瑪身上。

      老太太放聲大哭了?!拔覀兊募?,我們的雪寶寨……硬像電視里頭放的那樣,果然毀了啊……”

      何世通走上前去,把老太太扶到一根圓木上坐了下來,安慰她說:“雪寶寨的人的眼淚早就流干了。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你不要把哭傳染給鄉(xiāng)親們哇!”

      喝下一碗水,若娜阿媽的情緒平緩了,又開始抱怨起來:“老頭子,你一走四五天,連個信兒都沒有,我還以為你老不死的光榮了呢。省軍區(qū)首長在西川沒有找到你,把人家急得!我說我曉得你在哪

      里——我在香港播的電視里頭看你和雪豹跑到雪寶寨來了,果然??!”

      人們和若娜阿媽說話間,徐建把電視機的畫面調試出來了,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現(xiàn)出了時鐘,指針一秒一秒地向午后三時走去。

      雪寶寨的老老少少在熱茲壩子的祭臺前整整齊齊地站定了。人們垂手肅立,雙目凝視著正前方電視機的畫面,心臟和著時鐘指針一齊跳動。

      云不動。風不吹。樹不搖。只聽得見從雪寶頂緩緩流下的的山溪水的嗚咽聲。還有人們的心跳聲。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澤仁手拉繩索,鮮艷的五星紅旗徐徐降至旗桿中部。

      阿日布手一揮,站立祭臺前的二十八名火槍手一齊向天嗚槍;預先躬身低頭的十六名身穿皮制鎧甲的青年猛然抬頭,盤腿錯步,咚咚咚敲響了手中的羊皮鼓,發(fā)出了“呵咳!呵咳咳——”的吼聲。

      身著法衣頭戴法帽的阿日布面向白石神,連叩三個頭,然后伸開兩臂,面向蒼天,悲聲吟誦:

      歸天,歸天,

      死者的靈魂,

      從青杉天梯上天去,

      天上呀好安寧,

      無牽無掛上天庭。

      此刻,

      北京天安門廣場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降至半空,數(shù)十萬人垂首致哀;

      在中南海,黨和國家領導人素裝肅立,面含悲戚,默哀志悼;

      全國所有的火車、輪船、汽車、蒸汽機、警報器笛聲長鳴,哀悼地震遇難同胞;

      全國各地和中國駐外使領館降半旗,十三億中國人民沉浸在悲痛、追憶、希冀之中。

      電視機屏幕出現(xiàn)了雪寶寨羌族群眾用本民族傳統(tǒng)的祭奠儀式悼念遇難同胞的畫面。人們看見了破碎的家園,看見了跪在地上唱念經(jīng)文的阿日布阿爸許,看見了老紅軍何世通沉著堅毅的眼神,看見了自己浮腫的淚眼……他們知道,這是司徒美辰在現(xiàn)場拍攝,把小小的雪寶寨推向了全國推向了全世界。許多人都意識到了,災難雖然發(fā)生了,但是我們咬緊牙關扛住了。直升飛機送來了全國人民的支援和關愛,我們不能老是這樣哭哭啼啼的。要像何老紅軍、澤西阿爸、澤仁書記、阿日布阿爸許那樣,把悲痛強咽下去,把眼淚擦干凈,把腰桿挺起來。

      三分鐘的默哀時間對于何世通老人來說是那樣的短暫,又是那樣的漫長。這位挺腰肅立的世紀老人,大腦的熒屏閃現(xiàn)出了一幕幕戰(zhàn)爭、災難、死亡的畫面,曠日持久的推翻帝制、軍閥混戰(zhàn)、土地革命、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幾千萬中國平民百姓為民放解放付出了寶貴的生命,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國家又為這些無名的犧牲者做了什么?他們全都湮沒在了歷史的煙塵中了?。∵€有大自然的災難,就來就來,防不勝防,誰敢夸下“人定勝天”的???!民國二十二年的疊溪大地震,死了好多人啊,國民黨政府過問過嗎?管過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說是自然災害,實際上是黨和國家政策的嚴重失誤,浮夸風、高指標、高征購刮得農(nóng)民每天只有二兩三錢八原糧,僅雪寶寨生產(chǎn)大隊就有一半以上的社員患了浮腫病,一連氣死了七十八個老人、小孩子和飯量大的壯年,直到現(xiàn)在國家的正史還把這段痛史鐵定為“三年自然災害”,沒有誰來承擔責任。人民的生命成了執(zhí)政者進行政治實驗的犧牲品!這次地震給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造成了慘烈的損失,黨和政府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人民的生命,而不是讓人民群眾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搶救與自己利益無關的所謂“國家財產(chǎn)”。這是不是民族的進步與國家的覺醒呢?黨和政府給地震遇難同胞舉行全國哀悼,開天辟地頭一回啊!

      正在拍攝雪寶寨悼念活動的司徒美辰更是感慨萬千、心潮澎湃。在她豐厚的歷史記憶和開闊的文化視野中,這個向來尊崇“民為貴,社稷次之”的治國理念,但從無一個執(zhí)政者認真踐行的文明古國,現(xiàn)在終于不再把文明作為口號炫耀了,切切實實在履行“以民為本”的政治承諾了。她也為國家的自覺而振奮著,忙碌著,把雪寶寨獨具民族特色的悼念場景一一攝錄進鏡頭,迅速傳輸給現(xiàn)場直播的電視臺,讓中國和世界人民都能看到羌族同胞的堅強。

      三分鐘確實太短暫了。三十二位遇難者的親人還有好多的話沒有對即將遠去天堂的親屬敘說呢——他們最想說的是,親人那,你們走得并不孤單,并不寂寞,黨和國家領導人、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都惦記著你們哩!你們在天堂,同樣有姹紫嫣紅的羊角花,同樣有振翅欲飛的鴿子花,同樣有香甜甜的咂酒,同樣有熱情奔放的莎朗,同樣有悠遠悠遠的羌笛和口弦。你們看見我們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肯定會把破碎的家園建設得更加美好。你們就放心地走吧!

      三分鐘默哀,三天舉國悼念,定格在了中華民族厚重的史冊上。

      何世通對站在身旁的阿日布說:“起靈吧!”

      他身后的若娜腳下的雪豹突然昂起了頭,對著壩子側面的山坳汪汪汪地叫了起來。何世通抬頭一看,盤山的便道上一大隊人正急匆匆地向熱茲壩子走來,他們邊走邊喊:“等一下!請等一下……”

      胸佩小白花、手捧黃白兩色野花花環(huán)的旅游團滯留人員,在雪寶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保護站艾林生站長的帶領下,到熱茲壩子送別遇難的羌族同胞。艾林生站長的家就在雪寶寨,他的阿爸阿媽、他的妻子被山上滾落的巨石砸死了,但他一直堅守在保護大熊貓、金絲猴、牛羚等珍稀野生動物的崗位上,還要負責接待安置、分批疏散從雪寶寨轉移到保護站的旅客,忙得連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今天下午五點,最后一批旅客就要到雪寶寨應急停機坪搭乘直升飛機回家了,他才有機會回家送親人上山。旅客們得到這個信息,非要參加雪寶寨的送別活動不可。大家說,大地震來臨時,雪寶寨的羌族同胞置自己的親人于不顧,舍生忘死地把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給我們吃的給我們穿的,送傷病員去天泉堡醫(yī)治,和我們結下了生死情誼。他們的親人走了就是我們的親人走了,不去給親人送行,終生難安,天理難容那!

      三十二個遇難者的遺體昨天就分別裝進了突擊趕制的簡易棺村里了。入殮前兩天,天泉堡鄉(xiāng)衛(wèi)生院派醫(yī)務人員進駐雪寶寨,給遺體作了防腐處理,并還天天在寨子廢墟和熱茲壩子安置點噴灑消毒滅菌藥液,嚴防疫情發(fā)生。

      澤仁決定分三批護送靈柩上山進墓園:先送滿壽老人,再送年近花甲的壯年,最后送年輕人和嬰幼兒。他請何世通阿爸主持葬禮,阿日布阿爸許主持葬儀。

      根據(jù)當?shù)匕装l(fā)人不送黑發(fā)人的習俗,何世通、若娜、澤西等八位古稀老人不能參與送葬,要等死者入土后才能出席葬禮。澤仁把若瑪、徐建和兩個婦女留下照顧老人們。

      何世通系好了旅游鞋的鞋帶,他叫若娜把拐杖拿來,又對澤仁說:“給我準備三份香燭紙錢、刀頭供酒,我要到古墩去!”

      澤仁知道,老人要去祭奠他的阿爸何天寶,他的長兄何世泉,還有傳教士司徒博文先生。

      古墩原名“鎮(zhèn)羌墩”,建于何朝何代何年何月已無從考證,可以斷定的是這座受疊溪地震波及毀圮,如今只留下一堆亂石的古墩,是過去時代地方政府監(jiān)視、防控羌人的哨所?!版?zhèn)羌墩”是漢人統(tǒng)治者的命名,雪寶寨的人從來就叫它“古墩”。古墩在寨子后面的珙桐林里,背倚終年積雪的圣山雪寶頂,左右青山擁衛(wèi),稱之為“左青龍右白虎”,前方大河奔流,名曰“青龍捧圣”,視野開闊,地望超凡。雪寶寨餓死七十八個人那年,在西川縣任副縣長兼民役局局長的何世通自愿申請解甲歸田,主動要求當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一季莊稼下來,寨子里的人就吃上了飽飯。經(jīng)他提議,全寨人擁護,首先把在辛亥舉義英勇獻身的何世泉的遺骨葬在了古墩前面,以此表示對封建統(tǒng)治的生死對抗;應村人要求,又把何天寶的墓從西側的墓園遷葬到了古墩;“文化大革命”初期,外地紅衛(wèi)兵到羌寨串聯(lián),揪出“外國間諜、反動傳教士司徒博文”批斗,老人不堪奇恥大辱,一病不起,不久魂歸天國,何世通又力排眾議,堅持把這位“新文化傳播者”葬在了古墩,而且同樣鐫刻了墓碑。每年清明,寨子里的人都是先到古墩祭奠三位長者尊者,再穿過珙桐林到西邊的村人墓地為各自的先人掃墓。

      今天,舉國哀悼地震遇難同胞,何世通阿爸想到了三位先賢。他們也應該享受舉國同悼??!澤仁不禁心生感動,忙叫妻子快去置辦何世通阿爸要的祭品,陪老人們上山。

      三時三十分,在西山挖墓坑的人下山了。

      澤仁對阿日布說:“許,時辰已到,開始吧。”

      全身披掛的阿日布今天是上通天界下通人間的“許”。他面向白石神站定,左手端執(zhí)法杖,右手搖動響鈴,高聲喧道:“天神在上,恭請地神山神河神樹神諸般神仙歸位,盡職盡守,護送我雪寶寨三十二位天神的兒女魂歸天庭。告白攔路的鬼、絆腳的鬼、討債的鬼、要錢要吃要喝的鬼、傳病釀災的鬼、挑撥離間的鬼、說小話弄是非的鬼,諸般邪惡之鬼,吾神在此,通通給我讓路!鳴炮!”

      咚!咚!咚!三尊鐵炮轟天而響,三團青煙騰空而起,三團白云在藍天飄游。

      嗩吶嗚哩哇啦奏響了,曲牌吹的是《將軍令》,曲調鏗鏘激越,吹出了萬馬奔騰的氣勢。

      澤西阿爸沒有隨老人們去古墩。他作為雪寶寨村曾經(jīng)的“寨主”,堅持要為逝去的村民照亮火把“引路”,讓他們沿著他照亮的“光明之路”一路順風地升入天堂。他高擎著點燃了的柏樹皮扎成的火把,站到了出殯隊伍的最前頭。

      兩個半大小伙子抬著一只活羊站在了澤西身后。接著是兩位抬咂酒的壯漢。

      阿日布阿爸許領著鼓樂隊和四名舉經(jīng)幡的站在了咂酒壇之后。

      第一輪上山的十三副靈柩分別由八名漢子抬送。靈柩兩邊掛著白色孝布,由各自的母舅、家人、親屬牽著,等待著起靈。

      手握柏樹枝的雪寶寨的送靈人,胸佩小白花手捧花環(huán)的旅客,成兩路縱隊排在靈柩的后面。

      阿日布搖動響鈴:“起靈!”

      四支嗩吶齊奏《山坡羊》。

      鼓、鑼、鈸、馬鑼敲擊《得勝令》。

      羊皮鼓舞者跳起了《克什嘰?黑蘇得》。

      阿日布移動步子,開始誦經(jīng),聲音粗礪,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像石子一樣硌痛著人們的心。

      出殯隊伍一片哭聲。

      阿日布誦道:

      雪寶寨的三十二位親人那!

      今天是大太陽,

      萬沒想到明天會下大雨;

      你們硬朗朗的一個個人,

      萬沒想到會過世。

      萬萬沒有想到啊,

      你們會在今年五月十二日過世。過世以后,

      你有去的地方,

      你有住的地方。

      為了把你們送到墳園里,

      送到雪寶寨的大墳園里,

      你的子女和家族,

      專程請來了眾母舅,

      還有天南地北的客人,

      專門前來祭奠你們。

      人人都要死,

      人人都要走這條路,

      但愿你不要傷心,

      但愿你不要慪氣。

      雪寶寨在大地震中遇難的親人那,

      你們慢慢走,

      你們慢慢行。

      雪寶頂圣山就在眼前,

      你們離天堂近了,近了。

      ……

      送靈隊伍走過寨門,穿過寨子廢墟,沿著砸毀了的盤山機耕道,悲壯地、艱難地向西山坡的基園行進著。嗩吶不停歇地吹,曲調凄婉悠遠;鑼鼓不停歇地敲打,節(jié)奏忽緩忽急;阿日布阿爸許的誦經(jīng)聲一直沒有停歇。

      司徒美辰跑前跑后,把雪寶寨村為地震遇難同胞舉行集體葬禮的場景全程攝入鏡頭。這不僅僅是千載難逢、可遇不可求的民俗資料、電視新聞素材、珍貴的歷史記錄,而且讓她的心靈一次次顫抖,靈魂不斷受到洗滌,心中的迷團一個個解開;她終于理解了祖父為什么歷經(jīng)九死一生還甘愿終老羌山,把基督教義和羌民族的天人合一的信仰有機地融合,在羌族同胞堅韌不撥地與自然融合中觸摸到了他們大愛大善、團結友愛、視死亡為新生、面對災難從容鎮(zhèn)定的精神品質。這是當今世界最為稀缺的思想文化??!寨子沒有了,家園破碎了,一個村死了三十二個人,他們還把哀事當作喜事辦,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地送親人到天堂去過有羊群有咂酒有莎朗的幻想生活。他們的悲傷是暫時的,快樂是永恒的——他們有一個理想的天堂,實實在在的天堂。這就是這支古老的民族生存三千多年的民族基因、文化密碼。

      她的“探索羌族生存狀態(tài)”學術之旅收獲豐厚。

      遐思中,西山坡墓園到了。這是一面土質貧脊的緩山坡。墓園后是黑蓊蓊的樺木林,不會發(fā)生地質災害。墳塋錯落有致,高高矮矮的柏樹叢圍起一個個家族的墓地。墓園正中石砌的碉塔上供奉著白石神,白石神上已經(jīng)掛起了幾道羌紅,碉塔四周掛著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碉塔前面堆放著三蓬半干的香柏。送葬的隊伍一到墓園,就把靈柩抬放到各家的墓地里去了,抬靈的人把棺材放進墓穴,就又返身下山了。還有十九副靈柩哩。

      下葬時間尚早,司徒美辰穿過樺樹林,往古墩走去。

      往東翻過一道山梁,就是一片青幽幽的珙桐樹林。時令進入初夏,正是珙桐花盛開花季節(jié),映入司徒美辰眼簾的是漫坡漫嶺的嫩白色的“鴿子”,從碧波蕩漾的樹海上躍躍欲飛。山風把一股股沁透心脾的清香接連不斷地送來,她感覺渾身從里到外清爽透了,輕松極了。

      珙桐又名鴿子樹,是億萬年前遺存的植物“活化石”。它和這個古老的民族一樣,共同守望著這個星球最后的伊甸園,在大地震中卓然挺立,生機無限。幾場風雨之后,熱風從河谷吹來,滿山遍野的鴿子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粲然開放了。

      珙桐林中的古墩徹底被震成了一堆亂石。墩前的三座墳塋卻安然無恙,三道青石墓碑紋絲不動。香煙繚繞中,何世通、若娜等七位老人在為亡人點香燃燭,焚化紙錢,敬獻供酒刀頭。

      司徒美辰走近正中的墓碑前,拿起一炷香在燃燒著的紙錢堆上點燃,插在了“羌人何天寶之墓”碑前的香燭臺上,雙手合十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何世通說:“司徒啊,按你們的教禮,去拜拜你祖父吧。和他說說話,四十年了,不知他在我們羌人的天堂里寂不寂寞,過得慣么。”

      “不。我理應先向天寶老人、世泉阿爸致以敬意,因為他們是羌民族的英雄?。∥易娓钢皇且粋€平凡的文明使者而己。”

      司徒美辰邊說邊給左側的“辛亥義士何世泉之墓”上香,說完又作揖跪拜;然后才走向右側豎著十字墓碑的長方形墓前,獻上一束純白色的陽雀花,躬身敬了三個禮,手畫十字,微閉雙眼,默誦彌撒經(jīng)文……

      司徒美辰說的“民族英雄”這四個字如同暗夜中的電火,照亮了何世通的思維空間,從來沒有人對阿爸對大哥有過這樣的評價,他們只是作為地方上的歷史人物,在近年編撰印行的《西川縣志》有數(shù)百字的簡略記載,除了天泉堡、雪寶寨的耄耋老人,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何天寶、何世泉是誰了。兩堆黃土掩埋了阿爸和大哥轟轟烈烈的歷史。作為兒子、胞弟,他自小就認為阿爸和大哥很了不起,很偉大,是他的人生楷模,是羌族人的驕傲。民族英雄——太準確太恰當了!

      何氏家族的根在茂州日補壩,是一個廣有山林土地、羊群牛群的望族。蒙古人平定中原建立元朝,在邊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實行“以夷制夷”政策,推行土司制度。何氏以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和無可企及的人望被朝廷欽封為日補壩土司,受制于茂州軍民安撫司,管轄兩千多戶一萬余丁口農(nóng)牧民,和呷竹土司分制茂州半壁山河。

      土司世襲,軍政一體,占山為王,何其威風。然而,索居高山峽谷、族群人口稀少的羌族土司只不過是一個定期給朝廷繳納麝香皮張、珍禽異獸、蟲草貝母歲貢,給地方政府和駐防軍籌糧籌銀、抽丁派夫、修橋修路、剿匪緝盜的一個差役,一個維持管轄區(qū)治安秩序,調解民事糾紛,救災賑災的社會組織者。羌族土司掌控的所謂“軍隊”,無非是召之即來,來之即聽安撫司調遣的鄉(xiāng)勇而己,你還敢擁兵自立?你還敢調兵遣將開展軍事行動?稍有風吹草動,手握重兵的安撫司立即發(fā)兵剿滅,連誅九族,給你管轄區(qū)的農(nóng)牧民增加兩成賦稅。弱小的羌族構不成對朝廷的威脅啊!

      一代一代的日補壩何土司只能放棄政治理想,逆來順受,保境恤民。他們只不過比“治下”的農(nóng)牧民寨子筑得高大寬敞一些,吃得飽穿得暖一些,子孫繁衍得多一些,走南闖北世面見得多一些。他們有時候還要駕牛耕種、上山放牧,家里的女人有閑就坐上織機織毪衫、圍裙、腰帶,繡花扎朵,養(yǎng)豬喂雞,操持家務。主人和下人同坐一個火塘,吃火燒饃喝面疙瘩湯啃臘豬腳,悠閑自在,消磨歲月。

      明襲元制,保留土司制度,重新劃分土司版圖,朝廷派駐洪武年間征戰(zhàn)松、茂二州立了戰(zhàn)功的外省籍軍官充任土司,開始了對羌族軍政一體的世襲統(tǒng)治。日補壩、呷竹等本族土司名已不存實也削弱,只剩下各自家族的寨子,但周邊的老百姓仍然把他們尊為土司,他們也在本寨本山溝履行著前朝土司的職責,逐漸演變?yōu)橐环降氖最I。

      明朝初年,地方統(tǒng)治者不服羌鄉(xiāng)水土,畏羌民剽悍善獵,實行安撫政策,輕征賦稅,還組織羌民整修西羌茶馬古道,建場興商,發(fā)展貿易,民族矛盾暫時得到緩和。已經(jīng)失勢的何土司就在這難得平靜的歲月里棄政從商,把祖上積蓄的黃金白銀全部投入到鹽茶生意上,用自家的騾幫馬隊,跑起了邊貿。經(jīng)過三代人的摳斤積兩,省吃儉用,何家已在天泉堡設立了茶號,在雪寶寨買下了一片山林,在北至茂州、疊溪、松潘、甘肅、青海,南到西川、益昌、龍州、成都開設了貨棧,過起了亦商亦農(nóng)的日子。

      到了明朝中期,舉國上下政治腐敗日盛,派駐羌區(qū)鎮(zhèn)守的軍官和大大小小官吏多是紈绔子弟,軍紀松馳,腐化享樂。他們勾結土司,私設衙門、監(jiān)獄、刑具,隨心所欲地頒布土規(guī)土律,橫征暴斂,濫派差役,羌民稍有違抗,重者投河、墜巖、剜目,輕者丟監(jiān)、設刑、罰做苦役。羌民不僅要給朝廷納糧納稅,還要把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多半貢納給土司。無子嗣的羌民死后,妻女通歸土司為奴為婢。遍布羌區(qū)的以鎮(zhèn)壓羌族人民為目的關、堡、墩、臺等軍事設施,都是用羌族同胞的血汗和白骨筑成。

      羌山暗無天日,羌民沒有了活路。忍耐是死,抗爭也是死——也許抗爭還能殺出一條生路。從明英宗天順四年至世宗二十六年八十七年間,羌民舉行了多次規(guī)模宏大的起義,拔墩焚臺,略堡破關,幾度占領西川縣城,直逼龍州,把進剿的府、州官軍打得落花流水。

      歷經(jīng)六代皇帝都沒有彈壓住羌民的反抗,嘉靖皇帝震怒了,于二十六年再遣羌民手下敗將——都指揮僉事何卿率九千精兵,會同四川巡撫張時撤,分三路將羌人的精銳之師切割、包抄于走馬嶺,激戰(zhàn)三日,斬殺羌民兩千余人,收復了西川縣城。何卿率部乘勝追剿,在茂州、松潘官軍的協(xié)同下,將西川、龍安、茂州、松潘、威州舉事的羌民悉數(shù)征服。羌區(qū)之內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滅族滅戶者十之有五。

      明嘉靖二十六年成了羌區(qū)永遠的血腥記憶。

      西川遭劫,茂州羌民受到株連,富戶的土地、山林、牧場被駐防的軍官霸占,牛羊被牽走;昔日的土司后人頻頻被官府傳訊,行動受到監(jiān)視,租稅加了三成;羌人用于防衛(wèi)和打獵的火槍、大刀、長矛、弓駑通通被收繳,私藏者以謀反罪論處。

      日補壩沒法活人了。在成都貨棧躲避戰(zhàn)禍的土司后代遵照朝廷的敕令改為漢姓何,取名廣財,著漢族商人服裝,押運著邊茶、絲綢、布匹、鹽巴,過龍

      州、走益昌,沿西羌茶馬古道回到西川縣天泉堡,重操邊貿營生。局勢稍定,何氏家族陸續(xù)從茂州日補壩逃到了天泉堡,就在雪寶頂山麓壘筑碉樓,經(jīng)營土地山林,和澤西家族共同締造和繁衍了雪寶古寨。

      亦農(nóng)亦商的何廣財后裔又成了西川羌鄉(xiāng)的旺族。

      清康熙朝名義上廢除了土司制度,并在羌地實行了開化、安撫政策,設館興學,允許漢人進入羌區(qū)經(jīng)商、營造、入贅,傳授農(nóng)業(yè)和手工技藝,減輕了羌

      人的賦稅,鼓勵羌族學子科考及第,入仕為官。走馬嶺“伏羌關”的大門一經(jīng)打開,西川乃至整個羌族地區(qū)生產(chǎn)得以恢復,生活逐漸安定。全國各地的商人、工匠、教書先生、和尚道士、牙行、票號紛紛進入羌地,實現(xiàn)各自的夢想。封閉冷清的岷山峽谷一下子成了開發(fā)者們的熱土。

      鹽茶由官家專營,稅銀極重不說,還很難搞到經(jīng)營的“指標”。何家在乾隆五十八年就把西羌茶馬古道上的貨棧、騾幫馬隊轉手給陜西的商人了。只在天泉堡鄉(xiāng)場保留了茶莊,設立了思蒙學館。學館延請龍州的秀才教授本家子弟和本族學童。何氏先祖在幾百年的家族變遷和人生磨難中,慢慢領悟到了“耕讀傳家”的文化精髓,決心培養(yǎng)出一個讀書人來,在朝廷當大官,為羌族人說話。

      功夫不負苦心人。光緒十四年,茂州日補壩末代土司之后,二十二歲的單傳子何天寶,在西川縣的科考中一舉奪得甲第一名,榮登秀才榜首,三年后,又在成都府考取了舉人。羌人出了舉人,西川震驚,龍州轟動,四川巡撫賞賜黃金十兩、湖緞兩匹、茶葉三擔,快馬傳來獎掖書札,鼓勵何天寶繼續(xù)刻苦功讀,以錦繡文章在京城會試中蟾宮摘桂。

      頭戴狀元頂子、身披羌紅的何天寶在西川縣城打、馬游街后回到了雪寶寨,他謝絕了族人和鄉(xiāng)鄰的宴、請,連寨子里為他舉辦的慶賀鍋莊會也拒絕參加。他把自己關在碉樓里,夜以繼日地研習應試之文,閑來時,或哼吟詩詞歌賦,或操練刀槍騎射。

      何天寶中舉的當年臘月初八日,和白狗寨寨主的三姑娘阿龍珠舉行了結婚大典,第二年秋天就生了一個胖兒子。真是喜上加喜?。?/p>

      天有不測風云。福兮禍所倚焉。翻過寒冬,地氣升溫,春草萌動。一場春瘟在羌寨漫延,患者乍冷乍熱,終至高燒不退,咳嗽不止,老人幼童和體弱者臥床不起者無計其數(shù)。何天寶的阿爸阿媽倒床半月了,他先后請來天泉堡鄉(xiāng)場的郎中和幾家藥材商號精通醫(yī)術的人為阿爸阿媽把脈下藥,刮痧艾灸,都無濟于事。郎中說,傷寒肆虐,天降災難,無藥可治啊!清明節(jié)前后,阿爸阿媽相繼去世。十八寨因傷寒死亡者達七百多人。

      家族中的頂梁柱倒了,何天寶只有支撐起來。土地要經(jīng)營,牧場要經(jīng)管,山林要守護,茶莊要守住,思蒙學館要辦下去,雪寶寨的公共事務要承頭料理,家中看山守林、種地放牧、操持家務的十幾個遠親近戚要養(yǎng)家糊口,他哪有工夫和心思研習孔夫子孟夫子啊!

      何天寶脫掉長衫馬褂,把長辮子盤在頭頂上,用青布長帕纏了,把本族的長袍短褂穿起來,開始履行雪寶寨寨主的職責。每逢三、六、九場期,他都要到天泉堡茶莊盤點一下生產(chǎn)、經(jīng)營事務,再去思蒙學館給學童們講一堂《論語》。太陽當頂之時,趕場的人來得差不多了,他就倒背雙手,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街上溜達,看看行情。仕途已經(jīng)很渺茫,他想重振先祖在西羌茶馬古道上的雄風。如今朝綱松馳,商潮興起,本省和外省的商人都到天泉堡來淘金,我們本地人總不能端著金碗討口吧?胸懷“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何舉人,總想在這遍地是寶滿山是財?shù)拇笊綔侠锔沙鲆环聵I(yè)來。

      “舉人老爺早!”上街賣山貨的人都要向他打招呼。

      “早啊?!焙闻e人滿面笑容地回應著認識不認識的鄉(xiāng)民,問一句今年收成如何。

      更多的鄉(xiāng)民則是把他拉到街頭場尾,瞅瞅四周無人,才悲憤而急切地說:“何老爺,‘八大號’的事你要管??!我們把土地山林、房屋牛羊賣完,也償還不清他們的閆王債那!”

      也有人對他說:“你是朝廷認可的舉人老爺,要為我們羌人撐腰?。“涯阆茸嫒昭a壩土司的威風拿出來,跺一腳,青龍河水倒流三十里,怕他‘八大號’毛!”

      “只要你肯承頭,我們全寨子的人都給你扎起!”十八個寨子的頭人都這樣說。

      何天寶逢場天愛在天泉堡街上溜達、轉悠的另一層動因,是觀察“八大號”商家的行為和作派。

      天泉堡的八大商號,是外地商家買通官府和駐防軍軍官,通過大魚吃小魚的傾軋手段襲斷市場的。單從表面看,陜西萬生號經(jīng)營細茶,甘肅榮生號轉運邊茶,江西義生號收購藥材,安徽大順號專營皮張,廣東豐盛號運銷生漆,福建裕和號生產(chǎn)桐油,成都義和號販運騾馬,龍州鼎立號倒騰山果。他們用極低的價格把羌地的特產(chǎn)收入商號,再沿西羌茶馬古道北運南輸,賺取豐厚的黃金白銀;但精明的“八大號”商家并不只是做單邊貿易,他們也把羌民生產(chǎn)生活必需的外埠商品鹽巴、布匹、絲綢、鐵器、銀器、瓷器、陶器、菩薩塑像、香燭紙錢、胭脂水粉運到天泉堡,以十倍的價格賣給羌民。羌民以貨易貨,往往還要倒欠商號的銀兩;“八大號”就以三分的利轉為借貸,日積月累,本息越累越多。天泉堡十八寨的農(nóng)牧戶,很少有人不欠“八大號”的高利貸。

      這且不說?!鞍舜筇枴睂iT在龍州、益昌、西川雇傭了市井地痞流氓、無業(yè)游民充當打手,場期在天泉堡街上強買強賣,壓級壓價,吃斤 斗,寒場天結隊到各個寨子催款逼債。羌民稍有怨聲,輕則拳打腳踢,重則棍棒相加。

      欺人太甚!羌人并非軟弱好欺,忍耐也是有限度。朝廷的萬人兵馬都不足懼,怕你幾個商人則甚!何天寶在場上轉悠,是在尋找醫(yī)治“八大號”的茬口。

      光緒十八年的六月初六日,是羌人一年一度的祭山會。何天寶本該帶著妻子阿龍珠和三歲的何世泉去雪寶寨圣山腳下,和寨子里的人一起祭山神,給咂酒開壇,聽青年人唱情歌,和大伙兒一起圍著白石神、山神、樹神跳莎朗,下午再打一場獵。但他想到了眼下正是邊茶、蟲草貝母上市的旺季,“八大號”肯定又要逞兇作惡,就約了附近幾個寨子的寨主,到天泉堡趕場去了。

      雖然遇逢祭山會,但來賣邊茶、夏季藥材、花椒辣椒和山果干雜,購買鹽巴、布匹、鐵制農(nóng)具的男女老少仍然很多,太陽剛剛當頂,鄉(xiāng)街上就擠得滿滿當當?shù)牧恕?/p>

      身穿漢服、手搖折扇的何天寶穿街過巷,徑直走向十字街口的萬生號、榮生號、鼎立號、義和號。這四家商號占據(jù)著黃金口岸,人流在此匯集。

      時值盛夏,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射在街市上,青石板街面竄起一蓬蓬火苗子。做完買賣和等待交易的人都把背簍、背架、羊皮口袋移到商號高大的屋檐下,一邊乘涼一邊做生意。

      何天寶帶著本寨的幾個精壯漢子走到鼎立號門口時,看見七八個手持皮鞭木棒的壯漢從商鋪里沖了出來,像驅趕牲口一樣劈頭向坐在大門兩側階沿上的鄉(xiāng)民抽打,口中不干不凈地喝斥辱罵道:“閃開閃開!好狗不擋道,滾滾滾!”皮鞭飛舞,木棒如雨點,來不及躲避的鄉(xiāng)民被打得頭破血流。

      何天寶腦殼一甩,長辮子盤在了頸上,又把兩手的袖子一挽,一個箭步縱上了鼎立號門前高大的臺階上。他大喝一聲:“給老子住手!”

      雪寶寨的壯漢們也跳上了臺階,一對一地擒住了打手們的胳膊。

      鼎立號的老板柳麻子聽見門外的吵嚷聲,從柜臺后大步走了出來,一見他的打手被鄉(xiāng)民們挾持住了,嗷嗷直叫,鼻腔里哼哼兩聲,臉一下急紅了,一顆顆黑糟糟的麻子仿佛要從油光光的紅臉上跳出來。他鼓著眼,冷冷地問道:

      “是哪個在這里充老子?給本大爺站出來!”“本老子!”何天寶一臉的輕蔑。

      “來呀!”柳麻子面向店內吆喝,“給這個乳毛未干的嫩老子見識見識鼎立號的厲害!”

      店鋪里的伙計一窩蜂地擁出來了。

      “你敢!”何天寶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頭上的頂子,氣宇軒昂地說,“國朝舉人何天寶——你娃娃不認識哇?”

      “哼哼,不就是讀了我們漢人的幾本爛書么!我只曉得天泉堡這山旮旮里出蠻子!你舉人值個屁!”

      “大膽!”何天寶揮起了拳頭,“你敢在爾瑪之地罵我們是蠻子,各位鄉(xiāng)鄰,給我打?。 ?/p>

      “蠻子”不僅是對羌族而且是對所有少數(shù)民族的蔑稱,惡語傷人時你可罵其祖先,侮其姐兒妹子,斷不能使用這個禁忌性詞匯,連皇帝佬兒的官方文件和官場用語都是稱少數(shù)民族為“番”,鼎立號老板柳麻子今天吃了豹子膽了!他把全街的鄉(xiāng)民惹怒了。何天寶一聲號令,人們潮水般地涌向了十字街口,涌向“八大號”的商鋪,把裝貨的麻袋扔向店內,砸酒海,打油缸,揪住“八大號”的打手就打。一時間滿街棍棒飛舞,喊叫聲驚天動地。

      “八大號”寡不敵眾,各家老板被打得鼻青臉腫,打手和伙計們被打得抱頭鼠竄,哎喲喲呻喚連天,擁著各自的老板逃到后院倉房躲避起來。

      鄉(xiāng)人惡氣尚未出盡,還擊也未盡興,都想沖進“八大號”的店鋪繼續(xù)追打。何天寶生怕釀出禍端,造成不好收拾的亂局,把贏道理打成輸?shù)览恚吞隙α⑻栭T前的“泰山石敢當”上,敞開嗓子吼喊:

      “眾家族人,列位鄉(xiāng)鄰!‘八大號’欺行霸市,盤剝百姓,如鷹似犬,兇殘刁橫。今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驅毆無辜。鼎立號柳某口吐污穢,踐踏我族,激起十八寨羌人公憤。今天,我們要向他們討回公道,要求‘八大號’向我們羌人認錯謝罪,免除壓在大家身上沉重的債務?!?/p>

      “好啊!”

      “他們不答應,打死狗日的!”“把他們攆出天泉堡!”

      人群中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何天寶把嗓音提高了,語調卻很平靜:

      “不能那樣做??!以暴制暴非我羌人之本性。我們有理說理,有賬算賬。只求‘八大號’把多吃了大家的的銀兩吐出來,并且保證從今以后公平交易。

      現(xiàn)在,我告誡眾家族人、列位鄉(xiāng)鄰:一不準打死‘八大號’任何一人,二不準燒‘八大號’的房子,三不準進‘八大號’的門,四不準拿‘八大號’的一針一線。如果大家做到了這四條,我何某人甘愿為大家承頭。”

      “舉人老爺,我們聽你的!”

      “把‘八大號’給我包圍起來!傳話‘八大號’的老板,到思蒙學館見我?!?/p>

      人們立即把八家商號圍困了起來。不多時,各個寨子趕祭山會的青年人也扛著獵槍獵叉趕來了,包圍圈擴散到了牦牛山腳、青龍河邊。

      “八大號”前店后院的門關得緊緊的,沒有一點聲息。

      十八寨的寨主齊聚思蒙學館,等候“八大號”的老板前來談判。直到天黑,不見一個人影。派人去催,喊破嗓子無人應聲。

      圍困持續(xù)到第二天清晨。何天寶見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鄉(xiāng)親們不吃不喝不睡以勞待逸耗不起,就和寨主們商定,由各寨挑選青壯年分攤把守各號,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撤離現(xiàn)場。有鄉(xiāng)場上和附近寨子的人家送水送飯,看你“八大號”能熬多久!

      才三天,就有人熬不住了。經(jīng)營茶號的萬生號、榮生號不能眼睜地錯過收購末季春茶、上市邊茶的季節(jié),坐失商機。耿直的陜西、甘肅老板備辦了曲酒、豬膘、紅棗、枸杞等禮信,不約而同地來到思蒙學館拜見何天寶,請求舉人老爺網(wǎng)開一面,法外開恩,允許他們正當經(jīng)營,并且答應,細茶收購加價兩成、邊茶收購價加價三成,當?shù)剜l(xiāng)民所欠債務只收立據(jù)之時的本金不收利息。

      何天寶和寨主們商議之后,認為萬生號、榮生號態(tài)度還算誠懇,準其開業(yè),所承諾各項各款,必須張榜曉諭鄉(xiāng)里,條條兌現(xiàn)。商號豢養(yǎng)的打手應立即遣返回鄉(xiāng)。

      萬生號、榮生號當天場期開了門。下午,除了成都的義和號、龍州的鼎立號,外省的其他四家都到思蒙學館向十八寨的寨主認了錯,具了結,傍晚時分也相繼打開了商號的大門。義和號、鼎立號仗恃府里、州里有人撐腰,任你怎樣圍困,始終不給一點聲息。他們在等待——控告何天寶“聚眾滋事、涂炭商賈”的狀子已經(jīng)派人送往西川縣衙、龍州州衙了。

      何天寶聯(lián)名十八寨寨主和數(shù)百鄉(xiāng)民簽字畫押,痛陳“八大號”罪行的訴狀早在六月初六日下午由專人送往西川縣衙了。

      先后接到兩份狀子的西川縣知事王遵道,就像握著兩個燒紅了炭丸,感到事情燙手,就以“本縣不宜介入民利之爭”為由,把案子擱置了起來。龍州州府衙門派員督辦此案,他也以“事態(tài)業(yè)已平息”作了回復。直到四川巡撫派的把總率領五十名團防兵趕赴西川緝拿“聚眾滋事番酋”何天寶,王遵道才重視起來。他對把總說,制服何天寶事小,激起番寨民變事大,倘若引起前朝嘉靖之亂,下官丟烏紗掉腦袋罪有應得,倘若朝廷怪罪下來,不單龍州府,恐怕巡撫、總督大人也難逃干系??!不如你我親赴天泉堡,先作調停,化解糾紛,平息民怨,恢復商貿,然后再說懲辦肇事之兇何天寶。把總認為王遵道說得有理,自己所帶的五十名團防兵連一個寨子羌民都對付不了,在西川羌區(qū)動武,不是找死么!他和王遵道只帶了幾名差役,騎馬乘轎,趕到天泉堡,會見了何天寶等一干寨主,傳喚了義和號、鼎立號的老板,責令他們恪守為商之道,依照萬生號、榮生號的承諾條件,開張營業(yè)。被圍困半個月的本省兩家商號老板,唯喏連聲,表示堅決遵守官府的裁定,重新做一個本分的商人。

      是役,“八大號”威風掃地,從此再也不敢草菅人命,盤剝羌民。

      是役,何舉人何天寶在羌鄉(xiāng)聲名大振,人們不再叫他“舉人老爺”,恢復了他 “何土司”的尊稱。

      而事端并未了結。第二年秋天,何天寶帶學童到西川縣城應考,剛在客棧住下就被兩個差役帶走了,當晚就關進了縣衙的大獄。給他下的誅語是:自封土司,對抗朝庭,聚眾滋事,挑撥漢番。

      何天寶據(jù)理抗辯,聲稱舉人乃朝廷欽封仕子,不受州、縣管制。王遵道連照面也不打一個。

      消息很快傳回了天泉堡。何天寶的妻子阿龍珠立即回到娘家白狗寨,要父親快想辦法營救她的丈夫。老寨主火速知會其他各寨寨主,聚集兩千精勇男丁,星夜向縣城開發(fā),攻城劫獄。

      西川縣知事王遵道慌了手腳,急忙到獄中拜會何天寶,要他出面退兵。何天寶冷冷一笑:“在下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遭受莫須有之誣,鄉(xiāng)人義憤,理所當然。我哪有退兵之理退兵之策啊!”

      “縣城淪陷,你我只有死路一條?!?/p>

      “大丈夫立世,死,何足懼哉!”何天寶話雖這樣說,但他轉念一想,給王遵道開出了條件:“退兵不難,一是立即放我回鄉(xiāng);二是縣衙作出裁奪,豁免天泉堡鄉(xiāng)民所欠‘八大號’的債務。除此無他,只有讓鄉(xiāng)民到縣衙來鬧一鬧了。”

      “罷罷罷!依你依你!”王遵道連連擺手,“今天就可放你出去,但你必須把鬧事的羌民帶領回鄉(xiāng)?!?/p>

      “這個不難,那債務呢?”

      “去年我們作了清理,天泉堡鄉(xiāng)民共欠‘八大號’白銀一萬兩,除去利息,按五千兩歸還,從此一筆勾銷?!?/p>

      “只付三千兩,由我償還。”

      “三千兩就三千兩。本縣再去說服‘八大號’。”

      三天之后,何天寶把家里積蓄的三千兩白銀全部支付了天泉堡鄉(xiāng)民的債務。

      何世通一邊給大哥何世泉的墓上香,一邊默默念叨:阿哥也是一位民族英雄??!如果說他對阿爸波瀾壯闊的傳奇人生的追思油然而生的是自豪的話,那么,他對阿哥短暫而壯烈的生命萌生的卻是驕傲——為羌人的覺醒而驕傲。

      阿哥在他出生的六年前就獻身推翻帝制的大業(yè)了。雖然他沒有可能和阿哥在一座碉樓里長大,但他從阿爸常說常新的追憶里,在鄉(xiāng)人和司徒神甫反反復復的夸贊中,細細地勾勒和豐滿出了阿哥的勃勃英姿,觸摸到了阿哥熱血奔突的脈膊,感受到了阿哥勇敢無畏、不屈不撓的精神品質。他認為“辛亥義士”四個字對阿哥的評價太輕,太輕,用“革命先軀”來概括阿哥的人生再恰當不過了。

      阿哥何世泉是阿爸按照自己的人生理想精心栽培的苗子。他在思蒙學館里飽讀詩書,十八歲時學館的先生就不把他當學生看待了。如果不廢除科舉制度,何世泉沒準從縣城一路考到京城,考個進士也是有把握的。

      自從進了司徒博文辦的福音學校,讀了一本又一本的洋書之后,何世泉才感到雪寶寨、天泉堡的天地是那樣的狹小,羌山是那樣的落后,羌人的日子過得是那樣的艱難。是命該如此,還是羌人自己不努力?他想走出羌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爸和司徒神甫非常支持他的想法。阿爸賣了兩頭牦牛、五個麝香為他籌措了川資和學費。司徒神甫通過川西教區(qū),為他聯(lián)系到了成都省立高等學堂。宣統(tǒng)二年秋八月,何世泉身背行囊,告別羌鄉(xiāng),踏上了求學之路,來到了大風暴前夜的成都。

      成都高等學堂實行新式教學,教授新式課本,先生和學生說的都是新鮮事兒。進校不久,整個成都乃至于整個中國,都不平靜了,校園內外、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里那起事的會黨,公開說著推翻滿清、驅除韃虜?shù)脑掝}。最令人切齒憤慨的是,朝廷和四川總督把四川人修筑鐵路的主權出賣給外國人了!連先生也在課堂里批清朝政府的專制統(tǒng)治、腐敗無能、賣國求榮,講孫文、黃興的革命主張,號召學生讀有用之書,將來做五族共和新國家的棟梁之材。

      封閉的心靈之窗打開了,八面都是清新之風。何世泉興奮莫名:終于有“孫大炮”轟出了“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曠世巨響!到了那一天,他再也不必在學堂、在漢人集聚地隱瞞羌人的身份了,他的家族、他的父老鄉(xiāng)親再也不受執(zhí)掌權柄的專制官府、衙吏鎮(zhèn)軍的血腥統(tǒng)治,再也不受漢人中的官商、奸商的敲詐盤剝、巧取豪奪了。羌人有了活路,山更高天更遠,民族復興指日可待矣!

      何世泉在課余,頻繁地參加校內校外的讀書會、演講會、辯論會,到少城公園聽留學歐美、日本歸來的學生的共和報告,參加市民的游行隊伍,到總督衙門討還川漢鐵路的所有權。

      黃花崗烈士的鮮血警醒了他。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是一道厚重的鐵幕,必須動員舉國上下的大炮小炮、長槍短槍一齊攻擊,才能轟開一道道口子,最終將這鐵幕摧毀,讓希望的光芒照耀苦難的中華大地。

      革命,重要的是行動起來。何世泉決定休學回鄉(xiāng),在遍地是干柴的羌鄉(xiāng)燃起一片烈焰。

      辛亥年秋七月,何世泉回到西川縣城,以謀求教職的名義在西川高等小學住下,實則調查西川清兵駐防部署、武器裝備,察看縣城地形。西川雖然地處邊僻,但是屬于重點防范的“番夷”地區(qū),城內城外駐有三百多號半是洋槍半是刀矛的團防軍,東南西北四門各配備土炮兩尊。團防軍軍紀松弛,抽大煙、打牌、酗酒、做小生意的不在少數(shù)。何世泉認為,動員一兩千羌家子弟,稍加操練,取西川縣城哪在話下!然后北取茂州,實力擴充后再攻松潘,拿下松茂,威州、理縣輕而易舉盡收囊中,整個羌區(qū)就連成了一片。到那時,策應四川保路同志會,出師灌縣,直逼成都,會同全省的革命軍推翻清政府在四川的統(tǒng)治。實現(xiàn)共和,羌人的出頭之日就到了。

      司徒神甫堅決反對何世泉暴力舉義。他說:“孩子呀,你的共和理想很美好啊!可是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一個連自由、平等、博愛都視為異端的國家,一個只崇尚權力、武力、財力、神力的國家,與共和的距離是多么的遙遠那!即使是全中國的人都端起了反清的刀槍,換來的將是更加持久更加殘酷的暴力。中國人最欠缺的是文明教化??!孩子,在當今的中國,誰也做不了上帝,甚至連耶穌的子女都很稀少?。 ?/p>

      阿爸的態(tài)度卻很明朗:“娃娃,這個事做得!你阿爸活了大半輩子人,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與其逆來順受,任人宰割,不如起而抗爭,為自己、為我們這個民族爭得一個立足之地。如果我們的祖先不和戈基人爭斗,早就滅族滅種了??!你在前頭沖鋒陷陣,阿爸給你搖旗吶喊!”

      何世泉以思蒙學館的學友為羌民義軍骨干,經(jīng)過半個月的串連發(fā)動,就招募到了一千多名自帶獵槍獵刀弓弩木棒繩套的青壯年義軍。

      攻打西川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日。

      民間有傳說,元末天下舉事,組織者在月餅中夾著 “八月十五殺韃子”的紙條,密令一出,四海之內揭竿而起,不可一世的元帝國土崩瓦解。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西川守軍吃月餅喝酒去了,還有心思守城打仗么!

      何世泉的羌民義軍雖然組建秘密,訓練隱密,行動機密,但集結一千多號人不可能不鬧出一點動靜。剛從西川監(jiān)獄出來的前卓木寨寨主黑牯牛就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道。哈哈!山不轉路轉,河不轉水彎,何天寶,你老雜毛今天總算撞到老子的獵槍上了!哼,縱容你娃起兵謀反,當誅九族??!兩年前積下的仇,這回可以痛痛快快地報了。八月十三日雞叫頭遍的時候,黑牯牛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往西川縣城,直接向縣知事劉炳生稟報了羌民義軍八月十五日攻打縣城千萬火急的軍情。

      八月十五日拂曉,何世泉統(tǒng)帥的義軍經(jīng)過一夜的急行軍趕到了西川縣城北門外的龍江邊上。早有探子到軍前稟報:進入北門的蔑索橋——登云橋昨天就被清兵砍斷了。

      何世泉站在立于懸崖上的登云橋北岸橋亭,望著腳下水霧蒸騰、濁浪排空的龍江水,看著陡峭的江岸,寬闊的江面,湍急的江水,腦子里疾速地思謀著攻城的路徑。

      “走吳家山,上走馬嶺,占領伏羌關,從南門攻城!”

      “走馬嶺上全是從龍州開來的洋槍洋炮的清兵。聽說成都的綠營兵正在往西川趕呢?!?/p>

      “哦,是這樣……”年輕的讀書人遇到了革命的第一道難題。此刻,何世泉想的是,箭已經(jīng)搭在了弦上,弓已經(jīng)拉開,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推翻一個王朝,哪會一帆風順呢!

      “弓駑手,對準北門城樓——放箭!”

      何世泉命令一下,一排排鐵矢風一樣向城樓上的光頭獨辮子巡城兵飛了過去。

      “開炮!”

      三尊火藥土炮吐出了三團燒紅了的鐵砂鋼丸,直端端地飛向了高出城墻丈余的堞垛。

      何世泉和義軍清楚地聽到了團防兵的慘叫聲,頓時士氣大振,又一排神矢飛向了對岸,土炮又發(fā)出了怒吼。

      奇怪的是,西川守軍居然沒有還擊。

      何世泉和幾個標隊的隊長緊急商議攻城之策。大家提議將人馬撤到龍江上游二十里的回龍灣,在那里扎木筏載義軍順江而下,直抵西川縣城東門,搶灘登岸,強攻破城。這里留下弓駑火炮標隊,時不時放箭開炮,以掩敵軍耳目。

      八月十七日傍晚時分,三只木筏載著義軍的先遣標隊飛流直下,又向左扳艄拐向了東門。木筏還未靠岸,河灘的麻柳樹林叢中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子彈飛蝗般地落在了先遣標隊義軍的身上,七八尊鐵炮也同時飛出了炮彈。

      義軍的探子立馬溯江而上,報告先遣標隊遭到狙擊的險情。

      西川是進入羌區(qū)的南大門,成都、龍州已出動重兵馳援西川,守衛(wèi)如鐵桶一般。何世泉決定舍西川而取茂州。

      八月十八日,晴了數(shù)日的老天突然變了臉,密密匝匝地下起了霈綿雨,天氣驟然冷了起來。行走在西羌茶馬古道上的義軍,出師未捷反遭挫,士氣如同這倒霉的天氣一樣冰冷潤濕。義軍又系臨時鼓動匯集而來的農(nóng)牧民,自帶的干糧吃完了,行軍的速度就慢了下來,從西川到天泉堡,兩天的回程路整整走了三天。

      何天寶聞知義軍打西川受阻,就動員十八寨的鄉(xiāng)親蒸了苞谷饃饃,炕了蕎麥面餅子,煮了臘肉雞蛋,背著提著等候在青龍橋頭,犒勞義軍,鼓勵他們再次出征。

      義軍到達時,何天寶和各寨的寨主高舉酒碗,為羌家子弟們壯行。何世泉接過酒碗一飲而盡:“弟兄們,我們爾瑪人自秦漢以來,一直受著朝廷的打壓,世世代代都在當政者的刀槍下苦苦煎熬啊!眼目之下,清朝氣數(shù)盡了,天下大亂了,我們舉起刀槍,漢滿蒙回藏羌一起行動,推翻帝制,打倒列強,實現(xiàn)共和,各民族一律平等指日可待矣!”

      士氣一鼓,斗志更旺。何世泉堅持把獨子、傷病員和家有嬌兒者留下,帶領著八百余人的隊伍,冒著冷風冷雨,踏著泥濘小路,曉行夜宿,直殺茂州。

      兩天之后,義軍抵達茂州屏障土地嶺下,在一片茂密的柏樹林里安營扎寨。派出藥材商人打扮的探子先期到茂州偵察敵情。

      土地嶺是進入阿壩高原的岷山余峰,群峰綿亙,直矗云天。山峰被原始森林覆蓋,氣象森森。沿山中盤山小道迂回攀登,上山下山再上山,兩天就可到達山頂,再走半天的下山路,就到達軍事要塞茂州了。

      在柏樹林里倚樹干小酣的何世泉,瞇眼盤算著用兩天時間開赴到茂州城外埋伏,摸清敵情后再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突然,站哨的兄弟急匆匆地跑來報告:“上面二道臺階有伏兵!”

      “各標隊集合!”何世泉一個激凌跳了起來,“吹號!應敵!”

      “嗚嘟嘟——”義軍的牛角號吹響了。

      正是紅日銜山、雀鳥歸林的血色黃昏,急促的牛角號聲吹破了山林的寂靜,吹出了廝殺的血腥氣息。箭上弦,刀出鞘,火藥裝進了槍膛。各標隊按照戰(zhàn)斗序列擺好了迎敵的陣勢。

      晚了。一切都晚了。茂州守備李良驥親率一千團防軍,于兩天前就在土地嶺南麓的西羌茶馬古道上設下了伏兵,張網(wǎng)以待西川義軍。

      “弟兄們!兩軍交戰(zhàn),勇者生,殺啊——”何世泉揮刀沖了上去。

      清軍有備防守,居高臨下,一排子彈向蜂擁而上的義軍壓了下來,一顆顆炮彈在弓駑火炮標隊陣中炸開,揮大刀持長矛的團防兵又從兩側殺了過來。

      這一仗打得毫無懸念,清軍僅傷亡二十余人,義軍一百多具尸體擺在了柏樹林中。何世泉見寡不敵眾,傷亡慘重,大吼一聲:“弟兄們,逃命去吧!”活著的義軍趁著天黑,四處逃散了。

      何世泉被茂州守備軍活捉,押解到了茂州,直接綁赴校場,召來城里男丁女口,砍頭示眾。行刑前,李良驥厲聲喝問:“反賊,你這刀下之鬼,有何話說?”

      何世泉怒視茂州守備,仰天大笑:“今日你為刀俎,我為魚肉,老子無話可話!明日韃虜覆滅,五族共和,何某九泉含笑。哈哈哈!”

      何世泉青春熱血灑在了羌鄉(xiāng)大地上,不屈的頭顱懸掛在了茂州城頭。

      聞此噩耗,何天寶秘密前往茂州,托熟人收殮了兒子的遺體,悄悄地運回了雪寶寨。

      沒有想到的是,何天寶前腳離開雪寶寨,黑牯牛就帶著西川縣衙的差役抓走了何世泉的阿媽阿龍珠和弟弟何世澤。母子二人活活地餓死在了西川監(jiān)獄里。

      何世泉下葬之日,數(shù)千里之外的武昌城響起了革命的槍聲。

      何世通被若娜扶了起來。他口中還在念叨:“阿哥是革命先軀啊,今天的人都不記得了……”

      司徒美辰將一束鴿子花獻在了何世泉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轉身對何世通說:“再過三年就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我要給何世泉烈士寫一本書,讓世人永遠記住他?!?/p>

      何世通老人說:“那好啊,過了這一段,聽阿爸給你講講大阿哥的故事?!闭f著往司徒博文的墓走去,“都去啊,去看看司徒老師,他是第一個在我們羌區(qū)傳播新文化的圣者??!”

      老人們按照本民族的祭儀,拜謁老神甫的墓去了。

      司徒美辰一邊攝像一邊流眼淚。她為羌鄉(xiāng)人民還記得祖父喜極而泣。解放后,教堂關閉了,土改工作隊安排祖父打掃街道,在西川縣任民役局局長的何世通阿爸把他接到了雪寶寨,請他在村里辦小學教娃娃們學文化,還把他編入人民教師行列。司徒博文住在了何家的碉樓里。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有何世通老革命呵護,有雪寶寨人關照,沒有誰動過祖父一根毫毛。祖父死后,雪寶寨人給了他崇高的榮譽,把他安葬在了古墩,和受羌人尊敬的何氏父子并排而眠。祖父傳經(jīng)布道的一生值得了!

      徐建從西山墓園趕過來。告訴老人們,葬禮就要開始了。

      西山墓園祭塔前的三堆香柏枝點燃了,濃濃的煙霧徐徐地升上天空,載著生者的哀思,在長空里天飄散。

      皮鼓聲中,阿日布用羌語吟誦了一段開壇經(jīng)。兩個抬著純白神羊的小伙子緊跟皮鼓舞隊,后面是手揮香柏枝的小伙子和姑娘們、遇難者的親屬、本寨群眾、即將返鄉(xiāng)的旅客。走在隊前的阿日布跳著猴步,口中喃喃有聲,領著祭奠的隊伍緩緩繞著祭塔走了三圈。行進中,年輕人和著咚咚的皮鼓聲高呼著“嚎嗦!嚎嗦!”驅逐攔阻亡靈歸天的魔鬼,吼出了一天的豪氣。老人們默默地祈禱,祝愿死者一路平安。三圈行走完畢,人們把香柏枝投入到三蓬柏枝火上,清香的煙霧霎時在晴朗的天空彌漫開來。青煙隨著清風裊裊上升,化著了一朵朵鑲著金邊的紫色云團,向著銀光閃耀的雪寶頂上空悠悠飄飛……

      人們悲戚的心情亮堂了,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吧咸炝耍咸炝?!我們的親人上天了??!”

      羊皮鼓又敲響了。兩個小伙子把神羊牽到了阿日布面前,一人摟著羊脖子,一手挾持著羊的兩只后腿,等待阿日布阿爸許開刀宰殺這民族圖騰的祭品。阿日布微瞇雙眼,仰望蒼天,嘴唇翕動,為神羊默念了一段經(jīng)文,斜扳羊頭,嗖一下將尖刀刺進了羊的脖子,左手捏住刀口,等人們用三只大碗把熱氣騰騰的羊血接了,他才抽出刀來,使勁在羊脖子上一旋,一個整羊頭就捧在了他的手里。

      阿日布畢恭畢敬地把羊頭擺放在了祭塔的臺階頂上,虔誠地作了三個揖,轉身走向何世通老人,請他主祭,誦讀祭文。祭文是澤仁撰寫的,已經(jīng)譽寫在了一張大紙上。

      青煙散去,皮鼓停息。西山墓園一片靜謐。

      何世通肅立祭塔前,放眼連綿起伏的蒼山翠峰,胸中奔涌著萬千往事近情。他抑制止波動的情緒,平靜舒緩地誦讀著祭文:

      “歲在戊子,五月十二,西川大震,羌山遭劫。家園毀圮成廢墟,親人遇難三十二。山崩之時,爾瑪挺身托天柱;地裂之際,同胞牽手救困厄。眾志成

      城共克時艱,友愛互助彰顯大德。黨政堅強領導,全國義伸援手,四海奔赴災區(qū),八方馳援羌鄉(xiāng),中華情凝鑄民族魂不亦壯哉!同胞罹難,普天同悲,舉國哀悼,為亙古之未有。以民為本,福澤羌鄉(xiāng),歸天之同胞當含笑九天矣……”

      祭文宣讀完畢,人們依次在祭塔前敬奉香燭,焚化紙錢,或者獻上花束、花環(huán)。阿日布手端盛著羊血的碗,用右手中指蘸著羊血,在每一個人的額頭上輕輕地一點,讓他們頭上靈光閃爍,將妖魔鬼怪避之百丈之外,也送給他們一片如意吉祥。

      阿日布又將從圣山雪寶頂采來的一壇圣水分別倒進了十個小伙子捧著的碗中;小伙子們轉身將水碗遞到了站在后排的十個姑娘手中;姑娘們手拂柏枝,把圣水揮灑向周圍的人。

      何世通主祭念念有詞:“圣潔之水酒向四面八方,讓圣水洗凈苦難悲傷,滋養(yǎng)安寧幸福!”

      咂酒開壇了。阿日布手握長長的吸酒竿,從酒壇里蘸了酒,向著空中連點三下,口中念道:“一敬天神,天神在位,照看小民;二敬地神,地神有靈,養(yǎng)育眾生;三敬亡靈,飲酒壯行,山高水長,道路清靜。請啊請!”

      何世通高聲宣布:“咂酒開壇,和遠行的親人共飲!”

      澤仁把遠方的旅客請到咂酒壇邊,請他們先飲。青龍河上空響起了飛機的引擎聲。

      三架直升飛機載走了滯留雪寶寨的最后一批旅客,載來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集團軍紅軍師抗震救災先遣分隊。

      劉大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委委員、綿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山雨欲來》和小說、散文、民間文學作品等多部。四川省北川縣人。經(jīng)歷過1976年7月16日松潘、平武7.2級大地震;2008年5月12日特大地震發(fā)生時,在北川羌族自治縣境內旅行途中,親歷了山崩地裂、江河阻塞、房倒屋傾、交通中斷,見證了農(nóng)村基層干部和群眾搶救生命、轉移傷員、安置災民的動人場景。后被人們解放軍某陸航團直升飛機救出。之后,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散文《親歷北川大地震》和中篇小說《山神的女兒》,創(chuàng)作的少兒故事《一堂沒有上完的課》獲第二屆中國故事節(jié)少兒故事會創(chuàng)作銀獎、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民間文學作品入圍獎。并致力于羌族文化的研究與傳播。長篇小說《山高天遠》即將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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