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家
歐陽逸冰
黃定山對話劇《張之洞》的意境創(chuàng)造
劇作家
歐陽逸冰
馬克思說:“英國悲劇的特點之一就是崇高和卑賤,恐怖和滑稽,豪邁和詼諧離奇古怪地混合在一起……”(見《議會的戰(zhàn)爭辯論》)話劇《張之洞》正如此,主人公張之洞仿佛是在龍卷風(fēng)到來的時候,為大清王朝的破廟覆蓋上精致的漢瓦;在地震轟隆隆響起的時候,為大清王朝的危樓換上雕龍的頂梁柱;在滑向深淵的陡坡上,為大清王朝的鑾駕裝上嶄新的轱轆……他絞盡腦汁,竭盡全力的救駕行為越是忠心耿耿就越是顯得可嘆,越是在所不惜,就越是顯得可憐。這位治世之能臣在這無可救藥的亂世之中,用嘔心瀝血換來的成績,充其量只是行將就木的大清王朝的回光返照。就個人品質(zhì)而言,張之洞是可敬的;就時代潮流而言,張之洞是可悲的。他為挽救大清而整治污吏,他為挽救大清而保衛(wèi)疆土,他為挽救大清而辦工業(yè),修鐵路??傊?,他的追求就是為挽救大清而強盛中國。然而,大清是無可挽救的。最令人玩味不盡的是,張之洞創(chuàng)建的鋼鐵廠、槍炮廠制造出來的漢陽造步槍,竟然在他死(1909年8月去世)后兩年的1911年10月10日,被他曾統(tǒng)帥過的,接受革命呼喚的新軍用來向他畢生維護的大清王朝發(fā)出了致命的一擊!他終生無法排解的困惑(死前哀嘆“國運盡矣”),被他死后的辛亥革命的槍聲完全破解了。
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張之洞參與其中的歷史進程。
話劇《張之洞》塑造出的張之洞具有深刻的復(fù)雜性、豐富性和鮮明性,并以這個人物為核心,濃縮了從中法戰(zhàn)爭前后到大清滅亡前夕的28年歷史的進程,揭示了歷史劇變的本質(zhì)內(nèi)蘊,揭示了辛亥革命爆發(fā)的必然原因。無疑,這是一出具有深刻歷史含義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再次顯示了中國當(dāng)代主流話劇的強勁活力和魅力。
導(dǎo)演黃定山在舞臺上精彩地呈現(xiàn)了這出歷史活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藝術(shù)成就,本文試圖從話劇《張之洞》戲劇意境的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觀照黃定山的導(dǎo)演藝術(shù)。
(一)在畫框式舞臺上從容裁剪。將“歷史之心”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
詩詞講求意境,戲劇同樣需要意境,意境決定著戲劇的品位,決定著戲劇內(nèi)涵的深淺,決定著戲劇魅力的強弱。作為導(dǎo)演,黃定山是如何創(chuàng)造舞臺意境的?
以前兩場戲為例——
當(dāng)垂暮之年的張之洞拿起一片秋葉的時候,自然會勾起人們的遐想,嫩葉初萌時……此時,一聲粗暴的喝叫,似乎打斷了人們的遐想,舞臺的另一側(cè),護軍與太監(jiān)在午門的沖突開始了。然后,由72歲的張之洞隔空參與,代表44歲的張之洞介入,引出軒然大波,慈禧從面斥張之洞到重用張之洞,這便是“嫩葉初萌時”。由此開始了張之洞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經(jīng)歷,一段始終糾葛于核心領(lǐng)導(dǎo)集團的險惡仕途。這段戲的妙處在于導(dǎo)演似乎是隨心所欲地切割了舞臺:72歲的張之洞在京城白米斜街張府后花園,提燈坐在假山石上,跨越時空,參與了28年前劍拔弩張的午門之爭。這種“往今合一”,“隔空對話”,不僅使戲劇節(jié)奏簡潔流暢,而且,其中兩個時空情境中的兩盞燈(張府燈與宮燈),照亮了一種獨特的意境——在濃重的夜空里,張之洞獨自面對的是大清王朝陰森的大門(此門以后出現(xiàn)),面對的是顢頇的朝廷。這就給整個悲劇奠定了基調(diào)。接下來便是慈禧召見張之洞。慈禧高高在上,籠罩在暖光里,而張之洞則面對觀眾跪在清冷的方形燈光里,地面是一片磚砌的平道。慈禧先怒后喜,玩了一把貓捉老鼠,把張之洞玩弄于掌股之中,而張之洞猶如在方形的囚籠里,先是慷慨激昂,赴死護教,繼而感恩戴德,表盡忠心。這種同空分割的意境,隱含著全部悲劇的根由;張之洞將慈禧視為江山社稷的化身,而慈禧則把張之洞作為自己玩弄皇權(quán)的一粒棋子,一個為自己賣命的可用之才(在光緒繼位大統(tǒng)時,張之洞曾上書擁戴)。再接下來是張之洞當(dāng)場換裝,接任山西巡撫。就這樣,導(dǎo)演非常自如地讓主人公進入了上溯28年前的故事里。
王國維道:“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睂?dǎo)演就是這樣獨具匠心地在舞臺上巧妙地剪裁,靈動地創(chuàng)造了時空自如轉(zhuǎn)換,自由融合的戲劇奇妙意境,在觀眾面前緩緩打開了天機云錦般的歷史長卷。
這種時而異境合一,時而同空分割的手法,在第6場和第7場的運用同樣撼人心魄。戰(zhàn)和之爭,三點分割,慈禧掌控,張之洞義正詞嚴(yán),李鴻章主和有理。在通向滅亡的隧道里,張之洞無力回天,李鴻章放棄回天,慈禧則茍目偷安。注意,慈禧依然處于暖光里,張之洞籠罩在幽幽藍光之下,而李鴻章則在慘白的光柱里,依仗在象征專制橫蠻的石獅子旁邊揮斥—切。這樣的意境,蘊涵著張之洞的悲劇不僅是個人命運多乖,更揭示了大清王朝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接下來的第7場,劉永福帶領(lǐng)壯士們與入侵的法軍做最后一搏,紅光照耀著壯士們血染沙場……張之洞走進壯士橫臥的沙場,大呼“我的弟兄們啊”,顯示著極度的無奈和悲憤。這又是異境合一,所創(chuàng)造出的意境顯然具有同構(gòu)異質(zhì)的兩重含義:張之洞哀痛的是士兵熱血枉流,大清王朝無人知曉民心可用,這紅光是由熱變冷的血;而導(dǎo)演讓觀眾還看到了歷史之心——中國的希望在于英雄的人民,紅光是不屈的靈魂放射出的民族希望。
(二)在凝重、悲壯的樂章中,突現(xiàn)諧謔曲,勾勒出歷史的幽魂。
“崇高和卑賤,恐怖和滑稽,豪邁和詼諧離奇古怪地混合在—起”并非是導(dǎo)演耍弄舞臺技巧,而是導(dǎo)演對他所要表現(xiàn)的那段歷史蘊涵著諸多令人玩味的含義。
在第4場激烈的中法之戰(zhàn),張之洞大膽地使用劉永福的黑旗軍抗擊法虜之后,一陣京劇的鑼鼓點,迫光中出現(xiàn)了—個白衣白甲的長打扎靠的武生表演(頗似趙云)。這個表演一直貫穿第5場全場,貫穿了慈禧與李鴻章以勝求和的決策過程。
當(dāng)然,這首先是京劇粉絲茲禧真實生活的寫照。然而,這個形象的蘊涵卻卻絕不僅僅是這些——
京劇這門博大精深的藝術(shù),在晚清最高統(tǒng)治集團看來,它恰好是躲避越來越嚴(yán)峻的國運衰敗現(xiàn)實的“玩意兒”,沉溺其中,恰可取樂忘憂。所以,慈禧與眾高官越是沉溺于武生的精彩表演,就越加顯示了大清王朝統(tǒng)治者的庸碌無能。這是武生含義之二。
武生含義之三是,在偌大的紫禁城,“英勇殺敵”這四個字只能在戲樓上,在“戲子”的表演中尋覓,而看戲的掌權(quán)者,不過是—群有頂戴花翎的阿Q,拿“英勇殺敵”來聊以自慰,權(quán)充“意淫”罷了!而戲樓上這位孤獨的“趙云”,卻恰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安南諒山,與法軍奮戰(zhàn)的張之洞、馮子材、劉永福的悲壯寫照。這正如馬克思評論英國悲劇時所說的,“崇高和卑賤……離奇古怪地混合在—起”!
在第9場和第12場,導(dǎo)演突然在這樣嚴(yán)肅悲壯的戲劇里勾勒出兩幅漫畫的意境。前者,在諧謔曲中,慈禧帶領(lǐng)著眾大臣圍著火車模型軌道輕輕地跳起了“集體舞”;后者則是八個聳肩駝背的高官,站或一字橫排,在高處的黑色天幕前,口沫飛濺地輪番攻訐張之洞。導(dǎo)演正是用這兩幅諧謔曲式的戲劇意境,勾勒出了歷史的幽魂。同時,對于這出歷史悲劇而言,也表明了導(dǎo)演稔熟地把握了相反相成的藝術(shù)辯證法。
(三)全劇一以貫之的舞臺語匯——永遠敲不開的鐵釘大紅門。
黃定山獨具慧眼選擇了鐵釘大紅門這個“我們可能會一千次地遇見”的“—個普通感覺經(jīng)驗的對象”,作為《張之洞》一以貫之的舞臺語匯,從而創(chuàng)造了全劇的獨特意境。
開場的午門(紫禁城的大紅門)并沒有出現(xiàn),卻在臺詞中點明了。在第3場廷議中,紫禁城的大紅門正式出現(xiàn)了,不過它是暗藍色的,而且平躺在地上,作為臺板。在12束定位燈光下,12名大臣跪拜著。他們各自跪拜的圓墊子恰好正是這大紅門上的鐵釘子。在后來的若干場次中,大紅門微微錯開,形成有高有低的斜平臺。直至最后一場,這鐵釘大紅門才陡然直立起來。
全劇就是在這扇鐵釘大紅門上演繹的,主人公張之洞無論怎樣殫精竭慮,無論怎樣別出心裁,無論怎樣奮勇追求,都不可能推開這被皇權(quán)專制緊鎖的大門,探尋出起死回生的道路。錯把皇權(quán)專制當(dāng)成江山社稷的他,只能在這扇緊閉的鐵釘大紅門之外焦慮,奮斗,失敗,徘徊……
最后一場,在猩紅的大門之外,主人公張之洞滿腔悲憤而又萬般無奈地預(yù)料到己身后的笑與罵。他呼天搶地叩打著猩紅的大門,大門卻依然緊閉,他無論如何也解不開260多年的大清王朝何以“國運盡矣”這個歷史之謎。最終,他只能在這大紅門之外了卻自己歷盡坎坷的一生。
—聲汽笛長鳴,大紅門嘎啦啦倒下,迎面而來的則是風(fēng)馳電掣的火車,放射出灼目的光芒。而張之洞則只能是—支風(fēng)雨中的燭火,他所“留取”的一片“丹心”,在大清王朝覆滅的“汗青”上,只能是一曲的挽歌,
這就是鐵釘大紅門作為全劇一以貫之的舞臺語匯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戲劇意境。
所謂“杰出導(dǎo)演”,杰出在哪里?戲劇意境的獨特創(chuàng)造就是杰出的標(biāo)志之一。話劇《張之洞》證明,黃定山就是這樣的杰出導(dǎo)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