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蕊 賀智利
把余華和魯迅相聯(lián)系,曾有人做過。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很容易使人想到魯迅的《狂人日記》。其實,余華與魯迅的相似,并不限于個別作品,而是整體性的。于是,有論者認為余華是魯迅精神的繼承者。但我認為,將余華與魯迅相比較,在發(fā)現(xiàn)他們共同性的同時,也不能忽視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余華的小說確有類似于魯迅的深刻性之處,但同時也有其顯見的局限性。
一
余華的許多小說,其意旨與魯迅的小說存在著明顯的共同之處?!犊袢巳沼洝穼懥艘粋€患迫害狂的青年,他感覺到所有的人都憎惡他和想迫害他;他認為所有的人都已聯(lián)合起來,要對他采取一次陰謀行動,這行動就是吃掉他;他堅信主謀便是他的大哥。狂人看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人吃人的關系,而這種人吃人的關系則首先在親人與親人之間體現(xiàn)出來。魯迅為了揭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實質而選擇了暴露親人與親人之間關系真相的方式,也即意味著魯迅為了昭示人情的虛偽而撕去了親情的偽裝方式。當親人與親人之間、親兄弟之間都互相殘害、互相吞噬時,人與人之間的別種關系也就自不待言了。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也同樣是寫了一個患迫害狂的青年,他也同樣感覺到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同學、街上的陌生人、店里的營業(yè)員以及他的鄰居、父母等,都憎惡他和想迫害他;他也同樣認為,所有的人都已聯(lián)合起來,要在四月三日這一天對他采取一次行動,這行動的目的便是害死他:或者站在腳手架上拿磚頭砸死他,或者把他劫持到馬路中間讓車撞死他,總之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也同樣堅信這行動的主謀是他的親人——父母?!端脑氯帐录吠犊袢巳沼洝芬粯?,也是借狂人之眼看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相互殘害的關系,而這種關系也首先體現(xiàn)在親人之間。
還有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與魯迅的《弟兄》,也都是寫親兄弟之間的冷酷、殘忍、自私;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與魯迅的《孤獨者》,都表達了一種孤獨絕望的心理。
魯迅與余華小說的相似性,除了存在于個別篇章之外,更多的還表現(xiàn)在整體性的相似。他們的小說,都關注人性的陰暗殘忍,都展示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敵對,都訴說冷酷環(huán)境中靈魂的孤獨和絕望。這些共同的認識和情緒表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中,使他們的小說在整體基調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陰冷的、慘厲的調子。正像魯迅總是熱衷于表現(xiàn)“死亡主題”一樣,余華的大部分說里也充斥著殺戮和死亡?!八劳觥钡墓砘昕偸轻溽嘤谒麄兊拇蟛糠中≌f的始終。將魯迅小說中祥林嫂、夏瑜、阿Q、子君、魏連殳、孔乙己、小寶等的死,與余華小說中的“死亡敘述”對照起來看,可以說明,在內心深處魯迅和余華對現(xiàn)實和人的看法有著許多共同的地方。他們都看到了人性的丑惡殘忍,看到現(xiàn)實中的殺戮爭斗,都體味到了靈魂深處的慘烈痛苦,并用藝術化的手法表現(xiàn)在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人們從中透視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某個方面,從而開出反省的路、自知的路。從這個角度來看,余華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無疑有其深刻之處。然而,同樣是面對人性的丑惡和人類生存狀況的卑污,面對彌漫在心頭的絕望情緒,魯迅和余華卻表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正是在對同一問題不同的對待方式上,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出余華與魯迅的精神差異。
二
魯迅在面對人性的丑惡和人類生存狀況的卑污時,苦苦探索著這種現(xiàn)狀是否可以改變以及怎樣才能改變。魯迅說過:“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的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及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這意思傳達給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魯迅的一生都在不懈地啟發(fā)國人的自我意識,倡導反封建精神。他要使麻木的靈魂覺醒,再尋求別一種更合理的生存方式。即使在認定現(xiàn)狀從來如此、只能如此、永遠如此的情況下,他也決不與這種現(xiàn)狀妥協(xié)媾和,而是永遠對這種現(xiàn)狀發(fā)出怪鴟般惡毒的詛咒。
余華則在對人的生存狀況深感不滿的同時,也放棄了對人能以更好的方式存在的希望。他的小說不厭其煩地、冷靜從容地描寫種種人類之惡,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人是不可救藥的,人的生存狀況是無法改變的。正因為如此,魯迅往往不惜用了曲筆,在《藥》里的瑜兒墳上憑空添了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即使本無希望,魯迅也要在作品里裝點些希望。而余華則不屑于此,在他的作品中,除了丑惡、冷酷、血腥和殘忍外,很難找到一線亮色。
余華在《四月三日事件》《死亡敘述》《世事如煙》《難逃劫數(shù)》等小說中,或者再現(xiàn)人生的冷酷,或者復制精神變態(tài)者眼中可怕的現(xiàn)實,充滿了一種神秘感和宿命感。這無異于說:一切都在劫難逃,除了靜觀一切,我們無能為力。《狂人日記》中的“我”充滿正氣、大義凜然,他蔑視包括大哥在內的吃人者,毫不畏懼地反抗對自己的迫害,敢于質問吃人者:“從來如此便對嗎?”敢于義正詞嚴地對吃人者宣告:“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弊詈蟠舐暭埠簦骸熬染群⒆印倍嗳A《四月三日事件》中的“他”,則是一個灰溜溜的受害者,一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角色?!八敝粫蕴优艿姆绞絹矸鬯樗说年幹\,來阻止“四月三日事件”的發(fā)生?!八痹谒脑氯盏那耙惶欤鲑\般地鉆進一列煤車,離開了家鄉(xiāng)?!端脑氯帐录分械摹八迸c《狂人日記》中的“我”之間精神面貌的差異,不正說明了余華與魯迅之間深刻的精神差異嗎!
魯迅和余華在骨子里其實都充滿了對人的悲觀和絕望情緒,魯迅也有無力粉碎現(xiàn)實性惡的原則的絕望。但他卻一直在反抗絕望,盡管他有無法毀滅“鐵屋子”的清醒認識,但他依然用生命的盾來抵擋黑暗的夜?!跋M?,希望,用這希望的盾??咕苣强仗撝械陌狄沟囊u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痹隰斞竷刃摹肮須狻睆浡顫庵氐臅r刻所寫的小說《孤獨者》中,對人心卑劣異乎尋常的洞察,可謂令人驚駭??伤匀辉谝詯嚎箰?,就連最后的自戕式的毀滅,也是對黑暗的報復,有以自己的腐爛來加劇社會腐爛的意味。主人公魏連殳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深夜的曠野中嚎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那野狼般的嚎叫使我們感受到了體驗到人類痛苦的魯迅沉雷般的吶喊。而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中,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起,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這凄涼的哭泣只是一個弱者對命運的哀哀泣訴,缺乏一種反抗的力量。
魯迅反抗絕望的痛苦呼號,也包括對自身的絕望。但他沒有對人徹底絕望,他在堅定地否認了人的現(xiàn)存生存狀況的同時,始終懷有對人類變得更加美好更加高尚的希望。而余華的小說卻看不到這種反抗,也看不出這種希望。魯迅筆下的受害者,往往也是覺醒者、懺悔者和啟蒙者,而余華筆下的許多人物卻僅僅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魯迅在對現(xiàn)實和人的絕望中,也有對自己內心黑暗、絕望的深刻反省,他明知自己的思想中有毒氣和鬼氣,卻不愿將自己的鬼氣傳染給別人,而偏偏要和黑暗搗亂。余華卻隨隨便便、從從容容地說出內心深處的黑暗絕望,沒能超越絕望本身,更沒有開出反省的路。
三
對待現(xiàn)實的不同態(tài)度制約著創(chuàng)作的手法,也制約著作者描寫時的詳略取舍。魯迅揭示人性之惡,但并不溢惡,所以他在描寫時,只要“夠將意思傳達給別人”就住手。而余華則不厭其煩地、冷靜從容地、客觀細致地描寫種種人類之惡。在余華的小說里,充斥的人物是狂人和瘋子。他把人寫成了豺狼虎豹,而現(xiàn)實則是充滿血腥味的屠宰場。
同樣是揭示親子兄弟之間的親情和夫妻情人之間的愛情的虛假,魏連殳對“一老一小”的評論,雖冷冷的幾句話,卻顯示了對人心及親戚關系的透徹洞察。而余華的《往事如煙》卻寫了算命先生為了自己長壽,不惜把五個兒子都克死,以每個三千元的價格將六個女兒都賣到遠方,連最小的女兒的尸體也以二千元的價格賣掉。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魯迅是重在從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里透視人的靈魂,而余華則只專注于觀察事件的進程。同樣寫殘酷、殺戮,余華的《一九八六年》和《古典愛情》直接寫血淋淋的屠殺,寫慘不忍睹的吃活人肉的過程,把全副筆墨都用于對外在丑惡行為的直接顯示上。而魯迅在《藥》中不正面寫夏瑜怎樣被康大叔殺頭,康大叔又怎樣用饅頭去蘸血;《孔乙己》中也沒有寫孔乙己被吊打的過程,沒有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哀號求饒的情景。魯迅雖沒寫具象,但卻內涵了更多超出具象的深邃的東西,正是這些近乎無聲的悲劇卻更令人觸目驚心,讓我們的靈魂隱隱作痛,從而加強了作品大悲無淚的情感氛圍。魯迅曾大聲疾呼要“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但正視和直面的方式卻不一定要像余華一樣渲染血腥和暴力。
大凡偉大的作家都是人的靈魂的偉大審問者,魯迅便是一位靈魂的探索者。魯迅寫人性中惡的一面時,總是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從內部詳細展現(xiàn)人物復雜的意識和潛意識活動。而余華卻僅僅停留在外在行為的描述層次,描述惡夢與幻覺支離破碎的印象、陰森可怖的預感和征兆或者使人惡心的瑣碎細節(jié)。魯迅深入到了“人性分析”的哲學境界,他不必借助于對丑惡事物的描述,僅憑挖掘人性最深層的可怕思想就能獲得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余華還遠遠沒能達到這種深度。當然,要洞察人的靈魂,作家自身要對哲學、文化心理和社會都有深刻的研究和思考。只有具備了這些素質,才能將無比博大、深邃的思想放到人性的試驗場上,看到善怎樣因為無力抗御邪惡力量的攻擊而痛苦和瑟縮,才能真正洞察人性惡的可怕奧秘。從這個角度審視,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余華盡管有直面丑惡的勇氣,卻缺乏剖析丑惡的才能,盡管寫得鮮血淋淋、血肉橫飛,卻少有對人性的“哲學發(fā)現(xiàn)”,給人以氣魄不大、深刻性不夠的感覺。
由此可看出,在對黑暗的現(xiàn)實及丑惡的人性的感知上,余華有和魯迅一樣的敏感。但在反映更深邃的意蘊上,又與魯迅有著極大的差距。余華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而魯迅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其次才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