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這個問題一般是不被小說家看重的,或說容易忽略不計的。然而小說是敘述的,但能否說敘述的就是小說呢?比方說日常交流也是敘述的,這二者是不是就相同并能夠劃等號呢?顯然這是非邏輯的,是美學(xué)哲學(xué)不可思議的。馬塞爾?普魯斯特說:“我能稱這本書為小說嗎?”施戰(zhàn)軍先生說這句話底下藏著“拷問”,我也如是看。海明威的《流動的圣節(jié)》一書中說:“我怎樣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一句簡單而真實的陳述性的句子”。如果海明威是就一般的“陳述”說的,而不是在小說的、美學(xué)哲學(xué)的意義上給予拷問,那又有什么難做到的呢?比方說“我愛你!”你不能說我的這個句子不真實、不簡單,或不是“陳述性”的句子!顯然,這是海明威對于非小說的陳述性之“真實”的質(zhì)疑!
這個問題詩歌似乎思考得多些,它不在“表現(xiàn)性”上多思考,它就沒法成為詩了!那么小說是否也有如是的意愿和訴求呢?顯然美學(xué)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小說是藝術(shù),不是日常生活的記錄陳述。比方說一個游子在遠方,于一個雨夜想念他的妻了。這樣的敘述就成了“小說”了,可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卻不那么敘述才成為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它沒有一般的敘事程序,且顛覆了程序后才托出“秋池漲滿”的情欲的表象。比方說一個失戀的少婦,憑欄眺望對面遠山崎嶇的山路,忽覺出自己老了。作為一般陳述誰都會這樣寫,而韋莊的《清平樂》就格外不同了:“野花芳草,寂寞關(guān)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它給了我們工具語言的變質(zhì),才凸顯了它的表現(xiàn)性。語言在這兒只是構(gòu)建房屋的磚瓦材料,而沒了日常陳述的目的??此掳霂骸傲_帶悔結(jié)同心,獨憑朱欄思深。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fēng)觸鳴琴。”她的“悔”只跟“羅帶”關(guān)系著,“思深”只用“半床斜月”和風(fēng)吹窗欞的聲音來表現(xiàn)。
我說這樣的敘述,是否值得小說家思考呢?我上面說的那句“我愛你!”它真的能道出藝術(shù)的“真實”嗎?我想它莫過是直白地說,事實地說,而并未說出怎樣的愛。我記起茨威格的一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那個女人好像從始至終沒說過我多么多么的愛,卻拾起那個一直沒機會碰面的男人撇在地上的一個煙蒂親吻了。海明威的《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好像瑪格麗特也沒說過半句她愛不愛她的丈夫,那個陪獵的白人威爾遜確實專心致志瞄準的是獵獸,砰地一聲槍響他卻打死了麥康伯。那種“潛意識”的表現(xiàn)之強是罕見的!同樣,《老人與?!芬膊⒉皇菫榱藬⑹鰪膱蠹埳险獊淼哪莿t消息的內(nèi)容,要講述那則消息的內(nèi)容三言兩語就完,用不著構(gòu)成個五六萬字的中篇。桑提亞哥在海上漂泊的經(jīng)歷給我們的幾乎是老人的一生,且是不屈不撓又痛絕悲觀的一生。末了他綁在船底拖回來的只剩下一具碩大無比的魚骨架。只有這種整體的象征性的訴諸表現(xiàn)的書寫,才給予我們深刻痛切的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懷。我想海明威會認為,這個老人形象才是藝術(shù)的“真實”的,才是小說的“陳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