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惠縉
(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吉首 416000)
自晚唐孟棨《本事詩》提出“詩史”概念后,詩和史的關系由“備敘其事……盡得其故跡”的原意衍申成“詩不可兼史”、“以詩證史”、“以史說詩”、“詩史互證”等表述,由黃宗羲發(fā)軔經(jīng)王國維實踐而成的“以詩補史”一方面豐富了詩、史關系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從詩學闡釋角度提供了方法論意義,學術界對王國維的“以詩補史”則鮮有涉及。
王國維“以詩補史”概念出自《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一文:“南宋帝后北狩后事,《宋史》不詳,惟汪水云《湖山類稿》尚記一二,足補史乘之闕?!薄?〕(P26)“足補史乘之闕”既是對黃宗羲“以詩補史之闕”〔2〕的繼承,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體悟、實踐的結(jié)果。
王國維“詩史”觀念的形成大約經(jīng)歷三個階段:1906年前后為萌芽期,《屈子文學之精神》、《人間詞甲稿》、《人間詞話》等是其代表;第二階段為辛亥東渡旅居日本期間,以《東山雜記》及《與鈴木虎雄》書信等為代表,詩與史的關系逐漸明晰;1912年的《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為最終成型期,“以詩補史”概念明確提出。
二十世紀的頭幾年,王國維從新學時代進入“獨學”時代,研究的區(qū)域由叔本華、康德等西方哲學逐漸過渡到中國文學、美學及周秦諸子學的研究,傳統(tǒng)學術的浸潤使得他關注社會思想對具體學說的影響,如《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文,本意是分析北方文學與南方文學的風格、特點,由此探討屈原的創(chuàng)作成就及特點,但他在分析詩歌的特性時注意到,“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薄?〕家族、國家等生活與詩歌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盡管是一種通論,但詩與史(家族、國家)的關系在王國維著作表述則為初現(xiàn)端倪。對史(家族、國家)要有深切的感悟恐非年少之人所能實行的,故詞論名作《人間詞話》在承繼叔本華“抒情詩,少年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之說的基礎上認為,“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4〕盡管王國維有抒情詩與敘事詩的區(qū)分,但二者同屬文學(詩歌)的范圍,盛壯時代的國民對宇宙人生有著深切的體驗和感悟,所以能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這又與他“民族文化之發(fā)達,非達一定程度,則不能有文學”〔5〕表述相吻合?!皣袷褧r代”、“民族文化發(fā)達至一定程度”都是強調(diào)深厚歷史的積淀、深邃的歷史感悟,故他21歲時寫的《詠史二十首》所涉的典籍有《春秋》《史記》《漢書》《三國志》《禹貢》《文心雕龍》等,內(nèi)容在史學、文學、文化思想史等方面。
王國維對于文學與歷史的理解,從1911年《<國學叢刊>序》對科學、史學、文學學科的解釋亦可窺一斑。他認為科學是求真的,史學是求變遷之跡和因果的,“至出入二者間,而兼有玩物適情之效者,謂之文學……科學、史學之杰作,亦即文學之杰作……欲求知識之真與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與其變遷之故,此史學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識道理之不能表以議論,而但可表以情感者,與夫不能求諸實地,而但可求諸想象者,此則文學之所有事?!薄?〕科學求真、史學求理、文學求情,科學、史學之杰作即文學之杰作,文學之史屬史學等觀點足以表明王國維對文學的特殊性能、文學與史學的特殊關系有著深切的認知。
旅居日本期間的《東山雜記》及《與鈴木虎雄》書信等則較多引申“詩史”概念,個中緣由,第一,與他再一次運用詠史方法創(chuàng)作獲得成功及同仁認可有關,繼《詠史二十首》后,成于1912年3月中下旬〔7〕的《頤和園詞》詩剛脫稿,羅振玉、沈曾植、繆荃孫等紛紛索要傳頌,再試牛刀的成功使得他對自己充滿信心,故5、6月致鈴木虎雄的信中說,“《頤和園詞》一首,雖不敢上希白傅,庶幾追步梅村?!薄啊额U和園詞》稱獎過實,甚愧。此詞于覺羅氏一姓末路之事略具?!薄?〕第二,與他對前輩詩史人物的神交有關。學界歸屬于詩史類的人物有杜甫、錢謙益、吳偉業(yè)、黃宗羲、屈大均等,王國維的著述中涉及到杜、錢、吳三人,尤其是對詩史之稱的杜甫頗有研究,如《東山雜記》“杜工部詩史”條,“杜工部《憶昔》詩……此追懷開元末年事……僅十余年,至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工部自京赴奉先縣,作《詠懷》詩,時漁陽反狀為名未聞也,乃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蓋此十年間,吐蕃云南,相繼構兵,女謁貴戚,窮極奢侈,遂使安祿山得因之而起。君子讀此詩,不待漁陽鼙鼓,而早知唐之必亂矣。”結(jié)尾處引述杜甫三句詩以證“至德初長安酒價”、“廣德蜀中絹價”、“天寶間漁陽海運事”后,作者感慨說,“三者史所不載,而于工部詩見之,此其所以為史詩歟?”〔9〕將杜詩與唐代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狀況對照,顯現(xiàn)了杜詩的敏銳性、前瞻性,作者的最后一句反問語正是從反面應證了他對以詩載史的認可。
致鈴木書信中說到的“《頤和園詞》一首,雖不敢上希白傅,庶幾追步梅村。蓋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則專以使事為工”是針對“梅村體”而言的?!懊反弩w”是吳偉業(yè)在繼承元、白長慶體詩歌基礎上,以愴懷故國和感慨身世榮辱為主要表述內(nèi)容,藝術上追求傳奇化情節(jié)、敘事結(jié)構多樣、用典、轉(zhuǎn)韻等具有藝術個性的詩歌的總稱,王國維所說的“使事”就是用典,從行文表述、語氣看,王國維對用典并不否認,典故既是歷史事件的精煉體現(xiàn),又是增強詩歌表現(xiàn)力的需求,正是基于同道相謀的理解,故以詩述史的《頤和園詞》成了“梅村體”的遺響。
有了上述詩、史理論的初步認識及文學實踐,楔入“掛冠神武,避地東渡”的身份變遷后,成為遺民的王國維以自覺的身份認同之感觀察詩、史關系,宋元之際的遺民詩人汪元量進入了他的視線。汪元量被世人目為完人,王國維卻對這位浙江同鄉(xiāng)的態(tài)度非常矛盾,既褒又貶:汪氏比起另一位浙江同鄉(xiāng)——在元朝官至丞相、力主殺害文天祥的亡宋丞相——留夢炎,要高尚得多,但他仕元期間,“頗為顯貴,故得橐留官俸,衣帶御香……后世乃以宋遺民稱之,與謝翱、方鳳等同列,殊為失實……有宋近臣,一人而已?!薄?〕(p28)又遠遜謝翱、方鳳等輩遺民。撇開人格的因素,其《湖山類稿》等詩詞“紀其亡國之戚,去國之苦,艱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微而顯,隱而彰,哀而不怨,唏噓而悲……唐之詩紀于草堂,后人以‘詩史’目之,水云之詩,亦宋亡之詩史也。”〔10〕尤其是它詳細記載南帝后北狩前后事,補足了史乘之闕,又值得肯定。
王國維不因人廢事,用科學求真、史學求理的眼光品評汪元量,其立足點是因為汪詩亦有“詩史”之稱。
簡而言之,王國維關于詩、史關系的認識,“以詩補史”概念的形成,首先與他的文學理念、文學實踐有關,其次與他在特定歷史時期身份的變遷有關,最后與他對詩史前輩中身份同類人物的“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有關。
王國維“以詩補史”實踐首先表現(xiàn)在用該理論詮釋前人的創(chuàng)作,《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一文為典范篇章。
雖然王國維對汪元量既褒又貶,但不因人格而廢其詩格,他對汪詩詞稱贊有加,《二牖軒隨錄》有多篇肯認汪詩詞的文章,如《汪水云<重過金陵>遠在夢窗之上》:“詞調(diào)中最長者,為《鶯啼序》,詞人為之者甚少,亦不能工。汪水云《重過金陵》一闋,悲涼委婉。遠在吳夢窗之上。因夢窗但知堆垛,羌無意致故也?!庇秩纾锻羲疲紤浲鯇O詞>為瀛德祐事作》:“九詞均天然湊合,無集句之跡,殆可與謝任伯克家原詞相頡頏……實為徽、欽北狩而作,真千古絕調(diào)也?!薄?1〕
汪水云集中有《醉歌》十首,它被劉辰翁贊為“江南野史”。如:
其三
淮襄州郡盡歸降,鞞鼓喧天入古杭。國母已無心聽政,書生空有淚成行。
它精切地描繪了京城臨安降元前后鼙鼓喧天,朝政無人過問,書生無無奈的紛攘、痛苦情形。
其四
六宮宮女淚漣漣,事主誰知不盡年。太后傳宣許降國,伯顏丞相到簾前。
其五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2〕
強敵當前,殺聲連連,侍臣歸降,執(zhí)政太后也無力回天,歸降表上臣妾僉名謝道清。汪氏將宋王朝大廈將傾歷史重大事件,以血淚之詩栩栩如生地表達出來,紀事與抒情統(tǒng)一,彌補了史書記載的不詳。
對于南帝后北狩事,王國維以《湖山類稿》等與《元史·世祖紀》、閻復的《趙與票墓志銘》、釋念常的《佛祖通載》等對照,發(fā)現(xiàn)史籍記載與事實不符的有四處:
1、“水云與王昭儀實從少帝北行”,太皇太后謝氏、皇后全氏留在大都。
2、留在上都者為趙與芮而非趙與票,福王(即趙與芮)也未嘗行。
3、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十四字分韻賦詩的《宋舊宮人詩詞》為偽作。
4、元、明間盛傳的,甚至全祖望亦主此說的元順帝為宋少帝(趙顯)之子的說法亦系不實之辭。
王國維從《湖山類稿》中爬疏出來的四點,真正體現(xiàn)了“以詩補史”,校正了史籍記載的偏誤。
與其類似的還有《吳梅村<仿唐人本事詩>為孔四貞作》等。
其次,王國維以“以詩補史”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
如果僅確立研究方法而不進行實際的操作,創(chuàng)建的理論可能不具有普遍意義,王國維在“以詩補史”上非純粹的理論家,他也是實踐者,《詠史二十首》、《頤和園詞》即是一例,事實上,王國維“以詩補史”的實踐成果還有《隆裕太后挽歌詞九十韻》、《張小帆中丞索詠南皮張氏二烈女詩》等。
《隆裕太后挽歌詞九十韻》是王國維頗為自得的一首五言排律,3月致繆荃孫信云:“維自陰歷開歲后共作詩十余首,而此《隆裕太后挽歌辭五言排律九十韻》頗為滿意,惜篇幅太長,不能寫呈。”〔13〕詩歌運用眾多典故,史詩般地展示了慈禧被立皇后、垂簾聽政、冷落光緒、幽禁德宗于瀛臺、出逃西安、光緒病逝、清帝被脅退位等經(jīng)歷,表面上看是對孝定景皇后慈禧的一首挽歌,實際上,哀挽的對象是朝政衰微、國破家亡的大清王朝。
庚辰(1920)年作的《張小帆中丞索詠南皮張氏二烈女詩》學界注意不多。
直隸南皮縣偏坡營從事貿(mào)易的張紹庭、金氏夫婦,家貧,賃人車輛維持生計。一日,張丟失所賃車輛,無力償還,1913年紹庭卒,專門蓄妓的戴富有及其同黨王寶山遂設計,假意以張氏二女張立、張春嫁與戴富有的兒子,名為其解困,實則欲將二女送與妓院,金氏得知實情后,極力反對,并決意解除婚約,戴、王遂訟之于地方法院及高等法院,兩級法院不察實情,反而維持戴、王之請,二女堅決不從,丙辰(1916)年三月十七日吞火柴磷毒自盡,張立年17歲,張春年14歲,是為張氏二烈女故事。二烈女死后,聞知其事的遺老勞乃宣、章梫、張小帆、張人駿、劉幼云、陳毅、胡思敬等都將張氏二烈女的故事寫進詩歌中,頌揚她們的貞節(jié)和堅強不屈?!?4〕此外,徐世昌撰有《南皮張氏兩烈女碑》,同為南皮人且歷任湖南永順知府、浙江巡撫等職的張曾敭(1852—1920,字小帆)撰有《南皮張氏二烈女碑記》,族侄張愿撰有《張氏二烈女事略》。
1916年12月王國維致羅振玉書中云:“《張烈女詩》是一好題目,唯作長篇則頗費時日,短篇無從見好,且看詩思如何,或請乙老作之。”〔15〕(P156)事過五年,王國維終于完成了張小帆索詠張氏二烈女詩,1920年4月致羅振玉書又云:“筱帆中丞所索《張烈女詩》,至前日始就別紙錄出,祈轉(zhuǎn)交?!薄?5〕(P307)
詩歌前六聯(lián)寫自己應承張中帆中丞寫詩,因養(yǎng)疴北海,雖然對南皮張氏(張之洞、張小帆)家族的功勛有無限的仰慕,卻因十載江湖生涯而無法完成寫詩之重托。接下四聯(lián)贊頌出自清門的烈女有如蟠穹蒼的松柏,“畫墁居然傲國工,戚施乍可呼邦媛”句化用《孟子》“畫墁”、《詩經(jīng)》“戚施”典故批評世人顛倒是非。十一至十四聯(lián)以辛亥國變后世風澆薄反襯二女的節(jié)烈,群公的題詠雖然能夠記得,但“趣取大物”、“解盜圣智”的水竹村人徐世昌等輩有何顏面為其撰寫碑傳呢?最后以“間氣終然鐘婦人”、“萬古巍巍二女墳”二聯(lián)煞尾,表達了對烈女的欽敬之情。
從詩、史關系上看,王國維對二烈女事件沒有過多的鋪敘,但從詩學層面而言,他通過二烈女死難意義的表述,借助典故,將孟棨“備敘其事……盡得其故跡”的原意深化到證史、補史的層面,沿襲詠史詩的特點,也應證了王國維“詩之為道……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的觀點。
王國維在現(xiàn)代學術方法上的創(chuàng)獲之功有中西文化化合法、二重證據(jù)法、以詩補史法等,“以詩補史”并非特立獨行的理念,它是在“詩不可兼史”、“以詩證史”、“以史說詩”等研究方法基礎上補充、發(fā)展而來的,共同構成了“詩史互證”體系。
黃宗羲有“以詩補史之闕”之說卻鮮有應用,王國維的“以詩補史”既是對“詩不可兼史”的否定,又是將理論和實踐運用結(jié)合起來的典型,是他根據(jù)自己研究的特點揚其長和熟稔運用的結(jié)果。
首先,“以詩補史”可視作“二重證據(jù)法”在詩學闡釋中的體現(xiàn),盡管王國維1925年在《古史新證》中才提出“二重證據(jù)法”,學界卻認為1912-1917年間,他用漢簡和甲骨文綜合整理考釋的《流沙墜簡》、《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等已開其端,“地下新材料”開拓了史料的來源,但“紙上材料”也并非拿來即用的,作為史料記載的經(jīng)史典籍可信度需要檢驗,找尋到彌補史籍缺如的詩文是對“紙上材料”的檢核,從此層面看,“以詩補史”和“二重證據(jù)法”的思維方式一致,是將歷史學、考古學的方法移用到文藝學層面。
其次,“以詩補史”豐富了“詩史互證”體系的內(nèi)涵,它將詩歌的文學性因素與其孕育的歷史性因素結(jié)合起來,將詩歌看成是真實的歷史紀錄而非虛構的文學文本,將詩歌當作社會史的心靈反映,因此,它開啟了詩歌詮釋方法的新途徑和研究范式,為后人的研究樹立了研究的典范。
從“以詩補史”法的實際應用看,它是一種普遍性的研究法則,或許是同仁共同體認的結(jié)果。楊鐘羲著有《雪橋詩話》系列(含續(xù)集、三集、余集)共40卷,繆荃孫有序稱,《雪橋詩話》“雖名詩話,實國朝之掌故書也。由采詩而及事實,由事實而詳制度,詳?shù)涠Y?!薄?6〕李詳?shù)陌弦喾Q,“其旨雋永,其征文考獻之心,無標榜門戶之習,別裁偽體,導源正宗。其有資史料,則元遺山之《中州集》,牧翁之《列朝詩集》,小長蘆叟之《靜志居詩話》,顧秀野之《元詩選》也……君書至彌其憾?!薄?7〕繆荃孫的序、李詳?shù)陌狭⒆阌谠?、史證釋,可視“以詩證史”、“以詩補史”的變相表述。陳寅恪的“以詩證史”是學界公認的,其《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是經(jīng)典性成果,他認為中國的詩歌可做歷史的證明,因其別具時、地、人、事等四個特點,因此,他稱“牧齋之注杜,尤注意詩史一點,在此之前,能以杜詩與唐史互相參證,如牧齋所為之詳盡者,尚未之見也?!薄?8〕故后之研究者評價他:“一方面以詩為史料,或糾舊史之誤,或增補史實闕漏,或別備異說;另一方面,以史證詩,不僅考其‘古典’,還求其‘今典’,循次批尋,探其脈絡,以得通解?!薄?9〕確為精當論語。鄧之誠的《清詩紀事初編》是清初紀事詩人詩選本,它也是本著“詩有異于史,或為史所無者,斯足以證史,最為可貴”〔20〕的目的編撰的,雖然強調(diào)“以詩證史”,但“以詩補史”的成分也存在。此外,孟森的《科場案》、《王紫稼考》、《董小宛考》、《橫波夫人考》等也是類似方法成果的體現(xiàn)。
直接受王國維“以詩補史”影響的,以清華國學院第一期學生浦江清為最顯著,“浦江清在詞學方面的第二大貢獻,是采用‘以史證詩,以詩補史’的方法,對花蕊夫人《宮詞》的作者及其真?zhèn)螁栴}做了令人信服的考證。解答了詞史上的‘千年之惑’……他所使用的‘以史證詩,以詩補史’的方法,可謂得陳寅恪、王國維氏之真?zhèn)?。”?1〕
鑒賞闡釋法是中國詩學的傳統(tǒng),其專注于詩歌本身而忽略詩歌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維度,使得部分詩歌詮釋缺乏深度,這可能與鑒賞者的學養(yǎng)有關。王國維、楊鐘羲、陳寅恪、鄧之誠、孟森等人研究貫通文史領域,他們立足于文史研究的融、通,用以史證詩、以詩補史方法開拓了詩學詮釋的范圍,或許是他們在研究實踐中體認到文史關系的結(jié)果,因而在他們那里,“詩史互證”成為一種普遍的研究法則,故以史證詩、以詩補史成為中國詩學一個新的詮釋體系而影響深遠。
詩史說關注的重點是詩歌與社會變遷、重大政治生活的關系,晚唐、宋元、明清、清民之際與世運升降、文化盛衰關聯(lián),故四個時段的詩史論述成為后人詩史研究的重點區(qū)域,清民之際的詩史論在承襲、累積汪元量、錢謙益、吳偉業(yè)、黃宗羲的基礎上有所引申和發(fā)展,一方面符合學術趨向的選取和儒家詩教傳統(tǒng)復興的實際需求,另一方面也是王國維道統(tǒng)擔當、學統(tǒng)承續(xù)的心理需要,從此層面看,“以詩補史”是王國維實踐其“文化遺民”心境的手段和方式。
〔1〕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A〕.王國維遺書·觀堂集林(三)〔C〕.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2〕沈善洪.黃宗羲全集·南雷詩文集(上)(十)〔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47.
〔3〕屈子文學之精神〔A〕.王國維遺書·靜庵文集續(xù)編(五)〔C〕.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32.
〔4〕人間詞話·人間詞話未刊稿〔A〕.周錫山編校.王國維集(一)〔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226.
〔5〕〔6〕王國維遺書·靜庵文集續(xù)編(五)〔C〕.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28、6-7.
〔7〕陳鴻祥.王國維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394.
〔8〕致鈴木虎雄〔A〕.吳澤.王國維全集·書信〔C〕.北京:中華書局,1984:26-27.
〔9〕〔11〕周錫山編校.王國維集(一)〔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05 -106、143.
〔10〕李 鈺.書汪水云詩后〔A〕.孔凡禮輯校.增訂湖山類稿〔C〕.北京:中華書局1984:188.
〔12〕孔凡禮輯校.增訂湖山類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4:14.
〔13〕致繆荃孫〔A〕.吳澤.王國維全集·書信〔C〕.北京:中華書局,1984:35.
〔14〕章梫.南皮張氏二烈女傳〔A〕.章梫.一山文存〔C〕.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下簡稱“史料叢刊本”),543-546.亦可參見張愿《張氏二烈女事略》,《桐鄉(xiāng)勞先生(乃宣)遺稿》,“史料叢刊本”(第36輯)第633-636頁。
〔15〕致羅振玉〔A〕.吳澤.王國維全集·書信〔C〕.北京:中華書局,1984.
〔16〕繆荃孫.雪橋詩話序〔A〕.楊鐘羲.雪橋詩話〔C〕.史料叢刊本(續(xù)編)(第22輯):4.
〔17〕李詳.雪橋詩話跋〔A〕.楊鐘羲.雪橋詩話〔C〕.史料叢刊本(續(xù)編)(第22輯):1667-1668.
〔18〕陳寅?。缡莿e傳〔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1014.
〔19〕汪榮祖.史家陳寅恪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28.
〔20〕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序〔A〕.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C〕.臺北:明文書局,1985.
〔21〕曾大興.浦江清先生的詞學貢獻〔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