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談到當代詩詞,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就是毛澤東詩詞。
在新中國建立后的近半個世紀中,舊體詩壇幾乎完全為毛澤東詩詞的光芒所籠罩。在新詩大獲全勝,舊體詩詞邊緣化生存的時代,這一現(xiàn)象顯得尤為奇特。乃至在一段時間內,人們認為,這就是傳統(tǒng)詩詞最后的輝煌。
然而,“毛主席詩詞”壟斷詩壇,并不是毛澤東的初衷?!肚邎@春·雪》是最早發(fā)表的一首毛澤東詩詞。這首詞的寫作在1936年,發(fā)表在1945年。并不是由中共黨報刊登,而是為重慶一家民營報紙《新民報晚刊》所披露。該報編者收集到兩個文本、拼成全豹,未經毛澤東本人授權,就自作主張地發(fā)表了。
毛澤東詩詞的成批發(fā)表,是在1957年初。先是,臧克家致信毛澤東,要求在《詩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老人家的詩詞。毛澤東將記得起來的舊作,加上臧克家寄去的八首,一共十八首,寄去,附信說:“這些東西,我歷來不愿意正式發(fā)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再則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既然你們以為可以刊載,又可為已經傳抄的幾首改正錯字,那末,就照你們的意見辦吧?!蹦憧矗@完全是被動的口氣。
雖然毛澤東稱之“謬種”,認為“不宜在青年中提倡”,但毛澤東詩詞的發(fā)表和廣傳,則無異于諷一而勸百。上個世紀的成年人,隨口背上十來首毛澤東詩詞,大約是不成問題的。能背誦三十來首毛澤東詩詞的人,比能背誦三十來首李、杜詩篇的人多得多,這也是事實。眼下五、六十歲的人,對于詩詞的愛好,大抵不是從《唐詩三百首》開始,而是從《毛主席詩詞十八首》(或三十七首)開始的。不少人在最初寫作詩詞時,都或多或少受到過影響。要說老人家沾溉了一代,也不為過。
愛好古典詩歌并寫作舊體詩詞,本是毛澤東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并非主要、卻是不容忽視的一部分。郭沫若謂之“經綸外,詩詞余事,泰山北斗。”(《滿江紅·讀毛主席詩詞》)中共老一輩革命家會寫舊體詩詞的人不少,但真正形成個人風格而足以名家者不多。毛澤東詩詞遠出儕輩之上,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毛澤東詩詞以興會為宗,不作無病呻吟,沒有客氣假象,是真詩。自序云:“這些詞是在1929年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年深日久,通忘記了?!度嗣裎膶W》編輯部搜集起來,要求發(fā)表,因以付之?!?《詞六首引言》)“讀6月30日人民日報,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微風拂煦,旭日臨窗。遙望南天,欣然命筆?!?《送瘟神詩序》)——又是“馬背上哼成”,又是“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又是“遙望南天,欣然命筆”,這是何等的興會。吟過了,就放下了,就“通忘記了”。好事者“搜集起來,要求發(fā)表”,才“因以付之”。這種平常心,就讓人佩服不已。比起那些寫得一兩首仿古的詩詞,就自戀不已的文人,真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郭沫若嘖嘖稱嘆:“充實光輝,大而化,空前未有?!?同前)“大而化”本是前人對杜詩的評價。毛澤東本人對“化”字就有個解釋,說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之謂也”,杜詩“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始謂之“化”。而毛澤東詩詞并不以風格多樣見長,所以這個“化”字是有待商榷的。
而一個“大”字,確實能概括毛澤東詩詞給人的總體感受。
論者經常談到毛澤東詩詞的史詩氣概。而史詩是與敘事性和宏偉規(guī)模相聯(lián)系的。毛澤東所擅長的詞體和七律,都是篇幅短小之作,根本不具備史詩的規(guī)模,何以給人以史詩的感受呢?原來,毛澤東詩詞有一個非常顯著、足以和最輝煌的史詩比美的特點,就是主題重大。
毛澤東詩詞所反映和表現(xiàn)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最深刻的一場歷史變革,即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農革命——從武裝割據到奪取全中國的歷史過程和革命豪情。寫于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期間的有《沁園春·長沙》《菩薩蠻·黃鶴樓》等等;寫于中央蘇區(qū)革命根據地的有《西江月·井岡山》《清平樂·會昌》等等;反映長征的有《憶秦娥·婁山關》《清平樂·六盤山》等等;寫于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有《沁園春·雪》等;寫于解放戰(zhàn)爭勝利時刻的有《七律·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等。雖然沒有展開敘事,但將其詩詞標題中的地名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串歷史足跡:長沙——黃鶴樓——井岡山——廣昌路上——大柏地——會昌——婁山關——昆侖——六盤山——南京等等,足以引起深遠的聯(lián)想,使讀者窺斑見豹地重溫歷史,仿佛看到這位偉大戰(zhàn)略家,懷揣“以農村包圍城市”的錦囊妙計,胸有成竹地帶領在黑暗中盤旋的中國共產黨和紅軍走出迷津,在抗日戰(zhàn)爭中發(fā)展壯大,最后把蔣介石攆到一個海島上去。這段歷史風云,實在令人神往。毛澤東詩詞津津有味地歌詠著的,就是這一偉大的歷史事實及其延續(xù)。“我自欲為江???,更不為昵昵兒女語”,“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薄@便是作者的自白。
毛澤東的人生哲學十分明快地包含在他青年時代的座右銘中:“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边@個大個子湖南人,喜歡吃辣椒,是個天生的叛逆者。我們都背誦過他的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當他成為領袖的時候,把共產黨的哲學概括為斗爭哲學。而毛澤東詩詞另外一大,就是抒情主人公形象高大。
這個形象一出場就是那樣自信——“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斷句》)如果說這還有點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話,往后就不一樣了——“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詞中人已在思考更為重大的問題——革命領導權的問題,當然,這里還包含著宇宙人生的思考——“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是詩的《天演論》,這里達到了詩情、歷史與哲理融合。往后,這抒情主人公形象逐漸成為一個大我,較之“獨立寒秋”的形象又進了一步——“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等等,句中的“我”,是與百萬工農結合的大我。
江西蘇區(qū)歲月是毛澤東生命中最夠味的時期之一,也是他詩詞創(chuàng)作最活躍的時期之一。“此行何去”、“今日向何方”等關于方向、路線的詩句,使人聯(lián)想起作者本人說過,這些詩詞原是“在馬背上哼成的”。這很有意思——人在馬背上,沒有徒步奔波之苦,而面對廣闊天地,各種新鮮印象紛至沓來,應接不暇,這正是靈感的溫床、詩思的搖籃。無怪唐代的鄭綮在別人問他“相國近為新詩否”時,應聲答道:“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此處何以得之!”
在中央黨校一個理論研討會上,有人曾經指出,毛澤東的主體觀,概括起來就是:作為革命者,以階級、革命群體及其政黨為主要載體;作為實踐者,則具有改造世界的主觀能動性。而毛澤東詩詞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高大,實植根于他的這種哲學的主體觀。影片《開國大典》中有一段對話,在中南海,毛澤東對程潛說:“‘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并非就指毛某人嘛?!睙o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毛澤東說過、還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一細節(jié)的藝術真實性是無可懷疑的。
毛澤東詩詞還有一大,就是氣象大。曹丕說“文以氣為主”,韓愈說“氣盛言宜”,明人謝榛論詩,有堂上語、堂下語之說。堂上語,即上官對下官,動有昂揚氣象。氣象這東西,關乎個人氣質、抱負、經歷、學養(yǎng)和地位,不可力強而致。帕瓦洛蒂就是帕瓦洛蒂。騰格爾就是騰格爾。正如風起云揚之歌的雄盼英風和草澤之氣只能出自劉邦一樣,大氣磅礴的毛澤東詩詞也只能由毛澤東本人寫出。明人譚元春評曹操詩,說“此老詩中有霸氣,而不必王;有菩薩氣,而不必佛?!薄耙晃稇K毒人,不能道此,聲響中亦有熱腸,吟者察之。”余謂毛澤東詩詞亦然。
毛澤東詩詞想象飛動,喜歡運用古代神話、民間傳說的材料,常有超現(xiàn)實的瑰麗色彩。如“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驚回首,離天三尺三”、“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歌逐逝波”、“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等等,而“九嶷山上白云飛”一律,更是達到極致。
毛澤東寫景大筆如椽,揮灑于廣闊的時空之中,善于展示鳥瞰的、全景式的壯麗場面——“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馀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翻江倒海卷巨瀾”、“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毛澤東詩詞以揮斥而不以雕琢見長,其中精心推敲細致之處,如“臘象”改作“蠟象”、“浪擊懸崖暖”改作“水拍云崖暖”、“有心——無意”改作“隨心——著意”,等等,多是采納了別人建議,他很尊重這樣的“一字之師”,有一種山不厭高、海不厭深的雅量。
在語言上,毛澤東詩詞有一種大氣。其措語伐材于古典詩詞和民歌,一面是“沉浸秾郁,含英咀華”,一面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他曾說,朱自清文章不神氣,魯迅文章神氣。他自己的文章也神氣,所以有很強的閱讀快感,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等等,成如容易,豈容易哉!
毛澤東詞最為人津津樂道者,是1936年陜北觀雪之作即《沁園春·雪》。這首詞先大筆馳騖全景式描繪北國雪景,上片煞拍處“須晴日”三句突發(fā)奇想,將江山比作美人。作者拋開“逐鹿中原”那個現(xiàn)行譬喻,而把政權的更迭比作情場角逐,《離騷》之“求女”,是其依據。過片后一筆勾掉了五個皇帝,卻不流于叫囂——只用“略輸文采”、“稍遜風騷”、“只識彎弓射大雕”等形象化語言輕描淡寫。這是一首豪放詞,人們喜歡它的不可一世,也喜歡它于壯采中寓嫵媚之姿。這首詞的和詞有那么多,贊的有、罵的也有,就是沒有一首在藝術上可與之頡頏的,即使是柳亞子、郭沫若的和詞,和原詞相比,也是高下立見。說句玩笑話,柳亞子一筆才勾掉三個詞人,怎么比呢。人們說李白詩不可學,這首詞也是不可學的。
毛澤東與陳毅論詩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像散文那樣直說?!薄稇浨囟稹渖疥P》的大背景是第五次反圍剿以后到遵義會議那一段歷史,小背景是婁山關之戰(zhàn)——長征中打的第一個勝仗,它使紅軍擺脫了長時間的烏云壓頂?shù)某翋炃榫w,又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擺在眼前的困難不知比順利大多少倍。作者沒有事件過程的實錄,也沒有一句概念化的議論,純以興會為宗,用兩組景色和兩句抒情,就形象地概括了紅軍在當時的心境。“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據作者自己說,這是在戰(zhàn)爭中積累了多年的景物觀察,到婁山關大捷時,這樣的景物就與作者的心情突然遇合了。這首詞很雄渾,也很悲涼,是形象思維的典范。
遍覽毛澤東詩詞,卻又并非“吟看首首是瓊琚”。有人說毛澤東詩詞有戾氣、甚至有俗筆,這是事實。有一些詩詞流于粗豪,也是事實。毛澤東自己就明確說某一首不好,或不滿意,或不愿意發(fā)表,這并不是出以謙虛。然而,衡量一個詩人的成就,要看他能夠寫到多好。俄國有句諺語:“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飛不到鷹那么高?!?/p>
毛澤東時代行時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簡稱“兩結合”,現(xiàn)在已不大有人提起。在那個“紅旗歌謠”時代,彭老總曾情不自禁寫了一首謠體詩:“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我為人民鼓與呼。”(《故鄉(xiāng)行》)幾乎就在同時,毛澤東寫出了“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到韶山》)、“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上廬山》)等詩句,這是多大的反差呀。閱讀這一時期的毛澤東詩詞,不應該忘記這一段歷史。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毛澤東晚年心境悲愴,卻沒有一首詩詞。據身邊工作人員的“口述歷史”,老人家有一次在書房失聲痛哭,桌上攤著一本宋詞,翻到的那一頁是陳亮《念奴嬌·登多景樓》,詞云:“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哲人已云逝。毛澤東詩詞作為一份文化遺產,還會長久地流傳下去。人們會不時吟誦和談論他的詩詞,一如毛澤東生前不時吟誦和談論唐宋名家詩詞一樣。后人讀到毛澤東那些氣壯山河的作品時,也不免會產生無盡的感慨和緬懷之情——“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