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樟
老白瞄上她,是在三天前的晚上,十一點多,快半夜了,下著不大不小的雨。
老白沒帶傘。他也沒有傘。他就讓雨淋著,不緊不慢地往家走。偶爾遇到路邊一棵有些枝葉的樹,他就在下邊站一下,用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粗写騻愕娜藦拿媲白哌^去,他就想:不知一把傘多少錢,明天要買一把。走著走著,又有一棵樹,就又停下,站在樹下,再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又想:這雨哩哩啦啦下了三天三夜沒停。明天要去買一把傘。
老白住在太平市北邊的平樂區(qū),離兒童公園很近,就在公園圍墻的東邊。有時聊天,別人問他家住哪里,他一般不說哪個區(qū)哪條街,而是說住兒童公園旁邊,人們就知道了。圍墻東邊的那條路很窄,不是水泥路,是多年的土路,一下雨就坑坑洼洼,泥濘不堪。一邊是高人一頭的破舊的圍墻,隨時都會嘩地倒下來一片;另一邊是高低不等的住宅。有樓,有平房,都是二十年前的建筑。緊臨住宅的那條土路,有一條不太寬的人行道,鋪著紅磚,比路面略高,很多磚都破碎或丟缺了。不下雨的時候,也讓人稍不注意就會深一腳淺一腳的。
老白就走在這條深一腳淺一腳的紅磚人行道上。
又碰見一棵樹。老白本來不想停,前邊不遠就到家了。等要走過時,他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是一個女人。陰著的天雖不見一絲亮光,但圍墻對面的住宅窗子里有燈光照出來。借著這點燈光,他看見,樹下站著一個女人。一猶豫,他就停下了。他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自言自語地說:這雨下的!
說這句話時,他瞄了女人一眼,像是給自己找一個停下來的理由,意思是:我不是為你停下的,是因為雨。他還想傳達一個信息給那女人:我不是壞人。我和你一樣,也是避雨的。
女人本來背對著他,聽見說話,轉過身。老白看清了,她不是女人,準確地說,她是個女孩子,二十五六歲左右的模樣。雨水把她臉上化的妝搞花了,尤其是那兩道黑,是白天描的濃重的眼影流下的,像屋檐流下的臟污的雨水。太平市的女孩和女人都喜歡化濃妝。外地來太平市的人曾經開玩笑說,在太平市,女人的臉上,一年四季總是局部地區(qū)有霜凍”。也有人說,在太平市,乍眼一看分不清誰是良家女孩誰是小姐。這話有點刻毒,但僅從臉上的妝彩來說,確實如此。女孩也沒帶雨傘。她舉著兩只手遮著頭頂,警惕而又略顯狼狽地看了老白一眼。老白又說:這雨下的!
雨沒有停止的意思。女孩猶豫著,走,還是不走。她不敢像老白那樣用手去抹臉,她知道,要是一抹,自己的臉就更花了。
老白也猶豫著,走,還是不走。這時,一輛看不出顏色的轎車從他們面前的泥路上駛過去,一顛一顛的,兩只車燈像是醉漢手里晃來晃去的手電筒。積水濺到老白身上。老白罵了一句。他不知泥水是不是也濺到了身邊女孩的身上。他就偏了頭去看。這一看,老白就看見了女孩的胸,看見了胸脯上那一對飽滿堅挺的乳房。
雨水打濕了女孩身上淺灰色的T恤。胸前印有英文字母的T恤被雨水淋濕后,緊緊貼在了女孩身上。淋濕的地方變成了深灰色。女孩也像老白一樣,將雙手舉過頭頂,這樣的動作,讓那對乳房顯得更加原形畢露,凸凹有致,異常性感。老白腦袋轟的一聲,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雖然,當時天上根本沒有閃電,也就沒有打雷。這三天里,太平市下的是啞巴哭喪一樣的悶雨。
老白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么飽滿這么美麗的乳房。他先是覺得腳底生根,走不動了,脖子灌鉛,僵死住,扭不過來了。繼而,兩條腿像感冒發(fā)燒四十度,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他夢一樣飄飄悠悠地又說:這,這雨下的!
他覺得自己非要親手去摸一下不可。不是隔著衣服和乳罩摸,而是要真真切切地摸在那對乳房上。當然,如果不能直接摸在乳房上,那就隔著衣服或乳罩摸一下也行。因為,就在他雙腿發(fā)抖的那一刻,他心里跳出一個大大的疑問。他心里說:媽的,它們是真的還是假的?就在老白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采取行動的時候,對面兒童公園的墻轟地一聲塌下來一大片。老白嚇了一跳,脖子不由自主地扭過去朝塌墻的地方看。
塌下來的豁口里面,黑森森空蕩蕩的,露出圍墻邊幾棵稀稀落落的樹,枝葉在風雨中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給雨夜增加了幾分恐怖氣氛。只幾秒鐘時間,老白再轉回頭,身邊的女孩卻不見了。老白的頭皮就麻了一下,濕淋淋的頭發(fā)也像通了電一樣豎了起來。他揉揉眼睛,又抹了一把臉。淅淅瀝瀝的雨中,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突然,身后住宅窗子里的燈熄了。天黑得連他自己也看不見了。見鬼了!老白想。一定是鬼,不是鬼不會有那么讓人神魂顛倒的乳房。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那么勾人!不是鬼,她也不會這么快就消失了,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對了,我剛才也沒看見她的模樣啊!只有鬼是不讓人看清模樣的。
……不對。老白又想,我看見了。她不是二十多歲嗎?沒看見她的模樣我怎么知道她有二十多歲?老白拍拍腦袋??匆娏耍强匆娏?,因為她的乳房比臉好看,我才顧此失彼了。
塌倒的墻豁子,又有幾塊磚掉下來??床灰?,只聽嘩啦一聲,像一個人跨過時,腳被絆了一下。這時的路上沒有任何人影。老白腦子里一個閃念:女孩是從剛塌的豁口跳到兒童公園里去了?這么晚,又下著雨,她到公園里干什么呢?不會。也可能是公園里面有人跳了出來?比如誰家的孩子白天玩得忘了回家,公園關門了,他就沿著圍墻轉圈,轉了無數圈,一邊轉一邊還哭著,正好這面墻就塌了,他就跳出來,像犯人終于逃出監(jiān)獄。這樣的話,那墻就是讓孩子哭塌的。孟姜女能哭倒萬里長城,小孩子就能哭倒兒童公園的墻。這是老白的想象。其實周圍黑的啥都看不見。但這樣的想象,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是能夠讓一個成年人也像一個被關進黑屋子的膽小的孩子一樣,嚇破膽的。老白慌亂地轉身,借著住宅樓犬牙一樣交錯的黑黢黢的影子,辨別一下方向,磕磕絆絆地往家走,沒幾步,就一腳踏進泥坑里了。
這是三天前的事。那天晚上老白一夜沒睡,在老婆的鼾聲里想著那個神秘女孩,想著女孩完美的乳房。想來想去的結果是,那女孩不是鬼,是自己心里有鬼。那對乳房是這世上唯一真實的東西,除了它,再沒別的了。少年的時候,他看過很多遍電影《地雷戰(zhàn)》,里邊有一個情節(jié)是:日本鬼子被神出鬼沒的地雷炸蒙了,恍惚中,連路邊的石頭也變成一顆巨大的地雷,而且越變越大。三天前那個無眠的夜晚,老白眼前蕩悠著那個女孩渾圓的乳房,而且不斷漲大,像汽球一樣,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老白使勁閉上眼睛也不能阻止它,他怕聽到爆炸時的那一聲響,到處跑也避不開它。天亮時老婆叫他一聲,他才發(fā)現,自己的腿緊張得快抽筋了,拳頭也攥麻了,頭上的汗把枕頭浸濕一大片。
本來,老白早就徹底絕望了。他早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真的東西。
老白絕望的原因很復雜,和他人生遭遇的三件事情有關。頭一件,發(fā)生在老白三十四歲那年。那時的老白還沒人叫他老白,他叫白文起。一天,被肝癌折磨了兩年多,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已經形銷骨立氣若游絲的父親,把他叫到跟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他,說,文起呀,我這是要走啦,就是閻王爺不讓我走,我也非走不可,我不想遭這份罪了。老白望著爸爸被化療化沒了頭發(fā)的禿頭,和死灰一樣痛苦脫相的臉,心里一陣酸楚。他伸手遞了一只剛剛削過皮的蘋果給爸爸。爸爸搖搖頭,說,我啥也吃不動啦。白文起就又把蘋果放回到病床旁邊的柜子上。削了皮的蘋果漸漸地變得和爸爸的臉一樣銹黑了。爸爸說,你成人了,也成家了,還有一份工作,比你大弟和二弟都強。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我不是你的親爸,你媽在和我結婚前,就懷了你,我,我沒嫌棄她,也沒嫌棄你……
父親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時強時弱,白文起聽的也不怎么專心,后邊這句,讓他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他以為爸爸不行了,說胡話了,驚慌地站起來,想去叫醫(yī)生。爸爸抬一下手,示意他坐下。白文起的心快要從閉不攏的嘴里跳出來,掉到地上了。
爸爸咳了一聲,接著說:……我把你當成親兒子。說良心話,你大弟和二弟都是我親生的,不假,可他們還不如你,知道我快不行了,到現在也不回來。要是早知道這樣,我說啥也不會同意他們出去打工……
爸爸的力氣快要用盡了,兩顆混濁的眼淚從閉著的眼睛里瑟瑟縮縮地溢出來。
白文起想起三年前因車禍去世的媽媽。媽媽從沒告訴過他的身世,也許是想有一個適當的時機再說,可沒來得及,也許,這是她內心的痛與悔,她不想說。車禍當天,白文起和爸爸趕到現場時,媽媽的腦袋像一只破爛的血葫蘆,已經看不出是她了。她把那個痛與悔像秘密一樣帶走了。
白文起猶豫半晌,聲音澀澀地問,那……他是誰?
爸爸仍是閉著眼睛,輕輕地搖搖頭。白文起覺得爸爸是不想說,也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不再問了。他望著面前這個垂死的老實了一生的男人,這個不是爸爸的爸爸,忽然覺得狹窄的病房變得異??諘?,好像他一個人坐在冬天雪后曠野的一塊石頭上,冷的讓他發(fā)抖。他感到非常的孤單!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的白文起,不到半個月就花白了頭發(fā)。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人們都不再叫他的名字了,好像太平市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叫白文起的人,他本來就叫老白。
老白遭遇的第二件事,是去年的一個月末。廠里發(fā)完工資,他興沖沖地到家附近的銀行里存錢。填好存單,排隊等了一會兒,輪到他了,他把錢從窗口遞進去。辦理業(yè)務的是一個不太熟練的小姑娘。她把錢放進驗鈔機上,嘩啦嘩啦一陣響,她又翻過來掉過去地過了兩次,然后從十多張百元鈔票里摘出兩張,隔著玻璃晃了晃,說,這兩張是假幣。老白說,不可能。這是廠里發(fā)的工資,我都沒動過,只是把零錢拿出來了,怎么會是假的?小姑娘把驗鈔機放到窗口跟前,說,不信你自己聽。她就把那兩張放上去,剛一過,驗鈔機里一個女人就斷然宣布:這張是假幣!這張是假幣!
老白蒙了。說你這機器不好使,錢肯定是真的。他高聲責怪小姑娘業(yè)務不熟練。小姑娘委屈地找來主任。主任是男的,拿起錢,很有經驗地在手上摸摸,又搖了搖,很客氣地和老白說,沒錯,這兩張都是假幣!根據有關規(guī)定,假幣要沒收,銀行可以給你開具證明。老白急了。說,那不行,我要拿這假錢去找廠里,這可是他們給我發(fā)的工資!經理想了想,說好吧,可以給你拿回去。然后,分別在兩張假幣兩面蓋上作廢的紅章。老白從窗口接過那兩張被判決的假幣,氣得白頭發(fā)都快燒黑了。他想立刻趕回廠里找財務算賬,可出了銀行才想起,廠里早已經下班了。
這個晚上,也像一年后他在雨夜的路邊看見那個女孩,看見那女孩的乳房一樣,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老白第一個趕到廠里,在財務室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財務科長、出納、會計才先后來到。他把兩張假幣給他們看,要求換成真的,可財務室的三個人,一女兩男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齊把槍口對準老白,輪番掃射。
一個說,昨天發(fā)工資的時候你為啥不看清了?每個月廠里發(fā)工資的錢,好幾十萬,都是從銀行取回來的,成捆成捆的,沒人打開過。你是不相信銀行,還是不相信我們?
一個說,難道是我們三個把真錢換走了?再說了,全廠八十多個職工,咋沒有別人碰到假幣,這么多年,偏偏就你老白碰上了?
科長總結說,錢在你手里過夜了,廠里沒辦法負責。
老白聽出了他們的弦外之音。當時有很多人圍著看熱鬧,老白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那兩張假幣還在看熱鬧的人們手上傳來傳去。傳著看的同時,有人還不時地把不屑或懷疑的目光落到老白身上。老白覺得那些目光像唾沫一樣。最后,老白也不爭辯了。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有口難辯,什么叫孤立無援,什么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兩百元對他來說很重要,但老白當時沒想到錢的重要,他只覺得心里無比的委屈。他從看熱鬧的人們手上奪過那兩張假幣,跺著腳撕成幾半扔在地上,還吐了口唾沫,一句話沒說就去上班了。
差不多一個星期,老白沒和任何人說話。他看什么都像是假的。吃飯沒滋味。這是米嗎?他看著碗里的飯發(fā)愣。喝酒也不香。這酒也是假的?他掄起酒瓶就往墻上扔,嘩啦一聲,立刻滿屋子的酒氣。
第三件事就更奇了。
老白有一個朋友,也是酒友,叫劉天。他和一個女人搞婚外情,其實也不算什么情,頂多就是個勾搭成奸。那女人比劉天大五歲,在街邊開了一個小賣部,劉天常去光顧,買酒買煙,一來二去就搭上了。這事兒劉天不瞞老白,每回喝酒的時候,都是他們必說的話題。劉天愛炫耀,總是把他們在一起茍合的細節(jié)當下酒菜,說起來眉飛色舞,尤其說到那女人的一對奶子,捏酒盅的手就發(fā)顫,眼睛也瞇成一條縫,夾了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常常忘了嘴在什么地方。劉天從不把乳房叫乳房,而是叫奶子。對此,老白糾正過他,說,你就不能說得正經點兒?劉天的理由是,說乳房就沒什么感覺,就像說手啊腿啊什么的,可是,要是一說奶子,那就不一樣了,心發(fā)癢牙發(fā)酸,甚至……老白知道他接著要說啥,趕緊打斷他。行了行了,我看你是一輩子也斷不了奶!臭德性。喝酒!有一次他們兩個在路邊小飯館里喝酒,服務員的領口開的有點低,劉天怕直接看讓服務員發(fā)現,就假裝瞄菜單,斜著眼睛看,那副貪婪下作的樣子,讓老白很覺不齒。服務員走開后,老白糟踐他:你哈喇子都淌出來了,像個下三爛。劉天卻說,咳,男人都好這口,你就沒看?老白一時語塞。心想,是啊,我不是也瞄了好幾眼嗎?老白趕緊舉起茶杯,說喝酒喝酒!劉天反唇相譏,說你都把茶杯當酒杯了,心虛了吧?
說的是后來。那個小賣部的女人還真上心了,非要鬧離婚再和劉天結婚。劉天想都沒想過。兩個人僵持了一段時間,劉天以為沒事了,過去了。一天,那女人約劉天到城北的排水河公園見面,談崩了。女人直接使出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第三招。她說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跳河。劉天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還好,當時近處沒有什么人。他說,你就是跳河我也不同意。那女人毫不含糊,一扭身就沖著坡堤跑下去,到了水邊,稍一猶豫還真跳下去了??粗隧樦鬯黄鹨环赝缕?,劉天才覺得事情鬧大了,鞋也沒脫,在岸上追了一段,也縱身跳下去。當他把又哭又叫的女人拖到岸上時,在幾個圍觀者當中正好有一個《太平晚報》記者。這個記者是男的,不是《自絕》里邊寫寥一蘭跳樓的鄭艷艷。他問劉天認不認識這個女人。劉天一邊喘著粗氣,吐著臟水,抖著身子,一邊搖頭。記者說,那你這是見義勇為呀,我一定要給你寫篇報道!后來,那個記者還真寫了,還發(fā)了劉天坐在水邊落湯雞一樣的照片。劉天一夜間成街談巷議的名人了。這事兒的真相只有老白知道。報紙出來的第二天,劉天請老白喝酒,求老白千萬保守秘密。說,老白啊,你替我瞞了這件事,就是喝我血扒我皮砸我骨頭,拿我的腦袋就酒喝都行。老白看著他不說話。劉天又說,要不,老白呀,好哥們兒,我請你喝一輩子酒行不?
那天,老白一聲不吭地喝了一晚上悶酒。最后他醉了。他替劉天保守了這個秘密,但從此以后,他不再和劉天喝酒,也不再看任何報紙了。他幾乎啥都不信了。啥都不信的日子里,老白覺得自己像一只鳥,一只孤單的只知道尋找食物填飽肚子,只知道尋找樹枝歇腳瞌睡的鳥,飛在總是不太干凈的天上,很自在,但非常無聊,沒魂兒了一樣。就像……怎么說呢,就像天天吃不放鹽的菜,從里到外地寡淡!
一夜沒睡的老白,被那神秘女孩的乳房折磨得神魂顛倒。他暗暗地罵自己:我他媽還不如劉天那個混蛋了??墒?,當他覺得,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是真的,他就又覺得有點欣喜,好像天天不放鹽的菜里突然有了咸的味道,那味道很遙遠,很不清晰,但他堅定地認為,自己一定要親口去嘗一嘗,哪怕為此坐牢掉腦袋也值。
從那天開始,老白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每天晚上都在兒童公園那條昏暗的路上徘徊等待。
雨從第二天就不下了。老白也沒去買傘,他早就把買傘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塌倒的墻豁子沒人管,老白每次經過那里,都停下來往里邊看上一會兒,想象著那個女孩會突然從墻里邊跳出來。第三天,也是晚上十一點鐘左右,老白幾乎喪失信心了,疲憊地從街口拐進那條與圍墻并行的土路,剛走不遠,就看見前邊有個女孩的身影。女孩前面不遠處影影綽綽還有個人在匆匆地走著。老白緊走幾步跟上去。還好,前邊那個人很快就拐進左邊一條胡同不見了?,F在,這條坑坑洼洼、昏暗寂靜的路上,只有他和那個女孩了。
老白離女孩越來越近。他感覺得到,她就是三天前的那個女孩。老白似乎聞到了女孩身后飄散的香氣。他覺得很熟悉,很舒服,也很陶醉。這香氣讓他血脈奔流,躍躍欲試。他一刻也不想等了。老白在自己都還沒搞明白的時候,就已經餓虎撲食一樣地沖上前去,一把將女孩抱進懷里。
女孩本能地驚叫一聲。老白壓低聲音說,不許叫,我有刀!其實,老白身上啥都沒有,這也是他的一個本能反應。女孩聽說他有刀,就不敢叫了,渾身抖著,開始哭。老白又壓低聲音說,不許哭,我有刀!女孩就不敢哭了。
老白覺得路上太危險,隨時會有人或車過來,四處看看,這里正巧是塌倒的墻豁子對面,是他三天前遇見這女孩的地方。老白挾持著女孩,幾乎是連拖帶抱地橫過馬路,從墻豁子跨進兒童公園里邊,隱到墻后面,就把女孩按倒在黑暗中的地上了。
圍墻擋住了對面房舍透出來的幾點昏黃的燈光,像一個天然的屏障。老白覺得安全了。
女孩抽泣著問:大叔,你是要錢嗎?我包里有一百多塊錢,還有手機,都給你!
老白鎮(zhèn)定了一下,說,我不要錢,也不要手機。
女孩還在抽泣,并被老白壓著,一口氣沒喘好,打了一個很響的嗝。老白聞到了從女孩嘴里噴出的酒氣。女孩說,大叔,你要是想要我,我包里有安全套,你戴上。
老白一聞到那股酒氣,憋了三天的渴望就已經減退了三分。他悶聲說,我不戴那玩意兒,戴上硬不起來。我又沒病。
女孩見老白沒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也沒像傳說中的歹徒,掏出刀子架到她脖子上,就稍微松弛了些。她不哭了。她說,大叔,我沒說你有病。我那是情趣安全套,戴上感覺好,舒服。
老白說,那我也不戴。你別蒙我。
女孩嘆息了一聲。大叔,那你就不怕我有病?
老白往起抬抬身子。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墻下的黑暗。他看著女孩的臉。你不要叫我大叔。大叔大叔的,我還沒那么老。我今天沒想干那事兒,我只想摸摸你的乳房。
老白本想也像劉天一樣,說我只想摸摸你的奶子,那樣說可能更像一個歹徒,更能讓對方害怕,但他就是說不出那兩個字。
女孩像觸了電一樣,迅速抽出雙手護住前胸。說話又帶著哭腔了。大大大叔,不,大哥大哥,你動我全身哪兒都行,就是別動乳房,好不好?求你了大哥!
老白堅決地說,你全身我哪兒都不動,就要動你乳房。我等了你三天,為的就是摸摸你的乳房。說著,老白就去掰女孩的手。女孩用力地護著,咬著牙齒,誓死捍衛(wèi)的樣子,說,我就是不讓你動!就是不讓你動!
一輛汽車從墻后邊的路上駛過。老白用一只手捂住女孩的嘴,怕她喊出聲音來。汽車開過去之后,女孩僵直的身子突然就松懈了,護著胸脯的手也無力地滑下去。老白還以為自己太用力,把女孩捂沒氣了,暈過去了,趕緊把手松開。剛一松手,女孩的哭聲就出來了。這回是真哭,哭的悲傷極了。老白有點慌,趕緊說,不許哭,我跟你說過我有刀!我殺了你!
女孩恐懼地盡力壓低了聲音,邊哭邊說,大哥呀,別人劫道,不是搶錢就是強奸。你干嗎非摸我乳房啊。我跟你做愛還不行嗎?你不愿意戴套,你就不戴,我也不怕你有病。我告訴你吧,我是做小姐的,就在太平娛樂城,你知不知道太平娛樂城?就在兒童公園正門斜對面。
老白沒回答,但心里說,媽的,我知道,幾年前那里是太平市的少年宮。
女孩討好地咳了一聲:你看我問的,大哥是太平市人,當然知道了。我是外地來的,才在那兒干了半個多月。大哥,我侍候你,讓你舒服還不行嗎?我會。我每天陪客人唱歌喝酒,還上床,我培訓過,我啥都會,我侍候你還不行嗎大哥!
老白動了惻隱之心。但卻有些糊涂。頓了一會兒,他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渾身哪都讓我動,為啥就不讓我摸摸乳房?難道乳房比你那……那啥還金貴?
女孩帶著哭腔說:大哥,我看你也不像是個壞人。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我的乳房……是假的。
老白聽女孩說乳房是假的,像熱身子上被潑了一盆冰涼的水,打個劇烈的激靈。你說啥?你說啥?
女孩說:大哥大哥你別生氣,我說的是實話。從前我乳房又扁又小,別說做小姐沒客人要,就是走在路上也沒人看我一眼。在一起的姐妹給我出主意,讓我去隆胸。我吃了好幾種藥也不頂用,干脆,用這兩年進城攢下的兩萬塊錢,還借了一萬多,就做了隆胸手術。你要是給我摸壞了,我就干不了這行了,還不上借姐妹們的錢不說,也就不能掙錢給家里寄了。我爸有病癱在炕上不能動,我媽身子也不好,還有……
不讓摸乳房你做小姐,你騙我吧!老白有點被耍弄的感覺。他不高興了。
女孩說,我不騙你大哥,騙你我不是人大哥。
不讓摸乳房你做小姐,你咋做小姐!老白強調著。
女孩說,我只讓他們看,不讓他們摸。我這是三萬多塊錢換來的,當然比啥都金貴。實在不行,我就和他們做愛,做愛總比摸乳房好啊,是不是大哥。
別說了!媽的!老白翻身從女孩身上下來,頹喪地坐在地上半天沒說話。女孩也不敢說話。公園里漆黑一片,一點聲音也沒有。女孩聽到老白心臟咚咚咚地像敲鼓一樣。媽的!老白長出一口氣。你他媽毀了我。我今天要是真帶了刀子,我就宰了你!說完,老白趔趄著站起來,像醉了酒一樣,跨過墻豁子,朝他家相反方向的街口走去。
老白的心里又空又亂。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見路邊有一個烤羊肉串的攤子。半夜沒人,炭火都快滅了??床怀瞿昙o的攤主正打著哈欠。老白走過去問,有酒嗎?攤主一下來了精神,有,有,要白的還是要啤的?老白在塑料凳子上坐下,說,要白的,紅星二鍋頭。
攤主把一瓶紅星二鍋頭遞給老白,老白說,要兩個!攤主就又從地上的口袋里摸出一瓶,笑著說,真巧,就剩兩瓶了。然后他開始撥弄炭火,很快,炭火就燃起來了。當攤主將先烤好的十幾只羊肉串遞給老白時,老白已經空著嘴喝完了一瓶,正在擰開第二瓶的蓋子。
兩瓶酒喝完了,羊肉串也吃完了。老白還要酒。攤主說沒有了,就這兩瓶了。老白口齒不清地問,羊肉,還有酒……是真的吧?攤主賠著笑臉,錯不了,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天天在這兒,要是假的,你就砸了我的攤子。
老白付了錢,趔趄著站起來,說,酒好,羊肉……也好。攤主把找的零錢塞到老白手里。走出去幾步,老白又像想起什么,折回來,拉著攤主的胳膊問,你肯定是……是真的?
攤主看他喝多了,惹不起,也想趕緊收攤回家,又點頭又賠笑臉。大哥,咱可不做虧心事。有空你再來,我多給你預備幾瓶好酒,你真有量!
老白還是不大相信似的,搖搖頭,擺擺手,還用手指了一下攤主,但沒說出話來,晃了晃,站穩(wěn)了,朝前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的哪條路,等老白稍微清醒的時候,他發(fā)現自己來到了當年劉天跳河救那個要和他結婚的女人,演出了一場荒唐的英勇救人事跡的排水河邊。他聞到了河水臭哄哄的氣味。他自言自語著,他媽的,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到底還有啥是真的??。繈尩?,沒有,沒有!他走上了那座橫跨排水河的破舊的水泥橋。后半夜了,河兩邊的太平市睡得連個呼嚕都沒有,真是安靜啊。
老白在橋欄上靠了一會兒,他想,要是有根煙抽就好了。但是沒有。他身上啥都沒有。真是掃興。緩緩流過的河水,在夜色里閃著混濁而灰白的光。突然,老白在河水里看見了他媽的臉,不是活著時候的,而是他在車禍現場看見的那張破碎的血肉模糊的臉。一會兒,那張臉就讓河水洗干凈了,變得異常蒼白。媽媽的臉隱在水波下面,五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沒有任何表情。水往前流走,但那張臉卻原地不動,好像留戀著什么,和他對望著,卻又像并沒有看見他。老白哽咽著說,媽,媽呀,你……你可是我的真媽!你聽我說,媽……
老白手腳不大靈便地想要跨過橋欄去和媽媽說話,去撫摸媽媽的臉,但一條腿剛跨過去,失去平衡的身子就倒栽著掉了下去。
一只可能是早起也可能是找不到歸巢的夜鳥,從墜下去的老白身邊剎然掠過,翅膀刮了老白的衣服。它驚得嘶叫一聲,從橋洞下面穿過去,逃向子夜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