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羊羊
全羊宴(外一篇)
● 張羊羊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其實也談不上有多怪異。一大群綠色的羊在我的夢中漫步。那些綠色的羊是種子種出來的,它們在我內心的城堡里經歷了發(fā)芽的好時光,長成蔥蔥郁郁的植物,星空下彌漫著和平的綠色光芒……睡前我讀了一本詩選。從“當它漸漸肥碩/美麗的毛皮形成畫卷/牧羊人的想象就開始啦/毛的親人是剪子/皮的鄰居是刀片/肉的故鄉(xiāng)是鐵鍋/骨的國家是荒野”(《面對一頭羊的想象》)到“現在我們坐在關口上,吃羊蹄、羊筋、羊血、羊肺、羊心、羊腸、羊尾……卻沒吃到羊的溫順和善良”(《在碧雞關吃羊肉火鍋》),雷平陽的內心劇場下起悲憫的淚水。在吃的方面,我寧愿是一個懦弱而迂腐的人。
車前子說,“我在飲食上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這話是對著一盤“孜然乳鴿”說的。我的飲食性格大抵上與老車相似。前兩天有朋友請吃飯,熱菜第一道是“燴羊肉”,第二道是“豆渣餅蒸麻雀”……我舉著雙筷子緩慢地移來移去卻無從下手。因為個人飲食習慣的緣故,我總覺得南方的冬天有點灰涼,哪怕火鍋邊升騰的熱氣也不能給我?guī)硇┰S暖意。我出生的那個叫西夏墅的小鎮(zhèn),每年冬天到來的時候會尤其熱鬧。愛吃羊肉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一座小鎮(zhèn)絡繹不絕開出來的羊館足以證明這里的全羊宴是非常地道的。因為我從不吃羊肉,所以我寫《全羊宴》你千萬別以為可以從中覓得些許美食信息,我所有與羊相關的文字,都讓你讀了之后不想再去在吃羊肉上下功夫。在現代漢語字典里,我覺得還有兩個字可以通用:羊與殃。
所謂全羊宴,并不是北方烤一只全羊的概念。北方的全羊宴更確切的說法應該叫“整羊宴”。我所在的城市有家“草原興發(fā)”的連鎖火鍋店,聚集者大多數來自內蒙古,他們在這座南方小城也總能醞釀起草原風情:上席時將整羊平臥于一只大木盤中(仿佛熟睡,也確是熟了睡),羊脖上系一紅綢帶(多像純潔少年的紅領巾)以示隆重,端入餐桌讓賓客觀看后回廚房改刀,按羊體結構順序擺好。宴請的主人先用刀將羊頭皮劃成幾小塊,首先獻給席上最尊貴的客人或長者,然后將羊頭撤走;再把羊的背脊完整地割下來,在羊背上劃一刀,再從兩邊割下一塊一塊的肉逐個送給客人。最后請客人用刀隨便割著吃,吃時蘸上兌好的適口調料。我喜歡看內蒙古人喝酒,興起時載歌載舞,氣氛撩人,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融入進去。只是菜由羊肉組成,看著一刀接一刀的,有割心之感。
家鄉(xiāng)的全羊宴有點滿漢全席的味道,雖沒有袁中郎《隨園食單》中滿菜全羊的72種做法之多,但冷、熱(炒、煨、爆、燒、燉、燜)至少也有二三十道:冷菜(白切羊肉、白切羊肝、白切羊心、白切羊肚、白切羊頭肉、白切羊尾)、炒菜(紅燒羊肉、孜然羊肉、炒羊丸、炒羊腰、炒羊肝、炒羊心、炒羊雜、炒羊鞭、炒羊肚、炒羊眼、炒羊血、椒鹽羊排、羊前爪、白湯羊雜鍋仔、羊前棒、羊腱、羊腦燉豆腐、白湯羊爪、羊腦燉雞腰、羊肉羹、滋補羊蝎子、爽口竹簽羊肉、魚羊鮮、羊蹄髈煨粉絲)。我的印象里羊的器官中僅除母羊的生殖器外,全部入菜。所以說,一桌全羊宴未必吃得了一整只羊,但許多道菜卻需要幾只羊才夠菜料。比如羊的眼睛、耳朵、舌頭、肝、卵子(睪丸)、鞭(生殖器)……也許在一桌全羊宴上,幾只同胞羊兄弟的器官又能團聚在一起,被三下五除二塞進同一張嘴巴,也許就是它們的胃和腸經過人的胃和腸排泄出去,回報前世青草的養(yǎng)育之恩。
我首先要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非常討厭連動物生殖器都吃的人。古代宦官的食譜很變態(tài),最愛吃驢馬的牝具(陰戶)和牡具(陰莖),看來結締組織也好海綿體組織也好,包括母性的生殖器也未能令人類忌口。大概是宦官因被割去睪丸和陰莖完全喪失了性功能,心理變態(tài)特別艷羨巨大的陰莖和睪丸,于是將其視為最好的補品和食品。劉若愚的《酌中志》就載:“內臣最好吃牛驢不典之物,曰‘挽口’者,則牝具也;曰‘挽手’者,則牡具也;又‘羊白腰’者,則外腎卵也。至于白牡馬之卵,尤為珍奇貴重不易得之味,曰‘龍卵’焉?!蔽覐牟幌嘈懦詣游锏钠鞴倬湍苎a自己身上相應的器官。古代有點遙遠。我的朋友A到朋友B家做客。朋友B是北方人,晚上帶南方的A去吃燒烤。有點作弄一下A的想法,于是給他點了道菜??此懒藘纱笕滩蛔∈曅α顺鰜?,A腮幫子鼓來鼓去,問B這是什么?A說是羊白。羊白是什么?羊白就是母羊的生殖器。A愣了一下后,狂吐。我想說的是,這不是一個笑話,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對于人類已經擁有無數飲食資源的前提下依然選擇這一食物的決定,顯然是很無恥的。與此相比,《大地英豪》蕩氣回腸的開篇音樂透出雄壯的大地氣息,在哈德遜河以西邊疆游獵的印第安部落最后三個莫希干人,一頭健壯的鹿應槍聲轟然倒下時,金卡加虔誠地說“兄弟,我們殺了你心里抱歉,我們欽佩你的勇氣、速度和耐力”。他們眼神中夾雜的胃的原始需求與鮮血對峙的矛盾心理,令人感到捕食有時宛如宗教儀式。
在看似人類文明的進步中,我和周圍的人群變得越來越不成熟。如果所有的人干脆回到嬰兒時代,那未嘗不是一個美妙的王國。當我讀到阿爾貝特·施韋澤“我們走向成熟的惟一道路是,使自己變得日益質樸、日益真誠、日益純潔、日益平和、日益溫柔、日益善良和日益富于同情心”時,我環(huán)顧周遭,還有幾顆心的跳動有這些趨向?An unsentimental elegy to the American West,《香草》里現代文明最后的牧羊人,在夏天翻山越嶺將羊群趕到蒙大拿州最驚險的阿布薩洛卡山與熊牙山間的草場,途中那些美麗的自然風光令人陶醉,我多想也能擁有自己的羊群。我對牧羊人的職業(yè)充滿好奇,因此草原一直是我所向往去的地方,我甚至因為沒去過草原文字里卻時常出現草原而感到虛偽和羞愧。有過幾次草原的邀請,我反復思量終打消了去一趟的念頭。被羊群包圍著是無比幸福的,這可以想像;被羊肉包圍著是無比痛苦的,這我不愿想像。作為一個共同體,食物鏈是永遠沒有結束和開始的一個圓。在圓周上,這顆星球的任何一種生命形式像是圍在同一張餐桌邊,相互成全著繁衍生息。
因為大地上缺少詩人,所以羊誕生了。它懷著最為真誠的感恩之心,贊美陽光與草地,它甚至不去傷害與紅色有關的花朵。它沒有任何紅色的記憶,只化作紅色的記憶留給了世間。每讀約翰·繆爾的《夏日走過山間》,我就想起那些在大地上寫詩的羊群,它們保持著熱愛以及人類所不具備的純真善良的永恒品格。我曾經祈愿過,如果上天給我一個愿望,我只想到八十歲還不是個孤兒;如果上天還給我一個愿望,我希望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羊的存在,因為它們顯而易見的對人類的珍貴教義反而增長了對方反方向的欲望。一桌全羊宴,十張放松的嘴巴,我看見了支離破碎的愛。在吃的方面,我寧愿是一個懦弱而迂腐的人。
焦尾琴
有個詞語我特喜歡,叫“劍膽琴心”。這個詞語有百煉鋼化繞指柔之妙,像極一對白袂飄飄的恩愛伉儷,比翼雙飛行走江湖,既俠氣又愛情。江湖里有我做了很多年的夢,江湖里的美人也尤其可愛尤其值得去疼愛。我還喜歡一個老扮英雄的美人林青霞,除了一部影片《六指琴魔》。琴怎能當作武器來使?它適合李清照邊撫邊低吟淺唱“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琴天生就有一種憂愁的柔軟品質,纏綿得讓心糾結。
而我似乎與漢字“琴”沒有發(fā)生任何關系,唯一牽強的關系只能說我母親的名字里有個琴字。我老覺得外公那一輩農民對漢字數量的有限認識造成母親也擁有了一個很土的名字,而此刻我突然發(fā)現這個名字顯然很美,我的母親叫顧素琴。素琴,母親的名字聽起來比焦尾琴要好聽得多,素琴有雅氣,焦尾琴則有闌尾炎的病氣。在方寸皆已諳熟的溧陽蘇園,突然掛了一塊老氣橫秋的牌匾:中國焦尾琴博物館。這張千古名琴究竟與溧陽產生何種淵源,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四大名琴”中齊桓公的“號鐘”、楚莊公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惟有蔡邕的“焦尾”有點不雅。你不妨想像一儒生在誦讀:號鐘、繞梁、綠綺,突然一個“焦尾”,有點涌泉變瀑布的下垂感。心里堵。焦尾琴是蔡邕的那張七弦琴,就像豬八戒有九齒釘耙、我有自行車兩個鋼圈上幾十根鋼絲一樣。這些完全不搭界。我想說琴有點復雜,想像不出撫琴者靠兩只手摸來摸去就能操控的。想像不出,我左手畫方框右手畫圓,畫出來不方也不圓,純粹無規(guī)則幾何圖形。我想起唐朝豐腴的美人袒胸露乳,撫琴陶醉之際,像只肥胖的蜘蛛,只有蜘蛛才夠手(腳)操控那么多弦。撫琴好像不是一心一意了就能做好的事。
我是不懂琴的,可以說一點也不懂。我不如那個戴斗笠、披蓑衣、背沖擔、拿板斧的樵夫鐘子期,聽到俞伯牙撫琴時,還能應和“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留了一段知音的佳話。這鐘子期也可稱得上高人,一個砍柴的應個聲還能如此斯文精當,所以我覺得我既不如他懂琴也沒他有文化。不懂琴也有不懂琴的好處,李漁說“人彈和緩之音而我為之吉,人彈噍殺之音而我不必為之兇,則是長為吉人也”,話聽起來有些道理,也有些過,完全把聽琴當聽二胡聽琵琶了,豈不是對牛彈琴?
在傳說里,焦尾琴和藍印花布的誕生有著類似的天意性質。藍印花布是染坊的學徒小師傅失手造就的杰作,一個小錯誤成全了中國經典傳統民間手藝之一。焦尾琴是被救回來的“溺火”的孩子。在為旅游資源而四處爭搶“故里”的年代,有說“焦尾琴”是蔡邕在浙江會稽避難時雕成,也有說焦尾琴誕生于江蘇常熟,理由是常熟有焦尾巷、焦尾河、焦尾泉。但從唐宋至今,溧陽對蔡邕與焦尾琴的記載似乎沒有斷線?!逗鬂h書·蔡邕傳》載:“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當年蔡邕為逃避戰(zhàn)亂和宦官迫害,舉家來到了吳地,吳地之大蔡邕究竟定居何處?兩份史料宋景定《建康志》和元至正《金陵新志》有相似的記載:蔡伯喈讀書臺,在溧陽縣太虛觀東北。與兩史相呼應的,還有明弘治和清光緒、嘉慶三本《溧陽縣志》。明弘治《溧陽縣志》稱,讀書臺在縣西北三十里,太虛觀東北。蔡邕在吳地十二年并在溧陽建讀書臺定居已有史實可證。
古隱居之士,多琴書相伴。何況善辭章及琴棋書畫、精天文術數的后漢一代名儒蔡邕?清嘉慶《溧陽縣志》還記載明代文人任啟遠所作的《重九游梅山·蔡臺·登盤白絕頂賦略》,其中有這樣一段:“友朋指予以書臺兮,曰維有漢之蔡邕;嗟爾才之洵美兮,常識夫炊下之焦桐……”,蔡邕與焦桐的傳說也可說并非空穴來風了。江南梧桐樹多,能制成音響不凡的古琴則首選青桐,像南方另一種植物青檀能成全宣紙品質與中國書畫藝術的更完美體現一樣。然而讀書臺遺址附近的樹林和村莊,梧桐雖多卻難覓青桐,對史料考證而言這成了焦尾琴無緣溧陽的尷尬事實。幸好讀書臺遺址所在的天目湖六家邊村村民還珍藏下記憶:以前這里的青桐樹很多,因難成材被村民砍掉當柴燒。有點峰回路轉之感:青桐難成材被村民砍掉當柴燒不正應了《后漢書·蔡邕傳》中關于焦尾琴來歷的記載?從讀書臺遺址背面擇路返回時,就有一處樹林內長著一大片青桐林……那片茂盛依舊的青桐林,猶如美麗傳說的臉浮現出來時的眉毛。它們其中的一位兄弟姐妹,千年前被一個叫蔡邕的音樂家救回了真身。
我也心生了學學撫琴的想法。雖然我不懂琴,我卻能感覺到江南的秀水在《漁舟唱晚》中輕快地流淌,是那首琴曲讓江南的靈水流得更久遠且更富詩意。我的祖輩們用日常生活方式,啟迪過作曲家尋找元素的靈感。在琴曲里,花朵永不凋謝,鳥鳴永不疲憊,人的心靈永遠富足。即便仿制一張焦尾琴,或無中生有地制作一張古琴,演奏《漁舟唱晚》,那里也有我醉了的永不消失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