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霞
(榆林學院 化學與化工學院,陜西 榆林 719000)
一
魯迅不僅因為是雜文文體的直接始祖而在延安受人尊崇,而且就魯迅個人來說當時在延安也是備受推崇,其原因一是共產黨與新文化運動的淵源(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大都也是新文化運動的大力倡導者);二是毛澤東個人對魯迅的欣賞;三是以蕭軍為代表的一批東北作家和魯迅的直接師承關系。在延安出版的第一本文藝書籍《魯迅論文選集》和1941年1月15日成立的由各方面人士參加的魯迅研究會上也可以看出,魯迅對延安文藝的影響之大。
延安雜文運動起初批判的鋒芒是針對日本鬼子、漢奸和國民黨反動派,但從1941年起似乎在逐漸傾向于文人身邊的瑣事。丁玲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到了生活與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在《文藝月報》的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大度、寬容與〈文藝月報〉》,指出社會上和文壇上對不良事物的寬容之風盛行,希望《文藝月報》“要以一個嶄新的面目出現,把握斗爭的原則性,展開深刻的、潑辣的自我批評,豪不寬容的指斥應該克服、而還沒有克服,或者借辭延遲克服的現象”[3]。但創(chuàng)刊的《文藝月報》并未對社會現實展開激烈地批判,倒是由她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的《我們需要雜文》一文為直接的導火索,引發(fā)了延安轟轟烈烈的雜文運動。文中作者批評了當時文壇上只談死人不談活人的逃避之風,批評了對傷害自己的不良現象忍氣吞聲的怯懦,也聲討了人們還不習慣于批評、對批評大驚小怪的惡習等,并坦率地指出:“即使在進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這里更須要督促,監(jiān)視?!苯Y尾還寫到:“魯迅先生死了,我們大家常說紀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們卻缺乏學習他的不怕麻煩的勇氣。今天我以為最好學習他的堅定的永遠的面向著真理,為真理而敢說,不怕一切。我們這時代還須要雜文,我們不要放棄這一武器。舉起它,雜文是不會死的。”[4]從此真正意義上雜文運動在延安文藝界拉開帷幕。
從丁玲提倡雜文到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發(fā)表的較有影響的雜文有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蕭軍的《論同志之“愛”與“耐”》,羅烽的《囂張錄》,王實味的《野百合花》、《政治家、藝術家》和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坪上散步》等。這些文章不同程度地鞭笞了現實中存在的一些不良現象。同時,報上也逐漸出現了一些受讀者歡迎的非作家寫的一些雜文,如田家英、林默涵、羊耳等。開始他們的短文是針對著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重慶的,于是傳出了這樣的話:“你們的子彈打得太遠,不知別人讀到沒有!石沉大海,不起作用……”[5]可見,當時的讀者也希望能讀到與現實短兵相接的雜文,因而,中央青委的干部就在溝口辦起一個大墻報叫作《輕騎兵》,專門發(fā)表對延安各種現象的批評性稿件,甚至在毛澤東的整頓三風和反對黨八股的報告之后,王實味還意猶未盡的在中央研究院的整風壁報《矢與的》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我對羅邁同志在整風檢工動員大會上發(fā)言的批評》和《零感兩則》,這也成了延安雜文運動的終結,因為此事驚動了最高領導毛澤東,以至于深夜提著馬燈去看《矢與的》,而且看后意味深長地說:“思想斗爭有了目標了!”[6]
延安興起的雜文運動是知識分子自覺承擔社會責任,敢為天下先的率性行為,是文人秉性和獨立精神的極度張揚。它對延安社會產生的影響是我們今天無法想象的,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行為在當時突破了中共可以忍受的限度或者說這次運動為中共純潔文藝思想,重構延安文藝形態(tài)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契機,為整風運動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突破口。撥開歷史的云霧,我們發(fā)現,這些被視為異端的思想確是一個正常的社會所不可或缺的良藥,但它恰恰發(fā)生在一個非常態(tài)的環(huán)境中,一個急需歌頌但排斥批評的時代,歷史的錯位就這樣發(fā)生了。這種歷史錯位的發(fā)生,對魯迅雜文精神的追求必將引發(fā)對民主、自由和平等為價值尺度的追求。延安文藝的規(guī)范化和制度化已最大可能地限制了知識分子的“自由”,所以作家以他特有的藝術步伐行走很難和延安的生活步調合拍。以揭露“黑暗”為主的“文抗”此時與延安的生活也是不怎么和諧了。中堅力量的艾青對個人主義,尤其是對自由主義的追求促使他生產了《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和《坪上散步》等不和諧的音符。這說明艾青審美的、理想主義的態(tài)度和政治家及現實主義對延安文藝的要求發(fā)生沖突,于是出現了他對延安文藝無意間的偏離。
二
雜文運動對艾青來說,是一種嚴峻的考驗。熱情洋溢來到延安的他,隨著對新生活的逐漸熟悉,“看見了不愿看的東西:戰(zhàn)爭中有血,有死亡,有污穢;農村中的骯臟、愚昧、落后還不能完全消除,而革命隊伍又以無產階級的生活習慣、思想作風和鐵的紀律嚴格地規(guī)范他們,于是他們感到了痛苦,失望,甚至出現幻滅和怨言?!彼麄儭皼]有把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提高到文藝要體現黨在特定時期的政治方向,亦即黨性原則這樣一個共產主義的高度。”[7]
丁玲是雜文運動的先鋒,王實味是雜文運動中打出最響一炮的人,艾青雖不怎么顯眼,但《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和《坪上散步》①關于《坪上散步》和《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的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在有關文章中存在著不同的說法。有的認為《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先于《坪上散步》,后者是前者在“文藝與政治”關系上的進一步思考,如程光煒在《艾青傳》中所言即是。而有的并沒有明確說誰先誰后,只是根據其發(fā)表時間的先后順序將其放置于所需位置即可,如周紅興的《艾青的跋涉》。筆者以為《坪上散步》的寫作時間應先于《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其因首先《坪上散步》的寫作形式類似于《詩論》,共由二十三小節(jié)組成,可見此文并非一氣呵成之作,應屬隨筆摘錄;其次文章的落筆時間是“一九四二年立春,抄于藍家坪”,而是年立春時間是2月4日,可得此文最遲應于2月4日完稿,《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是艾青應丁玲之約(后來艾青回憶也說是為了給《隔離》鳴不平而作)為《文藝》百期紀念連夜趕寫的,可見當時之急。雖然文章最終沒有落筆的具體時間,但根據上述之急,寫作時間應靠近3月11日;再次根據二者發(fā)表時間(《坪上散步》原載1942年2月12日《解放日報》,《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原載1942年3月11日《解放日報》)的先后推論,《坪上散步》的寫作也可能在前;最后根據二者筆鋒的尖刻程度,前者銳利于后者,而按艾青在整個雜文運動中的急轉程度推論亦可得:前者是其開篇之作筆鋒應較為尖銳,而后者寫作時整風運動已進一步趨于正規(guī),對雜文運動的批判也露出不同程度的苗頭,艾青此時適當的收斂也是應該的。再從此后《我對于目前文藝上幾個問題的意見》和《現實不容許歪曲》的急劇轉變,《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比《坪上散步》筆鋒的含蓄也不乏為一種過度,由此《坪上散步》的寫作時間也應屬前。在本文的寫作中,筆者按《坪上散步》的寫作早于《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而作定論。兩篇文章刊出后,不得不引起人們對他的關注?!读私庾骷?,尊重作家》[8]是艾青“為《文藝》百期紀念而寫”,文章開門見山指出,“作家是一個民族或一個階級的感覺器官,思想神經,或是智慧的瞳孔。作家是從精神上——即情感,感覺,思想,心理的活動上——守衛(wèi)他所屬的民族或階級的忠實的兵士?!卑嗾J為作家只是“一個民族或一個階級的感覺器官,思想神經,或是智慧的瞳孔”,他們所“守衛(wèi)”的遠遠超出一個政黨的范圍,他們“并不是百靈鳥,也不是專門唱歌的娛樂人的歌妓”,“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或他所選擇的人物的感覺,情感,思想,凝結成形象的語言,通過這語言,去團結和組織他的民族或階級的全體?!彼宰骷覒摼哂谐浞值淖杂伞俺俗杂蓪懽髦猓灰笃渌奶貦唷?,“他不能欺瞞他的感情去寫一篇東西,他知道根據自己的世界觀去看事物,去描寫事物,去批判事物?!币蚨魏瓮评米骷胰ビ纤麄兊南M蛐枰鞯摹白髌肪统闪颂搨蔚?,沒有生命的”東西?!跋M骷夷馨寻_疥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的人,是最沒有出息的人——因為他連看見自己丑陋的勇氣都沒有,更何況要他改呢?”
對當時最為敏感的文藝與政治的關系,艾青認為作家“用生命去擁護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獨立的精神。因為只有給藝術創(chuàng)作以自由獨立的精神,藝術才能對社會改革的事業(yè)起推進的作用。”在心靈深處艾青還是讓藝術與政治平起平坐,甚至要高于政治,無形之中就漠視了革命紀律對一個用文藝從事革命的作家所應有的約束。失去約束的艾青仍用犀利的筆寫道:“等人瘙癢的還是洗一個澡吧。有盲腸炎的就用刀割吧。有沙眼的就用硫酸銅刮吧。生了要開刀的病而怕開刀是不行的?;紓Y而又貪吃是不行的。鼻子被梅毒菌吃空了而要人贊美是不行的?!蔽恼率瘴矔r仍無奈地寫到:
尊重作家先要了解他的作品。作家在他作為作家的時候,不希求在他的作品以外的什么尊重。適如其分地去批評他。不恰當的贊美等于諷刺,對他稍有損抑的評價則更是一種侮辱。
讓我們從最高的情操學習古代人愛作家的精神吧——
生不用封萬戶侯,
但愿一識韓荊州。
艾青的這一主張理論上雖然沒有什么錯,但它與現實對延安文藝的要求是錯位的,是不合時宜的,背離了政治家及現實主義對延安文藝的要求和走向。但是,艾青與延安文藝的“偏離”并非有意為之,他是本著一個文人獨特的個性而行事的,是循著藝術特有的獨立性呼喊創(chuàng)作的自由的。其實,這也為艾青與延安文藝的新融合做了很好的鋪墊。
[1]朱鴻召.延安文人[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5.
[2]李書磊.1942:走向民間[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184-185.
[3]丁玲.大度、寬容與《文藝月報》[N].文藝月報,1941-01-01.
[4]丁玲.我們需要雜文[N].解放日報,1941-10-23.
[5]丁玲.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M]//艾克恩.延安文藝回憶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60.
[6]黎辛.《野百合花》·延安整風·《再批判》——捎帶說點《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讀后感[J].新文學史料,1995(4).
[7]駱寒超.艾青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157-161.
[8]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N].解放日報,1942-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