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琴
有了一個人于是出現(xiàn)了一座城,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可能只是一種偶然。事實上,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從偶然中產(chǎn)生,但之后形成的巨大影響卻并不因其源于偶然而稍減分毫。
陳元光與漳州城,就是這樣一種偶然的聯(lián)系;開漳圣王文化,就是因這偶然而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宣威雄劍鼓
二十一世紀初,當我站在戴云山脈的九龍山與博平嶺山脈的梁山時,仿佛還可以聽到唐代傳來的劍鳴馬嘶。
漳州北部與西部多山。北部的九龍山是戴云山脈的余緒,西部由起自漳平南部的博平嶺山脈沿龍巖與漳州兩市交界處一直延伸至廣東境內(nèi),其中在漳州境內(nèi)的有梁山、天寶大山、大芹山、烏山等。九龍山與梁山是開漳圣王陳元光肅清蠻獠的根據(jù)地與主戰(zhàn)場。時至今日,這兩座山上依然保留有當時唐軍活動的痕跡及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
九龍山在華安縣境,因其九條山脈如九條巨龍嬉戲而得名。九龍山的海拔不低,有1286米,山上古樹頗多,森林覆蓋率高達95%,山中還有不少瀑布群,是戶外驢友的喜好之地。它的西北麓山頂有天然湖泊,現(xiàn)稱天頂水庫。在那里有兩種不常見之物,一為其旁生長著的“倒插竹”,二是水庫中的“四腳魚”,這些“四腳魚”后來被考證為國家保護動物的紅腹蠑螈。此地一直流傳著陳元光軍隊與“倒插竹”的故事。
公元669年,陳政奉旨戍閩平定活動于泉潮之間的蠻獠。陳元光因一直有“雄飛出禁城”的遠大抱負,此次便隨父親率領(lǐng)123名將佐、3600名士兵南下征戰(zhàn)。陳氏父子英勇善戰(zhàn),但當?shù)匦U獠卻更熟悉與適應漳州的氣候和地理。蠻獠們集結(jié)了幾倍于陳氏父子的兵力,將他們圍堵在九龍山下鏖戰(zhàn)。幾場大戰(zhàn)過后,唐軍兵力漸漸不支,便退入林密山高的九龍山西麓苦守等待援軍。
相傳,被圍困九龍山之時,機緣巧合,陳氏府兵發(fā)現(xiàn)了山頂水庫這一飲用水水源,于是便在天頂水庫湖畔插竹為寨,伐木為營據(jù)守。但北方人不熟悉竹子的生長習性,插竹時將小的一端插入土中,粗的一端留在空中。沒想到天佑陳氏父子,這些倒插的竹子竟然也生根發(fā)芽活了過來,并且成了別具一格的品種“倒插竹”。
“倒插竹”由來的傳說自然只是對名人的附驥。不過,九龍山關(guān)于陳氏父子軍隊的活動痕跡,的確有“一堡三寨”的歷史遺存可以印證?!耙槐ぁ敝格R岐古堡,位于華安沙建鎮(zhèn)招巖自然村對面。它是陳氏父子軍隊的牧馬場,現(xiàn)在堡墻依然存在。雖然有些地方傾塌,但還是可以看出堡墻圍起來的面積約有七八畝。堡墻兩面均由花崗巖山石砌成,中間填滿碎石以增加其牢固性。堡門開向村莊一側(cè),兩旁各有3個似為圈馬所用的插木栓的石洞。明代《北溪紀勝》一書曾明確記載此堡:“初入小灘為岐,唐將軍牧馬故處也”。
“三寨”分別為烏古山寨、赤鬼寨與烘爐寨,是近期才考證出的陳元光兵寨遺址,亦都在沙建鎮(zhèn)。同馬岐堡一樣,這三寨寨墻也主要由花崗巖山石砌成,有方有圓??脊磐诰蛘呱踔猎谶@三個寨中挖掘出了一些富有唐代風格的殘磚碎瓦。
相比較九龍山故事的勇武與堅硬,梁山盤陀嶺娘子寨的故事就顯得柔情與浪漫了許多。
顧名思義,盤陀嶺山高且繞,明漳州人吏部主事林弼曾在《過盤陀嶺》一詩中感嘆道:“盤陀嶺上幾盤陀”。因其險峻,易守難攻,自閩越國以來便一直在此設蒲葵關(guān)鎮(zhèn)守。陳氏父子帶兵南來時,蒲葵關(guān)早就落入蠻獠之手。公元671年,陳元光在其祖母魏氏帶領(lǐng)援兵到來之后,便重整軍馬,直奔盤陀嶺而來。在這里,他們遇到了強悍的蠻獠姑娘金菁娘娘。她是類似于穆桂英這樣的非漢族女子,健康美麗,武藝高強,所以,唐軍對她鎮(zhèn)守的娘子寨久攻不下。傳說中認為金菁娘娘之所以厲害是因為娘子寨所在的飛鵝洞風水獨特,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在危急之時騰空而起,因此只要這風水不破,娘子寨就必定攻不下。最后,陳元光的軍師張趙胡設下一計,派英俊帥氣的撩妹高手李伯瑤將軍假扮蠻獠混入寨中。金菁娘娘果然不可救藥地愛上李伯瑤。李伯瑤取得金菁娘娘信任后,便以寨中缺水,需挖溝引入山谷水為由在鵝頸位置開溝挖渠,破壞了飛鵝洞的風水。唐軍攻破娘子寨之后,李伯瑤卻也舍不得這美麗率性的金菁娘娘,兩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然,這個愛情傳說只是陳元光父子平定蠻獠與建漳一個美麗的插曲。之后,陳元光父子便破蒲葵關(guān),出盤陀嶺,進駐綏安,命名漳江,屯兵云霄。后又兩次平定粵亂。公元683年,陳元光向朝廷上《請建州縣表》。公元686年,陳元光獲準置郡并任漳州首任刺史。至此,開漳完成。由“宣威雄劍鼓”至開漳,陳元光用時18年。
府兵成營屯
漳州的母親河九龍江有三條主要支流:北溪、西溪與南溪。北溪、西溪都發(fā)源于龍巖境內(nèi)的博平嶺,之后一路蜿蜒歡歌穿越閩西南大山而在漳州平原相會,并從龍海浮宮鎮(zhèn)海門島附近的九龍江出??趨R入東海。
九龍江北溪下游有一個別稱柳營江。關(guān)于柳營江名字的來歷,有的認為六朝時就有,清顧祖禹《方輿紀要》引《白石丁氏古譜》曰:“六朝以來,戍閩者屯兵于龍溪,阻江為界,插柳為營”,所以,“柳營之名,自六朝時始也”。但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柳營江的名字來源于陳元光軍隊,說是當時陳元光軍隊駐軍九龍江北溪時插柳為營,與蠻獠隔江對峙,柳營江因此得名。光緒《漳州府志·卷之四·山川》就寫道:“(北溪)又南出于兩峽亙虎渡橋為東偏險要者,曰柳營江。去城四十里,二十七都地,唐時宿重兵于此,相傳插柳為營,因號柳營?!卑资∈祥_基祖是陳元光的得力助手丁儒,其是運籌帷幄頗似諸葛亮的人物。與陳元光關(guān)系如此之近的丁氏家族說柳營江之名六朝時就有。而官方的府志卻認為柳營江得名于唐朝重兵——府志雖沒明寫陳元光軍隊,但唐朝重兵不由得不讓人將其與陳元光軍隊對號入座。來自民間同陳元光關(guān)系密切者的否認與相隔幾朝卻是官方的承認不能不說是很有意思的矛盾。
如果說柳營江是否因陳元光軍隊得名有所爭議的話,那么,陳元光在九龍江沿岸設立“唐化里”則是毋庸置疑的史實了。
明嘉靖《龍溪縣志》記載有唐化里且明確指出其位置:“二十七都統(tǒng)圖七,在城東三十里,宋唐化里,屬永寧鄉(xiāng)。”縣志還列出二十七都所轄的11個甲社:“長洲社、馬岐社、下尾社、西坑社、上苑社、陳洲社、浦頭社、東洋社、嶺兜社、西浦社、水居社?!睆倪@11個甲社看,陳元光的唐化里大概從現(xiàn)在的浦頭港到江東橋這一片。
唐化里是陳元光安置歸順蠻獠的地點。陳元光并非一介武夫,只會“宣威雄劍鼓”,他更擅長于懷柔,他以很好的條件促使蠻獠來歸順并劃定一個區(qū)域安置他們。他也很會選址。浦頭港至江東橋是九龍江西溪與北溪交匯的三角地帶,沖積土層厚且肥沃,里面又港灣交錯,灌溉便利。陳元光不僅給予來歸的蠻獠們種子、家具,還教給他們耕種的方法,并允許他們與漢人通婚。于是正如陳元光詩中所描繪的:“男生女長通蕃息,五十八氏交為婚”“日將山獠化縞民”,漸漸地,這些蠻獠化外之民便不戰(zhàn)而屈,便被同化了。
唐化里這一帶在明代有十分出名的浦頭港,而宋代的江東古石橋是迄今還橫臥在九龍江上,并且它的建成始終是個未解之謎。長洲一片前幾年改造成了碧湖公園,而湘橋的九十九灣也疏浚出來成了一個旅游景點。
陳元光之所以能夠平定蠻獠并且開漳除了設立唐化里,還采取了屯墾這項十分重要的措施。陳氏父子自九龍山發(fā)兵并在盤陀嶺擊潰蠻獠主力后,便把軍士分為三個營在云霄屯墾,其中上營在火田,中營在西林,而下營便是將軍山。
將軍山如今已建成一個文化大公園,公園中除了將軍山與陳政墓外,還增添了許多人工景觀,像陳元光父子雕像、歸德樓、大龍湖等,它力圖通過公園景觀打造來傳達陳氏父子開漳的歷史與漳州人對他們的景仰。公園中最有歷史意味的當然是陳政墓園了。尤其是陳政墓前一文一武一對石翁仲、一對石仗馬、一對石獅、一只石羊與兩根望柱。石羊原來當然也是一對,只不過后來損毀了。它們都是唐代的文物,而石仗馬尤為難得,因為它們從頭到腳全身披裹著鎧甲、連馬尾都與鎧甲一并捆束的甲騎具裝實物造型據(jù)說在全國絕無僅有。
如今,拜謁陳政墓園攀將軍山吃燒窯雞是到將軍山旅游的必選項目。而當時,將軍山則是集生產(chǎn)與防衛(wèi)于一身的屯墾軍營。陳氏父子從北方來到閩南,山長水遠,要靠朝廷糧草補給顯然不現(xiàn)實,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于是,陳氏父子便命令士兵就地扎營,“平居則狩獵,有役則戰(zhàn)守”。事實上,以中原先進的武器與戰(zhàn)術(shù),當然是狩獵大于戰(zhàn)守了。最關(guān)鍵的是這些北方將士帶來中原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與生產(chǎn)技術(shù)。他們鍛造鐵具、燒荒墾植、修建水壩、引水灌田,原來的榛莽之地漸漸人煙稠密了。而當陳元光開漳后,自然首先把州治設在了云霄。
導化動琴樽
被稱為“八閩第一書院”的松洲書院位于薌城區(qū)浦南鎮(zhèn)松洲村。它是陳元光之子陳珦所建。事實上,松洲書院可能不只是“八閩第一書院”,它還可能是中國第一書院。因為《中國教育史》認定的中國第一書院洛陽麗正書院建于718元,而松洲書院卻早于公元708年建就。
早先水路十分重要,因此,浦南鎮(zhèn)在當時十分繁榮。這一繁榮至解放初仍有余音,我小時候常聽家中長輩講“來去赴浦南圩”,說是當時每逢圩日,華安、長泰甚至漳平與安溪等地的人都會趕來浦南鎮(zhèn)做買賣。2012年,我曾從北斗、豐樂經(jīng)后房農(nóng)場騎行至浦南鎮(zhèn),第一次尋訪了松洲書院與陳元光墓。
松洲書院靜靜地座立于松洲村一隅。雖然建筑墻體斑駁,庭院磚瓦殘破,但從它的規(guī)制依稀可以想象當時漳籍學子瑯瑯讀書的盛況。書院坐北朝南,前廟后學,由前至后依次為前殿、王臺、中殿威惠廟、后殿書院,左右是兩廡廊房以及東西配殿,占地面積2000多平方米。陳珦主持松洲書院時僅建了后面的書院,前面的威惠廟是公元786年陳元光的曾孫陳謨增建的。當時漳州州治遷至龍溪縣,朝廷“敕有司改葬于州北九龍里松洲堡之高坡山,春秋饗祀”。
陳珦是陳元光的獨子。漳州府志上記載了陳元光對他的期待:“兒非戈戟士,乃臺院秀儒也。”而陳珦也不負父望,16歲就舉明經(jīng)授翰林承旨直學士。但陳珦并不想在朝廷為官,因此,當龍溪縣令席宏寫信給他,力聘他回來主持鄉(xiāng)校時,他便找了個借口辭官回鄉(xiāng)籌建松洲書院。因自己明經(jīng)出身,又其時閩南未開化之地民風尚陋,他在主持書院時就主要以儒家經(jīng)義尤其是孔子的“文、行、忠、信”來引導士民禮樂。在他的努力之下,整個漳州的教育與民風有了很大的提升。史料記載,開漳以來,漳州在唐代得科名的有12人,居全省第4位。再后來,經(jīng)過宋代朱熹、明代黃道周、清代蔡新、蔡世遠等人的努力,漳州更成了有名的海濱鄒魯。
陳珦對教化的重視自然頗受乃父影響。陳元光本就極富文才,武則天在《敕陳元光建州縣表》中這樣評價陳元光:“以儒術(shù)代將父兵”。據(jù)說他自幼博覽經(jīng)書,且貫通子史,這從其留存于世的《龍湖集》《玉鈐集》《請建州縣表》《漳州刺史謝表》等詩文中可見一斑。
陳元光在《請建州縣表》中談到教化的重要性:“竊惟兵革徒威于外,禮讓乃格其心”。他說“導化動琴樽”,認為要改變漳州這蠻荒之地的陋俗必須要“興庠序”。他還曾多次用詩來勸導教育兒子、部下與屬民。他期盼陳珦可以“載筆沿儒習”,他“修文語士民”,他告訴州縣諸公敏:“移孝入忠吉,由奢入儉寧”,他寫《恩義操》《忠烈操》讓蠻獠知曉“懷恩抱義”“舍生取義”等儒家操守,他教民臘祭……正是在陳元光這樣的施政思想下,漳州很快地“民風移丑陋,土俗轉(zhuǎn)醞醇”。這民風是直到林語堂還稱頌“淳厚”的。
文化的滲透細無聲,而它的影響又是深遠的。它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政治、經(jīng)濟,因此,在陳元光及之后幾代人的努力下,漳州“人物輻輳,文化漸開;帆船如云,魚鹽成埠”。漳州人感恩陳元光的開漳功績,便建了許多威惠廟以祀。到明清,大量的漳州人移民到臺灣、東南亞墾植,但無論他們走得多遠,他們都不會忘記自己是開漳圣王陳元光的子孫,都要在當?shù)亟ㄍ輳R來祭拜?,F(xiàn)全世界的威惠廟有五六百座,每年農(nóng)歷2月陳元光的誕辰與農(nóng)歷11月其祭日,各地的圣王信眾都要舉行儀式予以紀念與祈福。
如今,紀念陳元光的漳州圣王大道已全線通車,經(jīng)此大道從市區(qū)驅(qū)車20分鐘即可到達浦南鎮(zhèn)陳元光漳臺文化公園。而開漳圣王文化也必將由這條開闊的大道傳得更遠、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