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爭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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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來臨之際,我敬愛的曾祖父——一位辛亥革命的見證者和親歷人,一生追求真理的革命老人,莊禹梅先生傳奇的革命經歷和他家庭生活的片段,象塵封已久的老照片,又一次被打開,一幀一幀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傳奇而坎坷的一生
曾祖父莊禹梅,本名莊繼良,1885年出生于寧波鎮(zhèn)海莊市的一個書香人家,祖上可謂世代書香門第,但生活一直很貧困。曾祖父的父母早亡,他從小是由他的祖父母撫養(yǎng)成人的。曾祖父少年時代,一直跟著他的叔父讀書。曾祖父的叔父名叫莊賡思,是個舉人,他向往仕途,認為舉人哪有不當官的當一個知縣總沒有問題吧?可是由于家里窮,沒有錢活動,他一直到死也沒有當上官。曾祖父的叔父對他的侄子要求很嚴,寫字要端正,因此曾祖父的小楷字練成象鉛印字體一樣;讀書不離四書五經,而且要背得滾瓜爛熟。但曾祖父卻不喜歡讀這些書,而喜歡看一些所謂“閑書”,很欣賞黃梨洲等反清文章和帶有唯物主義思想的作品。第一次赴考秀才時,曾祖父的叔父再三囑咐他要名列前茅,但是曾祖父對科舉不感興趣,認為考上舉人也不過如此,所以在考場上為人捉刀,用替別人考上秀才得到的報酬供大家吃喝玩樂一番后,回轉家來。曾祖父的叔父為此大發(fā)脾氣,不許他離開家門一步。后來考上了秀才第一名,這才寬恕了他。
曾祖父的叔父死后,一家重擔由曾祖父挑起來,他只好做館(設私塾)或外出教書,后來在上海辦了一所函授學校,想以此維持生活,由于他書生氣十足,根本不會經營,反而賠了很多錢,把家里有限的田地都賣了。于是他開始用"莊病骸"的名字寫章回體武俠小說,以賣稿為生。1915年他為上海國華書局等寫稿,出版過很多俠客小說。由于曾祖父是秀才,又出過許多武俠小說,他在家鄉(xiāng)也因此出名?,F代著名文學家唐弢先生的父親和曾祖父是世交。唐弢在給巴人(王任叔)《點滴集》寫的序言中,曾經有過這樣的敘述:“我父親不識字,卻很佩服莊禹梅(繼良)的為人,常?!^良先生長,繼良先生短’的談到他,認為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有了學問就不受人欺侮。他不顧人家嘲笑和譏刺,借債典屋的讓我上學,勉勵我要以莊禹梅為榜樣,好好讀書……我呢,,那時讀過以‘蛟川莊病骸’署名的武俠小說,以為寫俠客的人,一定自己也是俠客。”其實曾祖父的武俠小說,無非是幻想由武俠一類人物來鏟除人間的一切不平和冤屈。
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從紹興至寧波,曾祖父曾一度當過孫中山先生的私人秘書。他非常崇拜孫中山先生,以后還專門收集了許多有關孫中山先生的資料,為上海環(huán)球書局寫了一部四大冊的章回體小說《孫中山演義》(該書后又多次出版過不同的版本,最近的兩次分別于1996年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重新出版,唐弢先生作了序言,稱譽此書為“寫孫中山的小說中寫得最好的一部”。201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九州出版社又再次出版了這部小說)。
曾祖父喜歡做新聞工作,他的后半生差不多一直搞報紙。1923年在寧波的《時事公報》當編輯時,鎮(zhèn)海縣署抓獲一名盜匪。經查,乃是鎮(zhèn)海炮臺司令張伯岐部下的士兵。曾祖父為此寫了一篇短評,文中說:“兵化為匪,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短評刊出后,引起小軍閥張伯岐的惱怒,要寧波鎮(zhèn)守使王桂林查緝,王桂林就把曾祖父和《時事公報》社長金臻庠一同逮捕起來,約拘留了一個月,后經各方面營救,才得保釋。這是曾祖父第一次坐牢。這一時期,他開始認識到軍閥制度必須要推翻。1925年他經陳國詠介紹,加入了改組后的國民黨。1926年11月被選為國民黨寧波市黨部商民部長。第二年3月任寧波《民國日報》社社長。
1927年4月,蔣介石要公開叛變革命。寧波《民國日報》首先對以蔣介石為首的新軍閥開火,刊登了該報編輯倪毓水寫的《蔣介石猶效軍閥故伎耶》、《王俊十大罪狀》這兩篇文章,引起了蔣的親信、寧臺溫防守司令王俊的大怒。4月10日,王俊派了一個副官把社長莊禹梅傳了去,問他對這兩篇文章負責不負責他毫不推托,承認社長應該負責。于是王俊把他禁閉起來。
曾祖父被捕的消息一傳出,國民黨市黨部當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并推黨部常委楊眉山(共產黨員)和寧波市總工會委員長王鯤(共產黨員),邀同寧波民主人士張申之、俞佐庭到司令部去質問:莊禹梅為什么被捕?殊不知這是王俊有計劃有預謀的行動。楊眉山、王鯤是寧波著名的共產黨員,王俊正要逮捕他們,這下來得正好。鑒于張申之和俞佐庭是本地紳士,王俊客氣一番后,便把張、俞兩人送走,而把楊、王兩人扣留了。隨即把楊、王兩同志和曾祖父關在一起。
曾祖父和楊眉山、王鯤關在監(jiān)房里,朝夕相處兩個多月,耳濡目染受到了革命思想和共產主義的啟蒙教育。后來這兩位同志犧牲了,但他們的高尚品德,對曾祖父教育很深。
在獄中還有共產黨員王任叔,對曾祖父也很有影響。他是楊眉山、王鯤二位烈士犧牲后的第二天被捕的,也和曾祖父同監(jiān)牢。王任叔曾經懷著憤怒的心情寫了一首詩:“翻手作云覆手雨,屠夫得意上青天;而今百物皆昂貴,唯有頭顱不值錢!”曾祖父受他們的教育和影響,在獄中也始終表現得很堅強。據曾祖母講,她到模范監(jiān)獄去探監(jiān),看到曾祖父背上被打得血跡斑斑,沒有一塊完好的肉。
1929年3月間,由于寧波士紳和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會長虞洽卿的疏通,曾祖父的案子得到重新審理,并宣判無罪釋放。這是曾祖父第二次坐牢。二十個月的獄中生活,是曾祖父人生的重大轉折點。以前他是個窮秀才,從此他堅定地跟著共產黨干革命了。5月間就找到中共寧波特支組織部長張旦輝(張子叟),并經張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此他在黨領導下從事報紙工作。
1934年冬天,我的爺爺在上海左翼作家聯盟閘北區(qū)委作宣傳工作。一天接到從親戚家轉來曾祖父的一封信,說他又被捕了。這是曾祖父第三次入獄。不過這次敵人沒有任何證據,無法起訴,曾祖父很快就被釋放了。
從1934年到抗戰(zhàn)爆發(fā),曾祖父一直在寧波幾家報紙當編輯。1936年10月他任寧波《商情日報》編輯主任時,由于報紙積極宣傳抗日,抨擊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因而引起當局的痛恨,1937年1月將該報社社長、曾祖父,還有兩個編輯逮捕入獄,報社被封。反動當局根據所謂“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對他們四人分別判處徒刑五年。他們不服,據理力爭,并向南京最高法院上訴。這已是1937年秋天的事了。這時,抗戰(zhàn)已全面展開,所謂“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被迫廢除了。因此,南京最高法院只得撤銷對他們的原判,交保釋放。這是曾祖父第四次入獄。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祖父留在家鄉(xiāng)參加中共浙東臨時特委領導下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在這段時間,他做過統(tǒng)戰(zhàn)工作,編輯過共產黨員學習文件,接觸過從解放區(qū)進入敵戰(zhàn)區(qū)工作的同志和地下工作者。
1945年1月應浙東區(qū)黨委城工委書記王文祥之召,曾祖父到了四明山解放區(qū)。這里有一批新聞工作者,他們熱烈歡迎這位老報人的到來。在解放區(qū)辦自己的報紙,這對曾祖父確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也是他一生所夢想的事業(yè)。他在那里大約工作了十個多月,日本軍國主義投降了??谷諔?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反動派想蠶食和并吞我們解放區(qū)。為了集中力量,中央決定主動撤出浙東根據地,干部和軍隊主力迅速北上,凡是能就地隱蔽的,就隱蔽堅持下來。因此,組織決定讓曾祖父回到莊市。由于地下工作的需要,他的黨組織關系由中共浙東臨委轉給了在寧波負責搞文化界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徐朗(筆名徐吹)同志;他作為特別黨員,由徐朗同志單線聯系。1947年他重進《時事公報》社,任副刊“四明山”主編。他針砭時弊,寫出了不少魯迅風格的雜文,被譽為“寧波魯迅”。徐朗同志每隔兩周走訪他,傳達黨的有關文件和方針、政策。在黨的領導下,他團結了一批進步的文化界人士,發(fā)現和培養(yǎng)了一批進步青年作者。1948年初,為配合解放戰(zhàn)爭和國統(tǒng)區(qū)的反蔣運動,曾祖父籌建了“寧波文藝協會”,任理事長。1948年4月30日,徐朗同志被當局逮捕,曾祖父隨之失去了黨的聯系。
解放后,寧波黨政領導對曾祖父非常關心和重視。他先后擔任過六屆寧波市政協副主席,三屆寧波市民革主委,并被選為浙江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由于寧波黨組織在臨解放前遭到過較嚴重的破壞,加之他是特別黨員的身份,對他的黨籍,一直沒有進行調查解決。但是他一直誠誠懇懇、艱苦地工作著,晚年,還完成了《中國古代史析疑》和《古書新考》兩部著作。
在十年動亂中,曾祖父遭受了殘酷的迫害,于1970年6月23日含冤去世。1979年1月18日,在曾祖父逝世后九年,黨實事求是地為他平反昭雪,召開了追悼大會。1986年5月30日,由寧波市政協副主席陳阿翠護送曾祖父部分遺物骨灰盒安放在鄞縣樟村烈士公墓。至此,曾祖父坎坷而又傳奇的一生被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2010年12月,寧波市政府對樟村烈士陵園進行了重新規(guī)劃擴建,使先烈們的骨灰從原來的安息堂遷到了生態(tài)墓地。新擴建的陵園墓地很開闊,依山傍水,風景秀麗。我代表我們莊家健在的長輩們前去辦理遷墓事宜。當時又恰逢為籌備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民革寧波市委、寧波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和寧波市江北區(qū)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共同編印出版了《莊禹梅紀念文集》。民革寧波市委的領導對這次遷墳非常重視,全程由專人陪同我落實遷葬事宜。并在12月18日遷墳的當天,舉行了一個簡單而隆重的儀式,參加儀式的有民革寧波市委的領導和同志們,寧波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的胡春和王泰棟兩位老前輩,還有曾祖父生前最喜愛的鄰居小朋友張志平先生。民革主委王建康同志在儀式上講了話,高度褒獎了曾祖父革命奮斗的一生。民革黨員代表,同時也是《莊禹梅紀念文集》的編輯之一的王一羽老師,將文集鄭重地放入墓穴中。我代表我們的家人也在儀式上講了話,并將1996年重新出版的《孫中山演義》放入了墓穴。有這兩部書陪伴在曾祖父的身邊,對曾祖父應該是莫大的安慰,組織沒有忘記他,他的后人更在紀念他。老人家如果在九泉下有知,一定會含笑釋懷的。
我所了解的曾祖父
很遺憾我沒有見過曾祖父,他在世時我還很小,我們分別生活在北京和寧波一南一北兩個地方,遙遠的距離、不太便利的交通,最主要的是文革時的動蕩阻隔了我們的相見。對他的了解多是從家里的長輩那里聽說的。
由于歷史原因,曾祖父一生有過三次事實婚姻,我的曾祖母吳珠梅,我們稱呼她“太太”,是家里包辦的明媒正娶的夫人,與曾祖父先后生過三男一女四個孩子,但只有第二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爺爺莊啟東和最小的女兒,我的大姑婆莊霞(又名莊斐卿)存活了下來。他與第二任夫人樂菱香太婆生有一個女兒,即我的二姑婆莊蟾影,他和第任三人夫人朱碧心太婆沒有子女。
曾祖父祖輩幾代娶的媳婦都是有文化的,只有曾祖父娶的是個例外。我的“太太”出身于商人家庭,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而父親又忙于生計,她就過早地承擔了家庭的生活,因而沒有讀過書,不識字,婚后,曾祖父與她也就沒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但“太太”一生非常勤勞,堅強,樂善好施,與人為善。曾祖父一介書生,一生清貧,沒有足夠的錢來養(yǎng)家,太太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精打細算難以維持一家的生活,帶過來的嫁妝也不得不變賣。這樣不免為生計而抱怨,為此與曾祖父時有爭吵。但太太同時又是一個明事理的人,對丈夫的所做的事情都積極地予以支持。書香門第,都是嗜書如命,祖上留下來的所謂值錢的東西,也就是書了。據爺爺后來講,家里的許多藏書都是珍本,善本,還有不是很全的四庫全書。曾祖父愛書,從不在藏書上簽自己的名字或加蓋收藏章。這些藏書在當時就已經很值錢了,但家里即使再窮,誰都沒有動過用書去換錢的念頭。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當年為了營救獄中的曾祖父,萬般無奈的“太太”隨便拿了一部書就去賣了,收購書的人,看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婦道人家,給了她八百塊大洋,太太就是用了這筆錢去活動打點營救曾祖父的。曾祖父出獄后得知此事非常痛惜,還抱怨過太太。
我的爺爺作為曾祖父唯一的兒子,同時也是他同輩中唯一的男孩子,從小受家里祖輩極大的關愛。我的“太太”不識字,爺爺的啟蒙教育是由他的曾祖母,也就是我曾祖父的祖母開啟的。曾祖父由于從小受到他的叔父過于嚴厲的管教,不希望再以這種方式來教育自己的兒子,他從不強迫爺爺只學習“四書五經”,鼓勵爺爺多學習白話文及現代知識,所以爺爺古文的基礎打得不像曾祖父那么堅實。受曾祖父進步思想的影響,爺爺還在上中學時就積極參加進步組織,看一些進步書籍。1927年,17歲的爺爺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928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33年爺爺在上海結識了同為地下工作者的奶奶,兩人從此牽手一起風風雨雨走過了60余年的革命道路。
1934年10月,我的爸爸——曾祖父唯一的孫子在上海出生了,曾祖父給他取名英翹。這也是爺爺奶奶唯一的一個孩子。爸爸出生后,爺爺從寧波把“太太”和大姑婆一起接出來,與他們一起生活,從此“太太”再也沒有回過寧波,也再沒有與曾祖父見過面,她跟隨爺爺、奶奶轉戰(zhàn)南北,抗日戰(zhàn)爭逃難,一路上還要照顧未成年的大姑婆和幼小的爸爸,歷盡千辛萬苦。1939年爺爺奶奶先期來到延安,1940年爺爺從延安出發(fā)到重慶把“太太”、大姑婆和爸爸一起接到延安,一家人終于又相聚在一起了。大姑婆上了延安的俄文??茖W校(現在的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由此參加革命,直到離休?!疤钡窖影惨姷降氖歉锩年犖楹屯?,大家都顯得很親切?!疤痹谘影卜e極參加“大生產運動”,她紡的線因為質量好,邊區(qū)政府還特為此頒發(fā)了獎狀。這份獎狀太太一直珍藏著。后來因為年代太久,獎狀都不完整了?!疤?979年去世后,于八十年代后期,爺爺、奶奶將殘存的獎狀捐贈給了北京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保存。
“延安整風運動”后,“太太”又跟著爺爺、奶奶來到了綏德,后又離開綏德先后到了東北的哈爾濱、沈陽。東北解放后,1952年爺爺、奶奶從沈陽調到北京工作,“太太”也跟隨著到了北京。
爸爸沒有跟隨爺爺、奶奶和太太一起到北京,他在東北也參加了革命隊伍。東北解放后,他先后在哈爾濱和沈陽繼續(xù)讀書,1960年畢業(yè)于長春地質學院。在長春地質學院學習的同時也收獲了愛情,他與我的媽媽在學校相識、相知、相戀,畢業(yè)后結婚,又雙雙留校教學。同年,因國防建設的需要,兩人一起作為原子彈核試驗的尖端人才被總參工程兵部隊選拔上,入伍到了北京。1962,1963年哥哥和我先后在北京出生了。我的大姑婆這時也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了,他們家也在五十年代中期從天津調到北京工作,這樣我們這個以“太太”為長輩的一大家人就在北京扎根了。
曾祖父這時已在寧波擔任了民革寧波市委的主委,和寧波市政協副主席,和他一起生活的是第三任夫人,朱太婆。盡管他人在寧波,但他還是很記掛我們這一家的。爺爺、奶奶經常會與曾祖父通信問候,并定期將全家福照片寄給他,哥哥和我的出生更是引發(fā)了他對重孫子女的舔犢之情。記得我不滿周歲時,全家又照了一張全家福寄給他,曾祖父看后回信借用了唐代詩人王維的一句詩“遍插茱萸少一人”,來表達他的思念之情。由于曾祖父當時的婚姻狀況,他沒能實現到北京與家人團聚的愿望,但他一直希望看看哥哥和我,他的兩個僅有的重孫子、女,并想要我和哥哥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送給他和朱太婆來撫養(yǎng)。這樣,家里決定由爸爸、媽媽,帶著我和哥哥去一趟寧波,把我們帶給曾祖父看看。臨行前,因為是冬天,考慮到寧波的房子不像北京的房子有暖氣,所以特地做了兩件漂亮的小棉袍,準備到寧波去穿。但最終還是出于我們還太小,當時的交通工具不像現在這樣便利等因素的考慮,還是放棄了這次的行程。沒能在他有生之年,直接感受到他老人家的愛撫和教誨,現在想起來非常遺憾。這兩件小棉襖成了唯一的紀念,從幼兒時期的小棉袍穿成了小學時代的小棉襖,在我們懂事以后,每年冬天準備拿出來穿時,總會聽到“太太”或是奶奶說起這件小棉袍的來歷。記得我小的時候,遇到不懂的問題問到“太太”,凡是她回答不上來時,總會帶著仰視和遺憾的表情說一句:“要是你的太公在就好了,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都懂?!笨梢娝呛芫磁逶娓傅牟艑W的。
平靜而又幸福的生活被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徹底打碎。同千百萬個遭遇不幸的家庭一樣,我們的家也經歷了一場磨難。先是爺爺被扣上“大叛徒”的帽子受到批斗,家也被抄了。爸爸、媽媽由于所在的大西北的核試驗基地是高度保密單位,當初派去的技術干部都是經過嚴格的政審,必須是根正苗紅的。所以他們很快受到爺爺所謂“叛徒問題”的牽連,在部隊也被要求揭發(fā)爺爺的問題,并且隨之受到開除軍籍,按戰(zhàn)士復員處理,回到長春當了工廠的工人。爺爺也被發(fā)配去了干校勞動改造。北京只剩下“太太”、奶奶、哥哥和我這一家老少。爺爺工資也被扣發(fā)了,每月只發(fā)20元生活費,奶奶被要求下工廠車間勞動,工資按60%發(fā)放,一家人四分五裂,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奶奶的母親在浙江老家生病需要錢,奶奶拿不出足夠的錢,因為家里的存款也被銀行凍結了。
這個時候,曾祖父在寧波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多次受到批斗,造反派責問曾祖父:“1927年4月,你被王俊逮捕,與楊眉山、王鯤同關一籠,為什么楊眉山、王鯤被殺了頭,你卻活著出來!”在他們眼中,曾祖父是“叛徒”已“鐵證如山”不容“狡辯”了。他被一再勒令交代罪行,被迫多次寫出“交代材料”。備受迫害的曾祖父終于病倒了,又得不到及時治療,搶救,以致不起。1970年6月23日,他帶著極大的遺憾,含冤離世,走完了85年的人生之路,凄慘的走向另一個世界。這時,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也正在經歷著磨難,沒能回去奔喪。他的靈柩是用水泥澆注的一個匣子,在一個大雨天由我們的一位遠房親戚用板車艱難地拉到鄉(xiāng)下老家,草草下葬在鎮(zhèn)海大同公墓。曾祖父彌留之際,我的二姑婆從上海趕到了他的身邊,他對二姑婆講:“我不愿就死,我要看看(文革)到底怎樣下場?!庇纱丝磥?,曾祖父對當時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是有信心的,他堅信文革一定會結束。
曾祖父去世后,爺爺奶奶沒有把這個消息及時告訴“太太”,怕她老人家在當時特定的環(huán)境下,過于悲傷,過了大概一年左右,她不知從什么渠道得知的消息,在家里她手捧曾祖父的照片,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操著濃重的寧波話,數落著曾祖父,內心充滿著對曾祖父愛恨交加的復雜心態(tài)。
隨著“四人幫”倒臺,文革的結束,我們一家也開始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爺爺、奶奶被落實政策,恢復工作,爸爸、媽媽也調回北京工作重新回歸了干部、科技人員的隊伍,從此以后的生活按照正常的軌跡進行著。
曾祖父一生甘于清貧,專注事業(yè),不畏權勢,堅持真理,一身傲骨的精神永遠激勵著我們后代努力學習,不斷進取,作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