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一書中說:“僅僅元代(即不到一百年間)就有五百多部劇作,但其中沒有一部可以真正算得悲劇?!盵1]218這是因為元雜劇無論情節(jié)如何揪心,內容有多悲愴,主人公又遭逢怎樣的不幸,但多是以皆大歡喜的結局收場。因此王國維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盵2]13但是對于元無悲劇,王國維又有著和朱光潛不一樣的看法:“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鯚o所謂先離后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盵3]177在王國維看來,悲劇并非直接與結局掛鉤,而是在縱觀整個情節(jié)的基礎上捕捉故事本身具有的悲劇點,本文將以《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以下簡稱《凍蘇秦》)為例,從“家國同構”的影射內涵、史料引用的獨特寓意、情節(jié)處理的基本邏輯三方面著手,闡釋其喜劇結局下的悲劇內核。
漢語中“國家”一詞是由“國”與“家”共同組成的,它體現(xiàn)了以家庭模式建立國家制度的中國式政權模式。“‘家’與‘國’及‘父’與‘君’的這種一致性,使得中國封建社會的國家政治原則與家庭倫常綱要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倫理政治?!盵4]93因此中國文人慣用“家國同構”這一手法來委婉地表達簡單故事中的復雜內涵,《凍蘇秦》中便以冷漠冷酷冷血的“家”來影射無情無義無望的“國”,以“父”的排斥棒喝象征“君”的疏離欺虐,而這一切是由元朝特殊的社會背景決定的。
孟德斯鳩曾說過:“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的?!盵5]33而元代科舉廢除,“九儒十丐”的階層排名說明元代文人的地位僅高于最底層的乞丐,并且連娼妓都不如,明代的葉子奇在《草木子·克謹篇》講到:“臺省要官皆北人為之,漢人、南人萬中無一二,其得為者不過州縣卑秩,蓋亦僅有而絕無者也。”[6]49因此英俊沉下僚,志不得伸,“歷來出入鳳闕臺輔、義氣橫發(fā)的漢族文人,至此時卻只能屈身于教坊、書會、青樓、酒肆之間?!瓡r代傾斜對元代文人造成的心靈閹割,是一種無法治愈的心靈內傷。”[7]172-180對于這樣的心靈內傷,投入戲劇創(chuàng)作是唯一的救贖,因此王國維認為:“至蒙古滅金,而科目之廢,垂八十年,為自有科目來未有之事?!w自唐宋以來,士之競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廢之,彼其才力無所用,而一于詞曲發(fā)之。……適雜劇之新體出,遂多從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間,充其才力,而元劇之作,遂為千古杜絕之文字?!盵3]145-146可見文人的悲劇命運決定了他筆下故事的悲劇性。如《凍蘇秦》這四折中,第一折寫蘇秦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凍天行癥”而無法求取功名。第二折寫蘇秦途中病倒,錢財用盡,冰天雪地,無官回家。原以為是一場溫暖的慰藉,卻不料家人冷漠譏諷,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親最后欲“三百黃桑棒”攆其出家門。蘇秦在說了“我凍死、餓死再不上你門來也”后唱了下面一段:
【煞尾】盼的是冬殘曉日三陽氣,不信我撥盡寒壚一夜灰。我則今番到朝內,脫白襕換紫衣,兩行公人左右隨,一部笙歌出入圍。馬兒上簪簪穩(wěn)坐的,當街里劬劬恁炒戚,親爺、親娘我也不認得。(帶云)蘇秦得了官也,著孩兒家里來。(唱)那其間我直著你手拍著胸脯恁時節(jié)悔。[8]253
第三折寫走投無路的蘇秦便去投靠同窗好友張儀,官至秦國右丞相的張儀卻用“冷室冷酒冷粉”來招待昔日的兄弟,并且最后用“冷湯”給蘇秦下了一道最寒心的逐客令。第四折筆鋒一轉,交待張儀的薄情寡恩乃是一種用心良苦的激將法,最后真相大白,合家團圓,一派歡喜。從四折內容看,除了第四折的喜劇結局外,作者在“家國同構”的基礎上,以之前三折的悲劇劇情將“家”的冷與“父”的冷通過“求官—無官—做官”的線索巧妙彰顯出來,揭露了元代文人被“國君”奴視、被社會排異的悲慘現(xiàn)實,從而影射文人們悲愴無望的內心世界。在“家國同構”的雙層構思中,悲劇內容的比例明顯超出了文中的喜劇成分。
蘇秦此人并非元人杜撰,而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稇?zhàn)國策》中關于蘇秦的記載,散見于《齊策一·蘇秦為趙合縱說楚威王》、《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魏策一·蘇子為趙合縱說魏王》、《韓策一·蘇秦為楚合縱說韓王》、《燕策一·蘇秦將為縱北說燕文侯》、《燕策一·蘇秦為趙合縱說楚威王》、《燕策一·燕文公時》、《燕策一·人有惡蘇秦于燕王者》、《燕策一·蘇秦死》、《燕策一·初蘇秦弟厲因燕質子而求見齊王》、《燕策一·蘇代過魏》、《燕策一·齊伐宋宋急》、《趙策二·蘇秦從燕之趙》、《燕策二·秦召燕王》,一般是游說之辭。此外,《史記》的《蘇秦列傳第九》中亦有詳盡記載。然而對比發(fā)現(xiàn),《凍蘇秦》中蘇秦的形象和古代史書中的記載有很大出入,以下將從三個方面闡釋元人對于歷史人物進行改動的深刻原因。
在《凍蘇秦》中,蘇秦的結局是建功立業(yè)、衣錦還鄉(xiāng)、冰釋前嫌、合家歡樂,這和史料中的蘇秦形象有很大的出入。在著名的《戰(zhàn)國策》的《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中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為大眾所熟知,但是其結尾并非是一派團圓欣喜之景,而是蘇秦對于人世冷暖的無情控訴:“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9]90《史記》中也有類似記載:“蘇秦喟然嘆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10]2262并且在《史記》中,蘇秦的最后結局是車裂而死:
其后齊大夫多與蘇秦爭寵者,而使人刺蘇秦,不死,殊而走。齊王使人求賊,不得。蘇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于市,曰‘蘇秦為燕作亂于齊’,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殺蘇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10]2266
從上述材料可見蘇秦的人生即便有“于是六國從合而并力焉。蘇秦為從約長,并相六國”[10]2261(《史記》)的輝煌瞬間,但是其衣錦還鄉(xiāng)的背后是對家人親戚的變相報復,且最后又遭車裂而死,終是悲涼的結局,這與《凍蘇秦》最后的喜劇結尾截然相反。
《凍蘇秦》的“題目”是“冰雪堂張儀用智”,從中不難看出在整篇劇作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張儀,張儀亦是歷史真人,見于《史記》的《張儀列傳第十》。然而縱觀元人對歷史故事的重新演繹便不難發(fā)現(xiàn),在“激將法”這一友情處理上,張儀和蘇秦的身份關系發(fā)生了根本的轉移,首先看一下《史記·張儀列傳第十》里的相關情節(jié):
張儀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蘇秦乃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shù)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而數(shù)讓之曰:“以子之才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寧不能言而富貴子,子不足收也?!敝x去之。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乃遂入秦。蘇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張儀,天下賢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獨張儀可耳。然貧,無因以進。吾恐其樂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為我陰奉之。”乃言趙王,發(fā)金幣車馬,使人微隨張儀,與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車馬金錢,所欲用,為取給,而弗告。張儀遂得以見秦惠王。[10]2280
從上可見史料里是蘇秦先發(fā)跡,張儀“上謁求見”,但是蘇秦為了激發(fā)張儀的斗志,故意冷言辱罵,但同時讓舍人暗中資助,使其得以見到秦惠王。然而在第二折元雜劇中人物關系正好顛倒,變成張儀激將蘇秦并資助其求取功名。當日張儀發(fā)現(xiàn)來拜訪的蘇秦“無甚么鞍馬步從,身上好生襤縷”便推測其仍是布衣,便用“冷室冷酒冷粉”來招待蘇秦,最后用一碗“冷湯”給蘇秦下了一道最寒心的逐客令。蘇秦悲憤地唱到:
【絮蝦蟆】只為你個同窗友做頭廳相,因此上我心中自酌量。這交情非比泛常,好做十分倚仗。撇下父母在堂,遠遠特來相訪;吟就新詩一章,訴說飄零異方;必然見我感傷,不惜千金治裝。豈知你故人名望,也不問別來無恙!放下一張飯床,上面都沒擺當;冷酒冷粉冷湯,著咱如何近傍?百般裝模作樣,訕笑寒酸魍魎。甚勾當來來往往,張張狂狂,村村棒棒!(《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8]260
然而張儀并非真正薄情寡恩,而是讓下人陳用暗中救濟,他堅信“久已后著他謝我也則是遲哩”。后來蘇秦衣錦還鄉(xiāng),真相大白后終于冰釋前嫌:
從上可知,無論是蘇秦的結局定位,還是蘇秦和張儀關系的處理,都違背了基本的歷史史實。借用歷史人物勾勒故事是文人慣用的手法,借他人酒杯最后都是為了澆自己塊壘,正如《凍蘇秦》中所云:
(王長者云)久聞先生胸藏蓋世文章,腹隱安邦妙策。我想太公未遇,持釣于渭水之濱,伍相含冤,吹簫在丹陽之縣。后來興師伐紂,萬萬載書史留名;報恨強吳,千千古丹青畫像。據(jù)先生甘貧守困,待勢乘時,所謂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之物。[8]247
以上是王長者對式微之時的蘇秦的溢美之詞,然而王長者在整個戲劇中只出現(xiàn)在第一折,后面便無戲份,而且從結構內容上考慮他亦是一個可以刪去的人物,但是此處不可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王長者的這席話其實是元代文人對自己的勉勵之語。劇作家們生活在黑暗的元代,前途無望,茍延活命,需要一種精神信仰支撐他們遙遙無期的“等待”,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待勢乘時”“蛟龍得云雨”從而一展抱負。因此這一切正如萊辛所說:“戲劇家畢竟不是歷史學家;他不是講述人們相信從前發(fā)生過的事情,而是使之再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不拘泥于歷史的真實,而是以一種截然相反的、更高的意圖把它再現(xiàn)出來;歷史真實不是他的目的,只是達到他的目的的手段;他要迷惑我們,并通過迷惑來感動我們?!盵11]60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目的的影響下,觀者在感動中終于看到夢寐以求的喜劇結尾,使得滿目瘡痍的人生得以在藝術中得到補償,因為他們原本不堪的生活處境再也經(jīng)不起悲劇結尾的洗練和沉淀,因為“中國現(xiàn)實中的悲劇更多,世人經(jīng)歷、體驗的苦難更多,凝結在心頭的塊壘和隱痛更多,所以將這一切‘自然轉化成喜劇’的心理渴望就更加強烈,把不幸盡快轉移,將創(chuàng)傷及時補償?shù)挠缶透悠惹?。何況,國人對于戲劇,向來是有著泡茶座般的遣興消愁、解悶排憂的傳統(tǒng),而每每弱化了欣賞過程中的嚴肅和敬重。這樣,快樂的結局自然可以填充其心靈的缺憾,尋得些許的調適和慰藉?!盵12]119
然而叔本華說:“歡樂是以激烈的痛苦為事前、事后的條件的?!盵13]534因此歡樂的戲劇結尾并不能抹殺歷史本身的悲劇感,不能隱藏元代文人骨子里的悲傷情緒,痛苦作為一種強烈的渲染,一種必需的鋪墊,使得喜劇結尾亦不能掩蓋故事本身所彰顯的悲劇內核。
從情節(jié)處理這一角度看《凍蘇秦》,便會發(fā)現(xiàn)它是以“殊途同歸”的方法組織材料的:先是蘇秦求官失敗遭家人冷落,后是蘇秦求謁于張儀遭其冷語相譏,最后兩條線索歸于一線,便是蘇秦看破人世冷暖,懸梁刺股,終于建功立業(yè)證明自己的價值??墒窃谝洛\還鄉(xiāng)的結局處,蘇秦明白了張儀的冷漠是為了激勵自己,于是關系和解,這個從故事本身的邏輯出發(fā)無可厚非,然而蘇秦和家人關系的調和卻顯得倉促與無稽。
楔子中蘇秦和家人的關系并沒有明顯的矛盾分歧,亦不見人世冷暖之意。但是到第二折蘇秦“凍天行癥”病發(fā)外加盤纏用盡,家人的態(tài)度立馬發(fā)生巨大改變,他們見到蘇秦的第一句話無非是問其得官與否:“父親母親道:‘蘇秦你得官來幺?’”[8]250“(二旦云)蘇秦,你得了官來,那個嫌你?”[8]251“(大旦云)蘇秦,你選場中及第也不曾?”[8]251“(蘇大云)是蘇秦回來了。你做了官幺?”[8]253當?shù)弥K秦不僅無官可做,還一身疾病外加錢財耗盡,家人態(tài)度驟變,毫無親情溫暖可言。第四折寫蘇秦“做了六國都元帥”后榮歸故里,此折成功地處理了蘇秦張儀的矛盾關系,但是對于和家人和解這一點卻一筆帶過:“(張儀云)則被你傲殺我也,兄弟!父親母親都在門首,你因何不認他?(正末云)請父母兄嫂妻兒都過來。(孛老入見科,云)孩兒,兀的不歡喜殺老漢也。(正末做拜認科)……(張儀云)天下的喜事,無過父子兄弟夫婦團圓。殺羊造酒,做一個慶喜的筵席者?!盵8]267其實縱觀整個劇本,蘇秦和父母戲劇沖突的關鍵在于家人的勢利讓蘇秦徹底寒心,篇名的“凍”字不僅是客觀的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更是蘇秦的心靈環(huán)境。治療心靈的創(chuàng)傷是一個緩慢而艱難的過程,它需要蘇秦的家人加倍真誠的愛才可以讓寒冰融化,流入溫情的溪流,洗滌靈魂。因此結尾處在處理完張?zhí)K關系后便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實在是不合情理,是劇作家對劇本本身悲劇結局的刻意回避,是為了契合觀者心理而做的無稽調和,在弱化現(xiàn)實矛盾的同時沖淡內心的失落與悲涼。因此,若從劇情原本的邏輯結構著眼,它最后的結局應該是個家庭悲劇。
綜上所述,《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雖然承襲了元雜劇“大團圓”的喜劇傳統(tǒng),但是故事本身所蘊含的悲劇成分已經(jīng)決定它是“形式上的喜劇”和“內容上的悲劇”。正如邵曾祺所說:“即便是帶有歡樂的尾巴,如果整個劇本已然具備了悲劇的條件,寫出劇中人的悲哀痛苦,而這是劇本最核心的成分,能引起觀眾的崇敬、同情、憐憫,那還是悲劇。這是決定如何區(qū)別我國戲曲中悲劇與一般‘悲歡離合’劇的重要標志?!盵14]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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